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闹什么别扭?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不都顺利交差了?文作也说道:
“至少截至目前——堪称一切平顺。倒是阿又,想不到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计,佩服佩服。”
一阵风自河岸吹拂而过。
天候依然带股寒意。
这小伙子,近日特别偏爱这类装神弄鬼的招式哩,林藏揶揄道。
哪有什么偏爱不偏爱的,又市语带不屑地回嘴道:
“这可没多光采,不过是些骗娃儿的把戏罢了。”
“但不是解决得挺顺利的?我说阿又呀,今回这桩,再算上前回的大蛤蟆、雷兽什么的,你这脑袋可真是巧呀。原本我也以为这是哪门子蠢把戏,近日却觉得只要使用得宜,装神弄鬼一番也不赖。”
“少罗唆。”
还真是不懂得体恤人——又市心想。
每回的局,大抵都是赶鸭子上架。就连这回,若非志方兵吾先有动作,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手。换言之,等于是志方主动落入又市所布下的陷阱里。
接获棠庵通报后,又市立刻看破了志方的计谋——志方想必是打算借写下一己之名,使黑绘马之邪术失效。
这招的确有效。
若志方逃过死劫,黑绘马的传言便将露出破绽。因这将证明死者并非死于什么玄妙神威。
若运用得宜,还可能予这传说致命一击。
志方想必是料到,为保护此局,真凶必将前来取命。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可。
若真有人前来取志方性命——届时便可将其绳之以法。即便失手任其逃逸,只要来者为人,便可揭露此事实为常人所为。
不,若真有谁现身,来者必定是人。
毕竟——世间绝无鬼神。
这本就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亦即。
似乎——即便什么也不做,志方也能凭自己所布下的陷阱,揭穿这黑绘马的骗局。
这当然办得到。
不过——志方对此事背后的最大内幕,却是一无所知。
志方兵吾完全不知稻荷坂只右卫门这妖物的存在。
此外——
志方似乎也完全遗忘对手可能是道上高手。即便非神佛,身手不凡的高手依然是难以应付,使的若是罕见奇技,就更不消说了。
总而言之,志方的性命根本是危在旦夕。
来者或不至于有勇无谋地袭击戒备森严的同心组官舍,然而,依然可能乘戒备撤除的当头下毒手。既是高手,就连钻过天罗地网暗中偷袭都不无可能。志方哪可能不危险?
不过,即便志方真的遇害,只要过了那三日期限,志方的计策便属成功。即便没能活过三日,只要能揭露真凶为常人,亦能收效。对戒备森严的八丁堀官舍发动袭击,不论来者武艺如何高强,也难全身而退。即便真能顺利遁逃,亦无从抹去下手痕迹。
总而言之——即便志方不幸丧命——这黑绘马的骗局仍将无以为继。乍看之下——即便阎魔屋一千人毫无作为,也能成就一文字狸的请托。
不过。
其中尚有一个问题。
倘若果真逮到真凶。
这真凶——将会是何方神圣?
胆敢袭击担任同心的志方,想必应是个高人——亦即鬼蜘蛛那伙。
不过,也可能另有其人。若是如此……
试图取志方性命者——便是与此案毫无关系的无宿人、野非人。
被当成卒子使唤的,想必将是惨遭只右卫门挟把柄要胁的贱民。
那么,就是门外汉了。
与同心交手,门外汉岂有任何胜算?然而,这当然由不得自己回绝,只得毫无准备地前往八丁堀,进行这场毫无胜算的袭击。
十之八九,注定要失败。
不是惨死刀下,便是束手就擒。即便遭擒,也注定是死罪难逃。
不,先以门外汉发难,再由高手乘擒凶乱局施以致命一击,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以门外汉兴起风浪,再由高手下毒手——当然是不无可能。
反正这些个门外汉,不过是弃之不足惜的卒子。
待成功下了毒手,只消将罪责推予贱民,全事便告落幕——也可能是如此结果。
不仅可能,想必对方正是如此盘算。
事实上,这黑绘马奇案中的死者,的确多数死于此类人等之手。
就擒后也将无从辩白。哪管如何坦白、如何陈情,伏法者毕竟是这些个卒子;既非只右卫门,亦非鬼蜘蛛。
一但就擒,便万事休矣。诚如文作所言,再如何解释是出于被迫也于事无补。毕竟自己的确是真凶。
想必只右卫门对此早有周全设想。毋宁说正是为了因应这种局面,这魔头才决定迫使贱民代其下手。
着实令人发指。
这岂是天理所能容?
