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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鼎足之恨

        夜幕低垂,寒风嘶叫,刮在人的脸上有如刀割一般生疼,飘洒的雪花,在狂风的卷动下,肆意的乱窜不止。

        “对台戏,对台戏……”

        此刻,花山寨上却是一片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寒冷,在一浪浪充满野性的如雷般呼喊中,仿佛被驱散得没有了任何踪迹。

        山顶,搭建了一幢巨大的木质围场,灯火的辉映,将场内的一座高台衬托得颇是打眼。台下人头攒动,人们穿着只有过年时才会穿上的兽皮大袄,正在兴奋地议论着这次对台戏的角逐中,究竟谁会是胜利者。这里,是当地山里人解决家族恩怨的地方,一个只属于男人的地方。

        “我看,王家老二定能获胜,我们都买他。”陈家冲的人哈哈大笑道。

        “那王家老二虽然强壮,但钱老四也不是省油的灯,能代表家族出头了结家族恩怨的人,个个都是好汉。”沈家坳的人反驳道。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一个老者突然走上台,高喊道:“王家老二,钱老四,可否到场?”

        伴着老者喊声的落定,人群内赫然走出一个身披豹皮花袄的大汉,只见这人身体异常魁梧,满脸的络腮胡更将他托显得凶相十足,上场后向众人略略抱拳施礼。紧接着,钱老四也在人们的呼喊声中走上了高台。两个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还没到唱戏的时候,二人眼内却俱是布满了杀气,大有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的势头。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有人开始骂娘,有人开始怒吼,台下一片混乱。

        这对台戏在当地有着数年的历史,乃是为了了结家族恩怨而设。在对台戏没有设立之前,一些家族之间经常因为利益争端而大起冲突,由此引发大规模的武斗,弱小的家族,势必会成为冲突的牺牲者。这里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政府和法制的约束,当地一些村寨的长者便自行设立规则,以此作为调解争端的办法,并请最有威望的男人出面裁决。

        两个家族一旦发生矛盾冲突,如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便会约定用唱对台戏的方式解决。在对台戏的过程中,家族代表可以用一切手段打倒对方,直到对方认输,如果对方不认输,胜利者可以当场取走他的性命。对台戏结束后,胜利方不仅大长脸面,为家族争光,更能代表家族提出单方面解决两家冲突的方法。对于失败方,便只能无条件地服从。

        “唐老虎来了——”

        混乱的戏场内突然传来一声吆喝,嘈杂的人群倏地安静了下来,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给唐老虎通行,只见唐老虎全身裹满白雪,在几个兄弟的陪同下,大踏步往台上走去。

        这个男人,曾一晚猎杀十二头成年野猪,他穿行山林,虎豹为之颤抖,因为他的存在,就连土匪也从来没有光顾过山坡村,他是当之无愧的真男人。

        唐老虎上台后来到钱老四和王老二的中间,纵是两人身体异常魁梧,唐老虎却仍比他们高出了半个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俩今日在这对台戏台上,便要认清这一点。”唐老虎挥了挥手,早有人送来一张纸,见状,王、钱二人伸手按下了手印,“好,生死状已签,现在,就为了你们各家的利益,用男人的方式解决吧!”

        唐老虎说罢下台而去,有人大声喊道:“买王家的到这边,买钱家的去那边。”

        伴着牛皮大鼓的敲响,早已等不及的王、钱二人俱是不要命地扑向了对方,对台戏的方式多样,两人却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肉搏。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战斗,双方一开始便打得难解难分,各自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劲道十足的拳头下,不用多久,场上已是见红掉血。

        殷红的血迹激起了人们的原始冲动,呼吼声一波接一波地从人群中发出。唐老虎坐在一旁,他无心看场上的争斗,心绪却被台下的人搅得异常凌乱,他们,哪里是人,俨然便是一群嗜血的野兽,在这里,人命根本不值钱,只有血腥的厮杀。

        “这位兄弟,你们这里的人很好斗啊!”

        耳边的话声打断了唐老虎的思绪,转头一看,只见身旁站了一个身穿绵绸花边棉袄的中年男子。男子头戴狐皮小帽,白净斯文的脸上透着一股浓浓的学究之气。

        “好斗,这哪里是斗,根本就是好杀嘛!”唐老虎笑了笑,暗想此人面生,一看便知绝非一般的普通之人,“这位兄弟,你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中年男子有些不解,顿了顿,方才悟道:“对,对,外面来的,今天听说这里会很热闹,便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如此,日后还有多多仰仗兄弟之处,还望兄弟多多照顾则个。”

        “不敢当,不敢当。”唐老虎觑了他一眼,这人文绉绉的说话语气让他听起来有些不舒服,当下咧嘴笑了笑,把视线往台上移去。

        斗了两袋烟的工夫后,台上两个汉子俱是消耗了大半的体力,此刻已是进入了拉锯阶段,唐老虎知道,离决定胜负的时候已经不远了,心中真希望今晚的对台戏不要闹出人命。

        钱老四面部受到重创,淤肿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鼻孔内正不住地淌着鼻血,他抱着王老二的腰杆,任凭他挥拳在背上狂轰不止,斗到这个份上,王老二显然要比他略强一筹,胜利的曙光仿佛已经在向他招手。

        血,从钱老四低垂的脸部滴落到地,在木台上慢慢地蔓延开去,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知觉,不管王老二怎么用力地击打,却有如木偶一般不吭一声,反观王老二,竟是愈发的兴奋,有如包子般隆起的双脸上,透出了属于胜利者的激动。

        “钱老四,你认不认输?”王老二边打边问,钱老四“呸”的一声吐了一口血痰,死死地抱着他。

        见他没有答话,王老二咧着已经被钱老四打掉一颗门牙的嘴巴哈哈大笑,“你不认输,就别怪我了。”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那些买了王老二赢的人们兴奋得站了起来,口中不住地喊叫着,仿佛迷失了自我一般。

        唐老虎摇了摇头,暗想十个男人竖着上对台戏,至少有四个是横着抬出去的,今天,看来又多了一个。不过对那钱老四,唐老虎心中却佩服不已,作为一个代表了整个家族利益的男人,即使是丢掉性命,不到最后关头,是不能轻易认输的。

        眼见得钱老四就要不行了,唐老虎有些反感地看了一眼王老二,起身准备前往钱家那边。有些事还得他出面交代,死人的事情,对于生长在这个年代的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惊恐的事情。他刚刚迈开脚步,忽然听到台上传来一声爆喝。

        抬眼看去,只见钱老四竟然挺起了胸膛,狰狞的脸上,嘴、眼、鼻子内皆溢着鲜血,此刻,正紧咬牙关将王老二一把从台上抱起。唐老虎愣了愣,耳中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王老二显得很痛苦,那双紧箍着自己腰际的双手,竟有如铁杆一样的坚硬无比,不管他如何挣扎,却是毫无挣开的迹象。渐渐地,那双手越箍越紧,王老二只觉得胸口仿佛塞了一只水桶,呼吸,竟是那么的艰难。

        突发的转变让台下霎时安静下来,人们看到王老二的脸成了一张白纸,鼓胀的双眼,仿佛要爆出眼眶一般。

        “看来,钱老四这拼死一搏改变了这场对台戏的输赢。”唐老虎停下脚步,如果换成是他,这时定会将王老二狠狠摔下高台。

        “砰——”

        那钱老四果然响应了唐老虎的想法,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将王老二摔到了台下。

        落地后,王老二躺在地上颤抖不止,很快,便见他的双脚痉挛起来,不多时,却是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见状,唐老虎拨开人群,伸手放到王老二鼻孔前一试,已然气绝,当下上台高声宣布道:“胜者,钱老四,输者,王老二,请王家派人马上抬走死者。根据对台戏的规则,钱家可以单方面提出解决两家争端的意见。”

        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声,买了王老二赢的人自是懊悔不已,纷纷开始散去,输掉的钱财自是用来赔给买了钱老四赢的人。

        唐老虎对着几个兄弟挥了挥手,他没有兴趣去参加这种无聊的赌博,兄弟几人踏着雪色,往山坡村赶去。

        “爹,村口来了好多人啊!”

        翌日清晨,雪已经停了,唐老虎正在后院劈柴,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当下放好斧头,也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汗水,欣喜中伸出结实的手臂一把抱起儿子,摸了摸儿子冻得通红的脸笑道:“成风,好多人到底是好多啊?有山上的树多吗?”

