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臭的。一沓新钞会发出墨水、酸液、漂白水的味道,类似市警局里的指纹室。饱受希望与觊觎之扰的旧钞,带着陈腐味,像在廉价小说里夹太久的干燥花。把一堆有新有旧的纸钞放进一间房间里,数百万卢比点过两次,用橡皮筋捆成数沓,就会发臭。狄迪耶曾告诉我,他爱钱,但他讨厌钱的味道。从钱那里得到的快乐越多,事后洗手就要洗得越彻底。他的意思,我完全了解。那个黑帮针对黑市金钱兑换业务设了间计账室,位于要塞区,像个又深又大的洞穴。计账室不通风,炙热的光线亮到足够识破最高明的伪钞,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总是慢悠悠地转动,以免吹走计账桌上零散的纸钞,房间里的钱味就和盗墓人靴子里的汗味跟尘土味差不多。
与莫德纳见面后的几个星期,我在拉朱拜的计账室里,朝门口一路推挤,以我们每个人都爱玩的那种幼稚粗暴动作把帮中兄弟推开,来到门外,猛吸楼梯间里的新鲜空气。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在第三阶停下,手搭在木栏杆上,抬头瞧见拉朱拜探出门口。这个替哈德,哦,不,替萨尔曼的黑帮联合会管账的矮胖秃子,一如以往穿了多蒂腰布和白背心。我知道,他只把身子探出门口,是因为他每天晚上要到快午夜时,亲手关上门之后,才会真正离开那房间。需要大小便时,他会使用专属的私人厕所,厕所里有面单向透明玻璃,供他监看计账室里的动静。他是很敬业的会计,也是黑帮里最出色的会计,但拉朱拜之所以继续窝在计账室里管钱,不只是因为职责所在。离开这间忙碌的房间,他就变得脾气恶劣、多疑,整个人奇怪地变苍老。但不知为什么,在计账室里,他就变得较胖、开朗而有自信,仿佛一踏进那房间,就让他连上了某种精神力量:只要他有一部分身体仍在那房间,他就仍然和那能量、那力量、那钱联结着。
“林巴巴!”他对着我大喊道,下半身隐藏在门框后,“别忘了婚礼!会来吧?”
“当然,”我回以微笑,“我会去!”
我冲下三段楼梯,揶揄、推挤在每个楼层干活儿的兄弟,碰撞着经过临街大门的兄弟身边。在街道的尽头,另两个看守门的兄弟微笑着,我打招呼回应。除了少数例外,帮中的年轻兄弟大部分都喜欢我。在孟买黑社会混的外国人,不只我一个,班德拉黑帮联合会有个爱尔兰籍的帮派分子,有个美国籍跑单帮的人靠大型毒品交易闯出名号,有个荷兰人效力哈尔区的某个帮派,还有其他人在孟买各地帮派里混,但我是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里唯一的白人。我是他们的外人。随着印度本土的自傲,像新发的绿色、白色、橘色藤本植物从后殖民时代的焦裂土地冒出,那些年也是单凭外国人身份、英国人身份,或长相、说话看似英国人的模样,就足以赢得好感、吸引注意的最后几年。
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意义重大,意味着他把我当自己人。我和萨尔曼、桑杰、法里德、拉朱拜以及联合会里其他人一起工作,已有几个月。我在护照这一块市场工作,营业额几乎和黑市换钱的那个部分一样。我个人在街头上的人脉扩张,替黄金、违禁品、货币兑换部门赚进大把钞票。每隔一天,我就和萨尔曼·穆斯塔安、阿布杜拉·塔赫里到拳击馆锻炼身手。通过与哈桑·奥比克瓦的交情,我在非洲聚居区多了一条人脉,他的手下成为我的新盟友。那层关系很有用,可以带给我们新的人手、钱财和市场。在这之前,我已应纳吉尔的要求,加入与孟买市阿富汗流亡人士谈判的代表团,和他们达成军火协议,由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处的半自治部落地区供应武器给萨尔曼联合会,使我们从此有了稳定的军火来源。我有朋友、受尊敬,钱多得花不完,但直到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我才知道自己真正得到了接纳。在萨尔曼的联合会里,他的辈分很高。这份邀请,正式表明他欢迎我加入只有够信赖、够亲近者才能加入的核心圈子。你可以和帮派合作,可以替帮派卖命,可以干出那种让兄弟敬佩你的事,但要等到他们邀你去家中吻他们的宝宝,他们才真正把你当自己人。
我走出房子,穿过要塞区无形的边界,走近花神喷泉。一辆空出租车在我身旁放慢速度,司机主动打手势,要我搭他的车,我挥手要他走开。他不知道我会讲印地语,以龟速开到我身边,探出车窗对我说话。
“嘿,白种浑蛋,你没看到这出租车是空的?你在干什么?这么热的下午,像某人走失的白羊,走在路上?”
“Kai paijey tum?”我用马拉地语问,口吻很不客气。你想干吗?
“Kai paijey?”他重复我的话,听到这句马拉地语他惊讶得呆住了。
“你有什么毛病?”我问,用孟买陋巷的粗俗马拉地方言说,“你不懂马拉地语?这是我们的孟买,孟买是我们的。如果你不会讲马拉地语,干吗待在孟买?你这个王八蛋是猪脑袋啊?”
“Arrey!”嘿,他咧嘴而笑,改用英语,“你会讲马拉地语,巴巴?”
“Gora chierra, kala maan.”我回他,举手在脸前、心前各画了一个圈。白脸,黑心。我改用印地语,用了“你”这个字的最礼貌表达字眼,好让他安心。“我外表是白的,兄弟,但内在是彻底的印度。我只是在散步消磨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找真正的游客,放过像我这样的印度可怜虫,na?”
他放声大笑,把手伸出车窗与我的手轻轻交握,然后开走。
我继续走,避开拥挤的人行道,走上车道,汽车在身旁呼啸而过。深呼吸着这城市的气息,终于驱走我鼻孔里计账室的味道。我正往回走,走往科拉巴,走往利奥波德,要去见狄迪耶。我想走路,因为我喜欢回到这城市里我最喜爱的地方。替萨尔曼的黑帮联合会工作,使我的足迹遍及这大城的每个遥远郊区,而且有许多地方是他特别能掌控的:从马哈拉克斯米到马拉德;从棉花绿到塔纳;从圣塔克鲁斯、安德海里到影城路的湖泊区。但他的黑帮联合会真正的权力中枢,位于那个长长的半岛,那个始于临海大道的大弯,沿着短弯刀状海岸一路迤逦到世贸中心的半岛。而就在那里,那些生气勃勃的街道上,距海只有几个巴士站的地方,我倾心于这座城市,开始爱上她。
街上很热,热到足以将困扰不安的心里,最深层思绪以外的念头,全烧得精光。就像其他孟买人和孟买客,我已把从花神喷泉到科兹威路的这段路走了上千遍,我和他们一样知道,这段路上哪里可以吹到凉爽海风,可觅得凉荫。每次白天步行时的洗礼,我的头皮、我的脸、我的衬衫,只消被那阳光直射几秒钟,就全被汗水湿透,然后在阴凉处吹个一分钟的风,就可凉爽到恢复干燥之身。
走在马路上的车子和逛街人潮之间,我的心飘向未来。很吊诡,甚至是故意唱反调似的,就在我正要被纳入孟买的神秘核心时,我也有种想离开的强烈冲动。我了解那两股力量,虽然看来相互矛盾。孟买让我喜爱的地方,有许多存在于人的性情、理智、言语里,包括卡拉、普拉巴克、哈德拜、哈雷德·安萨里。他们全以某种方式走了,在这城市里,我喜爱的每条街上、每座陵庙里、每段海岸上,时时让我有失去他们的感伤。不过,这城里有了爱和灵感的新来源,有人生的新页从丧失、幻灭的休耕地里展开。我在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里的地位非常稳固,宝莱坞的电影业和新兴的电视、多媒体业,正向我敞开商机的大门:每隔一个星期就有人给我提供工作机会。我有套不错的公寓,可眺望哈吉·阿里清真寺,而且我有钱。夜复一夜,我对莉萨·卡特的爱慕越来越浓。
每回走到我喜爱的那些地方,那种感伤总挥之不去。就在新情爱和获得接纳把我更拉近这城市怀抱时,那股感伤却逼我离开她。走在从花神喷泉到科兹威路那段长路上,接受汗水洗礼时,我不知何去何从。再怎么频频思索或深入思量艰困的过去,或现在的感伤与前景,还是无法断然决定未来的路。有个环节缺失了:我确定自己欠缺某个周密的分析,某份证据,或让自己可以完全看清人生的视角转换,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该怎么做。因此,我走在汽车、摩托车、巴士、卡车、手推车狂奔乱窜的车流里,与游客、购物者曲折移动的人潮之间,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进入热气里、街道上。
“林!”我穿过那道宽拱门,走向狄迪耶那排并成的长桌时,他大声叫住我,“刚锻炼完身体,non?”
