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野国筑波一带
有雷兽栖于山中
每有雨云兴涌
即以猛不可当之劳狂奔天际
平时温驯如猫
但不时破坏稻作
故人见其踪必猎之
乡民谓之为猎雷
二荒山近边
亦曾有目击其出没者
白石子曾于随笔详载此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伍
只听见那教人厌烦的嗓音愈来愈近。
还没看见那张脸,就嗅到一阵白粉气味。又市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唉呀,阿睦小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坐在对面的削挂林藏无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对林藏说:
“唉呀,原来林大爷也在。阿又,瞧瞧这个吧,你说可笑不可笑?”
给我来壶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后,高声喊道。
“给我滚远点儿。你这些无稽之谈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就是鼬放个屁还是獾倒立什么的。”
“和鼬呀獾呀没关系。你瞧,听说立木藩派驻江户的留守居役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哩。”
“噢?”
又市朝林藏一望。
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该不会是——切腹?”
“没错,正是切腹。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该不会——是认得这名叫土田左门的武士吧?”
哪可能认得?又市回答:“我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顺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时今日,我从没同那些个腰挂双刀的家伙说过一句话,至死也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这卖削挂的也是一样。姓林的,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凡是做得成好生意的,我谁都不嫌弃。只要能让我赚到银两,哪管是武士还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
不过,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声说道:
“倘若切了腹,可就和我的生意无关了。”
毕竟,林藏可是靠贩卖讨吉祥的货物营生的。
说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说道:
“唉,像你们俩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些个上了瓦版的大人物,我看这就不必多说了。倒是这武士是个江户留守居役,算得上是个大官吧?”
“当然是个大官。官位多大我是不大清楚,想必只比藩主殿下小个两级吧。”
“我就说嘛。”
话毕,阿睦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阿睦小姐,有个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么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
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给捂住了。
林藏则是一脸纳闷。
瞧瞧吧,阿睦说道,将瓦版朝酒桌上一摆。
“嗅?难不成这瓦版,连理由都载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了?阿又,看来你是个睁眼聋哩。”
“睁眼聋?该说睁眼瞎才是吧?你这蠢娘儿们。”
“先甭管你是聋还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这幅滑稽的画儿吧——”
阿睦指向瓦版说道。又市对讽刺画什么的可没半点儿兴趣。
“据说这留守居役,还曾趁夜色潜入隔邻的大名屋敷同女佣幽会。原来不可一世的武士,也会干这种勾当哩。”
狗都能发情,武士干这种事儿哪有什么好希罕?林藏嘲讽道。
“说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长短双刀,武士和庄稼汉也就没什么两样,同样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时也会来个白昼调情,还是深夜幽会什么的。总之,这留守居役还没来得及翻云覆雨,似乎就赤身裸体地睡着了。你们说这滑不滑稽?一个一丝不挂的汉子睡在女佣闺房里,教人给撞见,当然要引发一阵骚动,立刻将这可疑的家伙给逮了起来。仔细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邻的留守居役?”
没错,阿睦笑道:
“这等事儿难道不教人痛快?你们瞧,这浑身赤裸、教一群武士给团团围住的窝囊家伙,就是这留守居役大人,谁看见了能不笑个痛快?两手朝胯下这么一掩,即便报上名号、摆出宫威,也没人要当真。一番争执后,只得半信半疑地自隔邻唤来一人,证明果然是本人无误。这下立木藩只能致歉赔罪,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前所未闻的家老幽会窘局,只得将之召回国内,仍在百般斟酌时,此人便切腹了断了。”
“喂。”又市打岔道,“上头真载有这些个细节?”
“这些个细节——阿又,你在说些什么呀?瓦版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一个板着脸孔的老爷子在哪里命令几个人切腹,可是一点儿也不滑稽。这下此人正是因幽会失败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载上这些细节,还有谁想读瓦版?”
“武士真可能为这种事儿寻死?”
“寻死?”
“切腹,不就是寻死?”
“当然是寻死,否则哪儿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确教人畅快,但我可一点儿也不感觉这事滑稽。见人丧命当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极。”
别把这当真,林藏插嘴道:
“这些个瓦版上载的,净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
阿睦两眼圆睁地惊叹道。
“那还用说?阿睦小姐还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个写文章的,就是靠在虚虚实实中胡诌混饭吃,否则哪可能天天发生这些个趣闻?正因是杜撰,才能写得如此引人人胜,若是事实,可就教人笑不出声了。若真发生这种事儿还胆敢据实陈述,说不定脑袋都要不保哩。”
的确有理,阿睦细细端详着瓦版说道:
“不过,即使是杜撰,写这种东西也不大稳当吧?”