        “唔——”成风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却是被他的问题给难住了。

        看着儿子傻愣愣的样子,唐老虎大笑不已,全身的疲倦顿觉消失得没了踪迹。

        “不就是来了几个人吗?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小成风以后可是要见大世面的人,等你明年长尾巴后,爹还要送你去山外的书院读书,以后,成风就是我们唐家的第一个读书人喽。”唐老虎边说边用下巴上的硬胡茬扎在儿子脸上,直把儿子逗得咯咯大笑。

        父子俩开心地往屋中走去,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篮子热乎乎的红薯,女人翠莲还在灶屋中忙活,灶屋内,传来了诱人的野猪肉香,那是唐老虎前阵子从山里打来的山货。

        “他爹,要是饿了就先吃着吧!”

        女人关切的话声让唐老虎心头颇觉温暖。作为男人,最大的心愿便是要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过上平安日子,眼下战火不断,匪患四起,疾病泛滥,这一切都让他担心。

        “等等吧,大毛给牛割草还没有回来。”唐老虎放下儿子,走到灶台后帮忙烧火,看着女人因为忙碌而日渐消瘦憔悴的身影,脑海中,不禁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是附近村寨出了名的美人。一头有如瀑布般的黑发,一直披到了腰际,虽然没有富家女的绫罗绸缎装扮,也没有胭脂水粉衬托,却依然无法掩盖她那浑然天成的美丽。那时候,唐老虎才二十岁,也还没有老虎这个称号,可是,他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娶到一个如此漂亮贤淑的女子。

        直到那个夏日的傍晚,院里来了一个老头。

        “光旭哥在家吗?”老人的话声惊动了屋中的唐老虎。

        “这位大伯,我爹进山了,今晚可能回不来,有什么事情您就和我说吧!”唐老虎笑着招呼老人进屋。

        “小伙子,你是仲安吧!”老头倒也不谦让,进屋后找了凳子,眼睛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突然悲伤地说:“仲安,我来是为了给你说一门亲事的,你一定要答应我这糟老头子,否则,我女儿就完了。”

        唐老虎傻傻地摸了摸头,搞不清这老人的话中之意,当下问道:“您老莫悲,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老人揩干眼泪,揪心地说:“轮鸡公六天前说要带走我女儿翠莲,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的女儿要是嫁给他岂不是入了虎口,与其白白让他折磨侮辱,倒不如死掉算了。这些日子我想尽了所有办法,唉,都是于事无补,昨天,有个人对我说,只有将我女儿嫁给你,才能消弭这场灾难。”

        “如果是轮鸡公抢你女儿,我……”唐老虎有点为难,眼中只能同情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暗忖那轮鸡公乃是湘西三大匪王之一,其人心狠手辣,枪法如神,身手颇是了得,他看中的人,试问又有谁能从他手中将其夺走。

        记得听人说过,有一日轮鸡公和他的几个手下路过石马田,远远看到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走来。见状,轮鸡公问他手下说,那女人背上的孩子是死的还是活的?手下皆说明明是活的。轮鸡公笑了笑,抬手一枪便将小孩击毙。

        “仲安,求你救救我女儿,只要不让我女儿被轮鸡公带走,日后哪怕让她给你做奴做婢都可以。轮鸡公还说,如果我舍不得女儿也可以,等他玩腻了自会将我女儿送回来。”老头说罢,竟是起身要给唐老虎下跪。

        “混账,想不到那轮鸡公如此不把别人当人看。”唐老虎伸手扶住老人,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愤怒地说:“好,这事我答应你,明日你先把女儿藏好,我下午准时赶来。”

        翌日下午,唐老虎果然到了老头家等候轮鸡公,傍晚时分,轮鸡公带着人来了。

        “大爷,小女已经是有夫家的人,这个,您看……”老头哈着腰赶紧上前招呼,颇是不安地说。

        “这个好办,如果那个男的死了,那你女儿不就没有夫家了吗?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轮鸡公满脸杀气地瞪着老头,直把他吓得全身发抖。

        “那个男人,是我。”唐老虎大吼了一声,也不管轮鸡公人多势众,毫无惧色地手执钢叉从屋里跳出。

        这一声虎吼有如炸雷,直把轮鸡公的双耳震得微麻不已,盛怒中正想抽出盒子炮,待看清了唐老虎的模样后,却不发一言地收回了枪,径自招呼手下离村而去。

        三天后,老头果然把女儿送到了唐家,唐老虎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原来便是那个名传三乡的美人。

        “在想什么呢?”翠莲的话语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没什么。”唐老虎笑了笑,心中直到现在都搞不懂,为何轮鸡公见到他竟然不开一枪就走了。说来更是奇怪,这些年很多村子都遭过轮鸡公的毒手,独有山坡村,他却从来没有光顾过。

        不多时,大儿子割完草回家,饭未吃到一半,却听屋外有人喊道:“老虎在家吗?”

        听声音,认得来人是李乡约,当下赶紧出屋迎接,笑道:“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乡约大人给吹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李乡约惭愧地点了点头,自己虽然挂了乡约之职,在这山内的荒野之地,却也只是个名头而已,“听说老虎前几日一晚上猎杀十二头野猪,特来混口野猪肉吃。”

        “运气,运气罢了,那日埋伏在断肠崖,刚好看到一群野猪经过,便将头猪给毙了,没想到负伤的头猪分不清方向,跳下了断肠崖,其余的便都追随它而去了,倒是一些忠心的畜生。”说话间,女人早已将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见状,李乡约迟疑道:“此来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的。”

        “哦?请直说。”唐老虎早已猜测到。

        “我有个从山外来的亲戚,打算在你们村落脚,不知道老虎的意思如何?”李乡约看着唐老虎,希望能得到唐老虎的答复。

        “这个,我怎么好决定,这山坡村非我唐家一族,张家那边,你可曾问过?”唐老虎眉头紧皱,外来户进村安家,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却得征得本村所有住户的同意。

        “波罗兄弟我已经把他请到村口,我那个亲戚也在,现在,就只等老虎兄弟您了。”李乡约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话没看场合,当下怯怯地看了一眼唐老虎,说道:“老虎兄弟,你先把早饭吃好,凡事饭后再说。”

        唐老虎点了点头,有外人在家,这顿饭却是吃得没了滋味,胡乱吃了几大块红薯后,便准备和李乡约出村。

        女人见状,叮嘱道:“早些回来,等下我把饭菜放锅里热着。”

        屋外,已经开了日头,地上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屋檐上不住地滴落雪水,俩人踏着残雪,半路上,唐老虎突然问道:“既然是你的远房亲戚,为何不把他安置在你们村?”

        李乡约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踌躇中不禁有些语塞,良久后方才支支吾吾地说:“唉,我那亲戚之所以搬到山外,是因为以前他的父辈和本家闹过矛盾,他回来后,更是被你们村的山水所吸引,所以……”

        “哟,还是个懂得欣赏山水的风情之人,看来,你那亲戚很有讲究咯?”唐老虎哈哈大笑,一时间,不禁对那人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见唐老虎并无反感之状,李乡约赶紧点头称是,很快,两人已经到了村口唐子敬的屋前。

        进屋后,唐老虎却是愣住了,那个外乡人,不正是昨晚在对台戏碰到的中年男子吗?

        “老虎兄弟,幸会,幸会,我们又碰面啦。”中年男子向唐老虎拱手行礼,自我介绍道:“在下李主隆,四川人氏,祖籍却是这大山之人。”

        “幸会,幸会。”唐老虎友好地笑道,抬眼见对面的张波罗正在吸溜吸溜地喝着热水,知道他是故意装着没有看见自己,当下在心中冷笑了一声,索性不和他打招呼。

        李乡约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暗想不管是唐老虎,还是张波罗,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眼下正值寒冬,家里缺吃少穿,女人孩子等着过冬,那四川人给了他钱财,自己还得把事情给做好了。更重要的是,这四川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不清楚,只知道他拖家带小,加上家仆护卫不下五六十人,光这阵势便可看出此人不简单。至于说他是自己的远房本家亲戚,只是一个蒙骗唐老虎和张波罗的借口而已,四川人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何会选在山坡村落脚,李乡约又哪里知道一丝内幕?

        当下脸上堆笑,赶紧夹到唐老虎和张波罗中间,吞吞吐吐地说:“老虎兄,波罗兄,这个,这个,我的这位亲戚之事,还得仰仗两位的帮忙,日后,如有用到我的地方……”

        张波罗挥了挥手,冷冷地说:“我张家可不是小气之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唐老虎心中咯噔了一下,那张波罗后面两句话却是听不懂,暗想你不就读了几年私塾吗?郁闷中,暗暗发誓也要在家中培养几个读书人出来,待他说完,笑道:“我虽然不懂什么之乎者也,却也明白这待客之道,敢问李兄弟在山外混得好好的,为何却要到这穷山僻壤之地来安家呢?”

