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面对失去哈德拜,失去我的父亲梦。我用双手埋葬了他,但我并没有哀悼他。内心感触并未大到要我表现出那种难过,因为我的心不愿相信他已死去。在那场战争的那个冬天,我似乎爱他太深,而不愿相信他就这样走掉、死掉。如果这么深的爱能消失于土里,不再说、不再笑,那爱算什么?我不信,我认定必然会有所回报,并一直在等那回报到来。那时我不知道爱是单行道,如今我知道了。爱,像是敬意,不是得来的东西,而是付出的东西。
但在酷寒的那几个星期,我不知道那道理,未思索那道理,我转身离开生命中的那个洞,那个原来存有那么多充满爱之希望的洞,不肯去感受渴望或丧失。我瑟缩在寒冷刺骨、埋藏身躯的伪装里,由雪和阴暗石头构成的伪装里。我咀嚼我们仅剩的韧如皮革的羊肉块,那塞满心跳与饥饿的每一分钟,更将我拖离哀痛与真相。
最后,我们当然吃光了所有的肉,大伙开会讨论接下来要走的路。贾拉拉德和较年轻一辈的阿富汗人想逃命,想杀出敌人防线,前往靠近巴基斯坦边界的扎布尔省沙漠地区。眼见别无选择,苏莱曼、哈雷德无奈同意,但希望清楚掌握敌军的部署,以便决定从哪里突围。为此,苏莱曼派年轻的哈尼夫前去查探虚实,要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回来,只在夜间行走。为了这个任务,哈尼夫要从我们的西南方绕一个大圈,到我们的北方和东南方。
等待哈尼夫回来的时间又冷又饿又漫长。我们喝水,但那仅能止住饿意几分钟,然后更饿。二十四小时变成两天,然后进入第三天,仍没有他的踪影。第三天早上,我们判定哈尼夫不是已死就是被捕,朱马自告奋勇去找他。朱马是赶骆驼人,来自阿富汗西南部靠近伊朗边界,为外族所包围的塔吉克人小聚落。他肤色浅黑,脸部瘦削,鹰钩鼻,有一张贴心的嘴。他和哈尼夫、贾拉拉德的感情很好,那是在战时牢里人与人会有的感情,怎么也预想不到的感情,鲜少以言语或肢体动作表达的感情。
朱马所属的塔吉克部族是赶骆驼人,哈尼夫、贾拉拉德所属的穆罕默德·哈札布兹族,则是以运送货物为业的游牧民族。这两个族群历来相互竞争,随着阿富汗迅速现代化,竞争更为激烈。1920年,阿富汗有整整三分之一的人口是游牧民,仅仅两个世代后的1970年,游牧民的比率只剩2%。这三个年轻人虽有竞争关系,但战争使他们不得不密切合作,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的友谊孕育自战火暂歇而心情消沉、隐伏危险的那几个月,且在战斗中历经多次考验。他们最成功的一仗是使用地雷和手榴弹摧毁了一辆俄罗斯坦克。他们三人各捡了一块坦克金属碎片做纪念,系上皮绳,挂在脖子上。
朱马表示愿去寻找哈尼夫时,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无法阻止他。苏莱曼疲累地叹了口气,同意他去。朱马不愿等到天黑,立即背着枪,蹑手蹑脚地离开营地。他和我们一样,已三天没进食,但他最后一次回头时抛回给贾拉拉德的微笑,炯炯有神,充满勇气。我们看着他离开,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瘦削身体,在我们下方雪坡的阴影地上快速移动。
饥饿使寒冷更为难受,那是个漫长严酷的寒冬,每隔一天就有雪落在我们周边的山上。白天时气温在零度以上,但日暮后,会降到让人牙齿打战的零度以下,直到天亮过了许久才回温。我的双手双脚时时都觉得冷,让人发疼地冷。脸上的皮肤麻木,皲裂得如普拉巴克老家村子里农民的脸。我们尿在自己手上,以驱除那刺痛的冷,双手因此暂时恢复知觉;但我们太冷了,以致连小便都成问题。首先得把衣服完全打开,但那让我们畏惧,然后把膀胱里温热的液体排掉,让人寒意陡增。失去那暖乎乎的东西,会使体温急速下降,我们总是忍到受不了才去释放。
那天晚上,朱马没回来。午夜时,饥饿和恐惧使我们无法入睡,黑暗中传来微微的窸窣声响,我们每个人都跳了起来,七把枪对准出声处。然后我们惊讶地看见一张脸从阴影处浮现,比我们预期的更近得多。原来是哈比布。
“你在干吗,兄弟?”哈雷德用乌尔都语轻柔地问他,“让我们吓了一大跳。”
“他们在这里。”他答,嗓音理智而平静,像是发自另一个人或另一处,仿佛神灵附体,在代替神灵说话。他的脸很脏,我们每个人都没梳洗,没刮胡子,但哈比布的脏是那种黏得又厚又恶心的脏,叫人惊骇的脏。那种恶臭像是从受感染的伤口里流出的毒液,仿佛是深层的秽物从毛孔里被挤出来似的。“他们无所不在,遍布在你们四周,明天或后天,他们有更多的人手到来,就会上来抓你们,把你们杀光,很快就会来。他们知道你们的位置,他们会把你们杀光,眼前只有一条脱身之路。”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兄弟?”哈雷德问,嗓音和哈比布一样冷静而超然。
“我跟你们来的,我一直在你们附近,你们没看到我?”
