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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场霍乱夺走了我们贫民窟九条性命,其中六人是儿童。吉滕德拉的独子萨提什保住了性命,但那男孩两个最好的朋友不幸死掉。那两个小孩都上过我的英语课,学习向来很用心。成列的小孩和我们一起跑在载着那两具小尸体的棺木后面,尸体装饰了花环。那些小孩哭得非常伤心,非常可怜。繁忙的街道上,许多陌生人因此停下祈祷,忍不住也流下伤心的泪水。帕瓦蒂总算挨过病魔摧残,普拉巴克整整照料了她两个星期,夜里睡在她屋外的一片塑料板上。席塔代替她姐姐在爸爸的茶铺里帮忙,每次强尼·雪茄走进店或经过店前,她的眼神就像花豹走动的影子,慢慢地偷瞄着他。

        卡拉待了六天,正是疫情最严重的时期,之后几星期又来了几次。当新感染病例降为零,最严重的病患已度过危机后,我洗了三桶水的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到游客常去的地方找生意。我已经快要没钱了。大雨一直下,城里有许多地方淹水,叫掮客、毒品贩子、向导、杂技演员、拉皮条者、乞丐、黑市贩子等这些在街头讨生活的人,还有店铺没入水里的许多生意人,日子很难过。

        在科拉巴地区,做游客生意的人竞争气氛友善,且为招揽客人各出奇招。也门裔的街头小贩兜售带有隼羽饰的小刀和手工绣成的;高大英俊的索马里人兜售以锤薄银币制成的手镯;来自奥里萨邦的艺术家出售的作品是画在晒干、压平木瓜叶上的泰姬陵;尼日利亚人贩卖乌木雕刻杖,螺纹状的握柄里藏有匕首;伊朗难民用挂在树枝上的铜秤,秤着磨亮的绿松石,以盎司为计量单位;来自北方邦的卖鼓人,每个人带着六七个鼓,只要有游客表现出一丁点感兴趣的样子,就即兴地短暂演奏;来自阿富汗的流亡者贩卖硕大的装饰用银环,银环上刻有普什图文,还饰有鸽子蛋大的紫水晶。

        有一批人穿梭在这些眼花缭乱的买卖之间,替买卖和街头贩子提供服务,借此营生,包括挥香的人,他们用银盘将庙里袅袅的炉香传播开来,还有清炉工、床垫拍松工、清耳工、脚底按摩师、捕鼠者、运送食物与茶者、卖花人、洗衣工、挑水工、送瓦斯工等。另外有些人,在他们与商人、游客之间走动讨生活,像是舞者、歌手、杂耍演员、乐师、算命师、庙宇侍僧、吞火魔术师、耍猴人、弄蛇人、驯熊师、乞丐、自我鞭打者,以及其他许多在拥挤街道上讨生活、夜里回贫民窟的人。

        他们每个人为了更容易赚到钱,最终都在某方面犯了法。但在街头讨生活的各行各业中,赚钱最快、眼睛最锐利的,就数我们这些专业违法人:黑市贩子。当地街头肯让我加入那个尔虞我诈的复杂世界,出于几个原因。第一,我只接特定顾客,太小心或太神经质而不敢跟印度人打交道的游客,我若不接他们的生意,没有人会接;第二,不管游客要什么,我总是带他们自己去跟适当的印度商人购买,我从不自己做买卖;第三,我不贪心,我的佣金永远比照孟买各地标准,由正派、自重的非法贩子所制定。此外,佣金赚得够多时,我一定把钱回馈给那个地区的餐厅、饭店和乞丐。

        比起收佣金不破坏行情、小心不抢别人饭碗,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更不容易被察觉,却更为重要。这个在他们眼中看起来就只是欧洲人的白种外国人,居然在他们世界的底层,卑微的环境里,那么有本事、那么自在地定居下来。这件事让那些在街头讨生活的印度人大感安心。我的出现,让他们生起既骄傲又羞愧的奇怪心情,合理化了他们的不法行为。他们的每日所为,如果有白人也加入,那就不可能坏到哪里去。我的沦落提升了他们的自尊,因为他们和受过教育的外国人——林巴巴一样,都靠不法勾当营生,都在街头讨生活。