        听罢,那中年男子的脸上竟是露出了浓浓的悲戚之色,口中长叹了一口气:“唉,家祖从李家村出走后,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四川,外面兵荒马乱的,命危之际,偶被一大善人收容,那善人有一独女,因见家祖诚实本分,勤劳肯干,死前索性将家祖入赘他家。善人本是富豪之家,颇有田产,死后,家祖又是一番打拼,几代下来,却成了当地有名的大户。”

        “如此说来,李兄弟此次回来,倒算得上衣锦还乡了哟?”张波罗眼中放光,充满了羡慕之色,愤愤地说,“我们这倒也有几家大户,他们可不是什么善人,眼下天寒地冻缺吃少穿的,他们哪管穷苦人的死活,就快到年关,有些佃户为了躲债躲租,都举家搬进了山中的洞中。这些天,不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那个什么诗人,对,豆腐说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现在的写照。”

        “波罗兄弟说的极是。”李主隆点头称叹,唐老虎愣了愣,他分明从李主隆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鄙夷之色,不解中,却听李主隆继续说:“其实,我又何曾想过要回到这里来,此番也是无奈之举,哪谈得上衣锦还乡,我只是个落魄之人罢了。现在外面的世道混乱,内战不断,革命四起,据说日本人也要打进来了,很多人趁机发起暴动,专吃大户,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青天白日之下,见到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抢,危急关头,我只好连夜举家搬迁,暗想还是这山中清净,与世隔绝,这一路进来,所见之处可谓惨不忍睹,当真是白骨堆于野,千里无鸡鸣啊!”

        “既然如此,那李兄弟你放心在我们村安家落户,有什么需要照应的,只管和我招呼一声。”张波罗语气大变,早对那李主隆生出了好感。

        唐老虎细细揣摩着李主隆的这番话,心中却有他自己的想法,暗想这李主隆的话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对于他的家声,也始终只用大户来形容,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只有他李主隆一个人知道。以唐老虎的猜测,这李主隆八成是个大地主,否则,又怎么会落得个被人吃大户的境地?老百姓搞暴动,吃大户,也是逼上绝路的无奈之举。

        见张波罗应承了下来,唐老虎心中虽然对李主隆没有过多的好感,却也不好拒绝,当下只好说道:“既然波罗没意见,我自然也无异议。”

        听罢,李主隆大乐,起身说:“有两位头人的话,我就放心了,落户之地,就选村东口外的那座山吧!”

        “啊!这样怕是不好,那里离村子远,晚上单户之家,没个照应。这附近山里虎豹横行,土匪为患,前阵子隔壁村的王老太婆便是被一只窜进屋的山豹活活咬死了。”张波罗建议道,满脸的诚恳之色。

        “这个世道,不怕野兽,不怕鬼怪,就怕人患。”李主隆拱手致谢,转向唐老虎说:“我知道,你们山坡村有个独特之处,便是没有土匪骚扰,据乡亲们说,皆是因为老虎兄弟在此所致。”

        唐老虎笑了笑,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些年山坡村没有土匪光顾,脑海中,再次想起了当年和匪首轮鸡公争夺翠莲的事情。

        “那就多谢两位头人。我会即日请人动工,着手建造新宅,如有打扰贵村之处,望两位头人和乡亲们多多解释一下。”李主隆说罢,从腰间掏出两个钱袋,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两位头人笑纳。”

        张波罗接过钱袋掂量了几下,哈哈大笑,暗想这李主隆倒是挺够意思的,反观唐老虎,却是看着桌上的钱袋在发愣。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张波罗心中有些不解,毕竟,有钱收是好事情。

        三天后,天气开始转暖,通红的太阳一扫多日的阴冷。让唐老虎没有想到的是,那李主隆的家世似乎比他说的要强几分,仅身强力壮的家仆就多达五六十人,行李辎重等一干物事,用驴车拖着,一溜儿排开不下二三十辆之多,如此人多势众,一旦入驻山坡村,将会成为不下于张唐两个大家族人数的第三股力量。

        此刻,唐老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和后悔,这李主隆,难道真的是因为被暴民吃大户而被迫搬到山坡村来的吗?他带这么多人前来,难道又仅仅只是为了躲避山外的暴乱吗?他为何又要将房屋的建造地选在地势险要的半山坡山腰呢?

        通过了张唐两家同意的李主隆,开始广请木匠,分派人手,着手在村东口的半坡上修建新屋。很多村中的山民也被李主隆雇了去打帮手,建房所需的木料满山皆是。那李主隆倒是大方,每天晚上都是好酒好肉招待请来帮忙的村民。

        随着时日的推移,一幢气势恢弘的大宅子,渐渐开始建起,到了年关之时,李主隆的新居终于完工。

        这是一幢形如展翅蝙蝠的两层黄楼,据说是由李主隆亲自和几个老木匠讨论设计而成的。

        正楼两边配着偏屋,屋前屋后以青石板平铺砌成,正房、偏房楼上楼下加起来合计三十五间,妻室、子女、管家、家丁等一干人等,自是按照身份的不同入住屋内,如此一栋豪宅,在这山内乃是史无前例之事,直把当地村民惊得目瞪口呆,见了世面。

        一时间,李主隆名声大盛,附近村寨的大地主和富农们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皆是前来拜会结交这位新贵人。

        这些日子,唐老虎带着几个族内的兄弟,一直在山中狩猎山货为全家过年做准备。年关即将到了,得为老人小孩置办衣物,女人自然也少不了,辛勤忙碌了一年,三十夜的家族聚会,也要不少的开销。

        唐家虽然有不少田产,但族内人口多,为此,不少唐家人照样租种了地主的田地,虽然有唐老虎的面子,那些地主不敢逼交租税,但欠下的钱粮,还得在年三十前全部交清。小孩盼过年,对于大人来说,过年却是和过关一般无二。

        这些事情让唐老虎忧心,李主隆的事情更让他忧心。

        李主隆落户山坡村,兴师动众建了如此豪宅,招摇过后,必会引来山中匪首们的注意,到时候,向来平静免于匪患的山坡村,势必会因他而不再平静,或许,轮鸡公和姚大榜已经在密谋如何对那李主隆下手了。

        大年三十,李家灯笼高挂,爆竹声声,今天,是李主隆搬进新宅的大日子。让山坡村的村民们没想到的是,李主隆为了庆贺搬进新宅,竟然一大早便向全村人广发请帖,准备大摆宴席以示庆贺。

        此刻,唐老虎的屋内,正聚集了几个族内的精壮汉子。

        “大哥,这李主隆此番之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是炫耀,还是故意显摆?我们唐家到底去还是不去?”唐仲成颇是反感地问道。

        “去,当然去。”唐老虎起身在屋内走了几个来回,摸了摸儿子成风的脸,笑着问众兄弟道:“你们觉得那李主隆是个好人吗?”

        “此人虽然面善,见人俱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却给我一种摸不清底的感觉。”唐仲毅摇了摇头,顿了顿,继续说,“大哥,你和他打的交道多些,还是说说你的看法吧!对于这位新来的外来大户,我想现在的张家应该也心存猜疑。”

        “这个自然,李主隆此举,张家岂会没有压力?”唐老虎笑了笑,正色道,“只是,我总感觉这李主隆还有秘密,如果换成是我到外地落户,哪怕我多么的有钱有势,也不会如此招摇,低调行事总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李主隆又建大宅,又摆宴席,好像是在告诉这三乡四寨之人,他李主隆来了。不管怎么样,这宴席,我们还是得去,我们犯不着不给他面子。”

        “难到他如此招摇过市,不怕惹来匪患上身吗?这么一块肥肉,换成我是土匪,都会流口水。”仲武嘘了一声,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如果我说,他不怕土匪,你们怎么认为?”唐老虎语气一变,众兄弟个个捉摸不透,“我猜测,他八成有他自己的武装,那么多精壮的家仆,如果全部配备武器,再加上新宅坐落在百米之高的山腰,地势险要,土匪们要想找他生事,如果不付出代价的话,是不可能的。”

        “啊,大哥您的意思是说,那李主隆的这些举动,都是事前早就安排好的?”仲武大惊。

        “极有可能。”唐老虎点头道,忖度了良久后,接着说:“只是,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为什么他要落户在我们山坡村。”

        众人还在商议间,村东口已是响起了爆竹的声音,知道这是在放早饭炮,唐老虎示意大家去招呼族人准备赴宴。

        李主隆新宅前的青石坪上,已经摆了几十桌丰盛的酒席,看着村民们陆续沿着石阶路前来赴宴,李主隆脸上充满笑意,自是派人招呼这些穷苦人一一入座。

        丰盛的席面,让村民眼中放光,平日里多是以红薯等杂粮作为主食的人们,此刻见到满桌的大鱼大肉,竟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筷子,席间一片热闹,个个俱是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唐老虎一到便被李主隆请进了堂屋,进屋后,只见堂屋中设有宴席三四桌,饭菜却比屋外的要更加精致,张波罗等几个张家的代表,早已围桌在坐。能被李主隆请进堂屋的,多是一些当地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

        唐老虎几人是最后一批入座的,待众人坐好后,李主隆自是以主人身份发话道:“今日李某新屋落成,特设下薄酒以表示对众位的感激,在这里,我特别要感谢老虎兄弟和波罗兄弟,没有这两位头人的答应,我李主隆岂能选到如此一处佳所落户?”