“我的朋友,”贾拉拉德问,“你在哪里看到过朱马和哈尼夫吗?”
哈比布没答。贾拉拉德再问了一次,语气更急迫。
“你有看到他们吗?他们人在俄罗斯营区?被捕了?”
我们静静听着,满心恐惧,空气里充斥着哈比布身上那有毒的腐肉味。他似乎在沉思,也或许是在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告诉我,bach-e-kaka,”苏莱曼轻声细语地问,用了“侄子”这个亲昵的字眼,“你说什么,眼前只有一条脱身之路?”
“到处都是他们。”哈比布答道,脸孔因张大嘴巴、精神错乱般的凝视而扭曲变形。马赫穆德·梅尔巴夫替我翻译,凑近我耳边悄声说:“他们的人力不够,他们在最容易离开这山区的路上都布设了地雷,北边、东边、西边,全都布设了地雷,只有东南边没有,因为他们认为你们不会想从那条路脱逃,他们不在那条路布雷,好上来抓你们。”
“我们不能从那条路逃,”哈比布突然停住时,马赫穆德悄声对我说,“俄罗斯人控制了东南边的山谷,那是他们前往坎大哈的路。他们来抓我们时,会从那个方向过来,如果走那条路,我们一个都活不了,而且他们也知道这点。”
“现在他们在东南边,但明天,他们全会在这山的另一头,就是西北边,待上一天。”哈比布继续说。他的嗓音仍然镇静自若,但脸像斜睨的滴水嘴兽(gargoyle),那反而让我们每个人感到不安。“明天他们只会有少数人留在这里,只会有少数人留下,其他人则会在天亮后去西北边布雷,如果明天冲向东南边,攻击他们、和他们打,那里只会有少数人,你们就可以突围逃走,但只有明天。”
“他们总共多少人?”贾拉拉德问。
“六十八个。他们有迫击炮、火箭炮、六挺重机枪,他们的人太多,你们不可能趁夜溜过他们身边。”
“但你溜过了他们身边。”贾拉拉德不服气地说。
“他们看不见我,”哈比布平静地回答,“对他们而言,我是隐形人。直到我把小刀插进他们的喉咙,他们才看得到我。”
“太扯了!”贾拉拉德口气强硬地悄声对他说,“他们是军人,你也是,你如果能溜过他们身边而不被发觉,我们也能。”
“你的人有回来的吗?”哈比布问他,首次用那丧心病狂的目光盯着这位年轻战士。贾拉拉德张嘴想说话,但话又没入他心中翻腾的一小片海。他垂下目光,摇头。“你们能像我一样进入那营地而不被看到或听到吗?如果你们想溜过他们身边,绝对会像你们的朋友一样死路一条,你们没办法溜过他们身边,我能办到,但你们办不到。”
“但你认为我们可以杀出生路?”哈雷德问他,口气温和轻柔,但我们全都听出他话中的急迫之意。
“你们可以,那是唯一的路。我走遍了这座山的每个角落,我曾非常靠近他们,近到能听到他们抓痒的声音,所以我才出现在这里。我来告诉你们如何自救,但有个条件,你们明天没杀掉的人、幸存的人,全归我处理,要把他们交给我。”
“好,好,”苏莱曼爽快同意,生怕他变卦,“快,bach-e-kaka,说说你所知道的,我们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坐下来说说你知道的,我们没吃的,没办法请你吃一顿,多多包涵。”
那几个星期,我们躲藏、等待,没有暖可取,没有热食可吃,每天都度日如年。在那期间,我们讲已讲过的故事,借此娱乐彼此,相互打气。在那最后一晚,几个人讲过故事之后,再次轮到我。数个星期前,我讲的第一个故事,讲我如何越狱,坦承自己是个罪犯,曾因犯罪而入狱,让他们大为惊骇,但他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在我讲完后,问了许多问题。
我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暗杀之夜”的事,讲阿布杜拉、维克兰和我如何追踪到那些尼日利亚杀手,如何和他们扭打,并打败他们,然后把他们赶出印度;讲我如何追捕捅出这所有篓子的毛里齐欧,痛揍他一顿;讲我如何想杀他泄恨,最后还是饶了他一命,然后后悔自己一时心软,以致他后来去打莉萨·卡特,迫使乌拉出手杀了他。
那故事也很受欢迎,而当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在我身边坐定,准备替我的第三个故事翻译时,我不知道该讲什么才能再度勾起他们的兴致。我在脑海里搜寻故事主角,有很多主角,太多男、女主角,而第一个主角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勇气和牺牲让我想起他们。但我开口时,却说起了普拉巴克的故事。那些话,就像某种绝望时的祷告,无须召唤,自然而然就从心里涌出来。
我告诉他们普拉巴克如何在小时候就离开他如天堂般的老家村子前往城市;如何在青少年时期和狂放不羁的街头少年拉朱等朋友返回家乡,对抗土匪的威胁;普拉巴克的母亲鲁赫玛拜如何鼓舞村民的斗志;年轻的拉朱如何走向自大的土匪头子,连开数枪,直到那人倒地身亡;普拉巴克如何喜爱大吃大喝、跳舞、音乐;他如何在霍乱流行时救了他心爱的女人、娶了她,最后如何在我们伤心的亲友围绕下死在了病床上。
