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这也没听说?长耳仲藏停下原本忙个不停的手,回过头来说道。
他这相貌果然独特。身躯大脑袋儿小,小小的脑袋瓜上还长着一张大嘴,嘴里生得一口巨齿。眼鼻几乎小得教人看不见,然而一对耳朵却是异样的长。就是这对耳朵,为他换来了长耳这谭名。
虽然剃光了头发,但他既非僧侣,亦非大夫。表面上——仲藏靠经营玩具铺营生。
所以大家才叫他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齿,以粗野沙哑的嗓音说道。
“睡魔?这字眼听来还真教人打盹儿。”
你该不会连这也没听说过罢?仲藏问道,并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谁听说过?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脓包?”
“那是痈肿。这睡魔祭,就是奥州一带的七夕祭,一种大伙拉着由巨大的绘灯笼做成的山车游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灵船那种玩意儿?”
比那小东西有看头多了,长耳一脸不耐地说道:
“不都说是山车了?用的家伙可大得吓人哩。”
“难不成是像只园祭那种?”
也没那么悠哉,仲藏依然面带不耐地说道,并使劲伸了个懒腰。看来手头上的差事教他专注过了头。
“算是陆奥这穷乡僻壤的村夫俗子所行的乡下祭典罢。大伙儿使劲敲锣、卖力跳舞,规模称得上宏伟,保证投江户人所好。”
这种东西谁听说过?又市不服输地说道。虽想就坐,却找不着一块地方,只因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东西铺满了整个座敷。
而且,这东西还散发着一股漫天臭气。
“管他有多宏伟,这东西与我何干——?”
臭气薰得他直想掩鼻。
“这东西真有这么臭?”
“都要薰死人了,你难道没嗅着?”
看来我这鼻子老早被薰坏了,仲藏笑道。
“即使没给薰坏,你这张脸也看不出上头生了鼻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儿雷也所召唤的蛤蟆呀。不过,仅有皮就是了。”
“仅有皮?”
这怎么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铺满整个八叠大小的座敷了,实在是过于庞大。
倘若这真是蛙皮,这只蛙可就要比牛大了。
反正仲藏不过是在吹牛,又市也没多加理睬,只顾着回归正题:
“喂,长耳的,我想打听的既不是蛙,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儿。那乡下祭典规模有多宏伟,我可没半点儿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与我何干?总之,正因那祭典规模宏伟,才邀得了我长耳大人出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回答你的疑惑。”
不懂。
还是不懂?长耳说道:
“其实,这乡下祭典的灯笼山车上画的,是歌舞伎一类的芝居绘,但不是役者绘,而是像加藤清正远征朝鲜、或是神功皇后这等壮阔的故事。据说这祭典,乃是源自坂上田村麻吕的虾夷远征,因此画的净是这类图样。”
“那又如何?”
坐下来听我解释罢,仲藏说道。
但哪来的地方坐?
“其实,这只灯笼原本应是只四角形的大灯笼。在隔扇纸上绘幅图,在其中点上蜡烛,便能在夜里照亮上头的图样。但这回委托我制灯笼的——要我做点儿改变。”
“改变?”
“他们曾问我,能否扎出一只人形灯笼。”
“人形——?是要做什么?”
“就是扎成人的形状呀。说明白点,就是先以竹子什么的扎出骨架,外头再糊层纸的纸扎。”
可是像犬张子或达磨不倒翁那类东西?又市问道。那是纸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纸扎和纸糊有何不同?”
“两者不尽相同。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纸糊得先造出阴模、阳模,在模子里糊上纸,待干燥后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颜料着色。纸扎玩具则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头再覆张纸,做法和灯笼差不了多少。两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张子里头的确没有骨架。
方才一时仓促没想清楚,原本还纳闷光靠纸哪能糊成象,这下方知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罢,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过这纸扎,无法做得够细致。是不是?”
“没错,纸糊较能造出细节,但可无法将东西做得比人还大。毕竟得先做出个与实物同样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么的哪是三两下就造得成?何况阴模甚至还得比实物大,有几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个同样的东西,造模又要比翻模还来得费事。况且,得借翻印制造的纸糊,纸质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灯笼。你想想,在达磨不倒翁里点根蜡烛,当得成灯笼么?总之,这些客官要的,可说是个形状奇特的提灯,但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哩。”
因此,非请本大爷出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说道:
“哪管是大舞台布景或大小道具机关、见世物小屋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类孩童玩具,我长耳仲藏保证样样精通。”
“喂。”
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摆,惊讶地盯着仲藏问道:
“原来你不只是个开玩具舖的?”