        说罢,将面前的酒杯倒满,仰头一饮而尽,惹得众人直喊痛快。

        见状,张波罗起身敬酒:“李兄弟,今天是你新居落成的大喜日子,我们张家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仅在此代表张家所有族人表示,日后如有需要我张家帮忙之处,尽管开口吩咐。只是,这湘西却也并非太平之地,这个,我想在座的几个东家,应该都清楚,所以,我觉得李兄弟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是啊!”几个当地的地主俱是无奈地应道:“我们每年都要给轮鸡公、姚大榜等人敬献不少的财物,以此换得短暂的平安,如果稍有不慎,小则大打出手,大则草菅人命,当真是残忍至极。”

        众人一番话,让李主隆陷入了沉思,唐老虎偷偷打量着他的反应,暗想他定然会有对策,说不定,这李主隆更是有备而来,只是不清楚他出于何种目的。

        思忖了一阵,李主隆正色道:“久闻湘西多悍匪,在进山途中便有不少耳闻,一路上,我也想过许多。据我所知,这里的土匪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心狠手辣,来无影去无踪,政府根本无法管治。但那些土匪多是靠着人多为势,若说武器装备,却是良莠不齐。我李某人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如要招惹我,必不会给好果子让他们吃。”

        “哦,想必李兄弟已经有应匪之策?”唐老虎故作惊讶地问。

        “实不相瞒,李某此番进山,全为一个安定,但也不想让那些匪徒们白白欺负了。”说罢,李主隆神秘地笑了笑,向在身旁伺候的管家挥了挥手,“去拿东西来给大家看看。”

        唐老虎和张波罗俱是面露狐疑,摸不清李主隆心弄的什么把戏。

        不多时,管家从内屋出来,手中之物,竟将在座之人唬得目瞪口呆。

        “这可是正宗的汉阳造。”李主隆笑嘻嘻地说,当下从管家手里接过枪,卡啦一声拉动枪栓,“国军现在使用的正规武器,便是它,此枪轻便,精准度高,射程远,威力大,而那些土匪手里的,要不就是短枪盒子炮,且只有少数土匪和匪首才能配用,其余多数是洋炮,火铳,甚至大刀、长矛什么的,他们真要来找我麻烦,我便用这汉阳造将他们轰回去。再说了,村子因为有老虎兄弟,向来不是没有出现过土匪光顾的事情吗?”

        唐老虎心中惊叹不已,惊的是这李主隆绝非普通之人,叹的是自己的猜测多半是正确的,原来这个李主隆果然是有备而来,想到这些,心中疑问再生,这个李主隆,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呢?

        晚上的年夜饭,李主隆照例摆下酒席款待山坡村所有村民,从厨房内流出的油水,竟然将村口的小溪染得异常油腻,有些河道窄小的地方,甚至被阻断得非常严重。这个年关,对于所有的山坡村民都是特别的,很多人已经记不得,究竟是哪一天曾经饱饱地吃过一顿白米饭。有些老人边吃边掉眼泪,说就算是明天死去,也值了。两顿饭下来,村民们俱是将李主隆称做了李大善人。

        第二天便是农历大年初一,唐老虎在家待了一天,心中谋算着新一年的计划。那李主隆却又派人送来了新年贺礼,见状,唐老虎再三拒绝。李主隆的管家一看便是见过世面之人,说话头头是道,面对唐老虎的推脱,哪里肯让,放下礼物后,飞也似的走了。

        看着桌上的东西,唐老虎有点难堪,暗忖李主隆如此笼络自己,必定不会只是因为让他落户山坡村的事情。忧心之余,也只好叫女人翠莲收下,嘱托她切莫乱动东西,日后如有变故,也可以完封不动地退还别人,至少不会落得个贪人钱物的恶名。

        初二清晨,唐老虎便带着几个兄弟进山了,希望能在新年伊始得个头彩,在山中干几票大的,狩猎对象以野猪、山羊为主。

        半个月后,唐老虎一伙人兴高采烈地满载猎物回到了家中,此番进山收获不小,药死了一只老虎、两只山豹,野猪、山羊更是不用说。

        “安仔,你进山半个月,村子里可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老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说道,“那个李主隆,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这附近四乡八寨的地主,竟然全部臣服于他,自愿献上了自家的田产地契,李主隆不用半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占了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山林土地。”

        “是吗?”唐老虎低头沉思不语,想不到李主隆如此神通广大,那些臣服于他的本地地主,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家田产供奉于他?难道,李主隆到这山中的目的,就是冲着这山中土地山林而来?若果是这样,那自己就得小心为上。说不定,下一步他的目标或许便是唐家和张家的土地了。

        当下从腰间掏出刀子,来到院内剜出还带着热气的虎心和山豹胆,吩咐一个兄弟道:“你将这虎心、豹子胆用个瓷碗盛着送给李主隆,就说我唐老虎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他,这次从山中回来,仅用这虎心、豹子胆以示谢意。”

        “大哥,高明。”仲武暗暗佩服不已,暗忖大哥此举八成有其用意,如果你李主隆敢打我唐家土地的主意,就算你吃了这虎心、豹子胆,也不会讨到什么好结果,这无疑是给李主隆一个极大的暗示。

        春节过后,天气日渐变暖,因为李主隆的缘故,山坡村也变得热闹起来,附近村寨的佃农,都得到山坡村变更田地的租种手续,对于唐老虎来说,只要李主隆不与唐家为难,他没有过多心思去管这种闲事,他得抓紧时间在下种季节到来前,多打些山货到衡州城贩卖才是正事。

        如此过了大半年,村中倒也太平无事。或许是李主隆落户村里的关系,和村民们的关系倒也融洽,然而,这种融洽,却很快便被到来的秋收而打破了。

        秋收结束后便是佃农们交租的日子,一架其大无比的怪异风箱,有如怪物一般出现在了所有佃农们的面前。

        这风箱很独特,筛谷能力甚是特别,佃农所交付给李主隆家的谷子,全部得经过这架风箱重新筛选过滤一次,原本交来的谷子已经由佃农用自家的风箱筛选过,但在经过李主隆家的风箱再次筛选后,一石谷子却只有半石能达到李主隆的标准,谷粒只要稍微胀的不饱满,那风箱就能一一识别出来。

        这对于佃农们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欠下李主隆的租粮,竟是凭空多了一倍。

        无奈之下,凄苦的佃农只好向东家李主隆求情,他却哪里管佃农的死活,仍是按照他的标准收租,交不了租税的人家,自是用利滚利、息滚息的方法计算。

        佃农怨声载道,即便倾家荡产,却也没有多少人能还得了债务,如果稍有反抗,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便会毫不留情地狠下毒手。

        没有任何办法和出路的穷苦佃农,便只好拖欠着债务,为了生活,还得继续租种李家的田地,那些稍有薄田却又无力还债的租户,李主隆允许他们用仅有的田产抵押,如此一来,更多的土地田产,都落到了他的手里。

        租种李家田地的佃户,多是没有家族背景或是家族实力不强的穷苦人,面对李家的剥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在暗地里叫苦,却无法摆脱李家的压榨。

        一时间,山内的四乡八寨皆有民谣传出:“大阎王,小阎王,山坡村有个李阎王;黑无常,白无常,胜不过那夺命怪风箱……”

        唐老虎家的粮食已经晒好进仓,乡里的谣传,他岂有听不到的道理,今天他没有外出,堂屋内,此刻正有几个族人在向他哭诉。

        “那李主隆也忒恶毒了,想不到不过一年的时间便暴露了他的真面目。老虎,我们几家现在欠了他将尽二十石粮食,本来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可以,但那畜生的标准太高,剩下的粮食达不到他的标准,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几个族人脸上布满了焦虑,眼中期待地看着唐老虎,希望他能出个主意,否则,只有把那些没有达标的粮食全部拉出去卖掉偿还欠租。

        “你们几家的事情,我早有考虑,现在很多人埋怨我和张波罗,说当初不该让李主隆落户,但他们可曾想过,李主隆不落户我们村,还有很多村子可以选择。”唐老虎脸色阴沉得难看,起身望了望村东口,叹道:“我会叫大家替你们几户分担,明天交清租粮后,你们将租种着的李家田地全部退还,我们唐家的田地虽然现在已经供应不上,但大家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挣些钱财,那些地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日后,你们几家也派人跟我一起出猎吧!”