此事教又市甚是激愤难平。绝不可任其继续为非作歹,迫使更多人含冤、蒙罪——遑论令人丧命。
同理,又市也认为自己有义务助志方保全性命。
又市所知的志方兵吾,为人木讷却一丝不苟,在官差中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真诚。正因如此,才会布下如此不惜牺牲一己性命的局。再怎么说,都不忍坐视此人命丧黄泉。
——没错。
单凭志方这计谋,便可瓦解黑绘马的骗局。
话虽如此,最终仍可能有人受害,乃至丧命。
这绝不成。万万不可再有任何牺牲。
这下——又市非得想出个尽可能活用志方这计策,并能封锁只右卫门一切诡计的法子才成。
为此。
又市与林藏取得联系,委其尽可能迅速、夸大地将流言给传出去。并透过阿甲与瓦版屋商议,斥钜款委其尽快付印,广为流布。
首先,须让大街小巷知悉志方兵吾不惜赌上一己性命,以证明黑绘马一案不过是个骗局。于坊间大肆宣传此事,应可助志方的计策坐收更大成效。
消息转瞬间便传了开来。
但这还不足够。
若不煽动全江户随之起舞,依然难以成事。
涌入八丁堀看热闹的成群百姓,其实有半数是受阎魔屋所煽动的。刻意挑起宛如祭典般的嘈杂乱况,一则是为了保护志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无宿人、野非人隔离在外。
人多耳目多,可使行凶者更难下手。
人数暴增,官府的取缔也只得更严厉,尤其无身分者,将更难以接近现场。
事实上,此类人等果真未曾接近。据负责煽动人群的文作陈违——现场的确曾有数名仅能茫然眺望骚动现场的贱民。这几人与人群保有一定距离,个个都是脸色惨白。
虽不知他们奉的是什么命,想必个个都为无法下手而满心焦急。
不仅昼间难以接近,这些个门外汉也不具备乘夜潜行的技巧。
如此一来——
又市认为,便能迫使高人亲自下手。
同样负责挑起乱况的角助表示,文作的确深谙操弄人群之道。这靠朗读祭文餬口的家伙,生来就是个中高手,轻而易举便能使人群忽而嘈杂,忽而静默。忽而凑近,忽而远离。
同一时候。
将八丁堀的局委由文作代掌后,又市便动身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还真是参不透,文作说道:
“这……哪管是装神弄鬼还是什么的,只要运用得宜,我是不介意——但,阿又,你是如何认出那些个乔装成常人的鬼蜘蛛的?唉,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我也料到那些家伙必将在最后期限的第三日正午,混入人群伺机下手。但若是乔装成百姓或工匠什么的……”
哪可能认得出——文作一脸纳闷地说道。
没错。
又市前去造访那位朋友,为的正是此事。
这朋友——
名日御灯小右卫门。
小右卫门的身分,与又市这群阎魔屋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
双方栖息的世界可谓南辕北辙。这不同,并非诸如武士、百姓、庄稼汉、非人等身分的不同,而是处世之道截然不同。这小右卫门,极有可能和鬼蜘蛛那伙儿同是潜伏在暗处生息的不法之徒。
况且——
还是个举足轻重的要角。
上回的立木藩一案中,教鬼蜘蛛给盯上的阎魔屋一伙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全是拜小右卫门之赐。
可不是走投无路才求其相助。不,虽然的确是走投无路,但虽亟欲寻人相助,也总不能求个素昧平生的。与不法之徒不应有任何往来——可是阎魔屋的铁则。
当时,可是小右卫门主勖向走投无路的又市伸出援手的。
看来小右卫门对又市似乎有所认识,又市对小右卫门却是一无所知。为何主动出手相助,教又市完全想不明白。
只不过……
遇事相求,可随时来找我——
道别时,小右卫门曾面带笑容地如此说道。
此话本意当然是无从得知。对不法之徒的承诺,又市也没天真到囫圃吞枣采信的地步。
知道小右卫门与又市曾有往来的,唯有阿甲一人。
当时阿甲也曾告诫又市,切勿主动与此人联系。
如此谨慎,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只消一声吆喝,小右卫门便召来了为数可观的不法之徒。