“不是,走路,想事情。应该说是锻炼脑子,或许还有灵魂吧。”
“别担心!”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向侍者示意,“我每个星期的每一天都在治这种病,或起码每个晚上。阿图罗,挪个位子给他,往下移一点,让他坐在我旁边。”
阿图罗是个意大利青年,狄迪耶的新欢,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事,惹上那不勒斯的警察而逃到孟买躲藏。他身材矮小,有着许多女孩大概会羡慕的娃娃脸。他会的英语很少,每次有人向他攀谈时,不管对方多友善,他都一律回以恼火的颤抖,使性子发脾气。因此,狄迪耶的许多朋友都不理他,使他们与狄迪耶的关系出现裂痕,最后,多则几个月,少则几星期,便不再往来。
“你刚错过了卡拉,”我与狄迪耶握手时,他更小声地告诉我,“她会很难过,她想——”
“我知道,”我微笑,“她想见我。”
饮料送上来,狄迪耶举杯与我的杯子相碰。我啜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他杯子的旁边。
与莉萨共事的那群电影业人士,有几个人在场,他们与卡维塔的部分新闻集团同僚一同参加这个聚会。坐在狄迪耶旁边的是维克兰和莉蒂。自认识以来,他们从没有像眼前这么开心、这么健康。他们已在科拉巴区中心市场附近买了套新公寓,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买房子花掉了他们的储蓄,且使他们不得不向维克兰的父母借钱,但那证明了他们对彼此的信心,表明他们看好蒸蒸日上的电影事业,而且这项改变带来的欣喜,仍洋溢于他们的脸上。
维克兰热情招呼,从椅子上起身拥抱我。在莉蒂的规劝下,还有他个人日益成熟的品味下,他那身西部枪手的装扮已一件件消失,剩下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西部牛仔打扮,就只有银色皮带和黑色牛仔靴。他挚爱的那顶帽子,在他发觉自己出现在大公司董事会的机会,比出现在特技演出场合还要多时,就被毫无留恋地遗弃了,如今正挂在我公寓的墙上,成为我最珍爱的收藏品之一。
我俯身过去吻莉蒂时,她抓住我衬衫的肩膀部位,把我拉近她,凑耳对我说。
“保持冷静,老哥,”她喃喃说道,听得我一头雾水,“保持冷静。”
坐在莉蒂旁边的是电影制片人克利夫·德苏萨和昌德拉·梅赫塔。就像挚友之间有时会发生的,克利夫和昌德拉在这段时间似乎互换了一些身体上的东西,因而克利夫变得稍瘦,骨头棱角更明显;昌德拉则变胖,身材比例近乎完美。但他们在身体上的差异越大,在其他方面就越相似。事实上,这对情同莫逆的工作搭档经常一起工作、游乐连续四十个小时,许多头手动作、脸部表情、用语一模一样,因此在他们担任制片的电影片场里,大家都称他们是胖叔和瘦叔。
我走近时,他们举起手臂,以一模一样的热情动作招呼我,但他们高兴看到我的理由并不相同。自我介绍克利夫·德苏萨和卡维塔认识后,他就迷恋上她,一直希望我帮他掳获美人心。我与卡维塔认识更早得多,知道凡是不中她意的东西,谁都无法影响她接纳那东西。不过她似乎还颇喜欢他,他们有许多共通点,两人都年近三十而未婚,在那个年代,在印度的上层中产阶级圈,那可是很少见的。因而,在充满节庆的全年行事历上,每逢节日庆典,双方家长就会为此大伤脑筋。他们都是专业的媒体工作者,自豪于独立自主和专业本领。他们还受本能性的包容心态驱策,喜欢在每个看似利益冲突里,找出各自的观点,并予以不带偏见的检视。他们风采迷人,卡维塔的匀称身材和会勾人的眼睛,与克利夫四肢细长的瘦削身材、充满孩子气的纯真歪嘴笑容,似乎正是绝配。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他们两个人,自然乐于敲边鼓,撮合他们。在公开场合,我清楚表明我喜欢克利夫·德苏萨,私底下,只要有机会且不突兀,我就会不着痕迹地在她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他们有机会成为情侣,而且我觉得大有机会,我也衷心盼望他们能有好结果。
另一方面,昌德拉·梅赫塔之所以高兴见到我,只因我是他取得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黑钱最方便的渠道,也是他认为唯一和善的渠道。和前任帮主哈德一样,萨尔曼认为通过昌德拉·梅赫塔的关系打入孟买电影圈,对帮派本身大有益处。联邦和邦政府定的新法规,加强管制资金流动,使黑钱漂白更难。基于许多理由,特别是电影业本身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政治人物已为电影业豁免了许多金融、投资上的管制规定。
那些年,经济发展迅速,宝莱坞电影的风格再度流行,电影业重获信心。电影越拍越大、越拍越好,开始将触角伸向更广大的世界市场。但随着卖座电影的摄制成本大涨,制片人过去倚赖的资金来源入不敷出,基于合则两利的考虑,许多制片人、制片公司与黑社会发展出奇怪的合作关系:由黑帮出资拍摄以帮派杀手为主角的电影,电影大卖所赚的钱,则用于从事新的犯罪活动和真刀真枪的杀人行动,进而为黑帮再出资拍摄的新电影提供现成的编剧题材。
而我扮演的角色,可以说是充当中间人,促成昌德拉·梅赫塔与萨尔曼·穆斯塔安的合作。这份合作关系,让双方都赚了大钱。萨尔曼联合会通过“梅赫塔—德苏萨制片公司”,投入数千万卢比的黑钱,然后从电影票房赚取正当干净的白钱。与昌德拉·梅赫塔的第一次接触,即是他请我通过黑市换数千美元的那一次,这时已扩大为让这位肥胖制片人无法抗拒或拒绝的共生关系。他变得有钱,越来越有钱,但大笔投资他公司的那些人让他害怕,每次与他们接触,都因感受到他们的不信任而惴惴不安。所以,昌德拉·梅赫塔对我微笑,高兴见到我,只要见到我,便会颤抖地抓住我,想更拉近彼此的关系。
我不介意。我喜欢昌德拉·梅赫塔,而且我喜欢宝莱坞电影。他想把我拉进他不安而富裕的友谊世界里,我顺着他。
坐在他旁边的是莉萨·卡特。她浓密的金发先前剪短了,这时已留长,长到垂在她秀丽瓜子脸的两旁。蓝色眼睛清澈,闪着强烈的企图心;皮肤晒成古铜色,非常健康。她甚至又胖了一些,她为此大喊糟糕,但我和她视线内的其他男人则必然会觉得她更丰满迷人。她的一举一动还透着某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特质:微笑里散发出不疾不徐而亲切的温柔,引来别人跟着大笑的爽朗笑声,还有一种轻松的精神,对别人怀抱异常的信心,却也很少失望过。几个星期,几个月来,我看着这些转变沉淀在她的身上,最初我以为那是我的爱意促成的。我们未公开宣布彼此的关系,她仍住在她的公寓,我住我的公寓,但我们是恋人,我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一段时间后,我领会到那些改变不是我促成的,而是她自己促成的。一段时间后,我渐渐了解她的爱藏得有多深,了解她的快乐和自信多么倚赖她将心中的爱公开,和他人共享。而恋爱中的她很美,她的眼睛给了我们晴朗的天空,她的笑容给了我们夏日的早晨。
我与她打招呼时,她吻我的脸颊。回吻她后,我后退一步,不解为何有带着忧心的浅浅皱眉,从她额头荡漾到她如矢车菊般蓝的眼睛。
再过去,坐在莉萨旁边的是报纸记者狄利普和安瓦尔。他们很年轻,大学毕业没几年,仍在孟买默默无闻的日报《正午报》里学习该学的本事。夜里他们和狄迪耶、狄迪耶那位矮小的爱人,一起讨论当天揭露的大新闻,仿佛他们在那些独家新闻的取得上扮演了关键角色,或他们遵照着自己的直觉,把那些事件调查到底,才揭开那些内幕。他们的兴奋、冲劲儿、企图心、对未来抱持的无限希望,让利奥波德这群人个个大为高兴,以致卡维塔和狄迪耶不由得偶尔回以语带嘲讽的批评。狄利普和安瓦尔大笑,往往不甘示弱地反驳,最后整群人高兴得大叫捶桌。
狄利普是旁遮普人,身材高、肤色白,有着淡黄褐色的眼睛。安瓦尔是孟买的第三代住民,比狄利普矮,肤色较深,神情较严肃。新血,那个下午的前几天,莉蒂微笑着如此告诉我。我来孟买后没多久,她也曾用那个字眼形容我。当我绕着长桌一路打招呼,看着那两个如此意气风发而坚定交谈的年轻人,我想起,在吸食海洛因和犯罪之前,我的人生原本和他们一样。我曾和他们一样快乐、健康、充满希望。我很高兴能认识他们,很高兴知道他们是利奥波德这群人欢笑与乐观的来源之一。他们出现在那里,理所当然,就像毛里齐欧的离去,乌拉与莫德纳的离去,我终有一天也会离去那样理所当然。
回应那两名年轻人亲切的握手之后,我走过他们身旁,来到坐在他们旁边的卡维塔身边。卡维塔起身拥抱我,那是充满感情的亲密拥抱,是女人知道男人可以信赖,才会给那男人的拥抱,或者女人确知男人的心属于别人,才会给那男人的拥抱。那是不同国籍的人之间少见的拥抱。得到印度女人这样的拥抱,对我而言,那是绝无仅有的亲密体验。而那很重要。我已在这城市待了几年;我能以马拉地语、印地语、乌尔都语和当地人无障碍沟通;我能与帮派分子、贫民窟居民或宝莱坞演员坐在一起,获得他们的好感,有时还会得到他们的尊敬;但在孟买所有印度人的圈子里,很少有像卡维塔这样亲昵的拥抱,让我觉得受到了接纳。
我从未把她亲昵而毫无保留的接纳,对我所代表的意义告诉她。在那几年的逃亡生涯里,我感受到非常多的好、太多的好,而那些好全被锁在我心中的囚室:那些恐惧的高墙、那个希望所寄的小铁窗、那张充满羞愧的硬床。这下我要把心里感受到的好大胆说出来。我知道,那充满爱的真诚时刻来临时,就该抓住,就该说出,因为那可能不会再来。以心相互感通的东西若不说出来,不有所动作,反倒将其锁藏起来,那些真实由衷的感受就会在想抓住而已太迟的记忆之手里枯萎、消失。
那一天,灰粉红色的黄昏之幕慢慢笼罩着下午时,我什么都没跟卡维塔说。我让自己的微笑,像用碎石头制成的东西,从她深情的峰顶落下,滑落到她脚边。她拉起我的手臂,带我认识坐在她旁边的那名男子。
“林,我想你应该没见过蓝吉特,”他起身,我们握手时,她说,“蓝吉特是……卡拉的朋友。蓝吉特·楚德里,这位是林。”
我猛然了解莉蒂为什么会说那句让人费解的话——“保持冷静,老哥”,莉萨为什么抹不去皱起的眉头。“叫我吉特。”他主动说。他的笑容开朗、自然而有自信。
“你好,”我答,语气平淡,挤不出笑容,“很高兴认识你,吉特。”
“很高兴认识你。”他回应,以孟买一流私立中学和大学那种四平八稳且抑扬顿挫的悦耳声调说,那也正是我最欣赏的英语腔调,“久仰大名。”
“Achaa?”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完全是我这个年纪的印度人会有的回应方式。那个字的字面意思是“好”。在那种情境下,用那样的声调说出,意思是真的吗?