        听罢,几个族人俱是感恩戴德,不在话下。唐家的田产本是不少,奈何因为近几年族内人口增多,田地已是满足不了日常所需,几户人多的大口之家,几年前已经开始租种地主的田地。

        唐老虎向来不喜欢靠租他人田地为生,他宁愿带着自家兄弟,冒着风险进山打猎,山中野兽众多,一年下来,所得钱财却是远远超出了田里的出产。

        见几个族人出了院子,唐老虎摸了摸放在门前的三菱铁叉,看着那把磨得雪亮的铁叉,沉声自语道:“李主隆,不管你到我山坡村来有何目的,日后,你我二人各不相干,迟早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一个人在那嘀咕什么呢?”女人翠莲端着淘米盆,走出房间不解地问道。

        唐老虎笑了笑,美丽的妻子总是那么体贴,那么的善解人意,当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关切地说:“这些天,你又瘦多了。”

        “快点放开,孩子这么大了,看到不好。”翠莲满脸娇羞之色,挣脱了唐老虎的怀抱,“看你望着铁叉发呆,这几日怕是又要进山了吧?”

        “是啊,九月金秋,野猪肥壮,狍子上膘,都是一斤肉一斤油的好货,这次,可能会去得久了。”唐老虎伸出大手抚摸着女人的头发,笑道:“顺便到山里摘些茶子回来,你这一头秀发,也得滋润滋润了。”

        说话间,女人却伤感起来,眼里泪光闪烁,抽泣着说:“我不要什么茶子润发,我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山里多虎豹,还有比虎豹更凶的土匪,你不在的日子,晚上我经常梦见你被老虎撵得满山乱窜。”

        “哈哈……”唐老虎放声大笑,豪气地说:“你家男人叫什么,叫唐老虎,老虎见了要让道,豹子见了要逃跑,土匪碰到了,抱着头喊我别放洋炮。”

        “就你能。”女人被他逗笑,情不自禁地靠到了那结实健硕的胸膛上,“是啊!我爹到死前也搞不懂当年轮鸡公为什么见到你就走了,我藏在阁楼上的木桶里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那一声虎吼,不仅吼走了轮鸡公,也吼走了我的心,我当时就在想,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肯定像那大山一样的强壮,像老虎一样的勇猛,像山豹一样矫健。”

        “嘿嘿,没让你失望吧!”唐老虎满脸的自豪,顿了顿,却有些伤感地说:“你嫁给我,吃了太多苦,这些年我经常在山里摸爬打滚,家里的孩子老人,多亏了有你。”

        “不说这些。”翠莲擦干眼泪,拿上淘米盆子,“进山前,你多吃几顿,吃饱了才有力气。”

        说罢,径自往厨房忙活早饭去了,看着女人消瘦的背影,唐老虎叹了一口气,出了院子准备找兄弟们商量进山的事情。

        秋后狩猎,对于唐家人来说,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唐家的带头人都会聚集家族内最为强悍、狩猎经验最丰富的男人深入大山。猎杀的野兽主要以虎、豹、野猪等大型动物为主,老虎一身宝,从皮到骨都可以拿到衡州城卖出好价,山豹皮也值钱,至于带有麝香的成年雄性麂子,唐老虎自然不会放过。当然,那些山中稀有的草药,唐家的狩猎者们也很喜欢。

        山中多猛兽,饥饿的食肉者们一旦找不到食物,也会在深夜窜入山下的村子,叼走猪、牛等家畜,甚至还会伤人,特别是山豹。

        在狩猎的过程中,村里死伤过不少人,但唐家人却有独特的狩猎秘方,特别是猎虎,所以,在当地唐家素有猎虎者的称号。到了唐老虎当家的时候,由于他勇猛过人、智谋突出,在狩猎过程中人员死伤的现象大大减少。

        每年的秋后狩猎,不仅会给唐家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而且,能获得大量的食用肉。在那个缺吃少穿、不见荤腥的年代,唐家人却用这种生存方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而那些丰富的狩猎经验和独特的狩猎方法,也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狩猎的方式渐多,下药、放套、挖陷阱、用暗箭等,及至到了现在用洋炮。

        对于同村的张家人来说,他们当然也试着走对手的这条路子,然而,沉重的伤亡告诉他们,狩猎,并不是一般人能干好的事情。

        按照家族狩猎的惯例,在秋后第一次进山狩猎之前,唐老虎得带领族人们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活动,祭拜的对象是山神,通过祭祀,祈求得到山神庇佑,不仅让大家能平安回来,更希望山神能保佑大家满载而归。

        祭祀的时间持续三天,在族内老者的主持下,所有唐家族人都必须虔诚地到山神像前参拜上香,并献上祭品。

        这三天之内,唐家每一个人都不得吃荤,以示诚心,而那些被唐老虎选中的狩猎者们,便会利用这三天的时间,着手准备狩猎过程中需要用到的工具、武器、诱饵、毒药等。

        三天的祭祀活动结束后,女人们天没亮便早早起了床,把家中最好的食物拿出来给男人准备好,吃完早饭,猎者带上足够的干粮,腰系一根红色的平安绳子,纷纷到唐老虎家中集合。

        此刻,唐老虎早已等在堂屋,待人到齐后,大声说道:“春不入林,夏不砍树,此番进山,不杀怀子兽,不抓抱窝鸟,不走回头山。见死不救者抵命,私藏牟利者逐出家族,山有山道,人有人道,大家听清楚了吗?”

        随着男人们喝光了最后一碗壮行酒,在一阵阵断尾猎狗的吠叫声中,带着族人的希望,唐老虎手握三菱铁叉,背负洋炮,带领族人往远方的大山出发。

        经过长途跋涉,五天后,唐家的狩猎者终于抵达了娘子沟。

        娘子沟夹于群山之间,其实是一处深达七八十里的山谷,谷内古树参天,遮天蔽日不见天光,随时都可能会遭遇虎豹等猛兽,谷中堆积的枯叶下,繁衍生息着各种毒虫、毒蛇,更有深达数米的死潭暗沟藏于其下,可以说是处处布满杀机,只有最优秀的猎手,才有进入娘子沟的资格。

        在附近村寨人的眼中,这里是一处死亡之地,很多猎人进谷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多年来,关于娘子沟产生了一种说法:娘子沟,沟连沟,神仙难过鬼见愁,沟中三十六道湾,湾湾俱是鬼门关。

        然而,对于唐老虎来说,这里却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狩猎场,数次入谷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的娘子沟内,正是收获猎物的大好季节。

        “伙计们,警醒着点。子弹上膛,刀枪上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乱开枪。”站在通往娘子沟的谷口,唐老虎沉声喝道。

        优秀的猎人,能通过野兽留下的蛛丝马迹清楚地辨认出它们的行踪、种类、活动范围和出没时间,兽有兽道,蛇有蛇路,猎人会针对这些野兽设置特定的捕捉方法,在人类漫长的狩猎过程中,猎人,自然也有其神秘的狩猎法门。

        唐家也不例外,在山林里,猎人最喜欢的狩猎方法便是四处放套,但套中的猎物经常会因为不能及时取回,而被别的猎人顺手牵羊。然而,唐老虎却有一手放套绝活,他设下的绳套,哪怕绳套已经套中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猎物,仿佛被他布下了障眼法一般,别的猎人是看不到的。

        进入娘子沟不久,一具只剩白骨的成年山羊骨架引起了唐老虎等人的注意。

        见状,唐老虎向众人挥了挥手,确定周围没有任何的异常响动之后,方才带人上前查看究竟。

        “山羊骨架还是新鲜的,除了羊角,有肉的地方已经被啃食殆尽,从骨架上巨大的牙印可以判断出,这只山羊定是葬身于虎口。”唐仲武兴奋地看着羊骨,判断道。

        “八成是天亮时发生的事情,那大家伙肯定还在附近,大哥,动手吧!”唐仲文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

        唐老虎没有答话,低着头又在附近转悠了一圈,仔细察看了现场后,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昨晚还不止一只黄毛到过这里。”

        “哦?”唐仲魁不解。

        “你们看这山羊骨架,上面布满牙印,这只公山羊少说有八九十斤重,加上肠胃内脏,完全够一只黄毛吃饱,如果昨晚只有一只黄毛,会将这头山羊吃得如此干净么?”唐老虎反问道。

        众人恍然大悟,作为猎人,大家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老虎是独食者,除了抢夺和捕杀,它们是不会分享食物的,但有一个情况除外,那就是带崽的母虎。

        猎虎,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老虎的攻击性和爆发力远远超过了山豹,它甚至不需要用到利爪和牙齿,只用长满肉刺的舌头在人的脸上一舔,便能对人造成致命伤害。这一点,唐老虎自然清楚不过。

