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云飞和他的军卒们是在后晌走进那块地方的。
那里已经是鲜花之海的岸边了。那是一片嫩芽初绽的果园,顶上飘荡着如梦似幻的阳光。阳光的下面是一群形态各异的生命。几只华丽的麂子正用漂亮的眼睛奇怪地打量着这群闯进家园的不速之客,并且频频回头去用目光询问它们的主人——在这个由山兽组成的庞大家族的中央,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身着苇蓑的独眼老者。
老者纹丝不动,唯一的右眼射出的光束从深厚的毛发里透出来,像一团朦胧的沉雾,溅落在巩云飞的面前。
巩云飞无法透视独眼老者的意思。使他感到安慰的是独眼老者身边匍匐的几只膀大腰圆的丹阳虎,丝毫没有流露出威慑的意思,反而用一种安详而友好的态度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注目行礼。
在丹阳虎的外围,还有几只西皋狼和蠓驴。这些山兽都似乎不大关心眼前将要发生的事情,仍然我行我素磨皮蹭痒地晒太阳打哈欠。
巩云飞向身后挥了挥手,军卒们便疾步跟了上去。在快要进入果园的时候,冷不防从旁边的树丛里传出尖厉的一声嘶鸣,接着就有一条尺把粗花里胡哨的蟒蛇从天而降,十分霸道地横在军卒们的前面。
军卒们骇然而退。
巩云飞站着没动,想了一会儿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剑。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浑厚的咳嗽,然后就有一句含糊而有力的话——
来者通名报姓。
巩云飞昂首回答——南蓼军先锋统制巩羽将军之子、第八路营将巩云飞。
噢——一声轻哦从独眼老者的胡须里不冷不热地飞过来,像一盆冰凉的河水迎面泼来,几乎浇灭了巩云飞的满腔热望。
没有出现他所预想的那种大喜大悲的场面,更没有飞泪倾盆抱头大恸的骨肉重逢仪式,只有独眼老者这一声漫不经心的轻哦,表示他知道来者是谁了。
将军不避猛兽毒瘴,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僻壤,是要做什么事情呢?
小将寻找我的父亲、南蓼先锋统制巩羽将军。
独眼老者又哦了一声,抖动了一下胡须,像是微微一笑,说,据我所知,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巩云飞怔了一下,集中目光仔细地看了独眼老者几眼,朗声说道:我的父亲十年前兵败琵卢坡,导致全军溃退。父亲引为奇耻大辱,跳崖自尽。但我中帅大人熟知父将秉性,推论父将仍在人间,必定隐没于昔日交战之地,潜心侦悉北蓼军势,运筹出奇方略。如今我南蓼中帅伯约大人提二十万虎狼之师,进行第八次北征。特命小将前来寻父,请回军中,重振一代名将雄风,报仇雪耻。先生您……
啊——独眼老者伸出胳膊挥了挥手,挡住了巩云飞的话。那条忠于职责的蟒蛇也像是接受了调遣,原地噼里啪啦地翻了几滚,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丛林。
小将军不必费心了。你的父亲他当真是死了。他当初跳崖的时候的确没有死掉,也确实像小将军说的那样,他历尽数年悉心揣摩北蓼军势,誓以残生微力报兵败之辱。可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人间。他在三年前殁于疾病。
巩云飞心中大疑,颤声问道:那么,先生你是什么人?
我是西域兽王。
独眼老者依然平静如水,又说,我也是最后一个见到你父亲的人。
他指着山兽们说,三年前这些可怜的孩子们遭到西羟猎王的捕杀,我带着它们逃到了这座山下。我们是在河边看见你父亲的。那时候他已经被疾病彻底地打垮了,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喂他喝水,也喂他服用兽药,他才又多活了两个多月。他向我讲述了他所经历的战争,讲述了他的功勋和憾,也讲述了你和你的母亲。他已经预计到你会到来,所以他委托我在这里等待。让我向你转告并且请你呈报贵军中帅大人,依你父亲将近八年的勘探和揣摩,发现北蓼军势年年更新,边寨城池联势成网。贵军远道而来,师老日久很难取胜。令尊留下遗书一封在此,嘱小将军来日持此书去北蓼军中会见北蓼先锋统制司马卓,他见到此书必然同意议和,两家从此平息干戈,永世交好,使社稷得以风调雨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巩云飞对独眼老者的话将信将疑,觉得很不对劲儿,呆呆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先生之言恐怕未必出自父将之口。我巩家世代为将,功勋卓著,断不至于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至于议和,更不是父将的性格。先生所言有诈,我是不会相信的。
独眼老者不卑不亢地说,小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你父亲正是在将死未死之际幡然醒悟。许多年来你征我伐,劳民伤财,草菅人命,彼此又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寸土之争。战争战争,战为利争。可是利益之争也并非唯一只有杀伐一条途径可以达到目的。
巩云飞说,先生莫非是北蓼军派来的奸细,专门在此惑我军心吗?我可以明确告诉先生,我南蓼军十年一战,志在必胜。走出山外你就会看见,我二十万大军漫山遍野,如泰山压顶,势必要荡平北蓼营寨夺回阳泉要塞,岂有不战而退之理。
巩云飞又一次看见独眼老者笑了,并且向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巩云飞便凛然走了过去。
独眼老者用他唯一的眼睛尖锐地注视了一会儿巩云飞,一本正经地问道:小将军敢断言此次北征必胜?
