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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只猴子是从哪里来的,巩羽不知道。

        到第二只猴子出现的时候,巩羽就弄清楚了。第二只猴子是从对面的阳泉山上过来的,是被第一只猴子引诱过来的。

        巩羽将信将疑地记得这是他在飙荽砜上度过的第六个年头了。那两只猴子想必是在暗中观察了他很长时间,见他既无兵器,也没有捕猎,这才放心大胆地走过来同他亲近。它们为什么要舍弃厮守多年的家园而到这个阴霾沉重的是非之地呢?它们是因为寂寞才来同他这个陌生动物相依为命的吗?不知道。但是这两只猴子给他带来的慰藉是巨大的。

        现在,他可以同皮笑肉不笑的猴子作生动的交谈,而不必去理会那些麻木呆板的老树了。

        每天清晨,太阳从东边的山脊湿漉漉地爬上莽林的上空,山野里便升腾起大片大片如烟似浪的氤氲,林子里也就喧闹起来。玫瑰色的霞晖像是流淌的丝绸,斜斜地落下来,融会在正在拔节的草丛里。

        这时候,巩羽和他的猴子们便浸泡在莺啼燕鸣的潮水里,静静地感受着上苍赐予他们的灿烂。

        然后,巩羽就带领猴子们到山坡上采集椹果,开始了他们忙碌而又充实的劳作。这座奇妙的无人之境似乎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切。那种柔软的薄厚可人的蒲草可以用来编织衣裳,那种紫红色的又咸又甜的椹果可以用来充饥。

        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并且有滋有味。

        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巩羽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和划破夜暗的狼嚎惊醒。他操起削尖的木棒钻出山洞,发现洞口边上蜷曲着一只受伤的麂子,被狼咬断的右腿还在汩汩地向外流血。不远处,那只肇事行凶的母狼正睁着一双充满了战斗欲望的眼睛居心不良地看着它。

        巩羽决定保护那只麂子,为了打发母狼,他将自己从山下岸边捡到的十几条干鱼悉数扔给了它。

        他没有想到母狼接受了干鱼却并没有满足,反而贪得无厌地冲着他继续呜呜地鸣叫,十分无赖地进行暗示和威胁。

        依巩羽的武艺,对付这只狼自然是庖丁解牛,但是他仅仅同狼对视了一阵,便以他凛然的气势和镇静将狼逼退了。

        于是他又有了第三个伙伴。

        那只美丽的麂子陪着他和猴子们度过了一个夏天,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它的伤养好之后,竟然在一次出山的途中不辞而别。

        麂子的离去让巩羽狠狠地伤心了几天,他的全部感情从此便集中在那两只猴子的身上。有了新鲜饱满的椹果,先要尽着猴子们享用。夜晚睡眠,要让猴子们睡在洞里而他守在洞外。他生怕猴子们也有一天会离他而去。他担心他受不了那种深不见底地老天荒的孤独。

        猴子们委实帮了他很大的忙。再去勘察北蓼军的军势就由猴子引导,攀缘跳跃,爬树悠藤,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简直无所不能。

        巩羽有时候就突发奇想,倘若把军卒们都训练得像猴子这样灵巧,该是一件何等不凡的事情。

        继而又想,光是这样还不行,牲畜们都是各有所长的,而人是各种动物中的精品,军卒们又是精品中的极品。

        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卒应该是这样的——具有猴子般的敏捷、狐狸般的狡诈、兔子般的速度、醒虎般的勇猛、疯狗般的激情、饿狮般的凶残、水牛般的坚忍,当然还要有乌龟般的沉着……啊,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军卒倘若真的能够全面具备上述牲畜的优势,那么他还是人吗?当然不是。那样他就无疑成了神仙或者魔鬼。一个将军如果指挥成千上万的神仙或者魔鬼,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安静了,混沌宇宙苍茫乾坤就只能任凭洪水猛兽恣意妄为了。

        遇到疑难,他就要问猴子。

        你们说,我这连环疑兵之策能够调动司马卓吗?我这野马分鬃之势能够破掉司马卓的六向合纵连横之势吗?

        往往是一个猴子点头而另一个猴子摇头。

        他相信猴子们是能够听得懂他的话的。相处日子久了,举手投足大家看在眼里,便会心有灵犀。

        他又问,你们说说往后那一仗究竟应该怎样打才好,是计赚还是武攻?是谋胜还是兵胜?