        琢磨了一阵,唐老虎说道:“这头母黄毛,可能带了两到三只小黄毛,如果能将它们一锅端了,这次进山便迎来开门红。”

        “一锅端有难度。”唐仲武沉吟道,抬眼看了一圈众位族人,面露忧色。

        唐老虎知道仲武是在担心族人们的安危,如果冒险与几只黄毛一搏,势必造成人员伤亡,当下笑了笑,伸手指着数米外的几棵树:“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漆树啊,大哥的意思是?”唐仲文不解地问。

        “我需要足够多的生漆,然后,再将拌了药的生漆涂满这只诱饵全身,大家现在就动手去搜集生漆。”唐老虎吩咐道。

        唐仲魁听罢,心中仍是不解,倒是唐仲武眼中闪烁着光亮,暗想大哥此举当真是高明之极,现在手里带着的活饵不足,仅仅只有两只家养的土羊,大哥断然舍不得在这次把两只羊全部用上。

        生漆,是一种有毒的汁液,一旦沾上,便会全身奇痒无比,掺了慢性毒药涂抹到土羊身上后,小老虎在进食的过程中必会被沾染。一只山羊对于一家子黄毛肯定不够吃,母黄毛护子,定会让小黄毛先行享用,染了生漆和毒药的小黄毛,发作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

        唐仲武嘴里嘿嘿笑了几声不再多话,自是按照唐老虎的吩咐,和大家一起用刀刮开漆树皮,将树叶卷成圆筒搜集漆液。

        到了下午落暮时分,土羊的上毒工序终于完成,沾了生漆后,没过多久,温驯的土羊便显得颇是难受,一个劲地想把身子往旁边的树上蹭,那是生漆开始生效的缘故。

        听着安静的树林内逐渐热闹,唐老虎清楚,快到野兽们夜间活动的时候了。

        当下留下仲文、仲武兄弟,命其他族人牵着狗到娘子沟外等候,待众人走后,仲武拿出一包粉末撒到土羊身体上,这种略带金银花香的奇怪粉末,既可以掩盖人的气味,扰乱野兽的灵敏嗅觉,又可以压住生漆的味道。

        天黑后,附近的山林内突然变得格外安静起来,再也听不到一声鸟兽的鸣叫,不安的压抑中,唐老虎赶紧将土羊的四脚牢牢捆好,和仲文、仲武一起爬到了不远处的古树上。

        “哇呜——”

        漆黑的山林中,一声吼叫倏地打破了山中的寂静,受到惊吓的夜鸟,纷纷扇动翅膀窜向高空。

        “大哥,黄毛在叫呢!”仲文按着跳动不已的心口,激动地说。

        唐老虎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仲武藏身的地方,轻声道:“仲武,引它过来。”

        “吸溜溜,吸溜溜——”

        唐仲武用双手笼着嘴巴,嘴里不断地发出麂子唤偶的悠长叫声,声音一直传入林中,回荡不止。

        唤声落定后,山林内再次回复安静。这一次,唐老虎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在这种安静中,充斥着一种浓浓的死寂,所有的生命,仿佛都躲藏在暗中不住地颤抖,周围静得可怕,就连昆虫,此刻也闭上了聒噪的嘴巴。大猫,要来了。

        朦胧的月色中,被捆了四肢的土羊,不安地在地上挣扎不止,终于,口中发出了几声无力的哀鸣。

        唐老虎三人屏着呼吸,仔细地打量着林内的情况,只见树林的东南方,正有三只巨大的黑影匍匐着往土羊潜来,黑影每往前移动一步,都会停下等待一番,显得格外小心谨慎,却不知道那只土羊正是唐老虎设下的诱饵,是等着它们上门来吃的。

        “两只半大崽子,一只母的。”唐老虎暗暗在心中掂量着,树下的土羊还不够两只小虎食用,母虎,今晚还得重新找食物。

        母虎潜行到离土羊只有十多米远的距离后,突然就地跃起,未等土羊发出哀叫,早将猎物咬毙。两只半大的小虎见状,竟然也学着母亲的动作,飞快地扑到土羊身上,食物让它俩兴奋不已,即使此刻饥肠辘辘,仍不忘打斗嬉闹一番,把土羊抢来抢去,尽兴后方才老老实实地趴到地上进食。

        母虎自始自终没有参与进食,这一点唐老虎很清楚,带子的母虎最具母性,只有等子女吃饱,它才会进食。

        两只小虎吃得很过瘾,黑暗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它们嚼动骨头的声音,全身涂满慢性毒药和生漆的土羊,不用半个时辰便被它们吃光殆尽。

        沾染了生漆的小虎,不用一刻钟,身体便产生了难受的感觉,因为奇痒难耐,就连相互间的嬉闹也暴躁得龇牙裂齿,树下不断传来不安的咆哮,母虎很快便察觉到子女身上有异,开始伸出舌头不住地舔舐两只小虎的皮毛。

        唐老虎静静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个情况,却正是他想要的,暗想不用两个小时,三只黄毛都会死于毒药。

        耐心地等待着,十多分钟后,母虎也出现了不适,带着两只小虎开始离开,慢慢往山林深处走去。

        “大哥,高明啊!母虎舔舐小虎,也把毒药带入了体内。”唐仲文此刻方才明白。

        “大哥的心思,只有我最清楚。”唐仲武笑道。

        “你俩别抬举我,先点火招呼大家过来,明天天一亮便带狗进山找黄毛,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唐老虎拿出火折子递给唐仲武,仲武爬到树顶,点亮火把后,对着谷口的方向用力挥舞着。

        远处,传来了阵阵的狗叫,接到信号后,停在谷口的猎手开始前来和唐老虎三人汇合。

        在树下休息了一晚上,天亮后,狩猎队伍牵着猎狗,开始顺着老虎的味道搜寻,一直往谷中深入了十多里地,所有的猎狗突然停下脚步,兴奋地对着不远处的一座土洞扑叫不休。

        见猎狗们只管狂叫,却并不敢冲进洞内,唐老虎吩咐道:“这个土洞,应该便是黄毛的老窝,哪位兄弟敢和我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仲魁早已站出队伍,唐老虎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铁叉,点上亮膏,俩人小心地往土洞中探去。

        洞内很干爽,充斥着一种浓烈的虎骚味和腐臭味道,到处都可以看到野兽干枯的头骨和角,往前行进了三四米,洞中豁然开朗,借着火光,只见三只黄毛,格外安静地趴在洞内。

        “是它们。”唐老虎大笑道,“三副皮子,加上虎骨、心,这次运气不错。”

        唐仲魁听罢,上前摸了摸老虎,还可以感觉到一丝余温,当下说道:“大哥,好货啊!”

        “来,我俩先弄一只小的出去。小心别擦破虎皮”唐老虎乐得合不拢嘴,说话间上前拽住一只小虎的后脚,和唐仲魁抬着小虎往洞外走去。

        出洞后,所有唐家的狩猎者们俱是高兴不已,唐老虎开始分配任务,做早饭的做早饭,剥皮的剥皮,剔骨的剔骨,早饭中多了新鲜的老虎肉,个个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猎人们往往都会在山中搭建一些专供休息的小木屋,以及一些隐蔽的专门用来储藏猎物的地窖,剥好的虎皮以及剔干净的虎骨,都会被藏进地窖,多余的虎肉,唐老虎会派人送回村子。

        一伙人忙完,已是到了中午,见状,唐老虎示意大家围拢,开始为接下来的狩猎活动做好准备。

        正在这时,突听谷内有人喊道:“救命啊!有人在吗?”

        “咦?我怎么听到有人喊救命?”唐仲文有些疑惑地看向哥哥仲武,暗想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大哥,我也听到了。”唐仲魁点头肯定道。

        “奇怪,这娘子沟,怎么会有人呢?难道也是猎人?”唐老虎愣了愣,当下示意仲武、仲文、仲魁:“你们三个跟我去看看,其他人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四人循着声音,一路小心地往娘子沟深处走去,还好这段路程对于四人来说比较熟悉,走了两三里后,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出什么事情了?”唐老虎还没有看清来人的样貌,焦急中赶紧问道。

        那人或许因为跑得太远,亦或是受到了惊吓,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正抱着肚子呼呼喘气,恢复镇定后抬眼一看,喜道:“啊!你不是唐老虎吗?谢天谢地,管家大人有救了。”

        “你是哪个?”唐老虎问道。

        “我是李家的仆人。”那人赶紧回答。

        “李家?”唐老虎有些不解,愣了愣,方说:“哦,李主隆家的,是吧?”

