真是教人羡慕呀,阿睦说道。
阿睦正看向一名由下女陪同、一身威严地走在大街上的武家妻女。只见同行的下女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只包袱,看来若非出门购物,便是外出送礼。
这妇人——正是西川缝。
阿缝亲切地同下女交谈,下女也毫无顾忌地回话。与其说是主仆,看来毋宁像对姐妹。
“真希望自己也能过过这种日子。”
“你是指哪个?那下女么?”
即便是下女——看来似乎也不坏。想必没几个妇人,能如阿缝这般亲切和蔼、毫无隔阂地与下人相处。这绝不是下人教阿缝给宠坏了,而是自己干起活来甚至比下人还要勤快,眼见主人如此,下人自然也不敢怠惰。
因此,西川家内的气氛总是一片和乐。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当那夫人,阿睦说道:
“你瞧她那身行头,衣裳上的花纹是多么好看。真巴不得能穿上那样的衣裳,仪态万千地在大街上漫步呀。”
别傻了,又市揶揄道。
“我哪儿傻了?”
“难道不傻?像你这种吊儿郎当的臭婆娘,哪当得上武家夫人?别说是当个一天,就连半刻只怕也撑不住。到头来不是哭哭啼啼地投河自尽,就是教老公给斩了扔进井里。”
“你这张嘴还真是恶毒。”
阿睦鼓着双颊生起了闷气。
此处是根津权现的茶馆——也就是当时角助向又市交代西川家这桩差事的地方。至于为何大白天的就和阿睦窝在这儿吃丸子,就连又市自个儿也想不透。
“哪儿恶毒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瞧你这口气,活像对武家内是什么模样有多清楚似的。武家宅邸可不是你这种双六贩子混得进去的。想空口说白话,也别瞎猜得太过火。”
“里头的模样,我当然清楚。”
他与阿缝相处了十日。
阿睦伸长颈子嗤鼻说道:
“况且,你瞧瞧这位夫人,衣裳上那张脸蛋根本配不上她一身行头。这么个丑八怪,哪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生得可要比她标致太多了。”
人家哪儿神气了?又市回道。
阿缝如农家姑娘般任劳任怨,长相也的确是毫无惊艳之处。就脸蛋与衣裳搭不上这点,阿睦所言的确不假。但阿缝与生俱来的认真与开朗,要弥补不甚出众的容貌根本是绰绰有余。
“若是神气点儿,或许看来还能美些哩。”
的确是如此。
“想必是命太好,不需要神气罢?”
“武家也有武家的苦哩。”
又市喃喃说道:“别说得像你对这些人有多了解似的。我说阿睦呀,像你这种成天只懂得诈骗他人、游手好闲、饮酒作乐的恶婆娘,当然不知武家也有武家的苦。这夫人走起路来或许有说有笑的,背后可满满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楚哩。”
真希罕呀,瞧你这下竟然为武家抬轿,阿睦两眼圆睁地说道:
“总是将他们骂得像杀亲仇人似的。你平时不是最厌恶这等人?”
“厌恶呀,当然厌恶。要逼我当武士,我保证是宁死不从,也不愿和这些心性扭曲的家伙打交道。”
“你这不是前后不一致么?瞧你这小股潜,到头来也不过是学娃儿闹别扭。怎么性子转得比四季还快?”