“也算是个开玩具铺的。”
“你这算哪门子的玩具舖店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能伸长颈子的和尚、或一张脸能化为婴孩的地藏什么的——这些个哪是娃儿的玩具?我可没见过有谁背着这类玩意儿四处兜售。”
瞧你老为些芝居小屋或见世物小屋干活儿,看来你对作戏依然是难以忘情哩,又市嘲讽道。据传,仲藏其实是个红牌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么好难以忘怀的?仲藏先是阖起一张大嘴,接着又开口说道:
“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高头大马的夜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当戏子。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要变就真变出个样儿,要骗就真骗个彻底。我的观客,就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你就甭再吹嘘了——说说那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罢。”
嗅,仲藏应道,同时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
这是他的怪癖。
“也不知是打哪儿打听到我的名声,一个津轻藩的藩士上我这儿来,委托我做出这东西,并保证事成后将支付二十两。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哩。因此,我便想到了这做法。”
“什么样的做法?”
“噢。首先,我塑了个小巧的泥巴人偶。虽说小,但也有两尺高。接着,再将撕细的小竹签朝这泥人上糊。将这些个小竹签漆上不同颜色,并在上头标上号数,再将这些个号数记于图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剥下竹签,依竹签比例削出大竹签,再按号数扎起便可。”
“噢?”
完全教人听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这地步。如此一来,只需依比例放大或缩小,便能按图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样相同的制品。以十倍、百倍长的竹签扎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同样东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层纸,便能造出与土捏人偶同样的纸扎玩具。”
“噢。”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么,造得还顺利么?”
“当然顺利。承蒙当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需漆上颜色,便可大功告成。想不到那穷乡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当地的绘师一同画出了一幅气度宏伟的图画。当然,也赚进了满满的银两。这栋屋子,就是靠这笔银两买下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又市平日便常纳闷这理应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玩具铺店主,怎能买下这栋位于朱引内的宅第—虽是位在朱引的最外围,还残破不堪。原来背后是这番缘由。
“真得好好感谢那睡魔大神明什么的才成。若是没这栋屋子,我哪可能避开外人的睽睽众目,造出这么大的东西?”
“大是不打紧,但真是臭气薰天呀。”
我可是薰了好一阵哩。仲藏一张脸凑向这蛤蟆皮什么的,嗅着说道。
“哪管是薰过还是烤过,这东西臭就是臭。幸好你这屋子是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居,肯定要把邻居们给薰死。”
“正是为此,我才买下这栋房舍的呀。比起臭气薰人,你闲着没事在深夜里敲人家门,岂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邻之道?”
坐罢,说着说着,仲藏稍稍卷起这张看似布幕的东西,为又市腾出了个位子,又说道:
“总而言之,我这回正在利用当时造纸灯笼的手法,制造这个幻术变出的大蛤蟆。”
“这也是纸糊的么?”
“不。该如何形容呢——噢,该说是个大皮球罢。”
“大皮球又是什么东西?”
“戏里的儿雷也,不是常轰隆轰隆地变出一只大蛤蟆?通常这蛤蟆都是以纸扎充当,并不是由人扮演,只不过是从布景后头露出来晃一晃,顶多再放出一阵烟雾,根本是无趣至极,因此——”
仲藏自怀中掏出一只纸球。
“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个能像这只纸球般一吹就胀的行头。原本是扁平的,待戏子一打手印,顷刻间便能吹胀。”
“这种东西哪造得出来?”
老子有什么造不出来?仲藏露齿笑道:
“用纸的确不成,就算胀起来也不成个样儿。东西这么大,要顺利吹胀根本是难上加难,若要个老头儿吹,肯定要吹到气喘而死。即使以风箱代劳,不仅纸可能会给吹破,即使吹起也不成形。纸糊的东西毕竟需要骨架,看起来才成个样儿。”
“那还用说?纸薄得什么似的,哪竖得起来?”
若是折纸般用折的,或许还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状要想竖起来,的确是难于登天,包准教纸自个儿的重量给压塌。这点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
长耳自镇坐一角的药柜中取出一只泥人偶,凑向又市说道:
“瞧瞧这只蛙,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抓来的大蛤蟆造成的。”
造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几可乱真。这家伙果然有双巧手。
“只要在这上头糊上几层薄纸,晾干后划个几刀谨慎剥下。再将剥下的纸裁成细小的纸模。”
长耳又自药柜中取出几张小小的碎纸头供又市瞧。
“将这些纸头拼凑起来,就能凑出一只同样的蛙。接下来,只消依先前提及的纸扎制法便能完工。将这放大,便能造出一只巨蛙来。”
“但这依然是纸糊的不是?里头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这回不就用皮造了么?长耳卷起铺在榻榻米上的异物说道:
“况且——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将兽肠煮熟、泡鞣、晾干,浸入药汁腌渍后薰烤,再上一层漆。”
“什么?”
