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又,听说了么?——阿睦以一如往常的女无赖口吻说道,一屁股坐到了又市面前。
又有啥事儿了?又市以粗鄙的语气反问道。还不就是昨日睦美屋那桩寝肥的怪事儿呀,阿睦回答。
“别傻了。那不过是个流言。”
“哇,你这乞丐法师哪懂得什么。这可不是流言,而是真有奇事。甚至还上了瓦版哩。写着什么某店女店东像只河豚般胀了起来,将自己老公给压成扁扁一滩。还说什么若是佣懒度日嗜酒嗜睡,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哩。”
真是吓人哪,阿睦说道。
“哪个傻子会听信这等无稽之谈?若真有这种事儿,像你这种迈遢女人不老早就胀成一团了?”
“干、干我啥事儿?”
“正因你有此自觉,才会怕成这副德行,对不?原来荒诞的流言还有这么点儿作用呀,或许能吓得你活得扎实些。”
真是无聊至极,话毕,又市便闭上了嘴。
此事当然不是真的。
后来——
阎魔屋的角助伴着阿叶赶回了睦美屋。
这趟路当然得赶。若是为人察知,可就万事休矣。
同行者,还有又市。
没错。
又市答应支付三十两的损料。
如此一来,就等同委托阎魔屋代办这桩差事儿。
幸好三人抵达时,睦美屋已是一片静寂。值此时分,店内众人早已入睡,无人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儿。角助探了探店内的情况,便吩咐阿叶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更衣入睡。
阿叶甚是紧张。
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没多久前才失手杀了人,甚至意图自缢了断。但角助劝她无须担忧,只须告诉自己什么都给忘了,当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本就什么也没发生——
并吩咐她先将染血的衣物藏好,逮住机会再扔。若有人问起身上的伤,就说是挨了夫人一顿毒打。
只需做到这些——
——便能将你所犯的罪悉数抹消。
阿叶依然是半信半疑。
又市也认为难以置信。
万万不可质疑——角助如此重申。
正如阿叶所言,小屋内的座敷中,果然躺着两具亡骸。
一具是参加睡魔祭的音吉。
据长耳所言,音吉是个以男色勾引姑娘——并将之连骨髓都吸干的大恶棍。
亦是勾引了阿叶,数度逼其下海的混帐东西。但同时……
也是阿叶钟情的情郎。但如今——已成尸体一具。
看来音吉应是死于窒息。只见他脸上蒙着被褥,看似教人给硬蒙上去的。看来正好,将亡骸仔细检查一番后,角助如此说道。
至于这正好指的是什么,又市当时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另一具亡骸,便是睦美屋的女店东阿元。
阿元死于腹部的刀伤。
这刀伤——便是阿叶留下的。
看得出当时曾起过激烈争执,整座座敷内仿佛教人给翻了过来似的。
不仅是阿元与阿叶的那场争执。似乎在那之前,此处就曾发生过什么冲突。或许是音吉与阿元起了争吵。而这场争吵,导致音吉死于非命——看来应是阿元下的毒手。不过——
阿元曾向阿叶怒斥,音吉是教阿叶给害死的。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
直到当时,这点又市依然参不透。
此时,角助褪去了阿元身上的寝衣。
接着又要求又市帮个忙,表示将减免一成损料。
问要帮些什么,角助吩咐须将座敷内的一切悉数打碎。
——悉数打碎?