“少罗唆。”
又市说道,啜饮了一口茶。
只见阿缝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过街角,自他的视界里消失。
——想必早把我给忘了罢。
从此再也不会碰头了,又市心想。
又市这张脸——对阿缝来说,只会唤起一场灾厄的回忆。
——即便这回撒了个瞒天大谎。
又市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何其技穷。不论是横着看、竖着看,自己在这桩差事里,都没施展任何值得夸奖的身手。
这回设的,不过是一场赌局。
虽然亲手筹划了一切,但又市在事前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即便已作过一番仔细探查,但仍有太多东西无法预测。诚如棠庵所言,人心是再想厘清也无从捉摸的。
只不过。
又市自认为已谨慎循线厘清了真相——但也仅止于自认。
真的仅止于如此自认。
棠庵的推论大抵正确——但即便正确,仍有某部分错得离谱——这是又市事后仅有的感触。
毕竟一切均无从证明。
况且,这回所设的局,怎么看都是思虑欠周。
阿缝的确遭人勒索。
勒索者正是西田尾扇之弟子宗八,与下人十助。一伙人根据林藏的调查结果锁定嫌疑者,再循西田的行事之道进一步探查,两人的恶行很快便浮上了台面。既然雇主都是这副德行,弟子和下人也正经不到哪儿去,没什么戒心,毫不团结,况且还都没什么口德。
不过费点儿口舌稍事笼络,宗八与十助便开始夸耀起自己的恶举。看来这两个家伙的口风原本就不紧。
宗八与十助似乎在陪同尾扇前往西川家时,便嗅到了此事有几分不寻常。
西川家遗人来到尾扇宅邸,早已过了亥刻时分。不过,患病本不分昼夜,当时尚未有任何人起疑,大家都以为不过是有人患了什么急症。由于当时正好由十助应门,便赶紧拎起行头随主子一同动身。看在是个旗本之托的份上,尾扇并没有任何埋怨。
来自西川家的折助对情况似乎也是一无所知,据说一路上未发一语。
抵达屋敷时,一行人不是由正门,而是自侧门被请入宅邸。
果然如棠庵所言,十助奉命在门外静候。十助原本以为,之所以得自后门进入屋敷,是因时值深夜,得避免打扰其他家人。但似乎也没瞧见任何人醒着。
这种时候请来大夫,应是有人患了急症,依理应喧闹些才是——
下人不禁起疑。
至于宗八,则是偕尾扇一同入内。
但两人竟被领到了主屋外的小屋中。况且,仅有这栋小屋点着灯,主屋竟是一片静寂——
又教棠庵给说中了,宗八奉命于走廊上等候差遗。
但也开始起了疑心的宗八,岂可能安分静候。
他朝屋内窥探,竖耳倾听。
自没关拢的纸门细缝间,他瞧见房内正中央一床被褥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娃儿。
胳臂与双腿都瘦得仿佛一折就断,而且血痕、刮伤、血瘀随处可见。
这娃儿——已没有丝毫气息,远远就看得出他业已死去。
被褥边坐着一名有几分面熟的妇人。
是个神情严峻的老妇——
此人就是阿清。
宗八屏息聆听,将阿清与尾扇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里。
阿清询问是否可能使这娃儿苏生,尾扇回答已是回天乏术,并告知阿清娃儿死于饥饿,再加上身上留有严重施虐痕迹,可断言应是受虐致死。阿清先是沉默良久,最后才向尾扇低头,要求此事万万不得张扬。
——还支付了四份切饼哩。
宗八表示。四份切饼——即百两黄金。
据说阿清严词下令。
不论对家人抑或外人,皆不可透露此事。
步出门外的尾扇,吩咐宗八和十助忘了今晚之事。
这哪可能忘得了?
发现这桩继子谋杀案的两人,便瞒着尾扇找上阿缝,试图勒索。
一回讨了十两,勒索了两回,共讨得二十两,这个性轻薄的大夫弟子炫耀道。
——只消再摇摇这株摇钱树,还讨得了更多哩。
宗八如此笑道。
真是惹人钦羡呀——又市强忍着巴不得将这家伙痛揍一顿的怒气,随口应道。
接下来。
又市便前去找阿缝。
一报上阎魔屋的名号,阿缝便毫不犹疑地出门面会,并以几可以恭敬过头形容的恳切态度道出了许多细节。然而态度虽恳切,叙述内容却完全不得要领,尽管聆听良久,又市依然听不出半点直一相。
既然听不出真相——
又市顿时有所警觉,因此心生一计。
看来向委托人阿缝询问真相,似乎有违阿缝本人的意志。况且以胁迫逼勒索者封口,此时似乎也不再有多大意义。当然,还是得摆脱这班家伙的勒索,但光是惩罚这两名恶徒,依然无法完满解决此事。
既然如此……
又市先向棠庵不厌其烦地打听了许多或许用得着的故事。接着又配合相中的戏码——即名日头脑唇之怪病——找来长耳代制道具,再以那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假伤口为底子,造了个可开可阖的伤口。
不过是个骗孩儿的把戏。
哪管造得再精巧,只消就近端详,就连傻子都辨得出真假,更不可能瞒得过大夫的眼睛。
但除此之外,又市已是无计可施。
此外——又市还请求阿缝本人也帮个忙。
佯装跌落石阶,撞伤脑袋,忘了一切——并暂时不返回屋敷。
听闻此请求,阿缝甚是惊讶,想必完全无法想像究竟为何得演这出戏。
届时碰上任何人间话,都别回答,只须依小的指示将戏给演下去——
——保证必可补平损失。
又市如此断言。
即便完全摸不透理由,阿缝仍答应配合又市所设的局。或许对阿缝而言,这下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已是别无他法。
——其实当时就连半点保证也拿不出。
看来自己这张嘴还真是厉害,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阿睦朝又市背后使劲一拍,问道:
“好不容易能在大太阳下同我幽会一场,你竟这么吊儿郎当的。原本还在纳闷你怎么静下来了,突然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不怕把人家给吓坏么?”