        “正是。”

        唐老虎反感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对李主隆早已没有好感,颇是不屑地嗤道:“哦,出什么事情了?不知道你们没事跑这荒山野岭来干什么。”

        “请您救救管家大人,他们快沉下去了,人命关天啊!”来人仿佛察觉到了唐老虎的冷漠,泪眼巴巴地哀求。

        见状,唐老虎暗想这家仆倒是忠心,当下不耐烦地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带路,心中却颇是不解,那李主隆,为什么要派人到娘子沟这种地方来呢?难道,也是来谷中狩猎的?

        想到这里,却又被他立刻否定了,李主隆有钱有粮,如果需要山货滋补,根本犯不着派人进山猎取,当地猎人多的是,只要有钱,什么山货都可以买到。

        “那么?他派人进山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一路上,唐老虎都在想这个问题。

        往前走了三百多米后,那人突然指着前方说道:“管家他们就陷在那个坑里。”

        唐老虎早就猜到他们肯定是落进了暗坑,娘子沟的腐叶堆积了不知道多少年。之所以叫沟,据老人说,这山谷里其实有条小溪,因为腐叶堆积太厚,便将小溪覆盖得没了踪迹,所以,有些暗坑下面其实是泥潭、沼泽,一旦陷进去,便会被吞没,而且你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

        四人走近一看,只见暗坑中竟然陷进去了四个人,除了管家和两个家仆,另一个却是李家村的猎户李二宝,四人一动不动地置身在泥潭内,正慢慢地往下陷,此刻,只剩下头露在了外面。

        看着他们的狼狈样,唐老虎只想笑,暗想还好有李二宝在,否则,另外三人估计早已葬身泥底。

        看到唐老虎,李二宝和管家如见救星,齐声哀求道:“老虎兄弟,救救我们。”

        “别激动,千万别激动。”唐仲武捂着嘴巴,差点笑出声音来,“你们这些人的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到娘子沟来?李二宝,你难道没听过娘子沟的事情,这娘子沟,没有我大哥,谁敢进来送死?”

        唐老虎示意仲武别打趣人家,起身四处看了一阵,指着不远处的两棵手腕粗细的杉树,吩咐道:“救人要紧,你们分成两组,把那两棵树压弯。”

        仲武知道大哥的意思,当下用力将两棵树扳弯,在唐老虎的帮助下,借着杉树的弹力,总算把四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获救后,那管家也顾不得满身的腐臭泥浆,上前对唐老虎拱手谢道:“老虎兄弟的再生之德,在下感激不尽,回去后禀明家主,定有重谢。”

        唐老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言道:“重谢可不敢当,我兄弟几人还有事情,恕不奉陪了。”

        说罢,自是和仲武三人往族人们的驻地走去。

        “大哥,我看这些人应该是在我们之前进来的,到这里来打猎,岂不是寻死?”唐仲武不解地问。

        “你觉得他们是来打猎的吗?他们带着汉阳造,我看只是用来防身的。”唐老虎否定了仲武的说法,心中虽然有这种想法,却也搞不懂他们进沟的目的。

        “那大哥的意思是?”仲魁问道。

        “哼——,谁晓得他们的心思。”唐老虎冷哼了一声,“别想了,人家要干嘛关我们什么事情?今天碰到我们算他们命大,如果再不出去,后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走吧,管他们的闲事干什么。”

        一个月后,唐家的猎者们成功地在娘子沟内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秋后狩猎。女人们欣喜地盼到了自己的男人平安归家,见面后,却个个心疼得眼泪汪汪,因为站在她们面前的男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然而这次集体狩猎,对于整个唐家族人来说,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在这次狩猎中,唐老虎等人总计带回各种野兽皮三十多张,食肉数百斤,采集了多种名贵山药,只等大伙儿休整几天恢复体力后,便可以越过希望山,从麻阳搭船直下衡州城,换回食用盐、衣服、种子等物品,余下的钱财,自是平均分配,不在话下。

        当晚,唐老虎的父亲光旭老人找到儿子,说了一件令他惊骇的事情:一个多月前,有人发现庆安庙被土匪洗劫了,庙内的二十多个和尚全部遇害,当时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人形,事情可能是在更久之前发生的。

        唐老虎抽着烟,听罢父亲的话,沉声道:“庆安庙远处深山,已经几年没有了香火,寺内和尚曾靠着给附近百姓做道场勉强维持生活,然而现在日子难过,普通百姓家死人了,哪里还请得起他们。据我所知,和尚们这两年都是靠着自己生产在艰难地维持生活。寺内并无钱财,土匪为什么会打劫一座穷庙?而且,山里的土匪也有他们自己的规矩,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啊?”

        “你是说?这件事情不是土匪干的?”老人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土匪虽然残忍没有人性,可是我们这里却一直没有杀和尚、劫庙宇的事情发生过。换成我是土匪,也没有必要这么做。”唐老虎摇了摇头,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了智光老和尚的样子,想不到那些和尚行善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当真是老天无眼啊,想到这些,忍不住在心头叹道:“这个世道,是一个恶人当道的世道,好人没好报,恶人却落得个逍遥快活。”

        在家休整了半个多月,各种皮质已经风干,药物也被女人们处理妥当,知道是出货的时候了,唐老虎准备第二天清晨便带人动身前往衡州城。

        晚上,女人翠莲早早地做好了晚饭,丈夫爱吃肥肉,翠莲特意瞒着两个儿子,蒸了几块准备偷偷犒劳明天即将出行的丈夫。

        饭菜上桌后,唐老虎搓了搓手,转身走进灶屋将妻子藏好的肉拿出来,夹了一块最瘦的放到妻子的碗里,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你也吃啊!”

        说罢,却见小儿子成风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唐老虎笑了笑,知道两个儿子懂事,当下又将不多的肉块分别给两个儿子一份,关切地看着兄弟俩说:“吃吧,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没油水怎行?”

        大儿子成云怯怯地望向母亲,他知道这是母亲特意做给爹的。

        “吃吧,孩子。”翠莲鼻子一酸,和着泪水咽下口中的饭菜,这个强势的男人,或许在外人眼中很霸道,很蛮横,但在家里,他却是一个最体贴的丈夫,最细心的父亲。在这个人人只为自己的年代,他宁愿挨着饿,忍着冻,也要让自己的女人和儿子吃饱、穿暖。

        “我壮实着呢,这次在山里吃了不少野味,倒是你们母子,在家清汤寡水的,看不到荤腥。”唐老虎呵呵笑着,见两个儿子舍不得一口气把肉块吃完,心疼之下,索性将自己的那一份也分给了他俩。

        夜,已经深了,翠莲靠在丈夫结实的胸口上,这种感觉,即使天塌了,她也不会惊慌,因为有他在。

        丈夫的鼾声,均匀地回响在耳畔,想到天亮后他又要出远门,翠莲无法睡着,此刻,她就想这么静静地趴在丈夫的胸口上,永远也不要天亮。

        安静的村子里,偶尔会传来两声无力的狗叫,就连家狗,仿佛也已经困倦。

        突然,一阵尖锐的枪响打破了村子的宁静,翠莲一惊,正准备唤醒丈夫,却见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沉声道:“快把孩子叫醒,带他们躲到地窖去,八成是土匪来了。”

        枪声惊动了村民,山坡村虽然从未遭遇过土匪的洗劫,但张唐两家俱是早有防备,不仅家家都有藏身的地窖,而且,还在村口筑建了土墙等防御工事,女人、孩子和老人,此刻早已躲藏得没了踪迹。

        唐家所有的青壮年男人自发地拿着武器,全部聚到了唐老虎家的院子里,等候他的命令。

        唐老虎脸色凝重,环视了一眼众位族人,沉声道:“大家莫慌,听这枪声只在村东口响起,事情或许有异。现在,有枪的火速赶到土墙后设防,没枪的,等候我的吩咐。记住,如果土匪进村了,我们不能开第一枪。”

        众人领命,自是按照他的吩咐而去。见状,唐老虎招呼仲文、仲武兄弟道:“我们去村口看看。”

        三人手持洋炮,摸黑往村东口赶去,路上碰到了张波罗也带着人赶来查视情况,危急关头,两家竟是不计前嫌,张波罗首先发话:“仲安,我张唐两家同住一村,如果土匪进村,我希望我们两家人能联合起来。”

        “这个自然。”唐老虎客气地笑了笑。

        来到村东口,只见半坡山下灯火通明,竟然聚集了上百的匪众,唐老虎心中大骇,看这架势,土匪们俨然是冲着李主隆来的。

        那李主隆自然不是待宰羔羊,虽然人手没有土匪多,却仗着精良的武器和险要的地形,毫不相让地和土匪对峙着。

        唐老虎和张波罗还想往前行进一段距离,早有几个持枪的土匪赶来阻拦,吼道:“首领有命,今晚不是冲着你们山坡村来的,希望你们不要插手,否则,便是和我们结下梁子。”

        “敢问这位兄弟,你们当家的是哪位?”唐老虎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抱拳道:“在下唐老虎。”

        那喽啰,笑道:“原来是你,我们当家的有个绰号,叫铁拐子。你们不必惊慌,速速回村吧!”

