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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钱的计划是比较周密了,结合多向多元多层次的实际,针对轻重缓急的不同情况,该考虑的都考虑了,该照顾的也都照顾了。韩子歆和舒晓雯夫妇还详细地研究制订了一套花钱程序和行动方案,准备着钱一到手,立即实施。

        可是,自从上次接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候表叔已经住上了院,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只好先从伙食费里拿出五百元塞到他手里。

        麻烦了。

        如果没有那个一万六千元的奖金在心里折腾着,日子倒也平静,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平平静静过来的,难一点,办法总是有的。可是,自从有了那个电话,有了一笔属于自己的财富在空中悬着,倒更显得拮据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来。韩子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着急,不禁怀疑起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想来想去没个头绪,说不是真的吧,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他开这个过火的玩笑呢?这种耍弄里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没有京油子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乡亲,他的乡亲朋友断然不会给他开这样促狭的玩笑。说是真的吧,林先生确凿地说,核实他的通信地址,立即电汇,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几个三四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韩子歆的心里就不能不虚了。

        前几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晓雯都会察言观色,期待他报告喜讯,即便他毫无表情,舒晓雯也不会完全失望,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故作矜持,等到时机成熟再给她一个惊喜。可是那种惊喜连着十几天也没有出现。舒晓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也许是人家工作忙,暂时还没发出来。也许是没有电汇,普通汇款总是慢一些,还有可能是邮路上出了问题。

        舒晓雯说的这些可能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是这些可能怎么能消除韩子歆的焦急呢?那种难言之隐的别扭实在不是个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后,韩子歆简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视妻子那双期待和探询的眼睛。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见丈夫回来,既不问他,也不沉默,想方设法讲一些当日听到的逸闻趣事,偶尔还开个玩笑,分散丈夫的注意力,改善丈夫的情绪。

        有一个周末饭后,谢春生因为在职业学校旁边找了一份临时性的小工,勤工俭学,没有回来住,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显得很清冷。

        上小学三年级的韩得翰做完了作业,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个星期就说要带我去参加美术班,现在还没去。爸爸你撒谎,撒谎不是好人。”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双乌黑的眸子圆溜溜的,一边看着爸爸一边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样子。

        韩子歆把孩子拥在怀里,摸着孩子的脑袋,体会着瞬间的舐犊深情,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豪气,说:“谁说爸爸撒谎啦?爸爸这几天忙得抽不开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明天我就带你去报名。”

        小家伙一下子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去,转过身来,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爸爸,似乎不相信这么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伸出小拇指说:“爸爸,你不是骗我吧?”

        韩子歆也伸出小拇指,钩住孩子糯米团一样雪白的小指头,认真地说:“骗孩子的爸爸算什么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天,我先带你去报名,然后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爷爷,行不行?”

        韩得翰顿时雀跃欢呼,并扑上来,搂住爸爸的脖子,一阵快乐的亲昵便送进韩子歆疲惫的心田。

        这天晚上,韩子歆没有住进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阳台上,一边看万家灯火,观赏三环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车流,一边喝茶。

        这正是初春季节,坐在十六层的阳台上,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天上的月亮。韩子歆对这个发现略微有点惊讶,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月亮了,而月亮对他来说,总是亲切的,关于月亮的记忆总是和故乡以及童年联系在一起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古老的大都市于他仍然是陌生的,这里是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文化的中心,因此这里生活的主旋律也是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和文化的中心。可是这里有什么文化呢?一个民族越是庞大,其文化受到侵蚀的面积也就越大,其文化特色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腐化和削弱。什么成了时代的最强音?钱,钱就是这个时代生活的最强音。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它不仅使人类越来越变得目光短浅,而且还会导致精神萎靡的恶性蔓延,对后人生活的空间构成相当程度的破坏。

        在这个能够享受到月光沐浴的晚上,韩子歆又走进了“杞人忧天”的境界,似乎忘却了“那件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和尴尬。陪伴他的,是一杯袅袅泛着清香的绿茶。

        茶是今年谷雨前的新茶,是家乡那些亲朋好友用快件寄给他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能比别人提前月把享受到这种优待。身在茫茫人海,劳累之余,能沏上一杯新茶,对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乡的味道,委实有一种神仙的意境。

        自从表叔住进医院,他就没有喝酒了。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全是因为老家经常来朋友,不得不陪几杯,渐渐地也就有一些量了,但是没有成瘾。韩子歆还有一个观点,他认为在人的一生中,做什么事都不能成瘾,成瘾就是贪婪的另外一种说法。就像对于金钱,他不可能超然物外,但是,要让他刻意去追求,他又觉得划不来。人生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老是去忙乎钱有什么意思啊?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纸吗?一个人的创造力有限,消耗力也有限,就算把地球给你,你有地方存放吗?就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攫为己有,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白白浪费了短暂的一生。人不是为了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如果把生命的意义局限在财富上,那就是白活一场了。当然,人也不能没有钱,一文不名,要饿肚皮,饿肚皮的人生也是没有意义的人生。