马赫穆德替我译完最后一句话后,他们思索着那故事,现场陷入长长的沉默。我正以为他们和我一样,为我那矮子好友的一生而感动时,有人发问。
“那他们那个村子养了几只山羊?”苏莱曼一脸严肃地问道。
“他想知道有几只羊——”马赫穆德还没译完,我就回答。
“我懂,我懂,”我微笑地说,“嗯,我估计有八十只,或许多达百只。每户人家有约两三只山羊,但有些人家多达六或八只。”
那回答引来一阵比手画脚的轻声讨论,且比他们之间偶尔出现的政治辩论或宗教辩论更为热烈,壁垒更分明。
“那些山羊是……什么……颜色?”贾拉拉德问。
“颜色,”马赫穆德正经八百地解释,“他想知道那些山羊的颜色。”
“哦,这个嘛,我想是褐色、白色,有一些是黑色。”
“体型很大,像伊朗的山羊?”马赫穆德替苏莱曼翻译,“或者瘦巴巴,像巴基斯坦的山羊?”
“嗯,差不多这么大……”我边说,边用双手比画。
“他们,”纳吉尔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讨论,“从那些山羊挤出多少乳汁,每天?”
“我……其实不是很懂山羊……”
“试着,”纳吉尔不放弃,“试着想想看。”
“噢,搞什么。我……老实说,根本只能瞎猜,但我要说,或许,一天两公升……”我说,无奈地举起双掌。
“你那个朋友,他开出租车能赚多少?”苏莱曼问。
“你那个朋友结婚前跟女人单独出去过吗?”贾拉拉德想知道,结果引来众人大笑,有些人还拿起小石子丢他。
那场谈话会就以这种方式谈论与他们有关的所有主题,最后我说声抱歉并离开,找到可以凝望夜空且较能躲避风寒之处。冰冷的夜空罩着雾,什么都见不到。恐惧在我空虚的肚子里潜行,然后猛然跳起,用利爪扑向关在肋骨围笼里的心脏,我努力想压下那恐惧。
我们就要杀出去了。没有人说,但我知道其他人全都在想我们活不成了。他们太高兴、太轻松。一决定迎战,他们过去几个星期的紧张、忧惧全部一扫而空。那不是心知获救的人那种愉悦的释怀,那是别的东西,那是我孤注一掷越狱的前一晚在囚房的镜子里看到的东西,那是我在与我一起越狱的那人眼里见过的东西。那是豁出去,拿生死当赌注,什么都不在乎的雀跃。明日某个时候,我们就会自由,或者死去。驱使我翻过监狱前围墙的那股决心,这时正驱使我们翻过山脊,迎向敌人的炮火,与其像老鼠一样死在陷阱里,不如战死。我逃出监狱,横越大半个世界,过了这么些年,结果竟置身在一群与我对自由和死亡抱持一模一样观点的人之中。
而我仍然害怕:害怕受伤,害怕脊椎中弹而瘫痪,害怕被活捉,在另一个监狱受狱警折磨。我突然想起,卡拉和哈德拜如果在身边,大概会跟我说有关恐惧的珠玑妙语。而想到这里,我了解到他们距离这一刻、距离这山、距离我,何等遥远。我明白我不再需要他们的才智,那帮不了我。这世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无法让我的心免于因那潜行的恐惧而紧揪。人一旦知道自己会死,机智聪明也无法让人心安。过人的天赋终归徒劳,机智聪明终归虚无。真正令人安心的东西,如果那东西真的降临,乃是时间、空间、感觉混合而成且透着古怪斑纹的东西,我们通常称为智慧的东西。
对我而言,在那场战争之前的最后一晚,那是我母亲的说话声,那是我朋友普拉巴克的生与死……上帝让你安息,普拉巴克。我仍爱你,当我想起你时,那股哀痛钉在我的心上,钉在我闪着灼热明星的眼睛里……在那个冰冷的山脊上,教我安心的东西是浮现在脑海里的普拉巴克的笑脸,我母亲的说话声:这辈子不管做什么,都大胆去做,就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喏,给你一根。”哈雷德说,往下滑到我身边蹲着,未戴手套的手拿着两根抽剩一半的烟,递上一根给我。
“哇噻!”我吃惊地望着他,“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以为上星期大家都抽光了。”
“是抽光了,”他说,用小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但这两根例外。我留着供特殊时机抽的,我想现在是时机了。我觉得不妙,林,真的觉得不妙。心里的感觉,而我今晚甩不掉那感觉。”
自从哈德那晚离开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讲了必要之外的话。我们每个白天、夜晚工作在一起、睡在一起,但我几乎从未和他目光相遇,我一直冷冷地避免和他交谈,因此他也一直与我无言。
“嘿……哈雷德……关于哈德和卡拉……不要觉得……我是说,我没有——”
“我知道,”他插话道,“你发火是理所当然的。站在你的立场,我能理解。我始终能理解。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哈德离开的那晚,我也跟他说起了这事。他该相信你的,说来好笑,他最信赖的人,这世上他唯一真正彻底信赖的人,最后竟是个疯狂杀手,竟是出卖我们所有人的人。”