        靠黑市买卖讨生活的外国人,不只我一个。贩毒、拉皮条、伪造钱币和证件、骗财、买卖宝石、走私,欧洲人和美国人都在干。其中有两个都叫乔治的男子,一个是加拿大人,一个是英国人。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街头讨生活已有数年。似乎没人知道他们的姓,为了区别,大家用他们的星座分别给他们取名天蝎座乔治、双子座乔治。这两位乔治都吸毒成瘾,把自己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护照,卖掉了,然后干起替海洛因旅行者服务的勾当。所谓的海洛因旅行者,就是来印度尽情吸食海洛因一两个星期,然后回到自己安全祖国的游客。这种游客多得叫人吃惊,而这两位乔治靠着做这种生意活了下来。

        警察冷眼旁观着我、两位乔治与其他在街头讨生活的外国人,清楚地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们相当理智地思索利弊之后,认为我们没造成暴力伤害,又有助于黑市的兴旺,进而有助于他们收受贿赂和其他好处。他们从毒贩、货币黑市买卖者那里收取回扣。他们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对我的态度也是好的。

        霍乱疫情结束后第一天,我在三小时内赚了约两百美元。不算多,但我想够了。大雨下了一整个早上,到了中午,雨势变成绵绵细雨,那种湿热、叫人昏昏欲睡、有时一下数天的毛毛雨。我在距贫民窟不远处的总统饭店附近的条纹雨棚下,坐在酒吧凳子上喝刚榨好的新鲜甘蔗汁。就在这时,维克兰从雨中跑进来。

        “嘿,林!你好啊,老兄!这雨下得真是讨厌,yaar。”

        我们握了握手,我也替他点了一杯甘蔗汁。他把又黑又扁的佛朗明哥帽往后拉,靠着挂在喉咙处的细绳悬在背后。他的黑衬衫上绣有一个个白色人像,沿着前胸的纽扣加固带分布,那些小人摆出在头上挥舞套索的动作;皮带则用美国银币一个连一个缝制而成,用圆顶形海螺壳当皮带扣环。黑色佛朗明哥长裤外侧,绣有精致的涡卷形装饰图案,涡卷图案往下延伸,最后止于一排三颗小银扣。靴子为古巴鞋跟式,上有皮革材质交叉环,位于外侧,可扣紧搭扣。

        “这天气实在不适合骑马,na(是吧)?”

        “噢,呸!”他啐了一口唾沫,“莉蒂和那马的事你听说了吗?天啊,老兄!那是,好几星期前的事了,yaar。我跟你,好久没见了。”

        “跟莉蒂的事进行得怎么样?”

        “不好,”他叹气说,但脸上有开心的微笑,“但我想她会改变心意,yaar。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妞。她得把你恨够了,才会慢慢开始爱你。但我会得到她,尽管每个人都说我很傻。”

        “我不觉得你追她很傻。”

        “你不觉得?”

        “对啊!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很好的女孩。你是个好男人,你们两人相像的地方比别人认为的还多。你们两个都很幽默,喜欢笑。她受不了虚伪,你也是。我想,你们追求生活的方式差不多一样。我认为你们很般配,至少未来会很般配。维克兰,我想你最终会得到她的芳心。我见过她看你的神情,即使她在臭骂你的时候。她真的喜欢你,所以不得不批评你,那是她的作风。你只要坚持到底,终究会赢得她的芳心。”

        “林……听着,老兄。说得对!我喜欢你。我是说你说得我真爽,yaar。从现在起,我要跟你当朋友。我是你的拜把兄弟,老哥。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一声,一言为定?”

        “行,”我微笑,“一言为定。”

        他陷入沉默,凝视下着小雨的外头。卷曲的黑发已长到他衣领处,前面和两侧都剪得很短。唇髭非常仔细地剪短削薄,薄得几乎跟用彩色笔画过没两样。从侧面看去,他的五官叫人印象深刻:长长的额头止于鹰钩鼻,往下至坚定、严肃的嘴巴,下巴突出而自信。当他转身面对我时,最突出的部位是眼睛,那眼神年轻、好奇,闪烁着和善的性情。

        “你知道吗?林,我真爱她。”他轻柔地说。他的眼神往下飘向人行道,然后很快地往上瞧。“我真爱那个英国妞。”

        “你知道吗?维克兰,我真爱那个,”我说,模仿他的语气,和脸上认真的表情,“我真爱那件牛仔衬衫。”

        “什么,这件旧玩意儿?”他大叫,跟着我大笑。“去你的,老哥,可以给你!”

        他猛然从凳子上站起,开始解纽扣。

        “不用!不用!跟你开玩笑的!”

        “什么?你是说你不喜欢我的衬衫?”

        “我没这意思。”

        “那我的这件衬衫有什么不好?”

        “你的那件衬衫没有不好,我只是不需要。”

        “太迟了,老哥!”他咆哮,把衬衫往后一脱,丢给我,“太迟了!”