不仅如此,小右卫门还通晓瞬时便可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火药术。来日若与此人为敌,又市一行人注定毫无胜算。
不过……
如今已无他法可想。
此次的对手,并非常人。
即将来袭者乃杀戮高手,背后——尚有个魔头撑腰。
即便如此,又市仍不打算开口求助,不过是希望多探听些信息罢了。
相传小右卫门居于两国一带,亦曾听闻其平日以傀儡师的身分作为伪装。由于真找着了这面招牌,不出多久便觅得其住处。
屋外,立着一面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小右卫门也正好在屋内。
已没多少闲情逸致嘘寒问暖,又市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听毕,小右卫门开怀大笑道:
——你还真是个怪人。
笑完一阵后,这满面胡须的巨汉以锐利的目光直视右市说道:
——门外汉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依常理,你应该早没命了才是。
小右卫门嗓音、神情俱严峻,仿佛教人以匕首抵住脖子似的。即便是凶徒的圈子,也讲凶徒的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因此,我不能向你报上其姓名和住所。
—也不得帮你任何忙。
——任何消息均不得透露。
——不过。
——稻荷坂这家伙……
是个迟早得解决掉的对手,小右卫门说道。
小右卫门都知情。
而且,也为此忿恨不已,至少又市感觉如此。
沉默了半晌,小右卫门才又把话接了下去:
——稻荷坂这家伙丝毫不讲道义。
——为只右卫门所设的局助阵的家伙。
同样不讲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忙是帮不了,但眼目倒是能借你。
“因为我有天狗的眼目,能看穿妖怪身上披的人皮。”
又市向一脸纳闷的文作说道。
“天狗的眼目——?”
难道又要搬个妖怪出来?林藏语带惊讶地问道。
“形容这敌手是妖怪的不就是你自己?咱们得对付的既然是妖怪,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详情我是不得透露,总之,这眼目的确是奏效了——”
小右卫门点出敌手。
又市向同伙通报。
再由山崎和玉泉坊出手解决。
就这么简单。
敌手果然是鬼蜘蛛。
不出山崎所料,鬼蜘蛛果然有五人,看来没有其他帮手。事后听说,这伙凶徒凡事斤斤计较,干起活来连娃儿也肯杀,就连同行对他们都敬而远之。
此外,上回那桩事儿发生在下野,不难判断鬼蜘蛛平时的势力范围,似乎是江户之外。
看来应不至于为只右卫门所束缚。
当然,更不可能是被迫为其干活,若非是为了酬劳受雇,便是主动为虎作伥,总之应是出于自愿。
——这伙人,可不好对付。
小右卫门警告道。
与之抗衡,又市的确是无能为力。
除了寄望山崎与玉泉坊的身手,别无他法。
这鬼蜘蛛,似乎是擅长乘夜袭击的刺客。
习于乘夜色埋伏、或潜入对象家中,慢工出细活地布网盯哨,乘隙急袭。先拘捕猎物再行诛杀,似乎就是鬼蜘蛛惯用的技俩。
蜘蛛这形容,还真是贴切。
的确,就连角助与阿甲都是不出两三下就遭擒,可见这伙凶徒的身手果真俐落。若是教他们给逮着,大抵都难逃一死——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回形势倒是颠倒了过来。
如今,布网盯哨的可是自己这头。
看来鬼蜘蛛的确是打算趁贱民对八丁堀发动袭击时,潜入官舍。原本的算计想必是——迅速地解决志方,再利用外应掀起又一阵骚动,以乘乱逃逸。
但这算计已遭又市布局破解。
贱民根本无从接近八丁堀。
此外,官方戒备人数也有所增加,巡视范围扩展得更大。
如此一来。
鬼蜘蛛欲潜入八丁堀,唯有利用昼间的人山人海,方有契机。
不出所料,鬼蜘蛛果然现身。
又市隔离无宿人、野非人的计策果然奏效。
光天化日之下,在拥挤的人群中。
鬼蜘蛛一个接着一个。
遭蒙着面的山崎给个个击破。
既然是靠行刺混饭吃的刺客,对杀人理应是习以为常。但再怎么身手不凡的刺客,也从没预想自己可能死在他人手里,毫不自觉自己也可能遭人盯上。
——格杀勿论。
这回的确是毫无选择。
一如山崎所言,不是人死,便是我亡——藏身小屋内监控一切时,又市的神经也甚是紧绷。
那一瞬间。