那纽约腔,带着越来越强的阿拉伯口音,像是起着泡沫的温暖波浪席卷着我的全身,我几乎要伸出手拥抱他。他的嗓音总让我觉得笃定,他那带疤的脸让我看到真正的苦,但因为心中的芥蒂,我看不到那笃定和苦。能与他重修旧好,我太高兴了,因而误解了他刚刚论及哈德拜的那番话。我未用心思索,以为他在谈阿布杜拉,但其实不是。而那次机会,仿若其他无数个可以在一次交谈中了解全部真相的机会,就这样流失掉了。
“你有多了解阿布杜拉?”我问他。
“很了解。”他答道,淡淡的微笑渐渐变为不解地皱眉:这是扯到哪里去了?
“你喜欢他?”
“其实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阿布杜拉什么都不信。在一个没有足够造反者为真正目标而奋斗的世界里,他是个没有目标的造反者。我不喜欢什么都不信的人,也不是很信任那样的人。”
“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大笑道,“你相信一些东西,因此我才喜欢你,因此哈德爱你。他真的爱你,你知道的,他跟我这样说过几次。”
“我相信什么?”我嘲笑道。
“你相信人,”他迅即回答,“贫民窟诊所那件事,还有其他类似的事,例如,你今晚讲的故事,关于那村子的故事。你如果不相信人,不会记得那些鸟事。霍乱肆虐时你在贫民窟努力的事,哈德很欣赏你那时候的作为,我也是。哎,有一阵子,我以为你甚至让卡拉也相信人。你要了解,林,如果哈德有选择,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去完成他必须完成的事,他不会那样做。事情那样发展是不得已的,没有人想耍你。”
“连卡拉也没有?”我微笑地问,享受完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按熄。
“这个嘛,卡拉或许有,”他坦承道,笑出那有所压抑、带着难过的笑,“但卡拉是那样的人,我想她从没耍弄过的人是阿布杜拉。”
“他们曾在一块儿?”我问,惊讶得按捺不下嫉妒,眉头紧皱在一起。
“这个嘛,不能说是一起,”他不带感情地回答,凝视着我的眼睛,“但我曾是,我曾跟她同居。”
“你什么?”
“我跟她同居过六个月。”
“什么?”我问,咬紧牙根,觉得自己很蠢。我没资格生气或嫉妒。我从没问卡拉爱过谁,她也从没问我爱过谁。
“你不知道,是不是?”
“知道就不会问了。”
“她甩了我,”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就在你出现时。”
“哦,妈的,老哥……”
“没事。”他微笑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各自回想最近几年的事。我想起阿布杜拉,想起在哈吉阿里清真寺附近的海堤边,我遇见阿布杜拉和哈德拜的那晚。我记得他说过,他用英语说的漂亮句子,是个女人教他的,那想必是卡拉,无疑是卡拉。我想起初见到哈雷德时,哈雷德举止的生硬不自然,我猛然领悟,他那时想必正受失恋之苦,或许还怪在我头上。我清楚理解到,他像一开始那样和善、亲切地对待我,内心想必经历过很大的煎熬。
“你知道吗,”片刻之后他又说,“跟卡拉相处,真的要很小心,林。她……一肚子火……你知道吗?她受了伤。她受伤严重,在所有关键之处。她小时候,他们真的伤了她,她的精神有点不稳定。来印度之前,她在美国做了某件事,而那也伤了她。”
“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非常严重的事,但她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我们绕着那事谈,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我想哈德拜知道那事,因为,你知道的,他是第一个遇见她的人。”
“不,我不知道,”我答道,想到自己对爱了这么久的女人了解这么少,不由得感到不悦,“为什么……你为什么认为她从没跟我谈起哈德拜?我认识她很久了,我们两人都为他工作时就认识了,而她从没说。我谈过他,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她从没跟我提过他的名字。”
“我想她纯粹是忠心于他,你知道的。我想她对你没有不良居心,林,她纯粹是太忠心,唉,她过去对他太忠心,把他当成父亲一样,我想。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死掉了,而且她继父在她还很年轻时也死掉了。哈德及时出现救了她,因此成了她的父亲。”
“你说他是第一个遇见她的人?”