“真的,”他大笑道,松开我的手,“卡拉常谈起你。你简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我想这你一定知道。”
“有意思,”我答道,不确定他的话是否真如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虚假,“她曾告诉我,英雄只以三种状态出现:死了的、受伤的或可疑的。”
他头往后仰,哈哈大笑,嘴巴张大到露出整排漂亮无瑕的牙齿。他迎上我的目光,仍在大笑,左右摆头,惊奇不已。
那就是了,我心想。他懂她的玩笑,他喜欢她舞文弄墨。他知道她喜欢那样的玩笑,知道她聪明。那就是她喜欢他的理由之一。就是。
其他理由就比较显而易见了。他一身柔软灵活的肌肉,一般人的身高,即我的身高,有着开朗、英俊的脸庞。他的脸不仅汇集了端正的五官:高颧骨、高而宽的额头、富有表情的黄玉色眼睛、英挺的鼻子、带笑的嘴巴、沉稳的下巴,那还是张若在过去会被称作自信、勇敢的脸,让人想起独驾帆船的航海者、登山者、丛林冒险家的那种脸。他留着短发,发际线已开始后退,即使如此,也似乎很衬他这个人,仿佛那是身材健壮、身手灵活的男人较理想的发型。而他的衣着,我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等级的服装,桑杰、安德鲁、费瑟及帮里其他兄弟,去城里最昂贵几家店治装的成果,让我对那些衣服很熟悉。孟买市里,凡是讲求派头的帮派分子,见到蓝吉特那身打扮,都必然会噘起嘴,左右摇头,表示欣赏。
“哦。”我说,拖着脚想绕过他,以便与围着长桌而坐的最后一个朋友卡尔帕娜打招呼。她在梅赫塔—德苏萨制片公司当副导,正学习如何成为独当一面的导演。她抬头看我,眨了眨眼。
“等一下,”蓝吉特要求道,语调轻但急切,“我想告诉你有关你的小说……你的短篇小说……”
我转身向卡维塔皱起眉头,她耸起双肩,举起手,别过头去。
“卡维塔给我读了那些小说,我想告诉你,你写得真好。我是说,我觉得写得真好。”
“哦,谢了。”我喃喃说道,再次想绕过他。
“真的,我读过,我觉得写得真棒。”
一个你因为小心眼儿作祟而决定讨厌的人,兀自一本正经地真诚待你,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窘迫的事了,我感觉脸颊因羞愧而开始微微泛红。
“谢谢,”我说,眼睛和嗓音首度流露真正的心思,“实在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尽管卡维塔不该把那些东西拿给别人看。”
“我知道她不该,”他着急地说,“但我认为你该,我是说该把那拿给某些人看。那小说不适合刊登在我的报纸,那不是合适的发表园地,但《正午报》会是绝佳的发表地方,而且我知道他们会出相当漂亮的价码买下。《正午报》的主编阿尼尔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会喜欢你的短篇小说。我当然没把你的作品拿给他看,未经你的同意,我不会。但我告诉他我读过,我认为写得好。他想见你,如果你拿你的短篇小说给他看,我想你一定会和他聊得很愉快。总之,我就说到这里,他希望见你,但由你决定,不管你做何决定,都祝福你。”
他坐下后,我走过他身边向卡尔帕娜致意,然后在狄迪耶旁边坐下。与蓝吉特、吉特、楚德里的那番对话,占据了我的脑海,因而狄迪耶宣布他打算与阿图罗到意大利一游时,我只听到一部分。三个月,我听到他说。记得那时我在想,在意大利的三个月,最后可能会变成三年,我可能会因此失去他。那念头非常强烈,强烈到我不想去细想。没有狄迪耶的孟买,就像……没有利奥波德、没有哈吉·阿里清真寺或没有印度门的孟买,让人不敢想象。
我把那念头挥开,环视一桌大笑、喝酒、讲话的朋友,把他们的成就和希望倒进我眼睛,注满我空荡荡的心。然后我的注意力回到蓝吉特、卡拉的男朋友身上。我已在最近几个月做过他的身家调查,我知道他是家中四兄弟的老二,也有人说他是最得宠的儿子,他的父亲兰普拉卡什·楚德里是卡车司机,在孟加拉沿海城镇遭龙卷风摧残后,为灾区重新供应补给物资时,发了一笔财。原向政府的投标,在风灾过后,变成需要用到卡车车队、最后还需要包租飞机和船的大合同。楚德里的事业越做越大,与一家经营更多元的运输、传播公司合并,而根据合并案,他买下了孟买的一家小报。他把那份报纸交给儿子蓝吉特经营,那时候的蓝吉特刚拿到商学系学位毕业证,是他父母双方家族里第一个念完高中、上进修教育大学求学的成员。那次聚会时,蓝吉特经营那份改名为《每日邮报》的报纸已有八年,且众所周知他经营有成。因为这份成就,他得以进一步跨入独立电视制作这块新领域。
他有钱、有势、人缘好,在出版、电影、电视三个领域充满创业冲劲儿,俨然就要成为媒体大亨。谣传蓝吉特的哥哥拉胡尔对他心有不满,拉胡尔在少年时期初就帮忙父亲的运输事业,未能像蓝吉特和另两个弟弟那样接受私立中学教育。还有流言指向那两个弟弟,说他们有时会举办放浪形骸的派对,动用了大笔钱财疏通,才让他们免于麻烦上身。但蓝吉特本人在人际往来上,并未受到任何批评;除了少数几个让他隐隐忧心的问题,但他似乎吉人天相,总能逢凶化吉。
诚如莉蒂先前说过的,他是个黄金单身汉,多金又抢眼。他和朋友在一起时,听多过于说,笑多过于皱眉,自谦而体贴他人,圆融而热心有礼,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而奇怪的是,我替他难过。在几年前,乃至几个月前,我大概会嫉妒他这么讨人喜欢,有太多人在我向他们问起这个人时,都说他非常和善而好相处,我大概会恨他。但眼前,我对蓝吉特·楚德里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反倒当我看着他,想起许许多多卡拉给我的感觉,在……空白了许久之后,脑海里首次清楚浮现她的身影时,我替这个多金而英俊的媒体大亨感到难过,希望他未来顺遂如意。
我隔着桌子和莉萨、其他人谈了半个小时,然后抬头看见强尼·雪茄站在宽敞的门道里,向我挥手。我很高兴终于有借口离席,转向狄迪耶,把他转过来面对我。
“听着,你如果真要去意大利三个月——”
“当然,我要——”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急急打断。
“如果你真的需要人在你不在时替你看房子,我想我已找到了理想人选。”
“哦,是吗?谁?”
“那两个乔治,”我答道,“双子座乔治和天蝎座乔治。”
狄迪耶大惊。
“但那……那两个乔治……他们,教我怎么说啊?”
“可靠?”我提议,“他们老实、干净、忠诚、勇敢,特别是,他们拥有在这类情况下最需要的特质,就是只要你表明希望他们在你公寓住多久,时间一到他们就会走人,连一分钟都不会多待。事实上,说服他们接下这件差事,就得费很大工夫。他们喜欢街头,他们不会想接下这差事。但我如果跟他们讲那是在帮我,他们或许会同意。要他们替你看房子,他们会很尽责,而且他们可以过上三个月安全无虞的生活,住在体面的房子里。”
“体面?”狄迪耶叱责道,“你什么意思,体面?我的公寓在孟买是没人能比的,林,这你是知道的。很棒,我可以理解。超棒,我可以接受。但体面,绝不行!这就像是说,我住在鱼市场里,然后,你说呢,每天拿着水管冲刷干净!”
“那你觉得怎样?我得走了。”
“体面!”他轻蔑地说。
“拜托,老兄,别再提了!”
“哦,好,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对他们没什么反感,那个来自加拿大的乔治,天蝎座乔治,会说一点法语,这倒是真的。好,好,告诉他们就那么办。请他们来见我,我要跟他们讲,非常仔细地交代。”
我大笑着向他告别,走到餐厅门口和强尼·雪茄会合,他把我拉到身旁。
“可以跟我去吗?”他问。
“当然可以,走路或搭出租车?”
“我想搭出租车,林。”
我们费力穿过一拨拨行走的人来到马路边,拦下出租车。我们挥手要出租车靠边,坐进车里时,我面带微笑。几个月来,我一直想找个比偶尔给钱更有意义的办法来帮双子座、天蝎座乔治。狄迪耶打算和阿图罗赴意大利度假,正好给了绝佳的机会。我知道,住在狄迪耶公寓三个月,可以让他们多活几年:三个月免于街头生活的压力,享有只有家居和家中自己开伙所能提供的健康保障。我还知道,有了两位乔治住在狄迪耶的公寓里,兼替他看房子,他比较可能因为不放心而较快地回孟买。
“去哪里?”我问强尼。
“世贸中心。”他告诉司机,对我微笑,但明显有心事。
“怎么了?”
“佐帕德帕提有个麻烦。”他回答道。
“哦。”我说,心知要他觉得时机对了,才会告诉我那是什么麻烦,“宝宝还好吧?”
“好,很好,”他大笑道,“他抓我的手指头很有力。他会长得又高又壮,一定会比他老爸还高大。普拉巴克的宝宝,我太太席塔的姐姐帕瓦蒂生的小孩,也长得很漂亮。他的脸和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普拉巴克。”
我不想去想我那死去的好友。
“席塔如何?那两个小女孩呢?”我问。
“他们很好,林,都很好。”
“你得当心了,强尼,”我提醒他,“不到三年三个小孩,不知不觉间,你就会成为有九个小孩在你身边爬的胖老头。”
“真是那样也不错。”他开心地吐了口气。
“工作如何?你替人……算税的工作做得怎样?”