仅在人群中那一小角,山崎展现出腾腾杀气。只见他紧贴敌躯,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之撞向路旁死角,鬼蜘蛛便断了气。
思及至此,又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山崎寅之助——的确是武艺高强。别说是一声哀号,连个呼吸都来不及,凶徒便已魂归西天。
事毕,再由巳之八与角助迅速藏起尸骸。
解决了三名后,对手方惊觉情况生变。
对手戒心一起,山崎便摘下脸上的面具。
这伙人见过山崎的长相。
这也在算计之内。毕竟半年前曾有冲突,对手应也料到损料屋将行报复。
山崎刻意暴露自己容貌,自人群中抽身。
剩下的两名敌手立刻追了上去。
也不知——是否算得上是追上去。
事实上,鬼蜘蛛是给诱出来的。山崎逃进的小巷内——
早有玉泉坊镇守其中。
至于玉泉坊是如何摆平两名凶徒,又市就没瞧见了。
反正既不想瞧见人行杀戮,亦不愿瞧见人如何断气。
再者,无动坂的身手,又市也老早见识过。
两人没再现身。
就这么死了。
想来着实催人作呕。
虽说是恶徒,但这五人依又市所设的局,况且在又市眼前殒命。
不,老实说,是惨遭杀害。
不不,该说是在又市安排下惨遭杀害。
虽是假他人之手,但和自己亲手杀人没什么不同。
满手血腥的鬼蜘蛛,的确是为钱害命、不可饶恕的凶贼。但,即便如此……
——若非事出仓促……
结局想必不至于如此凄惨。即便鬼蜘蛛武艺多高强,生性多残暴,应不乏其他法子因应才是。
山崎直言别想太多,这番规劝也的确不无道理,但又市总感觉有哪儿过意不去。即便遭人以天真贬之、以幼稚斥之,又市总认为该设计个不至于有任何人赔上性命的局才是。
——然而,人还是杀了。
在黑绘马上写下他人名字的家伙,想必也和又市是同样心情。虽未亲手染血,但被害人仍是因一己的意志而死,心中当然不是滋味。除非能找出个噤口吞声、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法子度日,否则注定终生折腾。别说是出于自责还是良心不安什么的,折腾就是折腾。
若是常人,理应如此,又市心想。
——不过。
别忘了也有只右卫门般的恶棍。
只右卫门胁迫身分低贱者供其差遣,用毕便如蝼蚁般一把捻死。无须玷污一己之手,便鸿图不法之利夺走多条人命。
——丝毫不将人命当一回事。
因为他是个妖怪?
不。
正因如此,他才是个妖怪。
瞧你这神情,严肃得跟什么似的,文作说道。
“这小伙子来到江户后,都是这副德行。瞧你一脸心事重重的,难不成是给吓傻了?”
林藏揶揄道。文作则是两眼紧盯又市说道:
“姓林的,快别这么说。京都与江户情况迥异,行事当然是谨慎为要。否则,小命可要不保。”
可是担心稻荷坂的事儿?文作低声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林藏高声说道:
“咱们根本没留下半点儿插手的证据。知道咱们长相的鬼蜘蛛,不全都命绝了?委托这桩差事的一文字狸,和你也没半点儿关系。更何况这一文字屋仁藏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哪可能漏半点儿口风?”
事情可没这么容易——又市心想。
“姓林的,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
“哼。阿又,别以为假正经有多了不起。管你心里是悲是怒,命该绝时终究是死。我还宁愿笑着死哩。总而言之,若要说这桩差事有哪儿露了马脚——”
还不就那身粗糙的行头?林藏继续嘲讽道:
“那东西究竟是熊还是山猪?难不成是猿猴?”
那是狒狒,又市回答:
“原本是长耳那臭老头为岩见重太郎打狒狒的戏码缝制的。这回不过是在脸上下点功夫,将之改成了山地乳。事出仓促,粗糙点儿也是无可奈何。你就甭再数落了好不好?”
话毕,又市拧起一把草,朝林藏掷去。
“我可数落什么了?那行头可是要比那些个纸糊玩具要高明多了。既有毛束,又有爪子。不过,用在戏台上或许还能凑合——但一般人看了,可会以为是真的?”
想必只有傻子采信,林藏回掷一把草说道:
“我也不认为那同心把这当真。”
“志方大人质疑也无妨,反正此人本就不信神佛。正因他也不信那黑绘马真有法力,我才设下了这么个局。连黑绘马都不信了,哪可能认为真有什么山地乳?”