“对,在飞机上。照她告诉我的,那过程有点离奇。她不记得自己上了飞机,那时她正为某件她干的事而逃亡,她有了麻烦。最后,她在几个机场搭了几架不同的班机,如此过了几天,我想。然后她在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从……我不知道……某个地方飞往新加坡。她想必是紧张崩溃或有诸如此类的情绪,因为她的精神崩溃了,她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在印度的某个洞穴和哈德拜在一起,然后他把她交给阿曼照顾。”
“她跟我谈过他。”
“她谈过?她讲得不多。她喜欢那个人,他照顾她将近六个月,直到她的精神完全恢复为止。他带她回来,回到光明的世界。他们很亲密,我想阿曼是她这辈子最像她兄弟的人。”
“你和她在一起,我是说,当阿曼遇害时,你认识她吗?”
“我不知道他遇害了,林。”哈雷德严肃地说,紧皱眉头努力回想,“我知道卡拉认定了那样,认定是周夫人杀了他和那女孩……”
“克莉丝汀。”
“对,克莉丝汀。但我很了解阿曼,他是个性情很温和的男人,那种非常单纯、温和的男人。他完全是那种如果认为无法和女友自由自在地在一起,就会像浪漫的爱情电影那样,和女友服毒自杀的人。哈德查了那件事,非常仔细地查,因为阿曼是他的人,他肯定周夫人跟那件事无关。他证明她是无辜的。”
“但卡拉不信?”
“对,她不相信。那件事,加上先前其他的事,使她非常伤心。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爱你?”
我迟疑了,一部分是因为不愿让出那小小的优势,如果他相信她真的说了那句话,我可能稍稍胜他一筹的优势;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忠于卡拉,因为那毕竟是她的事。最后我还是回答了,我得知道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没有。”
“太可惜了,”他平淡地说,“我以为你或许是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帮她的人,帮她突破的人,我想。那女孩的遭遇很惨,碰上了一些不幸的事。哈德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我想。”
“怎么说?”
“他要她替他工作。他遇见她时救了她,他保护她,使她免受那件事的伤害——她在美国害怕的那件事。但就在那时,她遇见了那个男人,一个政治人物,他很迷恋她。哈德需要那个男人帮忙,因此他要她替他工作,而我想她不适合那工作。”
“什么工作?”
“你知道的,她那么美,那双绿色的眼睛,那么白的肌肤。”
“去他的。”我叹气道,想到哈德曾跟我长篇大论,谈到不道德之事里的不法成分,不法之事里的不道德成分。
“不知道哈德的心里在想什么,”哈雷德断言道,怀疑且不解地摇头,“最起码可以说……那不符合他的个性。老实说,我认为他不觉得那是在……伤害她。但她可以说是整个心凉掉,那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要她去做那种下流事。我想她没有原谅他,但她还是出奇地忠于他,始终不变,我一直搞不懂。但我就是那样跟她搭在一块儿,从那件事开始到结束,我都看在眼里,我替她难过,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一阵子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但我从未进入她的心房,而你也是。我想永远没有人能。”
“永远可是很久的。”
“对,你抓到重点了。但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不希望你再受伤了,兄弟。我们已吃了太多苦,na?而且我不希望她受伤。”
他再度沉默。我们盯着岩石和结霜的地面,避开对方的目光,兀自发着抖,度过几分钟。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拍拍双臂双腿驱除寒意。我也站起身来,冷得发抖,猛跺麻木的脚。在最后一刻,哈雷德猛然伸出双手抱住我,动作之突然,仿佛是要挣脱纠缠的藤蔓。他抱得很紧,但他的头缓缓靠在我头上,动作轻柔一如沉睡小孩慢慢垂下的头。
他把身子抽离我时,脸别到一边,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走开,我跟在后面,脚步更慢,双手抱胸驱寒。直到我独自一人时,我才想起他刚刚对我说:我觉得不妙,真的觉得不妙……
我决心跟他谈谈这点,但就在这时,哈比布从我身旁的阴影窜出,吓得我跳了起来。
“他妈的拜托!”我悄声说,口气强硬,“你他妈的吓死我了!别做那种让人讨厌的事,哈比布!”
“好,好。”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从那疯汉身边走出来。
哈比布口齿不清地对我说话,说得很快,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的双眼从头部瞪着前方,又黑又重的眼袋更夸大了效果。眼袋将下眼皮往下拉,在那圈碎裂、溃散的虹膜底下,露出了太多的眼白。
“什么?”
“没事,”马赫穆德重复道,“他想跟每个人讲话,今晚他想跟每个人讲话。他来找我,要我用英语把他说的话转述给你听,你是倒数第二个,然后是哈雷德,他想最后一个跟哈雷德讲。”
“他说了什么?”