“也很好,非常好,林。每个人都得缴税,但没有人喜欢缴税。我的生意不错。席塔和我,我们决定买下隔壁的房子,让一家人有更大的房子住。”
“太好了!我真等不及想看。”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强尼转过头,面带忧心,几乎是痛苦不堪。
“林,那时候你要我替你工作,跟你一起工作,我拒绝——”
“没关系,强尼。”
“不,有关系。我想告诉你,我那时该答应你,该和你一起做。”
“你有麻烦了?”我问道,不知他到底怎么了,“生意没你说的那么好?需要钱?”
“不,不是,我很好。但我那时候如果陪着你、看着你,你或许就不会在黑市做生意,跟那些混混儿工作这几个月。”
“不是的,强尼。”
“我每天都在自责,林,”他说道,嘴唇拉得很开,脸痛苦到扭曲,“我想你邀我跟你一起做,当你的朋友,是因为你那时需要一个朋友。我这个朋友当得不好,林,我很自责。每天我都为此心情不好,我很遗憾拒绝了你。”
我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但他不愿正视我。
“哎,强尼,你得了解。对于我自己所做的,我并不觉得愉快,但也不觉得心情不好。你为此心情不好,我尊重,我欣赏你这点。你是好朋友。”
“不是。”他喃喃说道,眼睛仍看着下面。
“是,”我坚持道,“我爱你,老哥。”
“林!”他说,突然急切不安地抓住我的手臂,“拜托,拜托,小心那些混混儿,拜托!”
我微笑,想安抚他。
“老哥,”我不以为意,“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事?”
“熊!”他说。
“熊?”
“嗯,老实说,只有一只熊是我们该烦心的。你认识卡诺?那只叫卡诺的熊?”
“当然认识,”我低声说,“那只浑蛋熊,它怎么了?又给关进牢里啦?”
“没有,林,它不在牢里。”
“那好,至少它不是累犯。”
“其实,你知道吗,它越狱了。”
“怎么会……”
“它现在是逃犯,警方悬赏追拿它的头,或手掌,或它身上的任何部位。”
“卡诺是逃犯?”
“对,他们甚至贴出了通缉告示。”
“贴出什么?”
“通缉告示,”他耐心解释道,“他们再度逮捕卡诺熊和那两个一身蓝的驯熊师时,替它和那两人拍了照,他们就用那张照片制作了通缉告示。”
“他们是谁?”
“邦政府、马哈拉施特拉警方、边界卫队、野生动物保护局。”
“天哪,卡诺干了什么?杀了谁?”
“它没杀人,林。事情是这样的,野生动物保护局制定了新政策,禁止虐待那些跳舞熊,他们不知道卡诺的驯熊师非常爱它,把它当大个儿兄弟看待,不知道它也很爱他们,他们绝不会伤害它。但政策就是政策,因此,野生动物保护局的人抓了卡诺,把它关进兽笼里。它一再哭喊,要找它那两个一身蓝的主人。那两个人在兽笼外,也不断哭喊。两个野生动物保护局的人负责看守卡诺,听他们鬼哭鬼叫听得心烦,于是走到外面,开始用铁皮竹棍狠狠地打卡诺的主人,卡诺看到蓝主人被打得那么惨,气得发狂,破笼而出。那两个驯熊师勇气大增,反过来痛打保护局的人,带卡诺跑掉了。现在他们躲在我们的佐帕德帕提,就是你过去住的那间小屋。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平安弄出城,问题是如何把卡诺从佐帕德帕提弄到纳里曼岬。那里有辆卡车等着,司机已同意把卡诺和那两个驯熊师载走。”
“不容易,”我喃喃说道,“而且有他妈的通缉告示追拿那两个蓝色的人和那只熊,真是伤脑筋!”
“肯不肯帮我们,林?我们很同情那只熊。爱是这世上很奇特的东西,两个人怀着那么浓的爱,即使那是对熊的爱,仍应该予以保护,对不对?”
“这个……”
“不是吗?”
“当然是,”我微笑道,“当然是,我很乐意帮忙,如果帮得上的话。而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
“替我弄来一张有那只熊和那两个蓝色的人照片的通缉告示,我得有一份。”
“那张告示?”
“对,说来话长,别担心,看到了替我撕下就是,你制订了计划吗?”
出租车在贫民窟外停下,这时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下,天色灰暗到让几颗星星得以露脸,在外头尖叫、游玩的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而缕缕炊烟从小屋升起,飘入越来越凉爽的空中。
“计划,”我们快步走过熟悉的小巷,沿路向朋友点头、微笑时,强尼正经八百地说,“就是把熊易容改装。”
“不懂,”我说,带着怀疑的语气,“在我印象中,它那么高,简直是个大块头。”
“最初,我们替它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甚至在外套上挂了把雨伞,像个在办公室上班的人。”
“看起来如何?”
“不是很理想,”强尼答,语气里毫无讽刺或嘲笑意味,“它看起来仍然很像熊,但是只穿了衣服的熊。”
“不会吧!”
“就是。因此现在计划改成穿上穆斯林的大号衣服,你知道那种衣服吗?来自阿富汗?全身包住,只剩几个用来看东西的洞。”
“布卡。”
“没错。几个男孩去穆罕默德·阿里路找到了最大号的,照理他们应该……啊!看!他们已经回来了,我们可以让它穿穿看,看看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碰到一群十二个男子和人数差不多的一群女人、小孩,就聚集在我居住、工作将近两年的那间小屋附近。我虽已离开这个佐帕德帕提,自认不可能再住进去,但每次看到那间寒酸的小屋,每次站在那儿附近时,总还是能感到欣喜激动。曾被我带去那贫民窟的少数几个外国人,甚至是卡维塔、维克兰等曾来贫民窟找我的印度人,都被那里的脏乱吓到了,一想到我曾在那里住那么久,就大呼不可思议。他们无法理解,每次我走进那贫民窟时,就很想放下一切,投入那个较简单、较贫穷,但给人更多尊敬与爱,与周遭众人心灵更相通、更无距离的生活。他们无法理解我谈到贫民窟的纯洁时,我要表达什么:他们去过那里,亲眼见过那里的悲惨和肮脏,看不到哪里纯洁了。但他们未在那奇妙的地方住过,不晓得要在如此交织着希望与悲哀的地方生存下去,人得正直到一丝不苟且心痛的程度。那是他们纯洁的来由: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他们忠于自己。
因此,在置身于我曾住过而最喜爱的住家附近,我那失去正直的心因此激动不已之际,我加入了那群人。然后,一个全身罩得密不透风的庞大身影,从那小屋旁现身,站在我们之中,我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见鬼了!”我说,呆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形。蓝灰色布卡把用后脚站立的卡诺从头盖到脚底,我不禁想知道这件衣服原设计的穿着对象是身形多巨大的女人,因为这只熊站起来,比我们这群人里最高的男子还高出整整一个头。“真是见鬼了!”
我们看着那个大水桶状的身形,迈着缓慢又沉重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撞倒一张凳子和凳上的水壶。
“或许,”吉滕德拉满怀希望地说,“她是很高、很胖……又行动笨拙的那种女人。”
熊突然弯下身子,四掌往前着地。我们的视线跟着它。罩着蓝灰色布卡的大熊缓缓前移,一路发出低沉的吼声。
“或许,”吉滕德拉修正道,“她是个矮胖……而怒吼的女人。”
“怒吼的女人?”强尼·雪茄反驳道,“搞什么东西,怒吼的女人?”
“我不知道,”吉滕德拉抱怨道,“我只是想帮忙。”
“你会把这只熊一路帮回牢里,”我喃喃说道,“如果你让它像这样走出这里的话。”
“我们可以再试试那帽子和外套,”约瑟夫主动提议,“或许换个较大的帽子……还有……还有比较时髦的外套。”
“我想问题不在时不时髦,”我叹了口气,“根据强尼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你们得把卡诺从这里运到纳里曼岬,途中不能让警察发现,对不对?”
“对,林巴巴。”约瑟夫答。这时,卡西姆·阿里·胡赛因正和大部分家人在老家村子度过六个月的长假,他不在,约瑟夫就成为这贫民窟的头儿。这个曾因发酒疯毒打妻子而遭邻居痛殴、惩罚的汉子,如今已成为领袖。自遭痛殴的那一天起,这几年来约瑟夫一直滴酒不沾。他重拾妻子的爱,赢得邻居的敬重。他加入每个重要的联合会或委员会,工作起来比团体里任何人都卖力。他改过自新,兢兢业业于改善自己的家和整个贫民窟的福祉,因此,卡西姆·阿里提名约瑟夫暂代其职时,没有人提出别的人选,要卡西姆·阿里另作考虑。“纳里曼岬附近停了一辆卡车。司机说他会载着卡诺,把它带出这个城市、这个邦。他会把它和那两个驯熊师载回他们北方的老家,一直载到戈勒克布尔那边,接近尼泊尔的地方。但那个卡车司机,他不敢来这儿附近接卡诺,他希望我们把熊带去给他。但该怎么做,林巴巴?如何把这么大的一只熊带到那里?巡逻警察肯定会发现卡诺并逮捕它,他们也会逮捕我们,因为我们协助逃亡的熊。然后?然后怎么办?怎么把它带到那里,林巴巴?问题在这里,因此我们才想到易容改装。”
“卡诺的主人kahan hey?”我问。卡诺的主人在哪里?
“喏,巴巴!”吉滕德拉答,并把那两位驯熊师推上前来。
他们身上平常涂的亮蓝色染料已被洗掉,所有银质饰物也都全拿掉。长长的雷鬼式发绺和带有装饰的辫子藏在头巾里,一身素白的衬衫、长裤。那两个蓝色的人拿掉装扮,去掉涂料之后,似乎显得无精打采,比我在贫民窟第一次见到的那两个古怪家伙,瘦小了许多。
“我问你,卡诺肯坐在平台上吗?”
“肯,巴巴!”他们自豪地说。
“肯乖乖坐多久?”