        他在衬衫里面穿了黑背心,黑帽子仍挂在背后。甘蔗汁店的老板在摊子边摆了手提式高保真音响,机器开始播放歌曲,某首卖座的印地语电影中的新歌。

        “嘿,我爱这首歌,yaar。”维克兰大叫,“开大声点,巴巴!Arrey(嘿),整个karo!(放它个爽!)”

        甘蔗汁店的老板将音量开到最大,毫无不悦之色,然后维克兰开始跳舞,跟着音响唱歌。他从拥挤的遮棚底下转几个身,转到飘着小雨的外头跳舞,舞步优美得令人意外。他转身,摇摆身子,跳了不到一分钟,就吸引了人行道上其他年轻人加入,六个、七个,然后八个,他们在雨中边笑边舞,其他人拍手叫好。

        维克兰再度跳着舞,朝我走来,伸出双手抓住我的手,要把我拖下场。我不肯,竭力抗拒,但街上有许多只手过来帮他,把我推进跳舞的人群里。我向印度让步,一如那时我每天都在做的,也一如现在,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每天仍在做的。我跟着维克兰的脚步起舞,街上响起欢呼声。

        几分钟后,歌曲播毕,我们转身,看见莉蒂站在遮棚下,一脸惊喜地看着我们。维克兰跑过去招呼她,我跟上,抖掉一身雨。

        “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她说,面带微笑,但举起手掌要维克兰不要讲话。“你要在没人打扰的雨中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嗨,林,还好吗,亲爱的?”

        “很好,莉蒂,淋得够湿了吧?”

        “你们的雨中舞蹈似乎跳得很不错。卡拉讲好要来跟我和维克兰会合,大概是现在。我们要去马希姆听爵士演唱会,但因为淹水,她被困在泰姬玛哈饭店区。她刚打来电话通知我。整个印度门泡在水里,加长型豪华轿车和出租车像纸船浮在水上,旅馆旅客无法出门。他们被困在饭店,卡拉的车被困在那里。”

        我迅速瞥了瞥四周,看见普拉巴克的堂兄襄图仍坐在他出租车里,和其他几部出租车一起停在我先前见到他的餐厅外。我看看手表,三点三十分。我知道此时当地渔民将带着渔获全部返回岸上。我再度转向维克兰和莉蒂。

        “对不起,各位,我得走人了!”我把那件衬衫塞进维克兰怀里,“谢谢你的衬衫,老哥。我下次再拿,替我保管!”

        我把手伸进襄图的出租车乘客窗,把计程表扭到开的位置,随后跳上出租车。车子从莉蒂和维克兰的面前疾驰而过,他们向我挥手。我要到贫民窟旁边的科利村。在路上,我向襄图说明了我的计划。他摇头不解,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露出饱经风霜的微笑,下着雨的路上湿漉漉的,路程不长,但他还是加快了车速。

        到了那个渔村,我找维诺德帮忙。维诺德是普拉巴克的好友之一,来过我的诊所看病。他从较短的平底船中挑了一艘,我们合力把那船抬上出租车顶,快速驶回无线电俱乐部饭店附近的泰姬玛哈饭店区。

        襄图一天开出租车十六小时,一周开六天。他决心要让儿子和两个女儿将来的生活过得比自己好,因此存钱供他们念书,替女儿备好体面的嫁妆,以便将来嫁个好人家。他始终疲惫不堪,饱尝贫穷之苦,逃避不了大大小小的折磨。维诺德靠着细瘦但有力的双手在海里捕鱼,养活父母、妻子和五个小孩。在他的提议下,他已和另外二十个穷渔民组成合作事业。靠着联合经营的办法,他的生活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但只靠收入很多时候仍买不起奢侈品,如新凉鞋或教科书之类的,也不足以每天吃上三餐。但知道我想做什么和为什么要这么做时,维诺德和襄图都不愿收我的钱。我把钱拼命塞给他们,甚至想把钱强塞进他们衬衫的前胸口袋里,他们仍不肯收。他们贫穷、疲惫、操劳,但他们是印度人,而每个印度男人都会告诉你,爱或许不是在印度发明的,但肯定会在印度被提升到完美境界。

        在无线电俱乐部附近,我们把长长的平底船放在水淹得不深的马路上,那里距阿南德的印度旅社很近。襄图把他的油布斗篷和黑色私人司机帽给我,每当车子抛锚时,他就靠那油布斗篷遮雨,而那顶因日晒雨淋而褪色的私人司机帽,则是他的幸运符。维诺德和我往泰姬玛哈饭店前进时,他挥手要我们走。我们撑篙行船,走在平日许多出租车、卡车、摩托车、私家车来来往往的马路上。每撑一次篙,水就深一点,到了贝斯特街口,开始进入泰姬玛哈饭店区时,水深已及腰部。