万万没想到,要设的原来是这么个局。又市便依照吩咐将床头屏风踩坏、将酒壶摔毁、也将烟草盆给压碎。
不出多久,林藏与仲藏也现身了。当然,还搬来了阿胜的亡骸。
四人一同将阿胜搬进座敷,接着又将衣衫悉数褪去的阿元给搬了出去。
同时,亦不忘解开阿元的发髻,再将一丝不挂的尸首以草蓆裹覆。
——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也为林藏省了些力气。阿元的亡骸不及阿胜的一半重,轻轻松松掘个小窟窿便可葬之。
——这差事还真是无趣。
接下来的琐事,就由我来收拾罢,仲藏说道。
所谓琐事——想必是将地板掀起、抽出被褥的棉絮什么的。接下来——
——就是那张蛙皮了。
肌肤色的、巨大的蛙皮——
原来这就是寝肥的真面目。
虽然尚未剪裁成蛙形,但仲藏似乎已将那张皮缝制成袋状。
想必是打算略事加工,将之固定成自纸门、纸窗内朝外压挤的模样,以那皮袋塞满每道缝隙,再以风箱将之吹胀。
似乎仅能如此。
这张皮并没有庞大到能胀满整座座敷的程度,再加上如此一来,只怕仲藏本人也要给压扁。故此,想必皮革仅准备了填满缝隙的份儿。布置的规模愈小,折叠起来也愈是容易。
如此说来——
瓦版上提及的那位学士,似乎也是阎魔屋找来的?
之所以称此乃是病症、须静待其缩回原貌为由将店内众人支开,想必就是为了供仲藏乘隙离去。
——真是一派谎言。
全是这伙人捏造出来的。
虽是捏造的——但坊间大众还是信以为真。
——不,或许并非如此。
恐怕没人相信这是真的。这等无稽之谈,哪有人会轻易采信?一如又市斥其荒诞,坊间大众听了,只怕也仅止于半信半疑。不过……
正因这流言如此荒诞无稽——
——教真相就这么被掩盖了过去。
正如角助所言,阿叶的罪愆化成了一场梦。倘若一味卸责或遮掩,想必将难以收拾得如此顺利。不论如何掩饰,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即便安排阿叶逃逸,亡骸毕竟还是会为人发现。不,罪责也将残存于阿叶心中。即使逃得成,自己毕竟背负了一条人命。既然如此……
——或许这的确是个适切的安排。
又市心想。
虽如此想,又市依然难以释怀。
这哪是个适切的安排?总觉得有哪儿教人难以参透。
——毕竟这并非一场梦。
没错,这根本不是一场梦。阿叶的确是杀了人。倘若犯下如此罪业仍能逍遥法外、不受丝毫惩罚,那么相较之下,现实反而更像是梦一场。
在将自己犯下的罪业忘得一干二净的梦中度日,难道真是件好事?
又市依然无法释怀。
今后,阿叶将——
——如何活下去?
你还真是死心眼哪,阿睦说道:
“我说阿又呀,瞧你这眼神活像是失了魂似的。难不成你这小股潜的猾头,不过是装出来的?”
“别再用这字眼称呼我。”
阿睦呵呵笑道:
“哟,你志气倒是不缺,未尝不是好事一件。对了,倒是阿又呀,有个看似小掌柜的家伙在那头找你。也不知是你欠了人家银两,还是饮酒赊帐未偿,总之我是告诉他你应在这一带买醉——”
小掌柜。
——难不成是角助?
又市抬起头来。
透过珠帘的缝隙望见了角助。
“阿睦,我想独自喝个两杯,你别在这儿碍事。你行个好,滚一边去罢。”
“呿,想必又是要谈什么龌龊勾当了。就随你去罢。”
阿睦斜眼瞪了角助一眼,起身前还朝又市的脸颊拍了拍。少碰我,又市骂道。
但阿睦早已快步离去。
仅剩一股冰冷触感残存在颊上。
一瞧见阿睦走远,角助便并手拨珠帘,朝一旁退了两步。
珠帘外,站着一位装扮高贵的妇人。
怎么看,这妇人都不像是会上这家倾销劣酒的酒馆厮混的角色。只见她以庄严尊贵的仪态钻过珠帘,笔直走到了又市面前。
又市抬头仰望。
只见妇人一脸坚毅神情。
站在后头的角助在她耳边巧声说了几句,妇人方才垂下头来问道:
“你——就是又市先生?”