又市再次被吓得惊惶失色:
“如此催人作呕的东西你也敢碰?”
你这个卖双六的,胆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
“你连兽肉都吃了,哪有资格嫌这东西恶心?世上可没几个东西像这层皮般既薄且韧、密不透气、还能伸缩自如哩。寻常的皮会过厚欠柔,布料有线孔又包不住气。因此——我才研制出这种东西。但若未经加工,这东西便要迅速腐坏,加上薄皮又怕刮伤,稍稍破个孔便万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浸泡药汁,晾干后再上漆这法子——”
臭味难道还没消么?仲藏皱眉纳闷道。
“我不都说要薰死人了?虽不知这臭气究竟该如何形容。”
“别这么说,原本的腥味已经减了不少,现下薰人的反而是药味罢。看来这道程序完工后,或许该再薰个一回——还是焚香染个味算了?”
“这臭气,光凭焚香哪去得了?”
话毕,又市摸了摸这层皮。
的确是又薄又韧,异于又市所见过的任何材质。触感和人皮似乎也有些相似。
问题就在这儿,仲藏说道。
“怎么说?”
“还不就是这颜色?凭这颜色无法交差,而且还连颜料也上不了。这下正在苦恼该如何为这东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
否则一只蛙竟是人的肤色,哪像个样儿?仲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道。
的确有理。这色彩看来压根儿不像只蛙,反而活像个蜷着身的相扑壮汉。
“倒是,这东西——”
吹胀了真能像只蛙?
当然,长耳回答道:
“我正在将几块小皮黏合成一大张皮。需要将它们依纸模的形状剪裁,再加以缝制。但又得避免气从戳出的针孔泄了。因此只得以溶胶将缝合处给——”
说着说着,长耳拔出插在身旁一只壶中的细毛刷。
只见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壶中的似乎是某种褐色的黏稠药液。
这个头虽大却有着一双巧手的玩具师傅刮去刷毛上多余的黏剂,谨慎地朝看似缝合处的部位上漆了几笔。
“只要来回漆个几回,就能将针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让这些个黏合处变得太硬,使整张皮失去了弹性。”
“这东西有弹性么?”
“弹性可大了。我事先缝了一只袋子试试。即使不及刚捣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娃儿的脸颊般有弹性。”
“我可没掐过女娃儿的脸颊,哪知道那是多有弹性?”
“下回去掐个娼妓的脸颊试试罢。总之用这东西缝制而成的蛤蟆,叠起来大小仅如一件单衣,但若以一只大风箱充气,只消数个二十还是三十,便能胀成一匹成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时,便能乘施放烟雾敲击大鼓时,迅速吹胀成形。”
够了够了,又市打断了长耳的解释。
今儿个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乡下祭典?我正在等着你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明白哩。你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说起话来和你的长相同样不着边际。倒是长耳的,你该不是忘了方才我打听的,是阿叶的事儿罢?”
“当然记得。我说的不正是阿叶那小白脸的事儿?”
“我可没听见你提及。”
“哪没提及?是你自个儿没听清楚罢。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叶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此事,平日爱造访花街柳巷的个个都知道。”
我是个双六贩子,又市回道:
“与花街柳巷本就无缘。这男人这么有名?”
“是颇有名气。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在吉原一带似乎是个无人不知的角色哩。”
“你见过他?”
“见过。上那头时见到的。”
“那头——指的是奥州么?”
“没错。正是在陆奥。所以一开始不就说了?我造的山车在那儿的祭典里大出风头——就是在那儿碰上那家伙的。”
“那家伙叫什么名来着——音吉?”
“没错。那家伙在那头也颇受瞩目。大家都唤他作年年造访睡魔祭的江户美男。毕竟,江户人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见。”
年年造访——
“他上那种穷乡僻壤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儿卖些江户带来的日用杂货,再采买些当地名产,例如绢布、丝绸、纸布什么的。不过,表面上是从事这种生意,骨子里其实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
他可是个好色之徒?又市问道。不,不是说过是去做生意么?长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难不成他专与乡下姑娘谈情说爱,好乘机兜售些梳子发簪什么的?”
“哪来这种闲情逸致?音吉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商言商的江户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个卖日常杂货的,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生意?”