“一个小时,如果我们陪它,在它身旁,跟它讲话的话,或许会超过一个小时,巴巴,除非它得去撒尿。如果那样,它总是会先讲。”
“好。如果要它坐在移动的小平台上,有轮子的小平台上,它肯不肯?”我问他们。
我解释我构想中的那种平台或台子,安在轮子上,供陈列水果、蔬菜等货物,在贫民窟四处兜售商品的那种台子,大家讨论了一番,清楚我的意思,并且找到了那种沿街叫卖用的推车,把它推到空地上。然后,两位驯熊师兴奋地左右摆头,说会、会、会,卡诺会肯坐在那样的移动台子上。他们还说,可以用绳子把它固定在台子上,只要他们先跟它解释那是必要措施,它不会反抗。但他们想知道我的构想。
“刚刚与强尼走进来的路上,我经过老拉克什巴巴的作坊,”我立即解释,“作坊里点着灯,我看到他制作的一些象神雕像,有些很大,用混凝纸浆制成,因此不会太重,内部全部中空。我想那雕像够大,足以套住卡诺的头,如果它坐下,还足以盖住它的身体,加上一些丝织品点缀,一些花环装饰……”
“所以……你认为……”吉滕德拉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应该把卡诺伪装成象神,”强尼·雪茄断言道,“把它放在手推车上,像尊象神像,一路推到纳里曼岬,这街道的中央。好点子,林!”
“但象神节已在上个星期结束了。”约瑟夫说,提到那个一年一度的节日。每年象神节时,数百尊象神像,有些小到可以捧在手里,有些高达十米,由人捧着或推着穿过市区,来到昭帕提海滩,然后在将近百万的围观人群中,将它们掷入海里。“那时我就在昭帕提的人群中,时机已经过了,林巴巴。”
“我知道,我那时也在场,我就是从那个得到灵感的。象神节过了,我想那没关系。在一年中的哪个时候见到象神像,我想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你们如果见到街上有人用手推车推着象神像,会起疑而发问吗?”
象头人身的象神,堪称是最受喜爱的印度教神,我想,如果有一小群人,推着手推车游街,上面摆着一尊大大的象神像,不会有人拦住检查。
“我想他说得没错,”吉滕德拉同意道,“没人会对象神有意见。毕竟象神是破除障碍之神,na?”
印度教徒视象神为破除障碍之神和解决问题的大神,有困扰的人向它祷告,就和有些基督徒向自己的守护圣徒祷告差不多,它还是协助诗文创作的神。
“把象神像推到纳里曼岬不会有问题,”约瑟夫的妻子玛丽亚说,“但如何把卡诺改扮成象神,那才是问题。光是替它穿上那身女人衣服,就费了很大工夫。”
“它不喜欢女人衣服,”一名驯熊师说,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它是公熊,你知道的,对这种东西很敏感。”
“但把它化装成象神,它不会在意,”他朋友补充说,“我知道它会觉得那很好玩。它很喜欢引人注目,我得说。它有两个坏习惯,除了这个,就是挑逗女孩。”
我们用印地语交谈,最后那句话他讲得太快,我没听懂。
“他说什么?”我问强尼,“卡诺有什么坏习惯?”
“挑逗,”强尼答道,“挑逗女孩。”
“挑逗?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但我想——”
“不,不要!”我打断他,推掉这个疑问,“请……别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环视周遭一张张紧挨在一起的期盼脸庞,看到这小小的一群邻居和友人,为那两个走江湖卖艺的驯熊师,当然还有那只熊的问题如此操心,一时之间,我感到既惊奇又羡慕。那二话不说的集体投入,那毫无质疑的支持,甚至比我在普拉巴克老家村子所见到的合作更积极,更投入,这正是我离开贫民窟,去过更舒适、富裕生活后所失去的。在那之前,除了在我母亲如山高海深的爱里,我从未在哪个地方有过这样的体会。因为我曾在那个林立破烂小屋的地方,既散发崇高情操又充满不幸的地方,和他们一起体会过那种感觉,我一直想再重温那感觉,一直在寻找那感觉。
“唉,我其实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又叹了口气道,“如果只是用破布或水果或别的东西把它盖住,然后把它按住,它会动,发出声响。如果被他们看到,我们会被拦住。但如果把它化装成象神,我们可以一路念诵、唱歌,围在它身边,发出声音,极尽所能嘈杂的声音。我想警察不会拦住我们。你觉得如何,强尼?”
“我喜欢这办法。”强尼说,开心地咧嘴而笑,很欣赏这计划,“我想这计划很好,可以一试。”
“对,我也喜欢这办法。”吉滕德拉说,兴奋地睁大眼睛,“但你知道,我们得快,卡车只愿意再等一两个小时,我觉得。”
他们都点头或左右摆头表示同意,包括吉滕德拉的儿子萨提什、玛丽亚,还有法鲁克和拉格胡兰,也就是因为打架而被卡西姆·阿里把两人脚踝绑在一起惩罚的那两个人,以及阿尤布和悉达多,也就是自我离开贫民窟后,负责主持免费诊所的那两名年轻人。最后,约瑟夫微笑表示同意。我们走过越来越暗的小巷,来到老拉克什巴巴的作坊,一间由两间小屋拼成的屋子,卡诺四肢着地,缓缓跟在我们身旁。
我们进入那个老雕刻家的屋子时,他扬起花白的眉毛,装出不理我们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替一段刚铸好的宗教用建筑雕带磨砂、抛光。那雕带是玻璃纤维材质,将近两米长。他俯身在长桌上工作,长桌以数块建筑工人的厚木板绑缚而成,放在两张木匠用的工作支架上。木屑和玻璃纤维屑呈小片状和涡卷状,布满桌面,连同混凝纸浆的皮撒在他光着的脚丫旁。数块雕塑好的形体:头、四肢、有着圆滚性感肚子的身躯,放在地板上,一大堆神圣的饰板、浮雕、雕像等物品之间。
他装得还有点像。这个艺术家以脾气坏著称,最初他以为我们是来恶作剧或玩骗人把戏,嘲笑诸神和他。最后,有三件事使他同意帮我们。首先是那两位驯熊师激动求助象神,那排除障碍之神排难解疑的本事,感动了他。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诸天神祇之中,象神是老拉克什巴巴个人最喜欢的。第二个是强尼暗暗表示这任务或许不是这老雕塑师的创作本事所能胜任的,反倒激起了他不服输的斗志。拉克什巴巴大喊道,只要他想,他可以把泰姬玛哈陵伪装为一尊象神雕像,替熊易容改装,对这个为全世界所知道且肯定的天才艺术家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桩。第三个,或许是影响最大的一个,就是卡诺本身。魁梧的卡诺,在屋外巷子里似乎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便自行进入屋子,在拉克什巴巴的旁边四脚朝天躺下。这位坏脾气的雕塑师,弯下腰搔它肚子,和它轻轻挥转的手掌玩着,立即变成咯咯大笑的小孩。
最后他起身,把我们赶出他的作坊,只留下那两位驯熊师和那只熊。木制手推车被推进屋里,精瘦结实、头发灰白的老雕塑师拉下门上的芦苇帘。
我们在外头等,不安但兴奋,趁这空当儿交换彼此过去的遭遇,戳破夸大不实的传闻。悉达多告诉我,贫民窟挨过了最近一次的雨季,损失甚小,未暴发严重疫情。卡西姆·阿里为庆祝第四个孙子出生,带着一家大小回卡纳塔克邦了,他的乡下老家。他的身体硬朗,精神很好,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妻子死于霍乱的吉滕德拉,似乎已从丧妻之痛复原,复原到碰上这种不幸者所可能复原的程度。他发誓终身不娶,但他工作、祷告、大笑,因而总是显得神采奕奕。他儿子萨提什自妈妈死后,有一段时间性情阴郁,动不动就和人吵架,所幸最后摆脱了悲痛冷漠的情绪,和一个女孩订了婚。那是他在贫民窟有记忆以来就认识的女孩,因为太年轻,还不能娶进门,但婚约让他俩喜上眉梢,让吉滕德拉很开心,开心儿子有了奋斗的方向。而那天晚上,那一群人,大家一个接一个,各以自己的方式称赞约瑟夫这位洗心革面、重获肯定的人,这位新领袖则不好意思地看着地下,只有在和站在身旁的玛丽亚一起难为情地微笑时,才抬起眼睛。
最后,拉克什巴巴掀开芦苇帘,示意我们进去。我们挤成一团,走进金黄色的灯光中。看着那件完成的雕塑,急促的呼吸声在我们之中响起,有人吸气,有人吐气。卡诺不仅被伪装,还整个变身为象头神。
一只大头套套在熊头上,头套下面,粉红色的躯壳罩着熊身,躯壳有着圆滚滚的肚子,伸出两只手臂。一条条浅蓝色丝织品,围绕着神像基部,神像则被安置在手推车上。一圈圈花环堆在推车平台上,套在神像的脖子上,以盖住头与身躯的接合处。
“它真的在里面,那只卡诺熊?”吉滕德拉问。
一听到他的说话声,熊立即转过头来。我们看到活的象神转动象头,涂了颜料的眼睛盯着我们。当然,那是动物的动作,完全不像人的动作。整群人,包括我,又惊又怕,猛然抽动身子。跟着我们的小孩尖叫起来,退到大人的腿后、怀里以求保护。
“我的天啊!”吉滕德拉低声细气地说。
“哇,”强尼·雪茄同样惊奇,“你觉得如何,林?”
“我……很庆幸自己没吓呆。”我喃喃说道,望着那神像低下头,发出低沉的吼声。我强自回过神来:“快,行动!”