“吓坏人家的是你罢?此外,别净说这种肉麻话,有谁同你幽会了?真要同你幽会,我还宁可讨个丑八怪回家当老婆。这顿就算我请客,吃完快给我滚,别让人大白天的就得忍受你这身白粉味儿。”
还真是嘴硬不认输呀,阿睦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瞪向又市说道。
“嘴若不够硬,哪敢奢望靠小股潜这行混饭吃?总之快给我滚。”
又市活像在赶狗似的挥手说道。
阿睦愤然转过身去,朝与阿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
“人赶得可真刻薄呀。”
阿睦人才刚走,角助立刻现身。
不——其实正是感觉到角助来了,又市才刻意将阿睦给撵走的。
“我就是讨厌这些娘儿们,看了就教人消沉。”
我倒认为她生得还算标致,角助随口评了一句,便在又市身旁坐了下来。烦人的娘儿们,生得标致又有何用?又市抱怨道。
“算了算了。倒是阿又。”
你这回又大显身手了,角助说道。
“真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的确教人难过。就连我自个儿都要瞧不起自己。”
这可是实话。
“唉——”
这等真相,还真是做梦也料不到,角助先点了份丸子,接着又反复如此说道。
“想不到——”
的确想不到。
“想不到真凶——竟然是那婆婆。”
没错。
持续向年幼的正太郎施虐,连个饭也不给吃,将之逼上死路的——
竟然是他自己的祖母阿清。
不仅如此。以虐待、胁迫、将前一个媳妇儿逼上死路的,也是阿清。
后妻将继子虐待致死的推论——不过是宗八与十助自作聪明的误解。
“只不过——我还真是参不透。对阿清面百,死去的娃儿并非继子,而是自个儿的亲孙子,怎会不疼惜?”
想必是不至于不疼惜,又市说道。
“既然疼惜,怎下得了这种毒手?”
“这与疼不疼——应是毫无关系。”
“难道是中了什么邪?”
——并非如此。
“这与亲孙还是继子毫无关系,亦非中了什么邪才下此毒手。死了的是个年幼的娃儿,而非一个教人憎、惹人怨的恶徒。那婆婆对自个儿的孙子应是既没什么仇恨,也没刻意嫌弃。”
“是么?但……”
“别忘了那婆婆是在深夜时分请来大夫的——”
这户人家可不是农家或商家,而是个官拜旗本的武家。
外人对此事毫无所知,即便有心探究,也是无从。哪管孩儿是受虐致死还是惨遭手刃,欲掩饰根本是易如反掌,只消向上头谎称病死不就得了?
即便如此……
阿清却专程请来了大夫。
根据宗八叙述,阿清曾执拗地要求尾扇,若是濒死便极力抢救,若已死亡便使之复生。虽不知是出于惊惶抑或后悔,至少证明阿清曾试图挽回无从挽回之过错。
一旦发现业已无从挽回,阿清便下了决心极力掩蔽。但目的似非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罪行。
而是为了——自个儿的儿子、媳妇儿及孙子着想。
阿清对正太郎应是毫无恨意。
“毫无恨意却粗暴待之,毫不嫌恶却持续凌虐——甚至因此夺了孩儿的性命,即使原本并无意下此毒手,情况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想必这婆婆——”
自个儿也是饱受折磨,最后这句尚未出口,便教又市给吞了回去。
“倒是这婆婆,对阿缝似乎是疼爱有加。”
后来——
获报阿缝人在番屋接受保护,阿清大为惊慌,也没命任何人陪同,便只身来到了番屋。
这老婆婆推开番屋木门时的神情——又市注定是永生难忘。
当时,西田尾扇与宗八、十助业已抵达番屋。曾与两人见过面的又市,以头巾掩面,蜷身蹲坐板间一隅。由于事前便盘算着要将众人齐聚一堂,又市打一开始便没隐瞒自己这双六贩子的身分。干这行的,大多系有头巾。
又市就近观察起阿清的神色。