        往往又是一个猴子点头而另一个猴子摇头。

        猴子们似乎莫衷一是。

        猴子们对于运兵谋势不感兴趣。

        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春天的清晨。

        那天巩羽一觉苏醒,照例扛起竹筒准备下山汲水。就在他钻出洞口的那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啊,麂子,那个曾经受恩于他又有恩于他的美丽的动物,在不辞而别半年之后,又不期而至了。它不仅自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三小四只麂子。更加让人喜出望外的是,同来的还有两只山兔和一只蠓驴。蠓驴的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编篓,里面装着粟米、盐石,甚至还有一块燧石和燃纸。

        那一时刻,巩羽幸福得快要眩晕过去了。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难道是苍天有眼奖赏我的吗?

        他把这些无言无语的山兽们安置在树棚里,带领猴子们去采集了许多椹果,再把果子装在竹筒里捣碎,掺进粟米,用水化点盐石放进去,打火烧烤。

        很快,巨大的香味便漫山遍野地飘荡开来。

        巩羽充满感激地给每个山兽都分了一节竹筒,并且帮助它们把竹筒劈开,主持这支特殊的军伍举行了一次隆重的庆筵。

        在巩羽的记忆中,他这是第一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眼泪和着烤熟的香饭一起弥漫,像是热热的温泉,从眼眶里汩汩涌出,悄然无息地消失在茂密的须发里。

        关于这群山兽尤其是那只蠓驴的来历,巩羽做过许多推断。他想也许是一支商旅在翻越阳泉山或者隗娥山时走散的,后来同麂子们相遇,麂子出于感恩,便把它作为一份厚礼引了过来。也许是从西夷的某支羟军的辎重队里走出来的,也或许是阳泉山或者隗娥山中某一个殷实人家迁徙途中岔道流落于飙荽砜的。他甚至想到了司马卓。

        司马卓倘若知道他巩羽留在飙荽砜,那么,给他派来一只蠓驴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那就说不清楚是嘲讽是羞辱还是恩赐了。

        蠓驴的来历成了一个能够无限启动思路的谜。后来他从蠓驴颈部的革圈上分析,这只蠓驴确凿无疑来自军旅而不是商贾。

        他终于拥有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族。

        觅食之余,他便指挥它们充当各路大军演练兵势。

        根据能力大小,他把两只猴子任命为自己手下的营将,将四只麂子作为四路进攻的军队,用两只山兔和后来加入这个家族的三只黑羊演练司马卓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而将蠓驴当作司马卓——他总是不明不白地把蠓驴和司马卓联系在一起。

        他在山坡上选择了一块恰如其分的所在,反复观摩权衡。

        有个晚上,他在猴子和麂子的颈脖子上系上皮绳,让它们把山下的一块巨冰拖上来备为食用。结果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拉回来。他到山下一看,不禁捧腹大笑。原来是两只猴子往上拽,两只麂子往东拖,还有另外两只麂子往西走。

        他便训斥猴子,哎呀你们这两个蠢东西,你们是营将啊,你们要统率你们的军队结成集势啊,结成集势才能一势向前啊。你看你们这三路兵马,各唱各的调,各走各的道,这就成了散势,散势是最没有力量的。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能够当营将呢?我看还是把你们降下来,让你们当卒长吧。

        猴子们像是听懂了他的话,龇牙咧嘴地做着怪相,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就连麂子也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表现出心灰意冷的态度。

        当他意识到山兽们果真能够听懂他的话时,心里不禁一阵着慌。

        哦,天啦,山兽们都能听得懂我说的话,那我说的是什么话呢?难道是兽语吗?他赶紧又张开嘴巴说了几句:司马卓你等着吧,你的六向合纵连横阵势我已经有办法破了。你用的是滚刀辗转,我给你来个乱麻扯筋,让你锋钝刃崩。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耳朵倾听,确实还是人话。

        可是他又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同山兽们耳鬓厮磨了许久,他觉得他也能够听得懂山兽们的言语了。譬如那只下山的麂子回来之后,就会依在他的腿边,眨一眨美丽的丹凤眼,嘴巴动几下,发出几声细细的呜呜声,那就是在说,将军你放心吧,我又回来了。还有那两只猴子,有时候会嬉皮笑脸地跑过来请安,向他指手画脚,叽里哇啦,那就是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咱们玩耍去也。

        他惶惑地觉得他当真成了这些山兽中的一个成员,成了它们的部落首领。人间如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他又知道,人间肯定已经发生了许多并且还正在发生着许多事情。人间的事情每个春秋都在发生着变化着。中帅以往挥师北征,歇息一年,筹集一年,到第三年头便拔营起寨。巩羽闹不明白,这一回怎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在心里无数次对中帅说,中帅大人,我在这里把什么都筹备好了,大军一到,胜利指日可待。可是你们为什么迟迟不来呢?你们是信不过我呢还是当真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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