马赫穆德要他把刚刚对我说的话重述一遍。哈比布照办,速度一样快,语气一样亢奋,同时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觉得会有敌人或怪兽从我的眼里窜出。我回盯着他,眼神一样固定不动——我已被凶狠、疯狂的人缠住,江湖经验告诉我,这时绝不可以把眼睛转开。
“他说坚强的人让好运出现。”马赫穆德替我们翻译。
“什么?”
“坚强的人,他们自行造就好运。”
“坚强的人创造自己的好运?他是这意思?”
“对,就是,”马赫穆德同意,“坚强的人能创造自己的好运。”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马赫穆德答,很有耐心地微笑,“他就这样说的。”
“他四处走,就告诉每个人这个?”我问,“坚强的人创造自己的命运?”
“不是。对我,他说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他先成为伟大的军人,然后才成为伟大的导师。对贾拉拉德,他说星星闪亮,因为它们满是秘密。他对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太赶了,没时间告诉我们这些东西,那对他很重要。我不懂,林,我想那是因为我们明天就要和敌人厮杀。”
“还有吗?”我问,对这番交谈大感不解。
马赫穆德问哈比布还有没有要说的。哈比布定定望着我的眼睛,用普什图语、法尔西语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些。
“他只说世上没有好运这回事,他要你相信他说的,他又说了一遍坚强的人——”
“创造自己的好运,”我替他译完,“好,告诉他,我很感谢他的指点。”
马赫穆德开口时,哈比布更专注地盯了我一阵子,在我眼里寻找我无法给他的肯定或回应。他转身,佝偻着曲膝大步跑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姿势比他眼里清楚可见的疯狂,更让人胆战心惊。
“接下来他要去干什么?”我问马赫穆德,宽慰他终于离去。
“他会去找哈雷德,我想。”马赫穆德答。
“妈的,真冷!”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我冷死了,和你一样。我整天在想什么时候才不会这么冷。”
“马赫穆德,我们去听盲人歌手演唱,和哈德拜在一起时,你在孟买,对不对?”
“对,那是我们所有人第一次聚在一起,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你。”
“很抱歉。我那晚没能认识你,我没注意到你在那里。我想问你的是,你是怎么和哈德拜走到一起的?”
马赫穆德大笑。很少看到他放声大笑,我不由得微笑回应。这趟任务让他瘦了,我们每个人都瘦了。他的脸瘦得毫无赘肉,露出高颧骨、尖下巴,下巴上留着浓黑的胡子。他的双眼即使在寒冷的月光下,仍如擦得发亮的神庙铜瓶。
“那时我站在孟买的街上,正在和朋友做护照生意。有只手搭在我肩上,是阿布杜拉,他告诉我哈德汗想见我。我去见哈德了,上了他的车。我们坐在车里谈,然后我就是他的人了。”
“他为什么挑上你?什么原因让他挑上你?什么原因让你同意加入?”
马赫穆德皱起眉头,看来他可能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我反对巴列维国王,”他说,“巴列维的秘密警察,名叫萨瓦克的组织,那组织杀了许多人,把许多人关进牢里打。因为反抗那个国王,我父亲死在牢里,母亲死在牢里。那时我年纪很小,等我长大,我也反抗那国王,两度入狱,两度被打,身体遭过电击,痛得不得了。我为伊朗革命而战。霍梅尼催生出伊朗革命,巴列维逃往美国后,霍梅尼成为新当权者。但萨瓦克秘密警察仍然横行,只是这时他们效忠霍梅尼。我再度入狱、再度被打、被电击,巴列维时代的同一批人,牢里的同一批人,这时效忠霍梅尼。我的朋友都死在牢里,死在对抗伊拉克的战争里。我逃到了孟买,和其他伊朗人做黑市生意。然后,阿布德尔·哈德汗吸收了我。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位了不起的人,就哈德,如今,他死了……”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用粗布夹克的袖子擦干两眼的泪水。
他说了长长一段,我们冷得要死,但我还想问他。我想知道全部真相,以填补哈德拜所告诉我的、哈雷德所告知我的秘密间的所有空白。但就在这时,传来了一声凄厉恐怖的尖叫声,然后戛然而止,仿佛声音的线被人用剪刀给剪断。我们互望,基于同样的本能,手往武器上摸。