“没错。喂,角助,偿还的期限还没到不是?我说过得到月末,我才能有多少还多少。难不成你们认为我会赖帐潜逃?”
人言举债地藏颜,偿债阎罗面——妇人说道。
“你说什么?”
“不过,咱们商号就叫阎魔屋,不仅是还债时,随时都是面如阎魔。”
“别吓唬我好么?我不过是——”
“久仰大名。我名曰阿甲,乃损料屋阎魔屋之店东。”
这妇人的气势,还真是咄咄逼人。
“倒是——此地不宜商议,还请又市先生同咱们走一趟。阿角。”
是,短促应一声后,角助绕向又市身旁,朝他耳边低声说道:
“到后头岸边的柳树下去。这儿的帐就由我来结,先出去罢。”
“喂,我可没资格教你们招待。”
“不过是便宜的劣酒,无须计较。那么——”
伙计,过来结帐,角助喊道。
店外吹着微温的暖风。
在柳树下静候不久,角助便现身了。
“究竟有什么事儿?我现在可忙得很。得偿还你们三十两——不,扣了一成,应该是二十七两。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呀。”
“正是为了此事找你。关于那笔损料,咱们大总管坚持亲自同你商量商量。”
“呿。”
又市嗤鼻笑道:
“若是想多讨点儿银两,我可没那闲工夫同你们搅和。此外,你那吓唬人的粗糙把戏又算什么东西?真是可笑之至,还吹嘘那叫寝肥什么的。难不成你们损料屋——”
就是靠这些个骗娃儿的把戏诈财的?话毕,又市朝角助瞪了一眼。
给我住嘴,角助摆出了揍人的架势。
“住手,阿角。不愧是一文字狸教出的徒弟,果然有几分气势。”
名曰阿甲的妇人改了个口吻说道。
“你——认得狸老大?”
一文字屋仁藏是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头目,又市也曾受过他关照。
但阿甲并没回又市的话:
“又市先生——在商议损料一事之前——有件事儿得先让先生知道。”
“什么事儿?”
“这桩差事原本的委托人,乃睡魔祭的音吉。”
“什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角助把话给接了下去:
“是音吉大爷自个儿前来洽商,委托咱们代办这桩差事的。对咱们损料屋而言,窑子可是上等的贵客。被褥、枕头、衣裳,能租给窑子的行头可谓多不胜数。姑娘们要出道下海,可得花上不少银两哩。即便是亡八屋或花魁,若要添起行头只怕荷包也不够深。总之,某日有人前来接洽,声称花街无人不知的人口贩子音吉,正为某事大感苦恼。”
“音吉他——求你们帮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差事?”
究竟为何苦恼?
难不成,他并非一个靠女人吃软饭的龟孙子?
音吉坦承,自己不愿再糊涂下去,角助回答:
“业已无心再过这种将女人推下火坑、极尽榨取之能事,并将女人一再转卖的勾当的日子。”
“喂,他在瞎唬个什么劲儿?既然过不下去,收手不就得了,何须说这番傻话?”
“问题正出在,音吉大爷想收也收不了手。”
“什么?”
“这些个贩卖人口的勾当,全是阿元夫人逼音吉大爷做的。”
“阿元——就是音吉那老婆?”
没错,角助回答。
“意即,音吉是教他那游手好闲的老婆操弄的?还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倒是办完那桩事后,我曾四处打听,发现那婆娘还真是声名狼借呀。”
“那么,有没有打听到任何音吉的恶评?”
“这——”
音吉的声誉倒是不差。
不过……
“——或许是因为那家伙勤于将姑娘拐进窑子里,得尽可能避免恶评沾身,以免坏了生意吧?”
音吉大爷是个生性温和的善人,阿甲说道。
“什么?”