“是不稳当。若是在京都,这种东西满天都是,愚弄武士是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但在江户,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锁,就是得将生意规模减半,说不定还要给判罪哩。”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说道:
“如此说来,仔细一读,还真觉得不像是真实会发生的事儿哩。”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
“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多过实。喂阿又,你说是不是?”
又市仅是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小伙子心情怎这么差?我说阿睦小姐,千万不要教咱们这爱闹别扭的双六贩子给拐了。总之,别因是杜撰的就认为这没趣味。正因是杜撰,读来才有趣不是?像你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该为这些个现世阻碍所束缚,香艳如花、俏丽如蝶者就得自由飞舞,方能彰显美艳。”
一脸笑颜,方是绝世美女,林藏语气轻佻地说道。
“林大爷,你可真会说话。”
话毕,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
“某个小股潜似乎也是嘴上功夫了得。但再会说话,也成不了半件事儿。”
少罗唆,又市回嘴道:
“我可不会把唇舌浪费在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差事上。说一番肉麻的奉承话把你给捧上天,能得到什么好处?何苦为此把嘴给说歪了?”
“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
好了好了,林藏为两人斟酒说道:
“阿睦小姐,在眉间气出皱纹,可就要辜负你这张脸蛋儿了。阿又,你也别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说的那什么话儿?我说阿睦小姐,你就别把这臭双六贩子说的话当真。看来这小伙子今儿个心情欠佳,这回招待你喝碗糖饴汤,就请你别放心上。”
林大爷可真是体贴,阿睦语带娇嗲地说道。
“那还用说?有幸同小姐这般美人共处,根本是美梦成真。噢——这下时候不早了,可否明儿个再邀小姐共度?”
唉呀,我可是会当真哟,阿睦再次朝又市瞅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林大爷说的的确有理,看见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只会教人扫兴。”
“那么,就给我滚。”
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来,将酒壶递向林藏,说了一句林大爷,代我喝了它,接着便朝又市吐了个舌头,匆匆忙忙地步出了店门。
林藏抬起视线望向又市。
“这娘儿们还真是唠叨。”
“你哪来资格说?姓林的,我在一旁听得直作呕,什么美如天仙、香艳如花、俏丽如蝶的,你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女人不捧捧怎么成?林藏说道,接着便举起阿睦给的酒壶斟酒,什么嘛,就只剩这么一丁点儿了?抱怨一句后,才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方才我不也说了?反正这世间本就是虚实难分,谎撒得够大就能成真——这不是你的口头禅么?”
“只怕是恶梦成真吧?阿睦从前可是个扒手哩。”
“干过扒手又怎么了?和撒谎成真哪有什么关系?”
“关系是没有。”
呵,林藏笑道:“倒是阿又呀,那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下切了腹,果真是恶有恶报,着实大快人心哪。”
林藏直接举起酒壶,将壶中粗酒灌进了嘴里。
“这下领民的损失也都给填平了。”
“没这回事儿吧?”