看来阿清对媳妇儿的安危的确挂心。
——果真不假。
又市如此直觉。阿缝失踪至今已近十日,这段时日这老妇是如何忧虑难安——全写在那一瞬间的神情上。
一认出阿缝,阿清便快步跑了过去。
志方却朝她肩头一按,促其止步。
若非志方出手阻止,只怕这欺骗娃儿的把戏将遭阿清一眼识破。虽然在尾扇抵达前,假伤便由棠庵以手遮掩——
扎在阿缝额上的绷带,也掩住了阿缝的五官。
阿缝显然是狼狈不堪。
想必是阿清的嗓音挑起了她的情绪,只见其肩头不住颤抖。
眼见阿缝如此难安,又市不禁打起寒颤。若是阿缝不小心说溜了嘴——这场拙劣的局便要宣告失败。倘若理应忘了一切的媳妇儿,一听见婆婆的嗓音便要泄底,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或许是察觉了又市的担忧,一旁的棠庵连忙抱住阿缝的肩头。阿清则是两眼紧盯着阿缝。
放手。毫无疑问,此人便是老身之媳妇儿阿缝,阿清激烈抗拒。夫人止步,此妇患有罕见奇病,志方劝阻道。
一听见媳妇儿患了病,阿清立刻浑身僵直,静止不动。
这下志方又救了又市一回。
病?这可奇了,老身怎听说是自石阶跌落负了伤?——阿清诧异地问道,接着便望向站在后头的万三。没错,万三畏畏缩缩地说道:
——的确是负了伤。但——
志方环视众人,接着才再度开口,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但此妇同时也患了名日头脑唇之奇病——
众人顿时陷入一阵混乱,幸得志方制止,大家方才恢复平静。
若是少了志方这同心,这回的局只怕要成不了事儿。
尽管有再多事例佐证,头脑唇这奇病毕竟仍属无稽之谈。虽如棠庵所言——此类传言曾于某时期、某地域广为人所流传,但要问是否真可采信,想必答案也是否。光凭来路不明的老学究与双六贩子费尽唇舌解释,根本无法说服任何人。但若是由个同心在番屋内陈遖,可就要多出几分说服力了。
若少了这个,便无法布置出这场唬得过贪欲过人的密医以及背负了旗本家门名望的老妇人的巧局。
这回甚至连同冈引万三也给拖下了水。这多少为这场局添了些许风险,幸好万三是个生性极易上钩的好角色。
由于事先已听取棠庵一番解释,志方得以清楚陈述这头脑唇究竟是何方妖物。想必志方兵吾这人生性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故叙述过程间将荒诞个所逐一释疑,反而能使其视无稽之谈为真。
听着志方的解释,西田尾扇脸上的神情益形古怪。依棠庵所言,身为大夫的尾扇的确深谙医术,理应不至于采信志方这番说法。但略察言观色,便不难想像尾扇似乎多少听说过头脑唇这传说。而尾扇听过这说法一事,棠庵老早晓得。
——如此说来。
那娃儿该不会是——?
尾扇屏着气息喃喃说道,看来业已中了一行人的计。听到尾扇这两句话,待志方的解释告一段落,棠庵立刻接着补述道:
——如您所见,此妇业已忘却一切过往。
——不过。
——潜藏内心深处之悔意,使伤幻化为口,借此出声言语。
——根据此伤所言,此妇曾将继子虐待致死,并为此罪业后悔不已。
——不知所言何意?
将继子虐待致死——
一听见这句,宗八与十助立刻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志方警觉两人似是心中有鬼,间不容发地质问两人是否曾犯下勒索之罪。眼见一己动摇为同心所看破,两名恶棍也只能从实招来,浑身无力地倒坐土间,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
两人的自白,教尾扇甚是愕然。
看来尾扇对弟子与下人的背信,果真是丝毫不察。
不过——
眼见事态如此发展,最慌张的不是别人,竟是阿清。
——派胡言!
