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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帅伯约是在出征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单独召见巩云飞的。

        此时十路兵马齐头并进,或通衢,或捷径,或日夜兼程,或昼伏夜行,已经离开京都千里之外,抵达南蓼北域别叠山下了。中帅传令沿别叠山安营扎寨,准备歇息至春暖花开,待斥候回报前方军情,再拔营起寨。

        巩云飞进入中军大帐的时候,中帅正在面壁研读一幅绘在丝帛上的《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

        很长时间中帅没有回过身来,似乎已经进入无人之境,独自一个人面对一个巨大的空旷的世界。

        伯约已经老了。衰老的不仅是他的年龄,更是他的锐气。想当年,这是一个何等英雄的将军啊,就是他挥兵荡平东西八夷,并且一次又一次力排众议,数次率领大军进行艰苦卓绝的北征。可是如今,在中帅的脸上,再也看不见昔日那种果决和凌厉的气势了,衰老的疲惫和屡战不胜的困惑,掩饰不住地堆积在他的目光中。

        中帅似乎感受到身后那双年轻的眼睛的灼热了,他缓缓地回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巩云飞一会儿,然后让他走到图前,问道:云飞小将,你知道这张兵形军势图的来历吗?

        巩云飞的心中隐隐动了一下,回答说不知道。

        中帅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中帅说,自从南蓼建元以来,他这是第七次领兵北征了。每次出征的时候,他都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胜利。可是,要实现胜利,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巩云飞抬起头来,看见一缕黄昏的阳光从营帐的缝隙里斜斜地射过来,落在中帅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从中帅微微悸动的肩膀上,巩云飞似乎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河流哗哗奔流的声音,从眼前这个有着历史的辉煌和现实威仪的身躯里溢出来。

        他想中帅当真是老了,按说这样大的年纪是不应该再出征了,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却是那样的奋不顾身,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筹集粮饷辎重,招兵买马纳贤求将,出征之日在文武百官面前老泪纵横,声泪俱下地表示此次出征倘若再次无功,再不夺回阳泉山,他就不回来了,他要马革裹尸葬身败地。

        哦,这个清廉而又寡欲的老头儿,他没有别的任何财产和兴趣,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战争。他把北征夺回阳泉山看成是他毕生的最后一项事业,而且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这种神圣像一颗坚定的种子,从中帅那棵巍峨的大树枝丫上落下来,深深地种进了巩云飞心灵的沟壑里。

        大约就是从这个霞光荡漾的春天的傍晚,一位即将退出战争舞台的老将用他的伤感的情调震动了巩云飞,使他更进一步地领略到战争的事业对于一个将军的生命是何等的重要。

        巩云飞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中帅用眼前这样的方式召见他,是意味深长的,很有可能是要告诉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巩云飞总是无端地认为,在他的生命中,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被周围的人们密封了,他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谜。他希望有人告诉他谜底。这个人也许只能是中帅。

        果然,中帅以一种缥缈的声音开始诉说了。

        中帅说,很多年以前,我南蓼军里,曾经有过一位像你一样年轻的营将,他不仅骁勇无比,在沙场上不避矢石舍生忘死,而且聪颖过人,自幼熟读兵书,文韬武略都十分出色,深受主将和部属的爱戴。随着功勋的积累,他后来成为南蓼军中的一名独当一面的先锋统制将军。但是在此前的最后一次北征中,他却连续两次被对方将领诱骗失策,招致惨败,并且由于要塞沦陷,造成全线溃退,从根本上决定了北征的再次失败。这位统制将军不堪忍受奇耻大辱,跳崖自尽了。

        巩云飞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些年来,虽然人们都对他讲他的父亲是一位英雄,是壮烈战死在沙场上的,但是,他渴望知道父亲战死的每一个细节,他不止一次地对那次战役的背景刨根问底。而恰好在细节问题上,无论是母亲还是父辈将领们,总是闪烁其词,似乎是高深莫测,从而使他心中的疑问日益深沉。此刻,中帅的话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那份痛苦的预感。

        那位跳崖自尽的统制将军是我的父亲吗?