“往这边!”马赫穆德大喊道,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跑过滑溜的雪和烂泥。
我们和其他人同时抵达出声处。纳吉尔、苏莱曼快步穿过人群,想了解我们正盯着什么瞧。他们怔怔定住,一动也不动,只见哈雷德·安萨里跪着,俯身在哈比布的身体上。那疯汉仰躺着,死了。
几分钟前,他说出好运那番话的喉咙,这时插着一把小刀。小刀插进他的脖子,左右扭转,一如哈比布对我们的马和悉迪奇所干的。但那把小刀,那把像河床上伸出的树枝,从沾满烂泥的喉咙里伸出的小刀,不是哈比布的小刀。我们每个人都很熟悉那把刀,我们全都见过它那造型独特、刻有图纹的兽角握柄,见过太多次。那是哈雷德的小刀。
纳吉尔和苏莱曼轻轻将哈雷德扶离尸体。他接受这帮忙,但不久就把他们甩开,跪回尸体旁。哈比布的帕图披巾围住胸膛的部位起皱了,哈雷德从尸体防弹背心的胸前拔出东西。那是金属,两块金属,用皮绳挂在哈比布的脖子上。贾拉拉德冲上前一把抓住,那是他和哈尼夫、朱马摧毁坦克后,捡来当纪念品的金属碎片,他那两个朋友一直戴在脖子上的。
哈雷德站起来,转身慢慢走离现场。他经过我时,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跟着他走。我身后传来愤怒的咆哮声,贾拉拉德用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枪托砸哈比布的尸体。
我回头,看见那疯汉发狂的眼睛被枪托上上下下的重击砸烂。恻隐之心执拗地生起,我竟为哈比布难过起来。我不止一次希望能亲手杀了他,我知道我会很高兴他死了,但那一刻,我非常替他难过,以致心情像失去朋友般哀痛。他曾是个老师,我听到自己这么想。这个我所认识的最残暴危险的人,原是个幼儿园老师。我甩不掉那想法,仿佛在那一刻那是唯一真正重要的真相。
众人终于把贾拉拉德拖开,现场只剩血、雪、毛发,还有被砸碎的骨头——那个饱受仇恨折磨的心灵原来寄身的骨头。
哈雷德回到山洞,用阿拉伯语低声讲着什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教他精神为之一振的憧憬,使那带疤的脸散发出近乎骇人的坚毅。
他在山洞里卸下挂着水壶的腰带,任它滑落地上。他举起肩上的弹带,绕过头,同样任它落地。接着他在各口袋翻找,清出一个个口袋里的东西,最后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衣服。他脚边有假护照、钱、信、皮夹、武器、饰物,乃至他死去已久的家人照片,那皱了角的照片。
“他说什么?”我急切地问马赫穆德。过去四个星期,我一直在回避哈雷德的目光,冷冷地拒绝他的友善。突然,我无比担心,担心会失去他,担心已失去他。
“,”马赫穆德悄声回答,“他在念的经文。”
哈雷德离开山洞,走到营区边缘。我跑上去阻止,用双手把他推回来。他任由我推,然后再度走向我。我伸出双手抱住他,硬把他拉回几步,他没抗拒。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盯着只有他看得见的幻象,令他非常恼火的幻象,嘴上同时念着具催眠效果的诗文。我放开他,他继续走出营地。
“帮帮我!”我大喊道,“你们没看到吗?他要走了!他要离开这里!”
马赫穆德、纳吉尔和苏莱曼走过来,但不是帮我拉住哈雷德,反倒是抓住我的双臂,轻轻掰离他身上。哈雷德立即往前走,我挣脱,冲上前再度拦住他。我向他大喊,甩他耳光以唤醒他注意危险。他没反抗,没有反应。我感到冰冷的脸上有热热的泪水,泪水流到我冻裂的嘴唇,一阵刺痛。我感到胸腔里在呜咽,像河水拍打、翻腾过冲蚀成圆形的石头,不断呜咽。我紧抱住他,一只手臂绕过他脖子,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腰,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相扣。
经过这几个星期的折磨,纳吉尔变得又瘦又虚弱,尽管如此,他的力气还是大得让我无法挣脱。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我的手腕,硬是把它们掰离哈雷德身上。我反抗,伸手想抓住哈雷德的夹克,马赫穆德和苏莱曼却帮着纳吉尔阻止我。然后我们看着他走离营地,走进已毁了或杀了我们所有人的寒冬。
“你没看到吗?”他走开时马赫穆德问我,“你没看到他的脸吗?”