        泰姬玛哈饭店已碰过许多次周边街道淹大水的情形。这饭店建筑在由蓝砂岩、花岗岩砌成的高台上,每个宽大的入口前都有十级大理石阶。那一年,水淹得很深,淹到了从上数来第二阶,车子浮在水上,随波逐流,在环绕印度门大拱门的围墙附近撞在一起。我们把船往饭店正门的阶梯直直撑过去。门厅和走道里挤满了人,有钱的生意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加长型豪华轿车噗噗泡进水里、漂在雨中。有身着一身本地、外国名牌昂贵华服的女人,有演员和政治人物,也有一身时髦打扮的权贵家庭的子女。

        卡拉走上前来,好似早料到我会来。她接过我的手,跨进平底船。她在船中央坐下时,我替她披上油布斗篷,把黑帽递给她。她迅速戴上,洒脱地把帽舌翘起,我们出发。维诺德载我们兜了一圈,朝印度门行去。进入宏伟的拱门底下时,他唱起歌。拱门营造出特殊的音响效果。他的情歌回荡在拱门内,每个听到他歌声的人,心中无不激起阵阵涟漪。

        维诺德载我们到无线电俱乐部饭店的出租车候车站。我伸手想扶卡拉下船,但她径自跳上了我旁边的人行道,我们相拥片刻。在帽舌下,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深绿,黑发因雨水而发亮。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宜人的肉桂味和葛缕子味。

        我们分开了,然后我打开出租车门。她递给我油布斗篷和帽子,在后座坐下。从我坐船抵达到现在,她没和我说一句,然后她从容不迫地跟司机说起来。

        “去马希姆,”她说,“Challo!(开动吧!)”

        出租车驶离人行道边时,她再度看我。那眼神带着命令或要求的意思,我无法确定是哪个。我看着出租车加速驶离,维诺德和襄图两人跟着我一起看,拍拍我的肩膀。我们把维诺德的船抬回出租车顶。我在襄图旁边坐下,伸出左手扶住车顶上的船,眼睛往上一瞄,在人群里看到一张面孔。那是拉姜,周夫人的阉仆。他盯着我,脸上带着恶意和恨意,表情丑恶。

        回科利村的路上,那张脸一直浮现在我脑海,但卸下船,襄图同意和我、维诺德一道吃晚餐时,我让拉姜那张不怀好意的脸消失在了记忆里。我在当地一家餐厅点了菜,然后,热气腾腾的菜,用金属容器盛着,被送到海滩上供我们用餐。我们把菜盒摆在废弃的帆布上,坐在塑料遮棚下享用。维诺德的父母、妻子、五个小孩,在襄图和我旁边,围着帆布边坐下。雨仍在下,但天气湿热,海湾吹来的微风缓缓扰动湿热的傍晚。我们的遮棚在沙滩上,旁边有许多长船,前面是万顷波涛。食物很丰盛,有鸡柳(焗)饭、薯条奶酪咖喱、椰汁青蔬咖喱、米饭、咖喱蔬菜、涂奶油的印度热烤饼、木豆、印度脆饼、青杧果酸辣酱,还有油炸的黄瓜、马铃薯、洋葱、花椰菜块。小孩吃得很饱、很过瘾,看他们吃饭时眼神流露出的喜悦,我们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夜色降临,我出租车回科拉巴区里游客常去的地方,想到印度旅社找个房间休息几小时。我不担心到了宾馆得填那个C表格。我知道他们不会要我签名登记,阿南德不会把我记入他的住客名单,几个月前我已和他私下谈妥。孟买市大部分较廉价的饭店都通行这种私下协议,让我以每小时计费的方式直接付租金给他,然后我就可以偶尔使用饭店房间洗个澡或办私事。我想刮胡子,想好好冲半个钟头的澡,尽情使用洗发精和香皂。我想坐在铺着白瓷砖、可以让我忘掉霍乱的浴室里,把过去几个星期积藏的污垢刷洗殆尽。

        “哇,林!真高兴见到你!”我走进门厅时,阿南德紧咬着牙,喃喃说道。他的眼睛流露着紧张,长长的俊脸严肃中带着忧愁。“眼前我们有个麻烦,快跟我来!”