        中帅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凝重地看了他一眼。

        巩云飞明白了。一股热辣辣的烫血从他的骨骼里涌上来,涨红了他的脸。

        如此说来,我的父亲他是因为战败才自尽的了。那么,他原来是一个败将啊。

        中帅依然默不作声,重新转过身,久久地看着那幅《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许久之后,中帅才转过身来,把自己浸泡在苍茫的暮色里,缓缓说道:啊,云飞小将,你提出了一个让人很难准确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常胜将军。一个将军的功过是非也不是一战两战就能盖棺论定的。也是在十年前,最后一次北征行将开始的时候,你的父亲向上进言,认为北蓼军防务造势诡奇,而且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优势挟劣势。而本军劳师远征,粮草辎重运输遥远,不宜贸然进攻。而且本军进攻出发地隗娥山地势绵缓,无险可据。鉴此,他提出了一个以退为进的长远战略,后退一舍三十里,凭借别叠山之屏障,就地安民屯田,据险造势,与北蓼军形成长期对峙局面。在对峙的大前提下创造局部优势,不显山不露水地蚕食对方的要点,化全面强攻为点滴争夺,易一举突击为分期割据,积小胜为大胜。应该说,你父亲的这个设想委实是久谋之计。但是,由于他的统帅刚愎自用而且急欲成功,断然拒绝了你父亲的建议。统帅不容置疑地命令三军不惜一切代价争夺阳泉山,达到逼敌后退三十里的战略目的。你的父亲是在这个强硬的命令下面选择了琵卢坡,他是硬着头皮想从对方的软肋部撕开一个口子。但是他恰好被对方的将领司马卓算计了。你父亲同司马卓斗智斗了几十年,胜负都很平常,唯有这一次输得惨重。事实上,败军之将并不是你父亲一个人,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军中统帅一味强调进攻,按照你父亲的战略构想,也许失败的就不是南蓼军。

        那位拒绝接受我父亲建议的统帅是谁呢?

        巩云飞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中帅淡然一笑,算是回答了,然后看着巩云飞说,所以,本帅从来不认为你的父亲是一个败军之将,不仅如此,即使在整个南蓼军中,也没有人认为你的父亲是一个败军之将。这就是我们过去一直没有跟你细说的原因。而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营将了,在你即将开始挥戈上阵之前,我有责任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坚信不疑,你的父亲确实是一个英雄。你要以你的父亲为楷模。

        可是……我的父亲他却蒙受败军之将的耻辱结束了他的生命。

        巩云飞的心里倏然涌上一阵酸楚,差点儿就掉下了眼泪。

        中帅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反反复复地看那幅挂在壁上的兵形军势图,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才回过头来,十分肯定地说:云飞小将,你的父亲他没有死。

        巩云飞心中一震,睁大了双眼,嘴巴动了动,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呆若木鸡地看着中帅。

        中帅说,你过来。

        然后,中帅指着《阳泉山兵形军势详图》上的一个地方对巩云飞说,据最后一个见到你父亲的公孙阳将军说,你的父亲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这个地方开战之前我去过,这不是跳崖的最佳位置。再说,以本帅对你父亲的了解,假使他当真要自杀,他也不太可能选择跳崖这种婆婆妈妈的方式。为将之死,尤其是像你父亲这样征战了几十年的将军,更习惯于使用兵器。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带着兵器跳下去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是……他为什么要制造身亡的假象呢?

        是啊,是有点奇怪。不过,我倒是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他好像是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在这件事情没有做成之前,他不希望我们打扰他。他想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事情呢?

        中帅又沉默了,无言地凝视营帐外面越来越暗的暮色,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神情庄重而又虔诚。

        这一瞬间巩云飞恍若梦中,心中悲喜交集。他多么希望中帅的推断是真的啊。他想,他的父亲既然能留在那里十个春秋,那是要下天大的决心的,他的父亲肯定会有一个气吞山河的宏伟计划,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中帅终于把答案告诉他了。中帅几乎是微笑着告诉他这个巨大的秘密的。啊,云飞小将,你的父亲他要干的事情,就是等待今天我南蓼北征大军的到来,他将把你把我把我们南蓼军带向最后胜利的道路。

        巩云飞惊呆了。令他惊讶的不仅是事实的本身,更有中帅对于自己推断的自信。中帅的语调告诉他,这一切已经不是假设,而确凿无疑是真的了。

        中帅大人,你……是说,我的父亲他当真还活着?可是……已经十个年头过去了,就算他当初没有死掉,可是这十年里他吃什么穿什么呢?山里还有那么多野兽……你说他能活下来吗?

        中帅笑了——孩子,如果你的父亲本来就没有打算死去,那么他就一定能够活下来。一个将军如果不是战死在沙场上,那么别的敌人就很难击垮他。

        啊,中帅,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巩云飞感到周身的血液势不可当地澎湃起来。他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即飞到某个地方。

        果然,中帅下命令了——孩子,你看见那面未绣姓氏的先锋统制将旗了吗?那是你父亲的旗帜。带上它,去寻找你的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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