我们把神像推出贫民窟,一群支持者随行。一经过世贸中心,进入通往后湾区那条林立民宅的林荫大道,我们开始试探性地吟唱祷文。最靠近手推车的人,将手放在推车上,帮忙推或拉车。位在边缘的人,例如强尼和我,紧挨着别人,跟着吟唱。我们加快脚步,变成快走,吟唱变得更起劲。一时之间,许多帮忙的人似乎忘了我们是在偷偷运走熊,扯开嗓子,虔诚而激动地吟唱、应答,神情之投入,我觉得肯定和一个星期前他们真正护送象神时不相上下。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这贫民窟竟不见流浪狗的踪影,着实奇怪。我注意到几条街上都没看到流浪狗。想起卡诺第一次到这贫民窟时,狗群的狂暴反应,我忍不住向强尼提起这事。
“Arrey, kutta nahin.”我说。咦,不见一只狗。
强尼、纳拉扬、阿里和其他几个人听到我这话,迅速转头盯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既惊且忧。果然,几秒钟后,一声尖锐的长嗥从我们左边的人行道上突然传来。一只狗从隐身处窜出,一路狂吠地扑向我们。那是只干瘪的杂种癞皮狗,体型比孟买大型鼠大不了多少,但吠声大得足以压过我们的吟唱声。
当然,不消几秒,就有更多流浪狗跟着狂吠。它们从左、右两边过来,有的单枪匹马,有的成群结党,恶狠狠地尖叫、嚎叫、低沉吼叫。为盖住狗叫声,我们吟唱得更大声了,时时刻刻盯着狗那作势要扑上猛咬的利嘴。
接近后湾区时,我们经过一处空地,一队婚礼乐师穿着抢眼的红、黄色制服,戴着饰有羽毛的高帽,正在那空地上排练歌曲。看到我们这小列游街队伍,他们心想,正好借机练习行进中演奏的技巧,于是转而加入我们的行列,跟在后面奏起一首当红的宗教歌曲。演奏谈不上特别悦耳动听,但也足以振奋人心。我们的偷渡任务一下子变得声势浩大,热闹非凡,人行道上开心的小孩和虔信的大人,受到这气氛感染,纷纷走下人行道,走向我们,加入吟唱的行列,本就如雷鸣般的吟唱声随之更声势浩大,队伍人数暴增到一百多人。
闹哄哄的人群和狗的狂吠声,无疑让卡诺不安,它在手推车上左右摇晃身子,哪里声音最大,头就转向那里。途中我们经过一群巡逻警察,我大胆往他们那一瞥,看见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张着嘴,一起转头,瞧向经过的我们,好似嘉年华会上穿插表演的一排大嘴小丑假人。
一路喧闹狂欢,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我们终于来到了纳里曼岬附近,看到奥贝罗伊饭店的高楼。我担心甩不掉那支婚礼乐队,于是跑向后头,塞了一沓钞票给乐队团长,要他右转,往临海大道另一头走去,不要再跟着我们。接近海时,他带着团员右转,我们则向左转。或许是受到跟着我们这小列队伍游街大获肯定的鼓舞,这队乐师与我们分道扬镳,走向灯光更明亮的临海大道时,开始奏起混合舞曲。大部分群众跳着轻快的舞步,跟着他们走开,就连狗儿在被引到距离地盘太远之后,也选择掉头离开,悄悄回到肮脏阴暗的老窝。
我们沿着临海大道,把手推车推往卡车停放的荒僻地点。就在这时,我听到附近传来了一声汽车喇叭声。心想那是警察,我的心随之一沉,缓缓转头看,结果看到阿布杜拉、萨尔曼、桑杰、法里德站在萨尔曼的车子旁。他们把车子停在宽阔的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
“你可以吗,强尼?”我问,“从这里开始由你负责,可以吗?”
“没问题,林,”他答,“卡车就在那里,我们前头,你看!我们可以搞定。”
“好,那我在这里闪人了,老哥,搞定后告诉我一声,我明天会去找你。还有,看看能不能替我弄来一张那个通缉告示,兄弟!”
“包在我身上。”我走开时,他大笑着说。
我穿过马路,与萨尔曼、阿布杜拉等人会合。他们在停放于海堤附近的一辆纳里曼厢型车旁,吃着买来的外带食物。我向他们打招呼时,法里德把用过的餐盒、纸巾,从车顶一把推落到停车场的沙砾地面。一股罪恶感,讲究环保的西方人必定会生起的罪恶感浮上心头,我的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路上的垃圾会被捡破烂者捡走,他们就靠捡垃圾维生。
“你们干吗搞那套表演?”我与他们一一寒暄后,桑杰问我。
“说来话长。”我咧嘴而笑。
“你们推的那尊象神,真是吓人,”他说,“我从没看过像那样的东西。活像是真的,好像还会动。我的宗教情怀一下子给勾起不少。告诉你,老哥,回家后,我要花钱请人点个香。”
“别卖关子,林,”萨尔曼催促,“那是为了什么,yaar?”
“这个嘛,”我用怏怏不快的低沉嗓音说,心知任何解释听来都会很扯,“我们得把一只熊偷偷运出贫民窟,送到这个地点,就是这里,因为警方发了通缉令要逮捕它。”
“偷偷运出什么?”法里德客气地问。
“一只熊。”
“什么样的……熊?”
“当然是跳舞熊。”我生硬地说。
“你知道吗,林,”桑杰说,一边用火柴棒剔牙,一边开心地挤出怪脸,“你干了件很扯的事。”
“你是在说我的熊?”阿布杜拉问,突然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
“对啊,去你的,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想追究到底的话。”
“为什么说那是你的熊?”萨尔曼想知道。
“因为是我安排的那只熊,”阿布杜拉答道,“我把它送去林兄弟那里,很久以前。”
“为什么?”
“哦,就为了拥抱。”阿布杜拉大笑着说。
“别说!”我紧抿着双唇说,用眼神示意他别谈那事。
“熊个没完没了,到底在干什么?”桑杰问,“我们还在谈熊吗?”
“妈的!”萨尔曼插话道,从桑杰的肩膀上方望过去。“费瑟一副很匆忙的样子,而且还带了纳吉尔来,看来有麻烦了。”
一辆同样是大使的车子压过沙砾路面,在我们附近停下。再两秒钟,又一辆车停下。费瑟和埃米尔从第一辆车跳下来,纳吉尔、安德鲁从第二辆车冲上前来。我看到还有一个男子下了费瑟的车,等在那里,盯着进停车场的路。我认出那是我朋友,面貌清秀的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另有一名男子,身材粗壮的帮中兄弟拉吉,与男孩塔里克一起在第二辆车里等着。
“他们到了!”费瑟来到我们身旁时,气喘吁吁地宣布,“我知道,他们照理明天才会到,但他们已经到了。他们刚和楚哈、楚哈的手下会合。”
“已经?多少人?”萨尔曼问。
“只有他们,”费瑟答道,“我们如果现在动手,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帮中其他人在塔纳参加婚礼,那就像是上天发出的信号之类的,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但我们得快!”
“真不敢相信。”萨尔曼低声说,好似在喃喃自语。
我的胃一沉,硬邦邦地堵在肚子里。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那对我们而言代表了什么。几天来一直有探子汇报和传言指出,瓦利德拉拉联合会的楚哈一派,已与那名幸存的萨普娜杀手、那杀手的两名家族成员,他的弟弟和姐夫搭上线。他们正计划攻击我们的组织,扩张地盘的帮派战争已白热化,楚哈的黑帮联合会和我们的联合会水火不容,楚哈急于想吃下我们的地盘。
那些伊朗人和萨普娜杀手,埃杜尔·迦尼阴谋夺权失败后脱逃的那些党羽,得知这两个帮派不和,抓住机会找上楚哈,想利用他的贪婪和野心向我们复仇。他们承诺供应武器新枪给他,答应把巴基斯坦海洛因买卖的门路、有利可图的门路介绍给他。他们是叛徒:没了埃杜尔·迦尼仍继续运作的萨普娜杀手;未获伊朗萨瓦克组织正式支持的伊朗人。恨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他们想替死去的朋友报仇,他们的仇恨与楚哈的仇恨合流,心里想的就是杀人。
鉴于情势紧绷,久久不得化解,萨尔曼早已派人渗入楚哈的帮派。那人叫小汤尼,来自果阿的帮派分子,孟买黑社会对他一无所知。他提供内部情报给萨尔曼,就是他的情报,使萨尔曼开始提防那批萨普娜杀手、伊朗人,提防即将来袭的攻击。费瑟证实他们已到了楚哈家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萨尔曼会考虑的应对之道只有一个:开打、开战,一举歼灭那些萨普娜杀手和伊朗密探,然后干掉楚哈,吞并他的地盘,拿下他的买卖。
“去他妈的!莫非是上天在帮助我们?”桑杰高喊道,灰白色的街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确定?”萨尔曼问,皱起最严肃的眉头,盯着年纪比他大的朋友埃米尔。
“确定,萨尔曼。”埃米尔拉长声调说,用手梳过他圆钝头顶上灰白的短发。他边说话边用那只手捻着他浓密唇髭的须尾。“我亲眼看见的。攻击阿布杜拉的那些伊朗人半个小时前到达的。那些萨普娜浑蛋,你知道吗,他们已在那里待了一天。他们早上到的,小汤尼一知道,就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们。我们在楚哈家旁盯着他们,已经盯了两个小时。小汤尼最近一次汇报时,跟我说他们就要全部到齐了,包括楚哈和他的心腹、萨普娜杀手、来自伊朗的家伙。他们在等那些伊朗人到,然后攻打我们。很快,或许明天晚上,最晚后天。楚哈还调了别人来,他们正从德里和加尔各答赶来。他们的计划大概是同时攻击我们约十个地方,使我们无法反击。我要小汤尼回去,伊朗人一到就通知我们。我们如往常般盯着那个地方,然后我们见到他们走进去,大概是早了一天,但我们很确定。不久后,小汤尼出来点了根烟,那是约定的信号。他们就是那批人,跟踪阿布杜拉的那批人。现在他们全在那里面,我们离开那里只有两分钟。我知道还早,但我们得去。我们得现在动手,萨尔曼,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
“多少人,全部?”萨尔曼问。
“楚哈和他的手下。”埃米尔拉长声调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他轻、慢、含糊的说话方式,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勇气大增,他远不像,或似乎远不像,我们其他人那么紧张。他说:“共有六个人,其中一个人是马努,他很能打,一个人能撂倒哈襄家三兄弟。他堂哥毕奇楚也很能打,‘蝎子’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剩下的包括楚哈那个浑蛋都很容易摆平,然后就是那些萨普娜杀手,有三个,来自伊朗的有两个。总共十一个人,顶多再加一两个。胡赛因正盯着那地方,如果再有人到,他会通知我们。”
“十一个,”萨尔曼喃喃说道,避开众人目光,考虑着眼前情势,“我们……有十一个,加上小汤尼,十二个。但我们得扣掉两个人,负责在楚哈家外面的街上把风,一边一个,以便我们进入里面时,如果警察响着警笛要来抓我们,他们可以拖延警方行动。我们进去之前,我会打个电话,把警察调开,但我们得非常确定。楚哈说不定还会调来别的人手,因此我们至少得留两个人在外面。杀进那里面我不怕,但我可不想再杀出来。胡赛因已在那里,费瑟,在外面街上把风的另一个人就是你了,行吗?除了我们,不准让任何人进出。”
“没问题。”那名年轻打手说。
“立刻去和拉吉检查枪支,把枪准备好。”
“我来搞定。”他说着,收走一些人的枪,小跑步到拉吉、马赫穆德等着的车旁。
“要有两个人和塔里克一起回哈德家。”萨尔曼继续说。
“是纳吉尔决定带他一起来的,”安德鲁插话道,“费瑟与埃米尔来通报我们消息后,他不想把他留在那里。我要他不要带那小子来,但你也知道,纳吉尔想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那就由纳吉尔带那男孩到索布罕·马赫穆德位于维索瓦的家,看好他。”萨尔曼安排道,“你跟他一起去。”
“噢,拜托,老哥!”安德鲁抱怨道,“为什么非得是我负责那差事?为什么我得错过这次行动?”