        他带我到了面朝主廊的一间房间。一个女孩前来应门,用意大利语跟我们讲话。她神情烦乱,衣着和头发凌乱,头发上沾着棉绒和看似食物的东西。薄睡衣斜披在她身上,露出约二十厘米宽的肋骨。她有毒瘾,脸上呈现吸毒后的神情,恍惚到几乎要睡着,但她的恳求里带着麻木而昏昏欲睡的惊恐。

        床上有个年轻男子摊开四肢躺着,一条腿挂在床脚。他上身赤裸,裤裆的拉链开着,一只靴子丢在一旁,另一只仍穿在左脚,年约二十八岁。他已经死了。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吸毒过量已使他的身体坠入漆黑的深渊,他的脸蓝得像最暗的冬日下午五点的天空。我把他的身体拖上床,拿一捆被单放在他颈后。

        “赔钱生意,林。”阿南德简短地说。他站在门后,背倚着关上的门,不让别人进来。

        我不理他,开始对年轻男子做心肺复苏术。我对此再熟悉不过。以前我自己有毒瘾时,就曾以此将几十个吸毒过量的人救出鬼门关。我在自己国家做过这事不下七八十次,对着活死人压胸腔,施以人工呼吸。我压迫那年轻男子的心脏,让它恢复跳动,替他吹气,使他的肺充满气体。做了十分钟后,他的胸腔深处嘟嘟作响,他开始咳嗽。我跪下来,看他是否有能力自己呼吸。他的呼吸缓慢,然后变得更慢,接着,在空洞的一声叹息后,停止了呼吸。那声音平板而没有生气,就像从层层间歇泉石的缝隙里逸出的气体。我再度施以心肺复苏术,非常费力,我等于是在用双臂和肺,使劲要把他松垂无力的身体从长长的深渊中拖上来。

        那两人是男女朋友。我抢救男的时,那女的昏过去两次。阿南德拍打她,把她摇醒。走进这饭店三小时后,阿南德和我离开那房间。我们俩汗流浃背,衬衫湿得像是站在窗外的滂沱大雨里淋过。由于那个女的求救,我们终于把她的男友救醒;但救醒之后,那对情侣却一脸不高兴,气我们坏了他们吸毒的乐趣。我走出房间,关上门,心里知道,不久后,在这城市或其他某个城市,会有人替他们永远关上门。吸毒者每次陷入深渊时,都比前一次更深,因此,要把他们拉上来就更难。

        阿南德欠我一份人情。我冲澡,刮胡子,接下他的礼物——一件刚洗好烫过的衬衫。然后我们坐在门厅喝茶。有些人欠你越多,就越不喜欢你;有些人要等到发觉受了你的恩惠,才真正喜欢起你。阿南德不因欠我人情而觉得别扭,他的握手,是好朋友有时候用来取代言语表达的那种握手。

        走下街道时,一辆出租车驶到我身旁的人行道边停下。乌拉坐在后座。

        “林!对不起,可以上车陪我坐一段吗?”

        忧心忡忡加上恐惧,使她的声音几乎是呜咽。那可爱苍白的脸,眉头深锁,满是害怕。我上车坐在她旁边,出租车缓缓驶离人行道边。车里弥漫着她的香水味和她不停抽的小烟卷味。

        “Seedha jao!”她告诉司机往前直走,“林,我有个麻烦,需要人帮忙。”

        这晚我好像要四处当救星。我望着她蓝色的大眼睛,竭力按捺住自己,才没说出玩笑话或轻薄的话。她显得很害怕,让她害怕的东西仍攫着她的眼睛。她望着我,满眼恐惧。

        “噢,对不起,”她啜泣着说,突然崩溃,然后同样迅速地恢复神志,“我连招呼都没打。你好!好久没见到你。过得怎样?看起来不错。”

        她那带有节奏的德国腔,使她说起话来很是悦耳。彩色灯光拂过她的眼睛,我向她微笑。

        “我很好,有什么麻烦?”

        “我需要你跟我去,陪我,凌晨一点。在利奥波德。我会在那里……我需要你在那里陪我。你可以吗?可以去吗?”

        “利奥波德晚上十二点就关了。”

        “没错,”她说,又是泫然欲泣的嗓音,“但我会在那里,在出租车里,停在外面。我要去见一个人,而我不想一个人去。你可以陪我去吗?”

        “为什么找我?莫德纳呢?毛里齐欧呢?”

        “我相信你,林,那不会花太久时间。我会付你钱,我请你帮忙,不会让你白干。我会付你五百美元,如果你肯跟我赴约的话,可以吗?”