老实说,音吉其实是去买人的,长耳说道。
“买人——?”
“没错,买人。音吉干的,正是买卖人口——不,音吉其实只卖不买,骨子里是个将姑娘卖给窑子的人口贩子。”
“喂,没先买人来,要怎么卖?难不成是掳人来卖?”
这年头哪还能随便掳人?长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不付钱就把货拿走,是盗窃。这货若换成了人,不就是掳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掳人的,为何年年都上奥州?或许世间仍有掳人这等野蛮勾当,但每到一地也仅能干个一回,哪有人胆敢在一地屡屡勾引良家妇女?奥州即便是个穷乡僻壤,百姓看见掳走自己女儿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回来,也不至于傻呼呼地热情相迎。噢——倒是,音吉这家伙,天生就是虚有其表。”
“虚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当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没姑娘会看上我。你这家伙生得一脸细皮嫩肉,想必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凭我这长相,姑娘即使对我投以嫣然一笑,对我也不会有半点意思。要想走什么桃花运,除非能换个脑袋瓜子。有人则是与我恰好相反。音吉这家伙,可是生来就注定要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的——”
这家伙的长相,比许多戏子都要来得俊俏哩,话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长相怪异的脸,接着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还不仅是俊俏而已。他比我还年长,年纪都有四十好几了。”
“喂,难不成你还不到四十?”
长耳这副长相,说已年近五十,只怕都有人相信。
“或许在你这种小伙子眼里,四十和五十看来都一个样儿。总之,男人只要上了年纪,都是一副龌龊模样。但音吉年过四十,看来仍是青春常驻,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也没施什么妆,看来就教姑娘们个个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
这关咱们什么事儿?又市问道,纳闷这家伙为何老爱岔题。
“哪会不关事儿?那些个乡下姑娘们,个个教音吉的俊美模样给迷得神魂颠倒哩。”
“他以甜言蜜语哄骗姑娘?”
“音吉这家伙似乎不会耍什么技俩勾引姑娘。是姑娘们自个儿给迷上的。况且……”
“怎么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们都跟着音吉,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是神隐。”
“神隐?”
“是呀。其实哪有这种事儿?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户,方才知道实情。到头来——那些姑娘是自个儿跟上来的。”
“自个儿跟上来的?”
怎么听来活像是与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没错,每年似乎都会跟来一两个,长耳说道。
“听来活像是狡辩。”
“音吉自个儿的说法是,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既没诳骗,也没强逼——唉,其实这说法的确是对了一半。他也解释——这些姑娘怎么劝也不愿回头,到头来,便一路跟到江户来了。”
“且慢,长耳的。这些姑娘——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江户?他怎不在途中将她们给赶回去?稍稍赶个人不就得了?”
“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实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归返的。”
“乘船——?”
原来如此。都上了船,当然是想走也走不得。
听来的确像狡辩,是不是?长耳说道。
当然是狡辩。
“小姑娘哪可能只身自陆奥走到江户?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得,只得乖乖来到江户。古怪啊,这些姑娘们登船时,那家伙一定会伸了手将她们给拉上来,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劝姑娘们返家的念头。但表面上,他解释是姑娘们执意跟上来的。随后——”
“难不成——就将她们给卖进了窑子?”
“当然是将她们给卖了。那家伙自奥州将人给拐来,一个个都给卖进了窑子,活像是放饵钓鱼似的。”
“不过,我还真是怎也想不透。管那家伙是如何解释的,这怎么看都是掳人,即使手法体面些,还是和诱拐没什么不同。”
“当然没什么不同。方才我不都说了?睡魔祭的音吉——骨子里其实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可是指那些个买卖姑娘的女衒?”
“正是。音吉表面上经营一家名为睦美屋的杂货盘商,但这招牌可没什么人相信。骨子里,睦美屋卖的就是姑娘,随时都有五六个乡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里头窝着。”
“——你所说的只卖不买,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就是这么回事儿。”
太凄惨了,又市感叹道。当然凄惨,长耳也说。
“不过这些姑娘——甘愿被推入火坑吗?”
这点直教又市参不透。
给人勾来又给卖了,有谁会甘愿?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将姑娘带到江户后,那家伙想必先来番甜言蜜语——我也知道娘子对我一见钟情,但碍于身分,我终究无法和你有个结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音吉已经有个老婆了。”
“那、那家伙已有家室?”