“几可说——是过于良善温和。再加上生得一副俊俏面貌,当然要教姑娘们大动芳心。可惜一切不幸,正是源于此。”
“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意即,他干这些个拐骗勾当,并非出于自愿——角助回答:
“虽然没能将自愿献身的姑娘们给劝退,说是条罪,也的确是条罪。”
“别说是劝退,还靠这些姑娘们大吃软饭哩。”
“这绝非实情——唉,虽然结果的确是如此。那些个勾当,全都是阿元夫人强逼他干的。”
“这也着实教我不解。音吉若不想再如此度日,收手不就得了?”
“只因音吉大爷——对阿元夫人一往情深。”
阿甲解释道。
“一往情深——他们俩本是夫妻,这哪有啥好稀奇?”
“但阿元夫人并不了解夫婿这番心意——常怀疑夫婿对自己多所嫌恶,亦怀疑音吉大爷为其他女人倾心。不论音吉大爷如何解释,阿元夫人均拒绝听信。想必——阿元夫人诚如坊间所传,是个自甘堕落的妇人,怎么想,音吉大爷这么个好夫婿,都不可能对如此恶妻用情罢?总之,音吉大爷的一番心意,阿元夫人是毫不了解。”
更何况,音吉还是桃花不断,角助说道:
“即便对此有千百个不愿,即便对阿元夫人如何倾心,都无济于事,哪管他已极尽努力拒绝,仍不时有姑娘们主动献身。何况音吉生性和善,拒绝起来也往往狠不下心。这反而惹得阿元夫人更是——”
“反而惹得阿元——更是嫉妒?”
“或许以嫉妒形容不尽然恰当,但骨子里应是多少有些。只不过,阿元夫人并不似小姑娘般气呀恨呀的呼天抢地,而是强逼音吉拿出证据,证明他真对自己倾心。”
“什么样的证据——?”
“若真对这些个主动献身的女人家毫无兴趣——就将这些姑娘们卖进窑子,以明心意。”
“混、混帐东西。岂有……”
岂有此理?
确是如此——阿甲斩钉截铁地附和道。
“且慢。这点我着实想不透。若想讨好这老公,不是该主动当个好老婆才是正经?自己不学着善尽人妻的本份,还强逼老公推姑娘们下海,这婆娘是不是疯了?”
想必是如此,阿甲回答道:
“或许阿元夫人真是疯了。不过——阿元夫人对音吉大爷,想必亦是用情颇深。而音吉大爷对夫人的一番心意,的确是出自肺腑。”
“即便如此——总得站在为这种无聊事儿被迫下海的姑娘们想想罢?”
阿又大爷,若要这么说,你也该为这桃花不断的男人想想——角助说道。
“这家伙哪有什么好同情的?”
“音吉大爷亦是倍感苦恼。钟情妻子,而与之结为连理,爱妻却对自己的脉脉深情毫不采信。罪魁祸首是那些个主动献身的姑娘们。由于她们并无恶意,也不能教她们过于难堪,但频频教自己无端遭猜疑,这当然是个困扰。”
“不过音吉他——”
又市先生,芸芸众生本就是形形色色,阿甲说道:
“常云偷腥本是男人天性、花开堪折直须折,但并非每个男人皆是如此,音吉大爷即为一例。虽常有姑娘主动献身,但音吉大爷对这些姑娘们可是从未染指。”
“真是如此——?”
怎和原先的想像如此不同?
“或许正是为此,姑娘们反而更为仰慕。可惜世间并不习于如此看待,而是认为——俊男若遇玉女投怀送抱,不逢场作戏岂合常理?只不过,又市先生,人之生性实难解释,若认为人人皆是如出一辙,未免有过于草率之嫌。本性人人有异,草率判定凡是男人便要如何,凡是女人便要如何,实为愚昧偏见——先生说是不是?”