没错。那行头——不过是为了收服对黑绘马深信不疑——或至少半信半疑的多数人等。
原来不过是个余兴?林藏回道:
“将鬼蜘蛛给摆平,不就万事太平了?刺客不在了,那官差大人也不会在三日内丧命,证明那黑绘马的法力不过是个骗局。可说,功德圆满。”
这……
“这可不够。”
“不够?我可没看出有哪儿不够。”
“你这脑袋还真不灵光。这下全天下都知道那黑绘马不过是个骗局,你想结果会怎么着?”
“不就完满落幕了?”
“落幕?才刚开始哩。”
“什么才刚开始?”
“你想想,若根本没什么神佛法力,人不就是凡人杀的?如此一来,便非得揪出真凶不可。既有四十人遇害,总不能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否则奉行的脑袋,只怕也要不保。”
“奉行的死活与咱们何干?”
“哪可能无干?你这卖吉祥货的脑袋还真是简单呀。人头都要落地了,奉行哪可能不吭声?为挽回奉行所的威信,总得大举查缉真凶。截至今日,黑绘马一案之所以没被详加调查,乃因原本被视为迷信。即便写名祈愿者主动投案,也无从将之擒捕。但一旦证明是常人犯案,官府便得缉捕真凶了。”
“话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那么,真凶会是些什么人?鬼蜘蛛——全数咱们给送上了西天。如此一来……”
真凶就成了供只右卫门差遣的贱民。是不是?文作答道:
“犯案者既是门外汉,虽距案发已有一段时日,只要稍事调查,总查得出些蛛丝马迹。只要有一人伏法,便不难接连揪出其他共犯。若犯案的是无身分者,想必也有不少人乐于密告——或许就连毫不相干的罪责,也要给赖到他们头上。如此一来,不就形同针对非人与无宿人的大举迫害?”
“噢。”
这下林藏终于乖乖闭上了嘴。
“稻荷坂的盘算,便是一有闪失,就供出这些个卒子,乘机图个全身而退。或许为了平息奉行所的怒气,还打算刻意供出真凶哩。这些卒子一旦落入官府手中,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毕竟,人真是自己杀的。
这不等同于教他们白白送死?
“因此,咱们非得让人以为真有法力神威不可。得让全天下以为这些杀戮非人类所为,根本没什么真凶才成。”
对方若是祭出神佛。
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
世间虽无鬼神——
但非得装神弄鬼——方得圆满收拾。
山地乳可是逮不着的,文作笑道。
“山地乳?呿。”
林藏粗鲁地摊直双腿说道:
“这我正想问哩。”
这山地乳,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林藏一脸不悦地问道。
“何必在乎?倒是这山地乳,可是文作这臭老头儿想出的点子。”
“山地乳是老夫家乡的妖物。反正那祠堂祭祀的是山神,夺命的不就是山中的老神仙什么的了——?”
没错。就凭文作这一句话,又市便完成了这回的布局。
那山地乳,是长耳扮的。
这回的局,其实甚是简单。
首先,于庭院中戒备的两名捕方,正是又市与仲藏。
由于围观人潮涌现,亟需遣人至屋外维持秩序早是显而易见。何况官舍本有不分昼夜的严密哨戒,不难想见人手将严重不足。
因此,又市一行人事前便略事张罗。
负责擒凶的捕方——依理应为与力同心。但町方缉凶时,多委由万三这类冈引或小厮负责便已足够。由于几乎遇不上须大举动员的大规模缉捕,奉行所也不是常时坐拥大批小厮,因而这类小厮,多半是遇事才临时招募的雇员。
将鬼蜘蛛消灭殆尽后,又市与仲藏立刻变装成捕方潜入官舍。潜入后,便以又市最擅长的舌灿莲花,取代了原本于庭院内戒备的捕方。
仲藏所造的狒狒戏服并非纸扎的,而是在布料上贴以毛皮,可叠成小小一块。即便如此,藏匿怀中还是稍嫌显眼。幸好仲藏本就生得一副擎天巨躯,看来不至于太不自然。
时间一到,埋伏庭院中的两人便悄悄卸下遮雨板,潜入官舍。反正负责戒备者正是自己,潜入也耗不上多少功夫。一抵达缘侧,仲藏便迅速换上了山地乳的戏服。先将卸下的遮雨板搁在一旁,再拉开拉门进入寝室。在负责戒备的同心与万三一行人眼前佯装吸取志方的寝息后,立刻走回缘侧,阖上拉门。
并迅速地褪下戏服。
当听见醒来的志方一喊——
仲藏与正将庭院内遮雨板装回原位的又市便佯装踢开遮雨板破门而入,并将拉门给拉开。
不过是一场短短的小戏法。
既然是负责戒备的两人自个儿扮的戏,便不可能有任何外人窥见真相。只要宣称一切均无异状,这妖怪便形同在屋中倏然现身,在屋中倏然消失。
根本是骗娃儿的把戏,林藏嘲讽道。
又市何尝不是同感。
“正是为了以骗娃儿的把戏唬弄成人,才得扮妖怪装神弄鬼一番呀。只有娃儿相信有妖怪,但这招若没骗过成人,只怕要小命不保。一被察觉是人扮的,长耳可就要被当场砍死了。”
“哪有什么好怕的?长耳那臭老头无须打扮,就是个妖怪了。”
林藏揶揄道。
“不过,那爱宕万三不是直吹嘘妖怪有足足八尺高?那臭老头个头真有这么大?”