“我需要两个人看好老索布罕和那男孩的全。特别是那男孩,纳吉尔不留下他是对的。塔里克是攻击目标,只要他还活着,这联合会就仍是哈德的联合会。如果让他们杀了他,楚哈的威权会提升,杀了老索布罕也是。把那男孩带离孟买,确保他和索布罕·马赫穆德平安无事。”
“但为什么我得错过这次行动,老哥。为什么非得是我?派别人去,萨尔曼。让我跟你去楚哈家。”
“你要跟我吵?”萨尔曼说,气鼓鼓地噘起嘴。
“不是,老哥,”安德鲁任性地吼道,“我干,我带那孩子走。”
“这下我们剩下八个人,”萨尔曼断言道,“桑杰和我,阿布杜拉和埃米尔,拉吉和小汤尼,法里德和马赫穆德——”
“九个,”我打断他道,“我们有九个人。”
“你该离开,林,”萨尔曼轻声说,抬起眼睛迎上我的目光,“我正要请你搭出租车,传话给拉朱拜,还有你护照工厂的那些小伙子。”
“我不要离开阿布杜拉。”我不带感情地说。
“或许你可以和纳吉尔一起回去。”与安德鲁交情甚好的埃米尔提议。
“我离开过阿布杜拉一次,”我义正词严地说,“我不要再犯,那像是命运安排的。我有预感,萨尔曼,预感不该离开阿布杜拉,我要参加,我也不要离开马赫穆德·梅尔巴夫,我要跟他们一起,我要跟你一起。”
萨尔曼盯着我,忧心忡忡地皱着眉。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那稍稍歪斜的脸,一眼比另一眼稍低、鼻子因曾遭人打断而弯曲、嘴角带疤,在心事重重而皱起坚定的眉头时,反倒变得匀称而帅气。
“好。”他最终同意道。
“搞什么!”安德鲁勃然大怒,“他可以去,我却得去看小孩?”
“别发火,安德鲁。”法里德安抚道。
“不,去他的!我受够这个浑蛋白人了,老哥。哈德喜欢他,他去过阿富汗,那又怎样?哈德死了,yaar,哈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放轻松,老哥。”埃米尔插嘴道。
“轻松什么?去他哈德的,也去他的白人!”
“嘴巴放干净点。”我紧咬牙关,喃喃说道。
“要我干吗?”他问,把脸凑上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哈,干你老姐!这下我的嘴巴如何?喜不喜欢?”
“我没有姐姐。”我用印地语说,语气平淡。一些人大笑起来。
“噢,或许我就干你老妈,”他咆哮道,“让你有个新妹妹!”
“够了,”我低吼道,摆出要和他对干的架势,“举起来!把你他妈的双手举起来!我们来打一场!”
情况本会一团乱。我不是很能打,但我知道招式,我能给对方重重一击。那几年间,我如果真碰上麻烦,我不怕把冷冷的刀子戳进别人身体。安德鲁很厉害,有枪在手上,他能要我的命。埃米尔绕到他身后,在他右肩的正后面挺他,阿布杜拉在我身旁的类似位置站定,两人的对决,眼看就要变成群架。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但那个年轻的果阿人没举起双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看来只是嘴巴耍狠,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动手。
纳吉尔出面打破僵局。他挤进我们两人中间,抓住安德鲁的一只手腕和衣领,我很了解那一抓的意思。安德鲁若想挣脱,就得杀死这个魁梧的阿富汗人。纳吉尔停住不动,待我投去叫人困惑的迷样表情,半指摘、半骄傲,半愤怒、半红着眼睛的感动之后,随即把那个年轻的果阿人往后推,穿过围住的人群,来到车边,将安德鲁推进驾驶座,自己爬进后座,和塔里克坐在一起。安德鲁发动车子,掉转车头,高速驶向临海大道,卷起沙砾和尘土。车子急速开过我身旁时,我看见窗边塔里克的脸。那是苍白的脸,只有双眼,像雪地里野兽的爪印,泄露出心思或心情。
“Mai jata hu.”车子经过后,我重复道。我去。众人皆大笑起来。我不确定他们是在笑我语气的激动,或笑这句印地语的简单直接。
“我想我们懂你的意思,林,”萨尔曼说,“我想那很清楚,na?我安排你跟阿布杜拉一组,守在屋后。楚哈家后面有条巷子,阿布杜拉知道的。有两条巷子与那后巷相交,其中一条巷子出去是大街,另一条巷子绕过转角,通往那街区的其他房子。楚哈房子有个后院,我看过,那里有两个窗户,都装了粗条铁窗,只有一道门进出屋子。进门前得下两个台阶。你们两个守住那地方。我们动手后,别让任何人进入。如果预料得没错,他们会有一些人想从那里逃走。守住那里,别让他们越过一步。在那里,把他们挡住,挡在院子里。我们其他人会从前面进去。枪准备得怎样,费瑟?”
“七支,”他答道,“两支短猎枪、两支自动手枪、三支左轮手枪。”
“给我一支自动手枪,”萨尔曼命令道,“阿布杜拉,你拿另一支。林,你得和他共享那把枪。猎枪在屋里不好用,屋里又小又挤,而我们不希望误射到自己人。猎枪就部署在外面的街上,一旦需要时,给我们最大的火力掩护。费瑟,你拿两支猎枪,一支给胡赛因。解决之后,我们会从后门离开,经过阿布杜拉和林。我们不从前面离开,所以,我们一进到里面,看到想进来或出去的人,格杀勿论。另外三把枪给法里德、埃米尔、马赫穆德。拉吉,你得和我们共享。可以了吗?”
众人点头,轻轻左右摆头,表示同意。
“各位,如果等下去,我们会有另外三十个人、三十把枪加入,这你们知道的,但我们可能错过将他们一举歼灭的机会。事实上,我们已经讲了太久,讲了十分钟。如果趁他们还不知情,现在就动手,又快又狠,我们能把他们干掉,让他们一个都逃不掉。我想解决他们,今晚就立刻解决这件事,但要不要如此,我希望由你们决定,如果你们觉得还没准备好,我不希望逼你们进去。你们想再等更多人手加入,或现在就走?”
大伙一个接一个开口,很快都表示了意见,大部分只说了一个字“Abi”,意为现在。萨尔曼点头,然后闭上眼睛,用阿拉伯语喃喃祷告。再度抬起头时,他神情坚定,首次毫不犹豫的坚定,眼神里熊熊燃着怒火,冒着他一直不想染上身的狰狞杀气。
“Saatc.”他说,看着每个人的眼神。真理……与勇气。
“Saatc.”他们答。
众人未再开口,拿起枪坐进两辆车,驶往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外,位于热闹的萨达尔·帕特尔路上的楚哈家。还未能厘清思绪,甚至还未能清楚思考自己在做什么,我就已经和阿布杜拉蹑手蹑脚地走在狭窄的暗巷里,巷子暗得让我能感觉到眼睛是如何使劲儿在睁大。然后我们翻过垂直的木围篱,落在敌人屋子的后院里。
我们在漆黑中站在一起一段时间,查看发亮的表面,让眼睛适应环境,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阿布杜拉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话,那声音让我吓得差点儿跳起。
“没事,”他低声说,听起来像羊毛毯子的窸窣声,“这里没人,附近没人。”
“看来很安全。”我答道,意识到自己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因怕得喘息而略显粗哑。窗子或屋子的蓝色后门外都没有灯光。
“这下,我信守承诺了。”阿布杜拉神秘兮兮地悄声说。
“什么?”
“你要我答应你,我要杀楚哈时,一定要找你一起干,还记得吗?”
“记得,”我答道,心脏跳得比健康的心脏还要快,“你要小心,我想。”
“我会小心,林兄弟。”
“不是,我是说,你对生活中所盼望得到的东西要小心,na?”
“我会试试看这门能不能打开,”阿布杜拉凑在我耳朵旁低声说,“如果可以,我会进去。”
“什么?”
“你在这里等着,待在门附近。”
“什么?”