似乎有理。
虽然有理,然而……
“不过,阿甲夫人,这我姑且接受。音吉这男人并非我原先想像的那副德行,这我接受。但听闻这般实情后,对他为何将主动献身的姑娘们卖进窑子,更是难以参透。”
“难以参透也是想当然尔。为此——音吉大爷抱定了一个主意。”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
“首先,音吉大爷努力试图避免让姑娘们缠上自己。”
“这要如何避免?”
“唉,的确没错。话虽如此,但相貌、生性皆是与生俱来,欲改也是无从。因此只得打定主意,若有哪个女人对自己送秋波,必佯装视而不见,并极力回避言谈。遗憾的是,男女之道岂是如此刻板单纯,男子愈是无情,女子便愈是有意。眼见姑娘们仍不死心,音吉大爷只得尽可能劝阻,真心诚意地告知自己已有妻室,无意与任何人再结情缘。若有姑娘仍执意不愿打消念头——只能当这姑娘是坏事儿的祸水了。”
“那么……”
长耳虽说其中必有蹊跷,但也曾言及音吉对姑娘们绝对真诚。想必眼见姑娘跟了上来,音吉是真心想劝她们回头的。
的确,若非如此,应不至于即便姑娘都上了船来到江户,还一味劝她们返乡才是。看来这些姑娘们的确是自个儿溜上船,一路跟到江户来的。
难不成阿叶她——
当时也是如此无理取闹地乘上船的?
难道她对音吉——果真迷恋到这等地步?
“故此,若遇执意缠而不退的姑娘,音吉便铁了心——将她们给卖进窑子里。但即便如此,阿元夫人依然无法满意。”
“这、这又是为何?”
“正因——这些姑娘们是心甘情愿下海的。关于如此行止是何其愚昧,音吉大爷已向这些个为无知爱意所驱策、一路跟到江户来的姑娘们解释过。这些解释并非勾引诈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如此一来,姑娘们亦知大爷已是仁至义尽,略事反省,便纷纷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为此心甘情愿下海。何况除此之外,亦无其他手段可供一己餬口。情况如此,哪有资格有任何不甘——?”
“这想法合乎情理,是有哪儿不对了?”
只能怪音吉大爷过度体贴,这下轮到角助回答:
“对阿元夫人而言,这些个姑娘到头来还是得由自己来照料。对这些个主动缠上有妇之夫的轻佻姑娘,岂有费心费力照料之理?——唉,会如是想,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阿元夫人尽可能找这些姑娘们的碴,将之于位格最低的窑子之间一再转卖,逼得她们捱到人老珠黄都无法从良。这——就是这些姑娘被频频转卖的真相。”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长耳曾言,睦美屋开始干起贩卖人口的勾当,是音吉入赘后的事儿。原来话还真是没说错,只是长耳所述的气氛,与真相大有出入罢了。
然而,诚如又市大爷所言,阿元夫人的确是愈来愈疯狂,角助语带悲怆地说道:
“毕竟,为此音吉大爷得频繁出入窑子。若见音吉对哪位姑娘特别好,阿元夫人尤其无法容忍,总要设法制造事端,将之转卖他处。据传阿元夫人似乎不时向一些凶险之徒支以银两,委其代行此类行径。”
“凶险之徒——?”
“是的,均是凶险至极的大胆狂徒。这些人只为赚几个银两,哪怕是杀人放火亦是在所不辞。大总管——您说是不是?”
但阿甲并未回应,而是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逼得音吉大爷忍无可忍的,便是此事。为阿叶姑娘赎身的恩客,均遭阿元夫人给——”
“果、果真是教人给杀害的?”