        我内心深处响起警告,每当有严重到超乎想象的东西悄悄逼近,准备突袭时,通常会听到这样的警告。在公平的搏斗里,命运打败我们,靠的就是发给我们听那些我们从不放在心上的警告。我当然愿意帮她。乌拉是卡拉的朋友,卡拉是我所爱的人。为了卡拉,即使不喜欢乌拉,我还是愿意帮她。况且我真的喜欢乌拉:她漂亮,而且天真乐观,不致让体谅沦为怜悯。我再度微笑,请司机停车。

        “行,你放心,我会去。”

        她俯身过来,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下车。她双手攀在窗沿,探出身子。毛毛雨落在她的长睫毛上,使她眨起眼。

        “你会去?一言为定?”

        “凌晨一点,”我语气坚定,“利奥波德,我会去。”

        “一言为定?”

        “对,”我大笑,“一言为定。”

        出租车驶离,她往窗外大喊,语气伤心、急迫,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刺耳,近乎歇斯底里。

        “别让我失望,林!”

        我朝着游客常去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往回走,想着乌拉,想着她男友莫德纳和毛里齐欧牵扯上的那件生意,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狄迪耶说他们干得很出色,赚了钱,但乌拉似乎害怕、不开心。而且狄迪耶还说了别的有关危险的事。我努力回想他讲的话。他说了什么?风险很大……会很惨……

        当这些念头仍在我脑海里徘徊时,我发现自己已走到卡拉家的那条街上。我经过她的一楼公寓,直直面对街道的法式大门敞开。乱吹的微风,吹皱薄纱帘,我看见里面亮着柔和的黄光,点着一根蜡烛。

        雨势变大,但一股我无法压抑或理解的骚动不安,叫我继续走。维诺德唱的情歌,那首回荡在印度门圆顶的情歌,在我心里直兜圈子。我的思绪飘回到那艘船,在季风雨淹没街头形成的梦幻湖泊上,那船航行着。卡拉的眼神,命令、要求的眼神,把我心中那份骚动不安逼成某种愤怒。有时,我不得不在雨中停下,深呼吸几口。爱意和欲念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感到愤怒,还有痛苦。我握起拳头,我的手臂、胸膛和背部的肌肉紧紧绷住。我想到那对意大利情侣,那对下榻阿南德饭店的瘾君子。我想到死亡和垂死。此时,黑色阴沉的天空终于爆裂并发出声响,闪电劈裂阿拉伯海,随之传来雷公震耳欲聋的鼓掌声。

        我开始跑。树木黑森森,树叶湿淋淋。那些树好似一朵朵小乌云,各自洒下一阵雨。街上空无一人。我跑过流动快速的水坑,水坑里映着闪电纵横的天空。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爱意,全集聚在我心里,我的心满是对她的爱,就像天上的云饱含雨水。我一直跑,不知怎的,竟跑回那条街,回到她家门口。然后我站在那里,任由闪电撕裂我,我的胸口因滚滚的热情而起伏不已。当我定定站着时,那股热情在我心中奔流不已。

        此时,她来到敞开的门口察看天色,身穿无袖的白色薄睡衣。她看见我站在暴风雨里。我们眼神相交后,定住。她走出门,走下两道台阶,朝我走来。雷声震动街道,闪电布满她的眼睛。她走进我怀里。

        我们相吻。我们的嘴唇用沉默表达心思,感情所含有的那种心思。我们的舌头蠕动着,在欢愉的洞里滑动。舌头已宣告我们的关系——一对爱侣。嘴唇在吻中滑行,我把她没入爱里,我自己屈从、沉没于爱里。

        我环抱住她,将她抱起,抱进屋里,抱进满是她香味的房间里。我们在瓷砖地板上褪下衣衫,她带我上她的床。我们紧紧躺在一块,但未触摸对方。闪电照亮漆黑夜空的一刹那,她手臂上的汗珠和雨水像闪亮的繁星,她的肌肤像是一大片夜空。

        我把双唇贴上那片夜空,将繁星舔进嘴里。她把我的身体放进她的身体,每个动作都是个咒语。我们的呼吸像念颂祷文的全世界。涓涓汗水流向深峻的欢愉之谷,每个动作都是柔滑的肌肤瀑布。在柔软的丝绒斗篷里,我们的背在颤抖、亢奋的激情里抽搐,肌肉完成动作,那些由心思开始却由肉体获胜的东西。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我的身体是她的四轮马战车,她驾着那战车冲进太阳。她的身体是我的河,我成为海。让我们的唇紧贴在一起悲叹,最终是希望与忧伤的世界。当狂喜充塞恋人的灵魂,狂喜即从恋人身上强索希望与忧伤。

        后来,寂静而带着轻柔呼吸声的沉默,充塞我们,淹没我们,我们的需要、向往、饥饿、疼痛,一切的一切,全荡然无存,只剩纯粹而无法形容的美妙之爱。

        “啊,惨了!”