“你在这里等着,待在——”
“我们两个都该留在这里!”我激动而小声地说。
“我知道。”他答道,像潜行跟踪的豹,轻轻移向门处。
我悄悄跟上去,但动作较笨拙,比较像是只睡了长觉醒来、身体僵硬的猫。我来到往下通往蓝门的那两级宽台阶时,看见他打开那门,一下子窜进屋里,像猛扑而下的鸟瞬间掠过的影子。他关上门,未弄出一点声响。
我独自一人在漆黑中,从腰背部的刀鞘里抽出小刀,右手紧握住刀柄,刀尖朝下。我盯着漆黑的院子,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心跳上,想靠意志力放慢过快的心跳。一段时间后,果然奏效,我感觉心跳的次数在变少。随着脑海里只绕着单单一个静态的念头,我的心情随之更为平静。那念头就是哈德拜,还有他曾一再向我提起的那句箴言:“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而在我身处于越来越恐怖的漆黑中一再念着那句话时,我知道,这场对付楚哈的战斗,这场战争,这场权力争夺战,和古往今来任何地方的任何斗争始终没有两样,永远都是不对的。
萨尔曼和其他人,一如楚哈、那些萨普娜杀手、他们其他所有人,全自以为他们的小小王国使他们成为老大,他们的权力斗争使他们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其实没有,那些东西没这能耐。那时候,我把这点看得非常清楚,让我觉得就像是弄懂一个数学定理般。让人成为老大的王国只有一个,就是人自己灵魂的王国。真正具有意义的权力只有一种,就是改善世界的权力。只有像卡西姆·阿里、强尼·雪茄之类的人,才是这样的老大,才拥有这样的权力。
我不安且害怕,耳朵贴着门,使劲儿想听到屋里阿布杜拉或其他人的动静。盘旋在我心里的恐惧,不是死亡的恐惧。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伤重到无法走路或看不见,或因为其他理由,逃不掉敌人的追捕。我最怕的就是被捕,再度被关起来。耳朵紧贴着门时,我祈祷不要遭到会让我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害。就让那在这里发生,我祈祷。让我挨过这一次,或让我死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蹦出来,我感觉有不止一只手碰到我,然后听到一个声响。两名男子把我猛然翻过来,重重摔在门上。我出于本能,伸出右手攻击。
“Chaku! Chaku!”其中一个人大喊。刀子!刀子!
我把小刀往上挥,但挥得不够快,无法伤到他们。一名男子掐住我的喉咙,把我钉在门上。那人高大,而且很壮。另一名男子用双手想逼我放掉小刀,他没那么壮,无法让我放下武器。然后,又一名男子从黑暗处跳下阶梯。多了两只手帮忙,他们扭弯我紧握的手,迫使我丢下小刀。
“Gora kaun hai?”那个新来的人问。这个白人是谁?
“Bahinchudh! Malum nahi.”那个壮汉答。这个王八蛋!我不认识。
他盯着我,困惑之情显露于脸上。突然碰上一个佩带小刀、贴着门的外国人,这让他困惑起来。
“Kaun um?”他以近乎友善的口吻问。你是谁?
我没答。我心里只想着,要想办法向阿布杜拉示警,我搞不懂他们怎能不发出声响就摸到我身边。后院院门开关时想必安静无声,他们的鞋子或印度凉鞋,想必是柔软的橡胶鞋底。总之,我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来制伏我,我得向阿布杜拉示警。
我突然使劲儿挣扎,好似想挣脱。他们中计,三个人全对我大吼大叫,六只手抓着我,把我重重摔向蓝门。其中一个较矮小的男子窜到我左边,把我的左臂按在门上。另一个矮小男子抓住我的右臂。扭打之中,我把穿着靴子的脚往门重重踹了三下。阿布杜拉肯定听到了,我心里想,行了……我向他示警了……他一定知道出状况了……
“Kaun um?”那个壮汉又问。他收回掐住我喉咙的手,握成拳头,停在我脑袋边,我视线的最上方,作势要揍我。你是谁?
我还是不回答,死盯着他。他们的手,像镣铐般硬,把我固定在门上。
他出拳砸向我的脸。我使劲儿把头稍微撇开,但腭部、脸颊还是中了拳。他的手指上戴了戒指,也或者戴了指节铜套。我看不到,但感觉到坚硬的金属在骨头上划出口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用英语问,“你是谁?”
我不讲话,他又出拳,我脸上挨了三拳。我知道这个……我心想。我知道这个……我回到监狱,回到澳大利亚,回到那个惩戒队,拳头、皮靴、警棍。我知道这个……
他停下,等我开口。那两个较矮小的男子朝他咧嘴而笑,然后朝我咧嘴而笑。“Aur.”其中一个人说。继续,再打。那个壮汉往后退,朝我身体猛挥拳。那是缓慢、从容、很有职业水平的几拳。我感觉体内的空气被抽掉,仿佛生命本身开始从我身上流掉。他往前移,贴近我的胸膛、喉咙和脸。我感觉自己正涉水走进遭击败的拳击手摇摇晃晃倒下的那片黑水。我完蛋了,完了。
我不气他们,是我自己没搞好。我让他们不知不觉地摸上来制伏我,很可能是走过来制伏我的。我是去那里打斗的,理该有所防备。错在我,我不知怎么没察觉到他们,把事情搞砸了,那是我自己的错。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向阿布杜拉示警。我无力地踢着身后的门,希望他听到,逃掉、逃掉、逃掉……
我落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整个世界的重量跟着我一起往下掉。踢门时,我听到有叫声,我感觉到阿布杜拉打开了门,我们掉进门后撞上他。我的眼中有血,眼睛肿起,漆黑之中,我听到有人开了两枪,看见闪光。然后,整个世界一片光亮,有人开了另一道门。我眨眼望向那亮光,看见有几名男子朝我们冲来。那人再度开了两枪、三枪,我从那个壮汉的身下翻出,看见我的小刀,就在我的眼睛旁,在敞开的蓝门附近的地板上闪闪发亮。
我伸手欲抓住刀子时,其中一个矮小男子想爬过我身上,爬出门。我想都没想就把刀往后一挥,刺进他臀部。他尖叫着,我爬上去,挥刀划过他眼睛附近的脸皮。
真是不可思议,些许别人的血,或大量别人的血,如果你应付得来的话,竟能让你臂力大增,让你发疼的伤口因肾上腺素分泌而不觉疼痛。我火冒三丈,浑身是劲,猛然转身,看见阿布杜拉和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房间的地板上躺着人,我算不出有多少人。噼啪、嗒嗒的枪声,从四周、从上面、从屋里其他房间传来。他们似乎是同时从几个地方进入屋子,四周传来叫喊声、尖叫声。我闻到这房间里有尿味、屎味、血腥味。有人腹部受伤了,我希望那不是我,我左手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寻找伤口。
阿布杜拉正和那两名男子打得难分难解,又是摔、又是挖眼睛、又是咬。我正想爬过去,就感觉到有只手抓住我的腿,把我往后拉。手劲儿很大、非常大,是那个壮汉。
他已中枪,我很肯定,但他衬衫或长裤上都见不到血渍。他拉着我,像拉着陷入网子的乌龟。来到他身边时,我举起小刀刺向他,但他先我一步出手,抡起拳头打中我的右睪丸。他未能一击致命,一击中的,但那一击还是让我痛得缩起身子滚到一旁。我感觉到他猛然爬过我身旁,以我的身体为支点,勉强站起身子。我往后滚,吐出胆汁,看见他站起来,往阿布杜拉跨出一步。
我不能让那发生。我的心已有太多次因想到阿布杜拉的死,想到他独自一人身陷枪林弹雨里而惶惶不安。我忍住疼痛扭动身子,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几次滑倒,身上流着血,最后终于跳起,把刀子插进那壮汉的背里,刺中他的背部上方,紧邻肩胛骨的下缘。我感觉到刀子下的骨头颤动,刀尖被震得偏向肩膀。他真壮,我挂在他背后的刀子上,他拖着我又走了两步,身子才一软倒下。我倒在他身上,抬头看阿布杜拉。他的手指插在一人眼里,那人头往后仰,靠在阿布杜拉的膝盖上,下巴松垂,脖子像点燃的引火物般噼啪作响。
有人拉住我,把我拉往后门。我出手攻击,但强而有力的手轻轻掰下我手上的刀。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说话,马赫穆德·梅尔巴夫的声音,我知道我们安全了。
“快,林。”那个伊朗人说,语气急切,在刚刚一番嘶吼、血腥的厮杀后,似乎显得太小声。
“我需要枪。”我小声而含糊地说。
“不,林,结束了。”
“阿布杜拉呢?”马赫穆德把我拖进后院时,我问。
“他在忙。”他答道,我听到屋里的尖叫声一个个戛然而止,像夜色笼罩着寂静的湖面时,鸟儿一个个悄然无声,“能不能站?能不能走?我们得立刻离开!”
“可以!没问题。”
我们来到后院院门时,我们的人一排冲过我们身旁。费瑟和胡赛因中间扶着一个人,法里德和小汤尼也扶着一个人,桑杰右肩扛着一个人,把那人紧按在他胸膛和肩膀上,边走边啜泣。
“萨尔曼死了。”马赫穆德严肃地说道,在我们让路给快步跑过的他们时,眼睛随着我目光移动,“拉吉也是,埃米尔受了重伤但还活着,不过伤得很重。”
萨尔曼,哈德联合会里最后一个明理之人,最后一个哈德类型的人。我快步走向小巷那头,等着的车子旁,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滴流失,就像那个壮汉把我顶在门上猛揍时一样。结束了,那个老派黑帮联合会跟着萨尔曼一起走了,一切都变了。我望着与我同车的人:马赫穆德、法里德、受伤的埃米尔。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萨普娜杀手终于被铲除殆尽。以萨普娜之名开始的一章,打打杀杀的一章,永远阖上了。哈德的仇报了。埃杜尔·迦尼背叛、夺权的阴谋,终于被彻底消灭。而那些伊朗人,阿布杜拉的敌人,再也构不成威胁:他们安静无声,就和阿布杜拉正……忙着的那间血腥、没有尖叫的屋子一样安静。楚哈的帮派被歼灭。边界战争结束,结束了,命运轮盘转了整整一圈,一切都将改观。他们赢了,但他们全在哭,他们全部在哭。
我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夜色,那道将承诺与祷告合而为一的光之隧道,在窗外跟着我们飞掠。我们握紧的拳头缓慢而孤寂地松开,解放了跟身心一样满布抓痕的手掌。向来如此,且永远必然如此,愤怒软化为忧伤。就在一个小时前我们所想要的东西,如今无一处比一滴眼泪的坠落还有希望或意义。
“什么?”马赫穆德问,脸凑近我的脸,“你说什么?”
“我希望那只熊逃掉。”我透过裂开流血的双唇,小声而含糊地说。悲痛的心情开始从我受伤的身躯里升起,睡意像晨间森林里的浓雾,贯穿我哀伤的心。
“我希望那只熊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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