“想必——四人皆是为此殡命。下海、赎身、杀人、接手、再给卖出——眼见出了人命,虽已忍让多年,但这回音吉大爷再也忍无可忍。”
因此,便找上了咱们,角助泛起微笑说道:
“他告知咱们,不愿再逼阿叶姑娘为娼,望能及早令其返乡——不,就连其他姑娘们,亦望能全部送返——姑娘们离去对窑子造成的损失,均将由自己支付损料偿之,望咱们能代为打理——由于这并非一桩容易的差事,故我打算先找玩具舖的长耳大爷略事研议——就这么遇上了又市大爷。”
可惜仍是晚了一步,阿甲说道:
“当夜,音吉大爷大概是劝告阿元夫人勿将阿叶姑娘一再转卖,两人才为此起了争执罢。也不知是盛怒之下说出了气话,或是久经深思熟虑所吐的真言,但音吉大爷提及此事,应是十之八九。闻言,阿元夫人起了猜忌,一心认为音吉大爷果然钟情于阿叶姑娘,忿恨难平下,阿元夫人竟——”
将音吉给杀了——
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阿元夫人似乎——毫不懂得自诫反省。即便亲手杀了音吉大爷,仍一味将错推给阿叶姑娘,意图由阿叶姑娘承担此罪。抑或——即便夫妇俩总是阴错阳差,终生都无从通达情意,但手刃与自己深深相恋的音吉大爷后,仍是深陷疯狂错乱。总而言之,这下阿元夫人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同阿叶姑娘也给杀了。孰料——”
竟是自己赔了性命?又市问道:
“那么——阿甲夫人是否认为,阿元死得罪有应得?”
原本背对着又市的阿甲缓缓转过身来回道:
“又市先生不是说过——没有任何人丧命是值得的?”
“我怎不记得?”
“我听闻先生曾言——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
这番话可真是天真,阿甲继续说道:
“虽然天真,但我亦甚为认同。今回的事件也是如此。被迫下海的姑娘们的确堪怜。但改个方向观之,亦可说她们实为自作自受,反正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而将这些姑娘们推入火坑的音吉大爷,虽为此感到痛心,但亦是自作自受。无从向阿元夫人表达情意,却又不愿斩断这情根,此外,对众姑娘还诚心善待。导致事态无可收拾的,正是他的如此态度。至于阿元夫人——噢,若就某个方向审视此事,或许阿元夫人才最是堪怜。然其所作所为,毕竟是滔天大罪——”
若能活着让此事有个解决,乃是最善,阿甲说道:
“可惜两人皆命丧黄泉。若再算上阿叶小姐的自缢未遂——未免也赔上过多人命,又市先生……”
人死是不能偿罪的——
话毕,阿甲定睛直视又市,继续说道:
“阿元夫人死于阿叶姑娘之手。即便纯属过失,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此外,若欲归根究柢,阿叶姑娘方为导致此事如此收场的元凶。人幸或不幸,皆取决于一己之行止。阿叶姑娘的不幸,既怪不得音吉大爷,亦怪不得阿元夫人。”
“若是如此,为何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个局?”
又市仍欲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不只如此,还吩咐阿叶把这当一场梦。难不成是要她一辈子活在梦里?还真是天真得令人害臊呀。”
阿甲面露微笑回道:
“没错,咱们的确将当晚的惨祸转为梦境一场。如真似梦,如梦似真。不过,又市先生,那不过是给世间的交代。阿叶姑娘亲身经历的真相——是如何也改不来的。”
“果真——还是改不来?”
哪可能改得来?
阿叶毕生都将背负这条人命。
“真相仅存于个人心中。街坊巷弄间则是有幻有梦,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既然如此——阿叶姑娘今后——就该一辈子活在自个儿心里的真相中——先生说是不是?”
“反正——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
“是的。咱们不过是借着于街坊巷弄间造梦——即捏造巷说,尽可能供阿叶姑娘活得安稳些罢了。”
“以三十两的代价?”
“说到这笔损料——”
阿甲向背后的角助使了个眼色。是,角助一应声,立即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只袱纱包塞入又市手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找给你的零钱,又市大爷。”
“零钱?喂,什么零钱?”