“谁说没这回事儿?”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设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与林藏。当然,这也是桩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暗地里承接的差事。
阎魔屋是家租赁被褥等东西的损料屋。但其生意涵盖的范畴,并不止于出租这类物品。只要收下与委托人蒙受之损失相应的银两,便能代其完满弥补损失——私底下,阎魔屋也从事这类生意。
这回的委托人,据说是立木藩内某一大农户。
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性好渔色,屡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刻意刁难,强迫领民交出妻女,供其亵玩。
就其所知,受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内有六名业已自尽,生者亦无法回归原本生活,有些沦为饭盛女任人蹂躏,有些则是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这回须填补的,就是这种损失。
话虽如此,逝者不能复生,姑娘们所受的心伤亦难以痊愈,久久无法自土崩瓦解的人生中回复正常。故此——唯有迫使左门停止渔猎女色,并施以相应之报复,方为解决之道。
起初,人仅打算自左门手中强取些许银两,平分予姑娘们的家人,但又感觉仅是如此,并无法弥补众人之损失。不幸毕竟无法以金钱换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之损失价值五两、还是千两?此外,仅是赔个几分银两,想必也改善不了土田的行止。
两人也曾考虑将其去势,但结果想必亦是徒然。只消看看世间不乏业已不能人道、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头儿,便不难明白。看来——左门位居藩内要职,有权有势得以恣意妄为——方为问题之所在。
这下——除了使其失势,别无他法。
光是使其失势还不够。看来必先将其好色行止公诸于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乌纱帽,方为良策。听见左门蒙羞后又遭剥夺要职,不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们以及妻女曾遭左门凌辱的家人,往后亦无须担忧妻女蒙受要胁。如此一来,众人之损失方能算是完全补平。
为此,又市一伙人设了个局。
由于目标身分显赫,一伙人行事格外谨慎。耗费足足两个月,方得诱使土田左门入瓮。
局本身倒甚是单纯,不过是下药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将之裸身置于邻家下女房内——
虽仅不过如此。但再怎么说,此人毕竟官拜立木藩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农家,而是门第高贵的武家屋舍,故这绝非一桩容易的差事。光是潜入府内,便得冒人头不保的风险。因此一伙人不仅得事先散播左门的不雅流言,也得四处制造一些骚动,无所不用其极地兴风作浪,只为将这场局布得更是缜密——
一个月前,左门终于踏入陷阱。
至此为止——
这损失便算是填平了罢?又市说道。
“角助那家伙说,眼见左门蒙羞,奉召回国软禁,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苦主见了,想必都要喜极而泣哩。”
这名唤角助者,乃是阎魔屋之小掌柜。
“话是如此,但看在妻女自缢身亡者眼里,那臭老头切腹自尽,也算得上是个划算的报应。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开始便将之诛杀不就得了?这等野蛮差事,根本不必耗上两个月,只消委托那鸟见大爷,那臭老头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了。”
此事绝非将人杀了便可解决,至少又市如此认为。
“咱们可没杀人。”
林藏蹙眉说道:
“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写得清清楚楚?那混帐老头是在等候裁示期间自我了断的。”
“结果不都是一个样儿?”
“哪里一侧样了?咱们做的不过是教他蒙羞罢了。倘若换成个百姓什么的,一丝不挂地潜入邻家女人闺房的被窝里,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
“但那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松?”
“对武士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个儿的选择。想必对那老头来说,这想必是个无从苟活的耻辱。”
“但……”
真有必要求死?
“这质疑的确有理。不过,阿又,若依这道理,咱们不也该质疑遭那老头蹂躏的姑娘们,为何非得寻死不可?这也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即便遭人摧残,只要不张扬出去,日子还是过得了。即便如此,对这些姑娘们而言,自己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缢了断方能平息。如今那老头也尝到同样的苦果,想必这下终能了解自己的恶行,对姑娘们造成的是何等伤害吧?”
“我还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是你自个儿的选择,林藏说道:
“这不过是你自个儿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听着,世间看咱们这等贱民都是一个样儿,但咱们同是贱民,看法却是南辕北辙。委托咱们的农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们连遭凌辱的姑娘们是什么看法都无从论断,更遑论土田这个干武士的。武士的看法,哪里是个双六贩子弄得明白的?”
“你难道认为就一个武士而言,这结果理所当然?”
老实说,又市压根儿没料想到可能会是这么个结局。
“这……藩主殿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我是参不透。但即使暂时不做任何惩处,我看迟早也得判他切腹。”
岂有可能?又市回道:
“方才你不也说过,这种事儿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我也知道武家不同于百姓,但区区这么个纰漏,真可能换来这等惩处?”
“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邻屋舍的石高俸禄可是有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给知道了,只怕还要遭到勒令撤藩哩。”
——就为这么件小事儿。
“为这么件小事儿,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像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消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哩。”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嘴道:
“或许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实乃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收拾纰漏,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收拾。”
“另一藩根本未遭蒙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个纰漏,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教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的纰漏,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自个儿的责任,而得由藩主殿下、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
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成不了什么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蝥居,想必不足以收拾这等纰漏。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
想必左门自个儿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气势汹汹地继续说道:
“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个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晓得这道理。那些个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会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此可能,林藏断言道:
“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反正报复这种事儿,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么?”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
“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都同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认为还不够本哩,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在装什么清高?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收拾,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
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装清高,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儿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
仅靠这一来一往的,忿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得怪先闹事的一方起的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忿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
反正我就是想不透。
又市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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