巩云飞慨然答道:小将不胜则死。
独眼老者击掌叹道,果然是将门之后,不负盛名。将军之所以这样说,看来是很有把握了。我且问你,小将军知道北蓼军等待你们的是什么阵势吗?
巩云飞说,不过是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我军中帅大人对此深有研究。
此役若是由小将军来调度,小将军能够拿出什么样的高明计策呢?
巩云飞自信地说,小将也曾经研读过北蓼军的《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据我所见,那种阵势虽然严密,但是他毕竟兵力有限。本军势大,上有十员久经沙场的统制上将,下有六十四名将门虎子,都是力敌万夫的好汉。我看也用不着太费心思。决战之日,本军大兵掩进,分路挑战强攻,胜利指日可待。
独眼老者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胡须,然后说,小将军年轻骁勇,血气方刚。可是,为将之道仅有敢死盛气还是远远不够的啊。在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的父亲也曾经数次宣称不胜则死马革裹尸之类的豪言壮语。匹夫之勇不可取啊。我听你父亲说,他十八岁时重武轻谋,二十岁重谋轻武,二十五岁文武并重。为了运筹兵势阵局,他熬干了心血,可是后来还是输给了司马卓。为将之道贵在任智而不恃力。古人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良将用兵未战而妙算胜。听小将军方才一席话,似乎恃力多于任智。这说明将军既没有准确地料算敌我军势,也没有奇策良谋,仅凭一腔热血抱拼死决心,其实这里面又有很大的投机侥幸心理。恕老夫直言,天地人三势可以说一无所知,尚未开战,已经先败了。而司马卓老谋深算,别说小将军,就是贵军中帅和令尊巩羽将军也不是对手。我劝将军三思而——退。
巩云飞的脸涨红了,愤愤然说,先生之言,未免过于抬举司马卓了吧。先生久居深山,与山兽为伍,竟然深谙军势,使本将深以为奇。莫非先生同司马卓是故交吗?
独眼老者照旧不愠不火,坦然说道:小将军言中了,老夫早年确实同司马卓打过交道,对他的底细略知一二。此人自幼天资过人,到如今已领兵为将数十年,治军严谨,心机城府极深。且看阳泉山防御布势,绝山依谷布势,六向合纵连横之势浑然天成。争端一旦开启,攻者纵然百万大军,但是进至阳泉山下便无法施展,势将化作细水流沙,点点滴滴渗入北蓼军六向合纵连横之势中,就好比六条长蛇钻进竹筒,击其首则尾不能顾,击其尾则首不能顾,击其中段则首尾不能相顾。如此,焉有不败之理。
巩云飞强压一股暴戾之气,狠狠地看着独眼老者说:小将听说兵无常形地无常势。今天看先生的意思,司马卓就是料事如神无所不能的运谋圣贤了。本军就毫无获胜的可能了吗?
独眼老者没有马上回答。独眼老者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地。在巩云飞的感觉中,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漫长的岁月过去之后,独眼老者才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巩云飞,缓缓说道:是啊,小将军说得对啊,兵无常形,地无常势,贵在人谋。可是人谋又谈何容易啊,谋天易而谋人难。纵观古今,战事纷争,奇谋绝略层出不穷浩瀚如海,英雄辈出将星如林。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同样的基础上。
巩云飞没有作声。他一时还琢磨不透独眼老者是个什么意思。
你读过《孙子兵法》吗?独眼老者突然问道。
读过。我可以倒背如流。巩云飞毫不含糊地回答。
一本洋洋大观的《孙子兵法》实际上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哪一句吗?
巩云飞惶惑了,不安地回答……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孙子说,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我再问你,什么样的胜利才是最大的胜利?
巩云飞想了一会儿,把握不大地说,最大的胜利应该是彻底击败对手,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独眼老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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