阿清如此大喊。
接下来,这老妇先向尾扇来顿斥责。
你胆敢违背与老身所立之约,且竟还误解得如此荒唐——
闻言,尾扇慌忙试图辩解。
接着阿清又将矛头转向宗八及十助,厉声谴责两人的恶行。最后,才转头面向棠庵与志方辩驳道:
——两位所言听似有理,但阿缝所患绝非此奇病。
——阿缝并未杀害娃儿。
——绝无为此遭人勒索之理。
——老身这媳妇儿,心中绝无分毫恶念。
阿清厉声说道,激动得连头发都晃动成一片凌乱。
但棠庵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老夫人,请容老夫解释。
——此疾随伤发作。负伤不过是个契机。
——真正病因,乃暗藏内心深处、连一己也不察之恶念。
——若真如老夫人所言,此妇纯属清白,未犯杀害娃儿之罪。
——碰上这两人勒索,对未犯之罪,理应一笑置之。
——但此妇却依两人所言支付银两。
——即便并非真凶。
——或许内心深处亦曾怀凌虐、杀害继子之念。
——即便仅是微乎其微——
仍算是有此纠结。
故于此妇心底,杀害继子一事,可谓形同事实。
误会,误会!阿清激动地辩解道。
老身这媳妇儿是清白的,老身这媳妇儿是清白的——
绝无此事。老身这媳妇儿绝无可能犯罪。
错不了,必是如此,棠庵厉声说道:
——有罪无罪,已不容辩驳。
——此伤业已化为头脑唇,即是明证。
阿清不知所措地望向志方。志方则是一脸苦闷地颔首肯定。毕竟志方也瞧见了那一开一阖的伤口——也就是那骗孩儿的道具。
患此病者,必是苦痛难当,棠庵说道:
必将经历剧烈痛楚。
任由心中另一自我严词苛责。
欲治此病——
唯有消去纠结一途,棠庵说道。
闻言,原本一脸惊惶的阿清先是沉思半晌,接着便端正了坐姿。
看来老身也只能吐实了,阿清两眼毅然凝视着阿缝说道。
在众目睽睽下。
阿清两眼凝视着阿缝。
阿缝,阿清朝自己的媳妇儿喊道:
若汝心中真有纠结,原因必是——
老妇正襟危坐地说道:
——杀害正太郎之真凶,实为老身。
话才说完。
阿缝突然高声呐喊,一把推开棠庵,站起身来。
接下来——
“老实说,我这蠢货完全想不出该如何迫使真凶吐实。还真多亏那老头帮了大忙。”
“那老学究还真是个天生戏子。有时根本看不出他是作戏还是认真。”
角助笑道。
的确是如此。
阿缝起身时,棠庵以手朝其额上一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假伤连同绷带一并剥除。活像演了闹剧一场,这骇人奇病头脑唇,瞬间便宣告痊愈。
“不过。”
角助两手抱胸地纳闷道:
“我还是参不透。阿缝夫人一身清白,未犯任何罪业,她本人理应比谁都要清楚。即便如此,为自己没犯的罪遭人勒索——为何还要支付银两打发?”
“这……”
“我稍稍想了想,或许阿缝夫人早已发现婆婆实为真凶。只消稍加厘清,便知下女仆佣们压根儿办不到这种事儿,自然就属婆婆最是可疑。为何知情后仍刻意包庇,甚至甘心揽下不实之冤——”
“我倒认为——或许并非如此。”
这点的确教人纳闷。
“说不定这女人,本身就是个二口女。”
此言何意?角助蹙眉问道。
“或许这女人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确藏有某些个灰暗、污秽的念头。”
“灰暗、污秽的念头——?”
“之所以应勒索支付银两,或许是相信自己亦有可能有此犯行。眼见两名恶棍如此指控,到头来——这女人在不知不觉间,错觉行凶者的确可能是自己。”
“不知不觉间如此错觉——?”
人真可能这么傻?嘴还来不及阖上——
“不,的确有此可能。”
角助接着又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总而言之,虽然难以相信人可能错乱到分不清自己是否曾下毒手的地步——但若是发现即便自己做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可就真的难说了。愈是对娃儿的死心怀愧疚,遇上不实之冤的勒索,便愈是难以拒绝——或许阿缝夫人的心境,便是这般。”
有理,又市说道:“勒索之徒的贪婪永无止境。一旦乖乖支付,往后就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先给了银两,再辩驳自己并未犯罪,谁要相信?”
“当然没人要相信。想必——阿缝夫人也未作任何辩驳。”
“阿缝夫人虽是个开朗认真的妇人,但人总不可能完全表里如一。一副身躯生有两张嘴,的确是个折腾。总之,另一张嘴,已教那婆婆给挪到自个儿身上了——”
阿清为一己罪业深感愧疚,为此出家。
事到如今,追究罪责已毫无意义。
阿清与亡故的前媳妇儿似乎总是处不来。若不是媳妇儿死了,恐怕就要轮到阿清夫人死了——周遭均如此传言,看来关系的确是十分恶劣。
即便如此——
这关系恶劣,也并非出于什么理由。对此,阿清自己十分清楚,也已深切自省。
或许正是为此,阿清才强迫自己一改本性,对阿缝疼爱有加。反之——又将那难以压抑的胸中恶念,施加于原媳妇之遗子正太郎身上。
凡是人,均有二口,又市说道:
“欲笔直行于中道——根本是难于登天。”
话毕,又市便模仿起棠庵,不住蹭着自己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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