        韩子歆突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现在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在几百几千年前乃至更久远的年代里,是个什么样子呢?那时候,也许这座城市本来是一座森林,一片普照着纯洁阳光、弥漫着透明氤氲的水肥草美的生息地,枝叶繁茂,林荫幽深,各族动物在此安居谋生,攀缘戏耍,一派生机盎然其乐陶陶的景象。现在,这座城市同样是一座森林,布满了荆棘和藤蔓,但是,在这里已经听不到那种宁静的天籁了,在这个城市里——甚至可以推而广之在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有欲望的河流穿心而过,穿着各类衣服的同一种动物们也在这里构筑了许多规范的或不规范的洞穴。这些动物日出即起,月升而息,每当天色破晓,思想的叶片上便有欲望的露珠滚动,动物们又投入到新的寻找之中,寻找一株又一株粗大的树干,把别的动物杀死或者驱走,粗暴地占有那些大树并恶狠狠地使用它们。人们在这座森林里还修了许多路,开辟了各种名目的地下通道,架起了密密麻麻的空中网络,到处都是垃圾场、污水沟、排气管,把这座森林糟蹋得日益千疮百孔,日益面目全非,日益险象环生。人啊,哪里好就迁徙到哪里,到了哪里,就糟蹋哪里。人们总是在不厌其烦地发现和创造,发现什么,就破坏什么,创造一种东西,就破坏掉另外一些东西。人类,你到底是这个星球上的主人还是它的败家子?

        舒晓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轻轻地走过来,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边。见丈夫沉默不语,不知道他已经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了,还以为他仍在为“那件事情”发愁,显得心事重重的。看样子,这个人今晚好像无意于幸福的配合。舒晓雯觉得她有责任帮助他解脱出来,就开始主动靠拢,缠缠绵绵地拥着丈夫,说:“子歆,咱们犯不着再为这事愁眉苦脸的了,就权当压根儿没有这回事行不行?没有那笔钱,咱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韩子歆回过神来,也回到了人间,这才觉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谈一谈了,以驱除“那件事情”带来的不良影响。韩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说:“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问题是人家已经说了,说得明白无误,这简直是折磨人。我很后悔不该沉不住气,跟你说了,让你也空欢喜一场。”

        舒晓雯说:“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欢,没有的事,总不会空穴来风。那个林先生不是给你留电话了吗,不妨打个电话问问。”

        韩子歆心里一动,是啊,是可以打个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既然有了就跑不掉,如果没有,当真是个恶作剧,打了这个电话不就掉价了吗?那个林先生是个什么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别有用心,他打那个电话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穷不能志短,再说他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的贫穷自卑过,从来都是一条自命清高甚至愤世嫉俗的汉子,这样的电话他是不能打的。

        韩子歆对妻子说:“再等等,再等一个月没有消息,才打电话。”

        舒晓雯说:“那好,我们现在就算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要放下包袱,一如既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韩子歆说:“你看,钱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吧?它天生就是个折磨人的东西。我同意你的意见,权当这是一个梦,是个虚幻的诱惑。我们从今天开始不再想它了,还像以往那样过我们平静的穷日子。”

        舒晓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韩子歆说:“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没把这回事放在眼里。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别让铜臭玷污了这么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体和丈夫挨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从上到下,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开玩笑似的说:“你说你能放下,我却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够放下,还是故作洒脱,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韩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过身来,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请你检验吧。就在这儿?”

        妻子笑而不语,意思含糊。

        韩子歆说:“好,在十六层高楼的阳台上,放眼苍穹,遥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爱的事情,很有诗情画意。这个主意无比美妙。金钱诚可贵,获奖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看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说着,就动手要解除妻子的武装。

        动真的了,舒晓雯却慌张了,韩子歆凭感觉也知道妻子的脸变得绯红,红得烫人,也更加诱人了。舒晓雯说:“不,不行,这不合适,我不习惯。”

        韩子歆低下头,用宽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议的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习惯,可是又有什么不习惯的?这是我们的权利,还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法律,用不着瞻前顾后。”

        舒晓雯却坚决不答应,很犟地挣扎起来,说:“太……那个了,这样不好,不像我们正经人家的行为。”

        韩子歆怔了一下,便松了手,说:“那好,我们还是按老传统办吧,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进行。”

        舒晓雯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娇地说:“抱我进去。”

        检验的结果表明,韩子歆确实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这个有着美好月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扰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丝毫没有挫伤他在某方面的积极性和战斗力。看起来,舒晓雯也完全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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