“看到了,看到了。”我啜泣道,摇摇晃晃地回山洞,栽进我那已被不幸压垮的内心囚室中。
最后,当大家都恢复元气,所有人都做完祷告,每个人都准备就绪时,我们聚集在营区东南边附近,哈比布建议我们发动攻击的地方。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那道陡坡是我们杀出生路的唯一机会;他打算和我们一起攻击厮杀,因此没理由怀疑他的建议。
我们有六个人,另外五个是苏莱曼、马赫穆德·梅尔巴夫、纳吉尔、贾拉拉德和年轻的阿拉乌丁。阿拉乌丁二十岁,生性害羞,有着老人家褪了色的绿眼睛和男孩的笑容。他迎向我的目光,点头鼓励,我回以点头微笑,他的脸顿时化为灿烂的大笑,头点得更用力。我看向别处,羞愧于和他共处这么久,共处过艰苦的几个月,却从未想过找他聊聊。我们就要一起赴死,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黎明点燃了天空。遥远平原上被风吹着跑的云朵红似火,旭日灼热的初吻把它们吻成绯红。我们握手、拥抱,一再检查武器,凝望着下面那通往永恒的陡坡。
结局来到时,总是来得太快。我脸皮紧绷,因为脖子、下巴的肌肉把我的脸皮往下拉,而那些肌肉又被紧抓着痛苦根源(枪)的双肩、双臂、冻伤的双手给拉紧。
苏莱曼下达了命令,我的胃猛然下垂、紧揪,像靴子下毫无感觉的冰冷土地般冻硬。我站起身,翻过山脊边缘,我们开始下坡。那是灿烂光明的一天,几个月来最晴朗的一天。记得几个星期前,我觉得阿富汗像座监狱,被关在群山环绕的石笼里,没有黎明、没有日落。但那天早上的黎明比我之前经历过的黎明都更美丽迷人。坡度从变得更陡,渐渐变得较和缓,我们加快脚步,小跑步越过最后一块玫瑰红的雪地,走上灰绿色的崎岖土地。
最初的几个爆炸声离我们太远,但并未教我害怕。好。来了。就这样……这几个字像连珠炮般在我脑海里一直出现,好似出自别人之口,好似有人,例如教练,正在为我做心理准备,以迎接最后一战。然后爆炸声更近,敌人的迫击炮找到了射击的方位。
我朝队伍尽头望去,看见其他人跑得比我更卖力,只有纳吉尔还在我身边。我想跑快点,但双腿似乎麻木不听使唤,看着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跑,我却感觉不到它们。我花了好一番努力,才把指令传给双腿,要它们加快。最后,我踉踉跄跄地加快跑步速度。
两枚迫击炮弹的爆炸落点很靠近我,我继续跑,等那疼痛,等那可笑至极的笑话降临。我的心在胸腔里翻腾,我猛喘气,呼噜呼噜地小口吸进冷空气。我看不到敌军阵地。迫击炮射程远超过一公里,但我知道一定没那么远。然后,首次传来枪响,子弹如阵雨般射来,AK-74的“吞—吞—吞—吞”声,开枪者包括他们和我们。我知道他们已靠得很近,近到足以射死我们,近到我们可以射死他们。
我迅速扫视前方崎岖的地面,寻找洞穴或巨石,以找出最安全的通道。队伍里有人倒下了,就在我的左边,那是贾拉拉德。他跑在纳吉尔的旁边,距离我不到一百米。一枚迫击炮在他的正前方爆炸,把他年轻的身躯炸得粉碎。我再度往下看,跳过岩石、巨石,跌跌撞撞但没有倒下。我看到苏莱曼在我前方五十米处,紧抓着喉咙,然后往前倾,弯着腰再跑了几步,好似在找他前面地上的什么东西。他不支倒地,手捂着脸,往旁边翻滚。他的脸和喉咙流血、破掉、裂开,我往前跑,想绕过他,但地面崎岖、布满石头,我只好跳过他。
敌人卡拉什尼科夫枪的火光首次映入眼帘,离我很远,至少两百米,比我先前猜想的还远得多。一颗曳光弹“咻”的一声掠过我身边,我若往左偏一步就中弹。我们逃不了,也逃不出去;因为他们人虽不多,开火的枪也不多,但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瞄准我们,把我们射倒,他们会把我们全射死。然后敌人阵地里响起一阵猛烈爆炸。白痴!他们炸掉自己的迫击炮弹,我心想,立即有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纳吉尔举起突击步枪,边跑边开枪,我看到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在我右前方,在苏莱曼原来的位置开火,我举起枪扣下扳机。
极近距离处传来了一声叫人不寒而栗的骇人尖叫,我猛然认出那是我自己在尖叫,但我控制不住。我望着我身边那些勇敢而漂亮的人冲进枪林弹雨里。是上帝让我这么想,也祈求上帝原谅我这么说,但假若荣耀是庄严又令人痴狂的兴奋,那是荣耀的,那真的很荣耀。如果爱是一种罪,那便是爱该有的模样;如果音乐能杀人,那便是音乐该呈现的感觉。而我使劲儿跑,翻过一道监狱围墙。
然后,周遭突然无声如海底的深处,我的双腿停住不动,炸起的土又热又脏,夹杂着沙子,堵住我的眼睛和嘴巴。有东西打中了我的双腿,有又硬又热又尖锐得吓人的东西打中了我的双腿。我往前倒,好似在漆黑中奔跑,撞上了倒下的树干。一发迫击炮,炮弹的金属碎片,震耳欲聋后的无声,烧灼的皮肤,遮住眼睛的沙土,呛得喘不过气。有股气味塞满我的脑子,那是我自己死亡的气味,死前闻到的气味,带着血味、海水味、潮湿土味、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味,然后我重重倒地,穿过地面,坠入既深且想象不到的漆黑中。一直往下坠,没有光……没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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