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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头号教书匠

        好在孔子想得通。不能“从政”,那就“为政”。

        什么叫“从政”,什么叫“为政”?从政,就是实际做官;为政,就是影响政治。其实“为政”一词的本义,是从事政治。据《论语·为政》,有人曾经问过孔子:“子奚不为政?”这话直译过来,就是“先生为什么不从事政治”。其实他的意思,是“先生为什么不出来做官”。孔子怎么回答呢?孔子说,《尚书》不是说了吗?要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把这风气推行到政治上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这就是从事政治呀(是亦为政),还要怎样才算从事政治(奚其为为政)?于是,“为政”这个词,在中就有了特定的含义,即不但是“参与政治”,也包括“影响政治”。只要能够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就是从事政治,也就是“为政”。做不做官,倒不一定。

        实际上孔子一天都没离开过政治。前面说过,朝廷有什么事,那些在朝的学生是会报告孔子的。比如季康子打算攻打颛臾,冉有和子路就到孔子那里去请示汇报。这可能是规矩,可能是习惯,也可能是要向先生讨教,或者希望得到先生的支持。总之,做官的学生经常会向不做官的先生汇报工作。据《论语·子路》,有一次,还是冉有,也就是当季孙氏大管家(季氏宰)的那个,下班回来见孔子。孔子问他:怎么这样晚(何晏也)?冉有说,有政务(有政)。孔子说,是事务吧(其事也)!如果有政务,我虽然不在朝(虽不吾以),也会知道的(吾其与闻之)。可见,孔子即便不从政,也能为政。

        这就好像有点问题,因为孔子还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这话在中记载了两处,一处在《泰伯》,一处在《宪问》,好像与“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矛盾。其实“不谋其政”的关键词,是“谋”。谋,就是谋划,即进入操作层面。不谋其政,就是不越位操作,也不超出自己的权限来考虑政事的处理,但不等于不“思”(关心政治),不“施”(影响政治),不“为”(参与政治)。所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怎样才能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呢?

        也有两个办法,一是游说君主,二是教书育人。游说的对象,包括国君,也包括执政的大夫。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和李零先生《丧家狗》,公元前517年,即孔子三十五岁那年,他到过齐国。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岁),到公元前484年(孔子六十八岁),周游列国十四年。出国的目的,一是“从政”,二是“为政”。也就是说,如果有可能,孔子希望能在某个国家做官,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如果做不了官,则希望能够游说执政者,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我说,孔子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会上“百家讲坛”,或者在网上开博客。这实在比东奔西走到处游说效率高多了。

        孔子第一次出国,见了齐景公;第二次出国,在卫灵公、陈涽公、卫出公那里做过官,见过楚国的叶公,还打算见赵简子和楚昭王。但孔子的官做得并不开心,事也办得不顺。据《史记·孔子世家》,齐景公想用他,被晏婴拆台;楚昭王想用他,被子西拆台。齐景公原本是要把尼谿(尼溪)之田封给孔子的,晏婴如此这般一说,齐景公就变了卦,对孔子就敬而远之了(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后来干脆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回去。齐景公的做法也很绝。他先是谈待遇,说季孙氏那样的薪水寡人可是开不了。然后是找借口,说寡人老朽,没法用先生(此事《论语·微子》也有记载)。孔子只好回国。同样,楚昭王原本是要封给孔子七百里地的,子西头头是道一说,楚昭王就变了卦,孔子也只好离开楚国。晏婴和子西为什么要挡横呢?兹事体大,我们以后再说(见本书第五章第一节)。总之,孔子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出路。这可真是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难怪有个郑国人要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本国让他痛心,别国让他伤心,孔子岂非丧家?

        从政不如意,为政碰钉子,孔子还有路吗?

