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又市前去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但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他事实上是个教人难以测度、难以应付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在读书。由一身模样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其究竟是靠什么餬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但说棠庵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实上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所欣赏的,正是他这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制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嗅,又市先生,留神点儿。”
棠庵罕见地扬声高喊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者入内似的,只见土间置有一个怪东西。
其看似一只倒卧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支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笼子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工也够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
又市凑近端详,这下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宪率作响。
“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么?若是鼻头给咬了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畜生来。瞧老头儿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猎师?”
并非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这笼里的究竟是獾、兔、还是鸟——?”
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动。
“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儿。”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甭同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生得一张活像大津绘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
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了门。
“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
又市将研钵以及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杨杨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可有谁肚脐被偷了?棠庵接着说道:“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咱们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人没了肚脐才是。”
“甭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圾东多落雷,老人说道:
“上州一带有雷电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见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么东西?雷这东西——噢,似乎也不该说是个东西。”
棠庵抬头望向又市,接着便以娘儿们般的嗓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瞧你这么逗趣,当然引人发噱。没错,实际上是没落下什么东西,但还是有些个什么轰隆轰隆地从天而降。此外,雷发出轰然巨响,这声响是神明才发得出的。因此——雷才称作神鸣
“神明才发得出的声响?”
“声响传自凡人不可及之天际,咚隆咚隆像是敲大鼓似的。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着大鼓?又是为何要取人肚脐呢?”
雷可不会取人肚脐,棠庵再次笑道:
“此外,还会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确是难过登天。
“雷光这东西,不是写作稻妻么?原因是雷多现于水稻开花时期。”
那么,为何又有个‘妻’字?又市问道。此乃因水稻与雷电关系如胶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胶似漆?聼得我更是不解了。”
“此言即指,多雷之年乃丰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见雷电宛如一道线连结天地,古人或许以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电形状还像条蛇。”
“但也有些分岔。”
“总之,中央确有看似一道线的骨干。故古来多视雷神为蛇形。与其说蛇,或许说龙较为恰当。噢,就说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
雷是个鬼呀,又市语带揶揄地说道。虽然这没什么好争的,但同这老头儿,就是聊这些个琐碎杂事才有趣。
聊着聊着,老头儿就会吐出些古怪的话儿来。
“我不都说了,那是大鼓啊?头长角、貌似鬼的,是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个题,远在神代时期,传说唐国有种名曰夔的兽类。”
“夔——可是那畜生的名字?”
“没错。传说这夔形如牛,仅有一足,且吼声如雷。”
呿,又市不屑地说道:
“仅有一条腿的牛?开什么玩笑,根本无从想像这么个鬼东西生得是什么模样。又不是稻草人,仅有一条腿哪站得起来?”
“此形的确极欠安定。在任何文献书卷均可见,不分古今东西,兽类不是四足,便是双足,既无五足,亦无三足者,仅有一足者更是绝无可能存在。”
“代表这东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
“世间存在之物——若传说存在,便是实际存在。哪管如何极力主张不存在,仍是存在。今吾与汝均存在于此处,即便宣称不存在,存在亦是不争事实。”
“都存在了,还能说什么?”
“没错。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这不是废话么?”
“绝无可能存在之物——即违反天地法则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宁该说是绝不存在。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类,注定绝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又市答腔道。
这老头儿果然开始说些怪话儿来了。
“不过,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认为其存在之物,则是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
“噢?”
无须讶异,棠庵手抚着下巴说道:
“且以儒者称之为鬼的幽魂为例,依理,幽魂绝无可能存在。虽不存在,仍须视其为存在。”
“这是何故?”
“乃因视其为存在较有益处。儒学有言,待鬼神,敬而远之。亦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均非否定鬼神之存在,仅是教诲不宜议论其存在与否。”
“不存在的,议论又有何用?”
世间无神亦无佛,又市对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确不存在,棠庵说道:
“但仍可视其为存在。例如儒者应孝亲,对亲之祖更应尽孝。应视亲之亲为己亲,待亲之亲之亲则更应——”
“亲之亲?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个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衍伸而论,即为敬祖之心。祖先业已不在人世——即等同于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心,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础。”
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了磨蹭下巴的手。
“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但你想想,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虚言?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虚言。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即便佛家亦然。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虽不示人,但可以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而作的安排。”
“噢。”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这说法并非谎言?”
棠庵颔首回道:“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单足的怪物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之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种存在。”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此即,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这叫做夔的兽类,出自一部名日之唐国古籍。远昔之想像,与今日甚有出入。令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此类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之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于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岂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之记述。这些个东西,实际上绝无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个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之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是的,正是如此。即为——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儿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
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意即——此乃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所行的想像?”
“没错。”
老夫认为,夔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
“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突兀了吧?”
“的确突兀。总之,这名日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东西?”
乃唐国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
“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之想像成近乎神只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冒鼓,声闻五百里。还真是座惊人的大鼓。”
咳,又市揶揄道:
“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包准要给震破,敲鼓的包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是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这些个,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之乐人。以金属制成之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比喻造此乐器之人。”
“什么?指的原来是人?”
没错,老人阖上书卷,这下又白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
“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嗅?”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者,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得、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发出之鸣声。”
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呀,又市说道。
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也或许要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样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论如何,雷鸣毕竟非人力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因时变貌,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鬼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日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这家伙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甘心。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所视者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日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之兽类?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
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儿也不希罕,这算哪门子的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
怎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
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亦作驱雷、雷牝,信州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之兽类。”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什么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老人说道。
“果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噢?”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儿?”
“先生或许不信——”
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采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
又市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
“前人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瞎胡诌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之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许体型较寻常的驰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惟有时兽性突发,逢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不过在常陆之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习。”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习于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问道:
“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的?哪远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风霜雨雪,雷亦为随天候变幻而生之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从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也是闹干旱时,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是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哩,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故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围之。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一风习。”
的确是见过。
“那可非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之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之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活像——”
“活像乞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从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出入,既无须法力,亦无须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而代之,试图将之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是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之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言语,但与高僧则可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之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说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视又市问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将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之农户所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
——今年的确是没降多少雨。
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是气候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馑?”
“应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喂,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足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作如是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的确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彼等自何处打探到老夫之风闻,一问方知,原来彼等乃万三先生之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惟此人虽性子耿直,却好看热闹,自从于某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对这古怪的老头儿深为着迷,不时前来此处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之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亦是无从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抑或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彼等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所长?那么这回又是怎么回事?驰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是飞不上天。”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法子让驰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绝未行骗。”
“呿。”
干脆让我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
“总不可能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业已耗尽,老人说道:
“毕竟已自常陆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这么大老远的来到江户,还真是了不起。”
——且慢。
“喂,老学究。”
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
“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是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
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听我说,老学究——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儿?”
“此言何意?”
“咱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这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汝等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遭去职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白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
“较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
“孰料那家伙竟然切了腹,魂归西天了。”
“噢?”
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儿?早知如此,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是难以应付,老人说道:
“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咱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纳入考量。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可没看得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是——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仅我一人罢?又市放松坐姿说道:
“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算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
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
“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处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
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口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份儿绝不可超乎原本的损失,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份儿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是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为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
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两眼朝关有雷兽的竹笼定睛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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