        探清事情内幕后,唐老虎和张波罗心中俱是释然。返村后,俩人哪敢松懈,各自安排族人彻夜防守,以防事情有变。

        “铁拐子?”待唐老虎道出真相,仲武疑道:“这山中的匪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叫铁拐子的?”

        “是啊,我也纳闷着,难道,这个铁拐子是最近闹腾起来的?一山不容二虎,当年轮鸡公起势,姚大榜给了他多少的刁难,直到无法驾驭他,才无奈地承认了他的地位。现在凭空多了个匪首铁拐子,还拉了这么大的队伍,难道姚大榜和轮鸡公变得宽容大度起来了?”唐老虎远远地望着村东口,暗想日后这湘西之地,从此又多了一个恶魔了。

        “我就说嘛,这个李主隆如此招摇,迟早会惹祸上身的,既然铁拐子不骚扰我们村子,我们没必要想这么多。”仲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将李主隆那畜生一锅端掉。”

        唐老虎没有答话,心中有种不祥之感,总觉得这么多年没有土匪扰村,八成和轮鸡公有关系,现在多了个铁拐子,他会不会打乱这个局面呢?

        三点多的时候,村口外突然枪声大作,看来,铁拐子和李主隆已经狠狠地斗上了。

        “好像打得很激烈,这次李主隆怕是完了。”仲魁擦着手,不住地呵气试图驱赶凌晨的寒冷。

        “我看不一定。”唐老虎笑道。

        两人正在说话间,仲文来报:“李家派人来了。”

        唐老虎大惊,心中最担心的就是这事,当下赶紧出来相见,只见来者竟是李主隆的管家。

        管家神色匆忙,见到唐老虎后,正色道:“老虎兄弟,我受家主的派遣,特从后山赶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哦,请说。”唐老虎客气地说,暗想李家派他来的目的肯定是想要自己帮忙。

        “家主想请老虎兄弟出手,联合张家,与我李家前后夹击,一起将铁拐子这窝子土匪灭掉,事后必重谢。我已经说服了张波罗,只要你答应,张波罗那边没有任何问题。铲除铁拐子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否则,日后必然还会再来,说不定下次就会打你们村子的主意,只有彻底铲除,方能……”

        唐老虎暗笑了一下,那张波罗倒是乖巧,知道自己不会答应,倒是顺水得了人情,就算自己答应,到时候事情传了出去,得罪土匪担负责任的,还是自己,当下反问管家:“你了解湘西吗?你清楚湘西的土匪吗?政府都拿他们没办法,我唐老虎又有何能耐敢去招惹他们?我可不敢用全族上百口性命作赌压。”

        管家还想说什么,见唐老虎转身欲走,根本无心和他谈合作之事,愤怒中气急败坏地说:“唐老虎,家主有心求你,想不到你这样对待,日后,休怪我李家不讲情面。”

        唐老虎愣了愣,突然转身一把将管家抓住,像拎一只小鸡一般,怒道:“今晚招来铁拐子,是李主隆他自找的,关我何事?你李家不讲情面,难道我唐老虎还怕了他不成?滚。”

        说罢,将管家推到在地,盛怒之下的唐老虎面相恐怖,直把管家吓得抱头而逃。

        天亮后,土匪走了,斗了大半个晚上,两方各自损伤不少人手。唐老虎派人打探了消息,说铁拐子枪法如神,使一对钨铁拐杖,身手颇是了得,昨晚李家有不少人葬身在他的双拐之下,那铁拐子好像与李主隆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离去之前还放话,说一定要将李主隆大卸八块,方能解心头之恨。

        听完汇报,唐老虎隐隐感觉到,昨晚铁拐子来袭,八成还有内幕。

        李主隆开始着手增加人手布防,不管是在白天和晚上,半坡上,都站立着荷枪警卫的家仆。唐老虎知道,李主隆怕了,他是在防着一个人——铁拐子。

        唐老虎也曾特意去打听过铁拐子的出身,但这个新起的土匪首领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没有人清楚他的过去,甚至,没有人看过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因为在上次铁拐子来袭的事件中,张唐两家没有帮李主隆解围而招来了他的记恨,李主隆在防着铁拐子的同时,开始处心积虑地对付张家和唐家。

        对于这一点,唐老虎早有所料,他下令所有族人,不管家里多么贫困,不管日子过得多么清苦,谁也不准向李主隆借钱,不准租种李主隆的田地。哪家有困难,大家共同应付,否则,一旦和李家牵上了脱不开的债务关系,所有族人将不再理会他的死活。如此一来,李主隆却也无法抓到唐家的任何把柄以图报复。

        张家的境况显然和唐家不同,张波罗虽然威猛,但却缺乏心智,这一方面,他和唐家的头人是无法相比的。李主隆表面上仍与张波罗交好,张波罗是个直爽人,哪里能摸透他的心思。张家虽然与唐家素有积怨,但看到张波罗仍和李主隆搅在一起,唐老虎不禁暗暗为他担心,果然,半个月后,便传来了李主隆将西山口几十亩上好的水田,便宜租给了张家的消息。

        “贪便宜,图小利,必有后患。”唐老虎暗暗想到,张家,已经陷入了李主隆布下的阴谋之中。

        入冬后的几个月,铁拐子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带人攻打李家,每次都是在夜晚而来,天亮而去,不知何故,他竟然和李主隆耗上了,即使次次都因为李家防守得紧而没有打下来,但铁拐子仿佛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

        这让李主隆很头疼,每个晚上,他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生怕铁拐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平日里,村民们也很少能在外面看到他的身影。那些被他剥削得家徒四壁的佃农们,心中俱是拍手称快,巴不得铁拐子早将李家洗劫一空。有民谣唱道:铁拐子,是好汉,专打阎王李主隆;李主隆,毛毛虫,见了佃户就放枪,见了拐子就烧香。

        渐渐的铁拐子来多了,山坡村的村民们也习惯了,人们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惶恐地躲进地窖,每当在深夜听到村东口传来阵阵枪响和喊杀之声,人们知道,今晚李主隆又有麻烦了。

        整个冬天,唐老虎都在忙着狩猎,因为铁拐子的事情,他不敢再像往年那样长时间进山。放套和挖陷阱,已经成了他这个冬天的主要活动。收获虽然与集体的大规模狩猎无法相比,因为有着丰富的狩猎经验,他同样也能捕到黑山羊、野猪等大个头动物。

        对于李主隆这个人,唐老虎已经琢磨不透他了。很多事情让唐老虎搞不懂,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领头人物,他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

        看着他闷闷不乐地抽着旱烟,女人翠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关切地问道:“在想什么呢?是在为狩猎的事情烦恼,还是李主隆的事情?”

        唐老虎摇了摇头,闷闷不乐地说:“我现在也是后悔,不该同意李主隆落户我们村子的,这个人,不简单啊!”

        “我是个女人家,不好过问你们男人的事情,但看到你把什么事都一个人藏在心里,我很担心你,身体的劳累和思想的负担,我怕你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翠莲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搬了一张凳子坐到丈夫面前,正色道:“就和我讲。”

        看着妻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唐老虎心情好转,乐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如今想来,那李主隆从一开始来的时候,便好像谋划好了一切,他当初选在半坡山腰建房子,仿佛是在专门防着铁拐子一般。如果他不是占据了地形的优势,他哪里能顶得住铁拐子。”

        “是啊,半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你是说李主隆和铁拐子之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事情吗?”翠莲问道。

        “正是,否则,铁拐子为何不计损伤,三番五次找他麻烦,我觉得他们俩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深仇大恨,铁拐子如此拼命,是在报仇。”唐老虎分析道。

        “那铁拐子又是为谁报仇呢?”翠莲不解的看着丈夫,心中没了头绪。

        “这个,我也不知道。”唐老虎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猜测道,“秋后第一次狩猎,我们在娘子沟内碰到了李主隆的管家,他们好像在寻找什么,绝对不是为了打猎进沟的。”

        “不为打猎,那是为什么?难道他派人进沟和铁拐子找他麻烦的事情有联系?”翠莲疑惑地问。

        妻子的这句话搅乱了唐老虎的思绪,夫妻俩正在商议间,儿子成风走进屋内:“娘,我饿了。”

        “先去忙早饭吧!”唐老虎起身抱住儿子,“成风,阿爸带你去玩,一会娘就做好早饭了。”

        “嗯,阿爸给我做个竹笛吧!”成风高兴地说。

        “好,阿爸给成风做个最好的。”

        看着父子俩走出了院子,翠莲叹了一口气,自往灶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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