“要扮戏,当然得刻意扮得大些。”
相传长耳出身于梨园。
“灯火也起了点作用。只要跨在灯笼上,影子便能大得直达天花板。此外,也能借些动作让身影看来更巨大些。虽然我仅隔着遮雨板朝拉门的门缝窥探,但长耳把戏给演得——还真是鬼气逼人。尤其那身扮相如此骇人,看在被吓着的人眼里更是益发逼真。毕竟房内一片黝暗,露脸也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不出多久便像阵烟似的,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那姓多门的同心是信以为真了。”
接下来,就轮到棠庵上场了。
一如往常,棠庵还是没说半句谎言。
仅将流传于诸国的山怪故事作一番详违。
其中一些传说还真是贴切呀,文作语带佩服地感叹道:
“吸人寝息、遭吸者死、遇人目击则长命百岁,这些都是有依有据的吧?那位先生见多识广,可真帮了咱们大忙哩。”
“没错,是帮了大忙。”
还真是托他的福。
缘切堂黑绘马的祈愿夺命,就在他一番言语下,成了山怪闯入人里肆虐的结果。
并非神佛,而是妖怪。
至少是给了个说得通的解释。这就成了。
“妖怪这种东西,林藏,和神明不同,并不为人所膜拜。模样虽然骇人,其实没什么好怕,因其可加以驱之、灭之。那只右卫门——绝不是什么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该像咱们这么利用的,又市说道。
“有道理。总之,碰巧这回的凶手是餐风露宿者、无身分者、或山民。这些人本就祭祀山神。如此这般——算是有个完满的收拾了。”
虽仍稍嫌牵强。
“那座祠堂,据说要给迁移到邻近的寺庙内了。大家似乎是认为,正因长年闲置,才会发生这种怪事。如此一来,这山地乳便无法再度为恶。毕竟一纳入寺社奉行的管辖之下,外人便不得再设立黑绘马什么的了。”
不过。
唉,往后棘手的事儿还多着呢,文作说道:
“只右卫门依然逍遥法外。虽已将鬼蜘蛛铲除殆尽,但依然没抓着敌手的尾巴。噢,诚如林藏所言,截至目前——咱们也还没露出尾巴,但阿又的忧虑,也不是毫无道理。或许论扮戏,对手想必比咱们更高明,这场戏,或许早教对方看出了马脚。总而一百之,今后凡事谨慎为要。”
这阵子就先避避风头,文作说道:
“我已告知阿甲夫人,大坂那只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照子随时都放亮着。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咱们立刻赶来帮忙。”
“若是杀戮,可就免了。”
我也同意,林藏说道:
“我可不想丢了这条小命。人间的乐子还多着哩。”
这就会佳人去,林藏竖起小指说道。
接着便起身拍拍身上的枯草,吩咐文作代自己向那只老狐狸问好,削挂贩子林藏便快步跑上土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找着姑娘了?”
“没错。那傻子和一个曾当过窃贼——名叫阿睦的母夜叉勾搭上了。真不知那婆娘有哪儿好——”
又市还真是不解。
“那家伙还真是色迷心窍。”
“呵呵,这就是林藏可爱之处呀。”
“在京都,不也是败在姑娘手上?”
“为了助这败在姑娘手上的家伙脱身,閙得连自个儿都暴露身份,无法在大坂混下去的大好人,不正是你?”
而这也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呀,文作笑道:
“想不到这么个好人流落到江户,竟然成了个靠妖怪装神弄鬼的戏子。”
少给我罗唆——又市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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