        “怎么了?”

        “我的天啊!现在几点了!”

        “什么?什么事?”

        “我得走了,”我说,猛然跳下床,伸手拿我的湿衣服,“我得去见一个人,在利奥波德,五分钟内得赶到。”

        “现在?你现在要去?”

        “非去不可。”

        “利奥波德已经关了。”她皱起眉头,在床上坐起,靠着小堆枕头。

        “我知道。”我小声说,穿上靴子,系上鞋带。衣服和靴子都湿透了,但夜里仍然湿热。暴风雨渐缓,扰动沉闷空气的微风渐渐平息。我在床边跪下,俯身亲吻她大腿的柔软肌肤。“我得走了,我答应人家的。”

        “什么事那么重要?”

        一把火升上来,我皱起眉头。一时之间,我很不高兴,不高兴我明明已说我答应了人家,她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那样说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她很美,她理所当然要不高兴,而我则不该不高兴。

        “对不起!”我轻声细语地回答,用手梳弄她浓密的黑发。我曾无数次想这么做,想伸出手触摸她,在我们站在一块时。

        “行了,”她轻声说,用巫婆似的专注神情看我,“去吧!”

        我穿过不见一人的市场,跑到阿瑟班德路。市场摊子盖着白色帆布,使摊子看起来像是停尸间冷冻库里盖上布的尸体。我的跑步激起零零落落的回音,好似有鬼在跟着我跑。我横越阿瑟班德路,进入梅尔韦泽路,沿着这条林立树木和高耸华厦的林荫大道继续跑,见不到、听不到,在每个繁忙白天里行经这里的数百万人。

        我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转,避开淹水的街道,见到一个警察在前面骑着脚踏车。我跑到马路中央,经过一条漆黑的私人车道口时,又一个骑脚踏车的警察从私人车道窜出来。转进路边的小街,走到一半,第一辆警用吉普车出现在小街尽头。我听到后面还有一辆吉普,然后那两名骑脚踏车的警察会合同骑。吉普车在我身旁停下,我停住脚步。五个人出来,把我团团围住,彼此默不作声好几秒钟。那寂静带着浓烈的威吓意味,叫那些警察几乎醉倒其中,他们的眼睛在下着小雨的夜里出奇地闪亮。

        “怎么回事?”我用马拉地语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上车。”带队的压着嗓子说,用英语。

        “嘿,我讲马拉地语,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我还没说完,带队的警察就大笑,把我打断,笑得很难听。

        “我们知道你讲马拉地语。”他答,用马拉地语。其他警察大笑。“我们什么都知道。你立刻上车,否则别怪我们用铁皮竹棍打你,再把你丢上车。”

        我跨进吉普车的后座,但他们要我坐在车子的地板上。吉普车后座有六个男人,个个用手按着我。车子经过两个不长的街区,来到利奥波德酒吧对面的科拉巴警局。走进警局院子时,我注意到利奥波德前面的街上空无一人。她讲好要来的地方,却不见她的人影。她设局陷害我?我心存疑惑,害怕得心怦怦跳。她没理由这样做,但那念头变成蠕动的虫,咬穿我在心里筑起的所有墙。

        值夜的警察是个矮胖、超重的马哈拉施特拉人,他和他的许多警界同僚一样,硬穿上至少比他身材尺寸小两号的制服。我想,这身衣服想必让他觉得不舒服,或许让他没有好脸色。他和围住我的十名警察都绷着脸,在他们瞪着我、大声喘着气、一语不发时,我反倒有股想出声大笑的冲动。然后,那名执勤警官对他的手下讲话,我心中的大笑戛然而止。

        “抓住这个打他一顿。”他说,口气干巴巴的。他明知我会说马拉地语,懂他说的话,却表现得完全不知道这事似的。他跟手下讲话的口气,仿佛我不存在一样。“用力打,结结实实地打。可以的话,不要打断骨头,但用力打,然后把他跟其他人一起关进牢里。”

        我跑,推开围住我的警察,纵身一跳,跳过值勤室外面楼梯底部的平台,落在院子里的沙砾地面上,往外跑。这是个愚蠢的错误,而且不是接下来几个月里我所犯的最后一个错。卡拉曾跟我说,错误就像爱上不该爱的人,从那爱里体验越多,越希望自己未曾爱上那人。那天晚上我犯的错就是,我跑到院子的前门时,撞上一支搜捕队,倒在一群被缚而任人摆布的人犯中。