闻言,又市这才收下原本欲推回的袱纱包,解开来瞧瞧。
只感觉这只袱纱包拿起来沉甸甸的。
里头包的,竟是十三枚小判。
“喂喂——这究竟是……?”
是属于先生的银两,阿甲说道:
“是今早送到咱们店内来的。原本有四十两,扣除应向先生收取的二十七两后——就剩下这十三两,在此悉数奉还。”
“送去的?我可没送这种东西去呀。如此钜款,我何来能耐——”
是阿叶姑娘送来的,角助说道。
“阿——阿叶?”
“阿叶姑娘似乎再度卖身了,为此收到了这四十两。”
“这——?”
又市转头回望,但背后当然是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左右当然也不见任何人影——
阿叶并不在场。
“这未免也太——”
至于她是进了哪家娼馆,或是成了冈场所或宿场的娼妓,就不得而知了,阿甲说道。
“她竟然——将自己给卖了?”
“请别误会,又市先生。阿叶姑娘这回卖身,绝非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遵从规矩。”
“规、规矩?阿叶好不容易才成了自由之身——”
不对。
阿叶哪可能得到自由?不,论自由,阿叶原本就是自由的。束缚阿叶的,正是阿叶自己,往后阿叶也得终生在自己的束缚下度日。
“这、这笔银两——”
“阿叶姑娘并未留下任何书简,仅附上一纸便笺——上书又市大爷惠存几个字。故此……”
这笔银两,是属于先生的。
——是给我的?
阿甲定睛直视着又市。
又市默默地将袱纱包塞入怀中。
阿甲再次泛起一抹微笑。
“不知又市先生——往后是否还可能助咱们阎魔屋办些损料差事?”
“什么?”
“先生天真的性子——以及能逞口舌,却手腕奇弱这点,让我认为或可邀先生同咱们共事。”
阿甲说这番话时——眼中并不带分毫笑意。
“其实——方才我亦邀林藏先生同来共事。先生在京都或许有小有名气,幸好在江户尚不为人所熟知,此点也正好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损料屋的行规,是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万万不可同与那圈子牵连者有任何往来。”
“究竟——是要我办些什么样的差事?”
“需要先生代办的,便是——”
于街坊巷弄间织梦,阿甲说道。
“织梦?”
又市朝地上蹬了一脚。
“呿。这等事儿甭找我办。像是这回这等荒唐把戏,我可一点儿也不像插手。瞧长耳老头儿那些个无聊把戏,又是身躯膨胀,又是教婆娘给压死什么的,直教人笑掉大牙,只骗得了几个娃儿罢了。”
“听来——先生是毫无意愿?”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你方才一下数落我天真,一下数落我手腕奇弱,殊不知这差事若是由我来扛,铁定能办得比你们好上几倍。怨恨、苦痛、眷恋,只要变出一段巷弄奇谈,包准悉数一笔抹消——哪还需要布置什么荒唐把戏?无须大费周章设这等滑稽滥局,一切便能圆满收拾。瞧我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凭这舌灿莲花,便足够我吃遍天下——”
可别小看大爷我小股潜又市呀,又市大言不惭地吹嘘了一阵,话毕,便抬头仰望起身旁这株柳树。
今夜暖风阵阵,天际不见半点星辰。
没错。
——反正我是个小股潜。
空有满腔大志,空有一身干劲,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儿。
先生愿意加入么?角助问道。
“听来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大爷我就姑且试试罢。不过,无酬的活儿我不干,该收的银两我可不会客气。林藏那家伙就甭找了,有他在只会碍事。”
“口气倒是不小。”
阿甲说道,这下终于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笑容:
“不过,说大话前,还是先将那头凌乱的月代给剃一剃罢。别平白糟蹋了先生这副俊俏相貌。”
少罗唆,又市顶了个嘴,旋即转过身子。
只手紧紧揣住怀中的小判。
我当然加入——又市背对两人,朝夜空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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