“当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赘婿哩。睦美屋的店东,其实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那家伙在入赘前,不过是个单纯的杂货盘商。总而言之,那家伙会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劝:吾等既然无法结为连理,奉劝娘子还是早日归乡。”
“早日归乡——”
但区区一介弱女子,岂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当然是回不了。但乡下出身的土包子姑娘,哪可能在江户这精明人都难免上当的鬼地方讨生活?音吉这家伙逼人返乡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诉不回去、回不去什么的。唉,当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见状,这家伙竟——”
乘人之危发笔横财。仲藏面带嫌恶地说道:
“那家伙表示自己明年仍会上奥州参加睡魔祭,在那之前愿先收留她们,如此哄骗过后,就将姑娘们带回店里头去了。”
“但店里——不是还有个老婆?”
“有没有老婆哪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带个偏房回去。只要给带进店里,姑娘们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货品。睦美屋里总有好几个给沽了价的姑娘,只要成了她们之一,可就万事休矣。起初的确照料得无微不至,距下回的睡魔祭还有好几个月,姑娘们哪好意思就这么住着?何况人家还有个老婆,哪可能就这么大辣辣地赖着,吃人家近一年的闲饭?常人当然感到难为情。”
这哪是大辣辣地赖着?又市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话老早说在前头,打一开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姑娘们回去了,仲藏回答。
“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任他再怎么劝,只要人一上船,结局如何大家都晓得。”
“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姑娘们本就纯情朴直,驶往江户途中,音吉又数度晓以大义,到头来姑娘们全都认为这只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时错爱惹了祸,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觉间——”
难不成——
“喂,难不成——就自个儿表明愿意下海?”
“没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数名卖了身的女子,或被窑子给撵出来的娼妓,新来的姑娘就给混进这群人里头。”
“如此说来——”
难道阿叶也是如此?
瞧你这是什么德行,长耳大笑道:
“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给薰昏了似的,未免也太没出息了罢。没错,把你给迷得团团转的阿叶,老家不正是奥州?她正是个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愿离乡背井,不巧还与我同船来到江户的穷乡村姑。”
瞧你这纯情的小伙子,仲藏语带不屑地向益形惊讶的又市说道:
“唉。阿叶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难理解为何将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对音吉而言,她不过是株上等的摇钱树。我说又市呀,音吉可不是普通的女衒,而是个人口贩子。这种家伙的手段,就是接二连三推人下海。你可听说过品川宿有个名曰阿泉、老得只剩半条命的饭盛女?”
“哪可能听说过?江户我可没多熟。”
“没听说过?总之——这阿泉已是个五十五、六的老娼了。她也是教音吉给推下海的。阿泉刚下海时曾在吉原讨过生活,据说曾在大篱待过,但并未持有自己的座敷,不再风光后,虽然沦入小见世混口饭吃,但也在那儿待到芳华尽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其后是怎么了?”
“这——我哪猜得着?”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音吉是怎么劝的。总之——阿泉后来又进了冈场所。”
“给卖进去的?”
“当然是教音吉给卖进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无法立足,在深川可还能凑合凑合。即便没什么行情,至少也能卖几个子儿。在那儿混了一阵子饭吃,接下来又给转卖成宿场女郎,一路下来就沦为品川的老饭盛女了。阿泉自年轻到老,一辈子都无法金盆洗手,活像是让哪个混帐吃了啃了还不够本儿,连同骨髓都教人给吸干。”
“这混帐,指的可是音吉?”
“指的当然是音吉。阿叶是个能卖上好价钱的上等货——行情再好,都还是有人抢着为她赎身。待斥资赎身的老头儿魂归西天,她又活蹦乱跳地回头。还能将她高价卖出个好几回,世间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可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这倒是启人疑窦——仲藏说道:
“一回也就罢了。四回难道不启人疑窦?音吉那家伙该不会是尝了一回甜头,打第二回起,就接连将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给杀了罢——?”
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推开了门。
仲藏机警地转过硕大的身躯,只见一个看似小掌柜的细瘦男子将脸给凑进屋内。
抱歉叨扰,男子一脸恍惚地说道。
“混账东西,老子都教你给吓了一大跳,还什么抱歉叨扰?想进人屋内,至少先敲个门成不成?”
骂完后,仲藏转头向又市说道:
“阿又,甭担心。这家伙名曰角助,是个损料屋的小掌柜——”
“损料屋?”
“阿又——”
你就是阿又大爷?听闻长耳这番话,角助如此问道。
“有什么不对么?没错,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这儿。原来你就是那叫双六贩子阿又的新手。有个自称是你同伙的家伙在前头路边碰上了点儿麻烦。”
“我同伙?”
还吩咐我若是见着你,就找你去帮他忙——角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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