        警察把我拖回值勤室,一路对我拳打脚踢。他们用粗麻绳把我的双手绑在背后,脱掉我的靴子,把我两只脚绑在一块。那个矮胖的值勤警官拿出一捆绳子,要他的手下把我从脚踝到肩膀整个缠住。他气得直喘气,看着我并给我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绳子,我活像个木乃伊。然后警察把我拖进隔壁房间,把我吊起来,吊在与我胸部齐高的钩子上;我面朝下,钩子钩进我背后几圈绳子里。

        “坐飞机!”值勤警官紧咬着牙咆哮。

        警察转动我身子,越转越快。悬空吊着,使我被绑的双手困在紧缠的绳子里动弹不得,我的头垂着,与垂下的双脚同高。我身子不断旋转,最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上下的感觉。然后,毒打开始。

        五六个男子在我旋转时打我身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不停地打,铁皮竹棍啪啪落在我身上。抽击的刺痛穿过绳索,传到我身上,脸、双臂、双腿、双脚无一幸免。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流血。我的内心痛得尖叫,但我紧咬牙关,不叫出声。我不让他们得逞,不让他们听到我尖叫。沉默是受拷打者报复的工具。有人伸出手,止住旋转,把我定住,但房间仍旧在旋转。然后他们朝反方向转我,继续打。

        打够了之后,他们把我拖上钢梯。之前,我试图搭救卡诺的驯熊师时,曾和普拉巴克走过那道钢梯。他们把我拖往拘留所。我问自己谁会来救我。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捕,没有人看见我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乌拉即使真来到利奥波德,若真和我被捕一事无关,她也不会知道我被捕。至于卡拉,我跟她做完爱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她能怎么想?她不会找我。监狱是让人消失无踪的黑洞:没有光亮能逃出那些黑洞,没有消息能逃出。这么莫名其妙被捕,我落入这城市最暗的黑洞,消失无踪。我已从这城市完全消失,犹如我已搭机到非洲一般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会被捕?这问题在我天旋地转的脑海里直打转。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因为别的原因,如果和我的真实身份毫无关系,问题仍然存在。他们要确认我的身份,甚至可能要比对指纹,而我的指纹已透过国际刑警组织,通报全世界。我的真实身份曝光,只是时间问题。我得发信息到外面,向别人求救。谁能帮我?谁有能力帮我?哈德拜?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以他在孟买市,特别是科拉巴地区的人脉之广,肯定会发现我被捕。哈德拜终会知道这事。在那之前,我得静观其变,想办法让他知道我的处境。

        我整个人被绑成木乃伊般,拖上硬邦邦的钢梯,每碰上一个台阶就有一处瘀伤。往上拖的过程中,我强迫自己把心念定在那个咒文上,配合怦怦的心跳重复念颂:带话给哈德拜……带话给哈德拜……

        到了楼梯顶上的平台,他们把我丢进拘留室的长廊。那个值勤警官命令犯人解下我身上的绳子。他站在拘留室门口,双手握成拳,放在臀部上,看着我。为了要他们快点解开,他还踢了我两三下。最后一条绳索解下,递给栏外的警卫后,他要他们扶起我,扶我站好,面朝着站在敞开着的门口的他。我感觉到他们的手搭在我已无感觉的皮肤上,我张开双眼,隔着血污,看见他扭曲的笑脸。

        他用马拉地语跟我讲话,然后朝我脸上吐口水。我想举手反击,但其他犯人牢牢按着我。他们出力轻,但坚定。他把我扶进开着门的第一间囚室,把我慢慢放在混凝土地板上。他关上门时,我抬头看他的脸。那表情差不多在跟我说,你完了,你一辈子完了。

        我看到钢栅门关上,悄悄爬上来的寒意让我的心失去知觉。金属碰撞金属,钥匙叮当作响,然后被插入钥匙孔中转动。我望着周遭犯人的眼睛,死气沉沉的眼睛、发狂的眼睛、怨恨的眼睛和害怕的眼睛。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有鼓声响起。那或许是我的心跳。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整个身体绷紧,犹如一枚拳头。喉咙里有股浓浓的苦味。我努力想吞下,然后我知道,我想起,那就是恨的味道,我的恨、他们的恨、守卫的恨、全世界的恨。监狱是恶魔学习捕食本事的神殿。每次我们转动钥匙,都让人更加沉沦,因为每次我们禁闭一人,都是在把他关在仇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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