        有。什么路?育人。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的学生培养出来,让他们去从政、为政,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仍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孔子授徒设教,应该是在他三十岁那年(公元前522年);而据李零先生的研究,孔子招收的学生,可以分为三批。第一批是在他三十五岁之前,住在鲁国的时候。第二批是在他五十四岁之前,自齐返鲁后。第三批是在孔子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之间,周游列国之时。这三批学生,我分别称之为“黄埔一期”、“黄埔二期”和“黄埔三期”。此外还有年代不可考和不见于书传的,一大堆。

        这样算下来,孔子的学生一共有多少?很多。历史上的说法,是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等于一个人又办北大又办清华。这还是在册的,此外还有编制外的。比如陈亢(音刚),我怀疑就是“编外粉丝”。陈亢,字子禽,生于公元前511年,比孔子小四十岁,陈国人。他在中出现三次,三次都是提问题,一次问孔子的儿子孔鲤,两次问孔子的学生子贡。问子贡的两次,一次记载在《子张》,是他问子贡:先生对仲尼恭恭敬敬(子为恭也),难道他老人家真比先生您强吗(仲尼岂贤于子乎)?这口气,很不像孔子自己的学生。其结果,当然是被子贡驳回,说他老人家生得光荣,死得可惜(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得上的(如之何其可及也)?还有一次记载在《学而》,是他问子贡:孔夫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知道这个国家的政治状况(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是他自己问来的(求之与),还是别人告诉他的(抑与之与)?子贡说,这些情况,是靠他老人家的温和、善良、恭敬、简朴和谦让得来的(夫子温良恭俭让得之)。也就是说,正因为我们老师为人好,所以大家都乐意把情况告诉他。至于是他老人家主动问,还是别人主动说,并不重要。从这段对话看,陈亢也不像孔子的学生。

        问孔鲤的一次记载在《论语·季氏》。孔鲤,字伯鱼,生于公元前532年(孔子二十岁时),卒于公元前483年(孔子六十九岁时)。陈亢比孔子小四十岁,比孔鲤也小了一辈,因此称孔鲤为先生。陈亢问孔鲤:先生您在老先生那里,也听到过一些什么特别的教导吧(子亦有异闻乎)?这意思很清楚:你爸当老师,你又是他的独生子,总该吃过小灶的。孔鲤回答说,也没什么特别(未也)。接下来,孔鲤讲了两件事。他说有两次,父亲大人“尝独立”,他自己“趋而过庭”,被叫住问了话。趋,就是小步快走,表示恭敬的意思。庭,则是建筑物台阶前的空地,即院子。也就是说,有一天,孔子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孔鲤恭恭敬敬迈着碎步从他面前走过,结果被孔子叫住。孔子问他,学诗了吗?孔鲤回答,还没有。孔子说,不学诗,就不会说话(不学诗,无以言)。于是孔鲤“退而学诗”。又一天,孔子又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孔鲤又恭恭敬敬迈着碎步从他面前走过,结果又被孔子叫住。孔子问他,学礼了吗?孔鲤回答,还没有。孔子说,不学礼,就不会做人(不学礼,无以立)。于是孔鲤“退而学礼”。然后孔鲤告诉陈亢:我听到的,就这两条(闻斯二者)。结果陈亢非常兴奋,说我只问一个问题,就得到了三个答案:知道了诗,知道了礼,还知道君子要疏远自己的儿子。这口气,不但像粉丝,而且像媒体。

        孔子的学生和粉丝这样多,他“招生”的时候有选择、有条件吗?或者说,孔门之中,有“准入制度”或“准入标准”吗?

        许多人认为没有。因为孔子有两句名言,一句叫“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还有一句叫“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束脩,就是十条干肉。因此,不少人认为,只要交十条干肉,就能成为孔子的学生。身份地位、地域种族等等,都不是问题。后面这一点,差不多也是学术界的共识。比如杨伯峻先生就把“有教无类”这句话,翻译为“人人我都教育,没有区别”。李泽厚先生也把这句话翻译为“教学生不要分类别”,而且认为孔子能打破族类界限,实乃“重大进步”。

        其实这里面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首先,束脩,或者十条干肉,是见面礼,不是学费。而且,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听先师吴林伯先生说,束脩一语双关,还表示愿意接受约束和修理。显然,条件也还是有一点的,那就是要表示拜师的诚意。何况有所教诲,也不一定就是收为学生。回答他一些问题,也可以说是“吾未尝无诲焉”嘛!

        其次,“有教无类”也未必是“无类而教”,即不分类别(身份地位、地域种族)地进行教育。实际上,要弄清楚什么叫“有教无类”,得先弄清楚“有A无B”这种句式。这种句式在汉语中有四种意思:一,只有A,没有B,比如有勇无谋、有名无实;二,有A,没有非A(B),比如有增无减、有过之无不及;三,既有A又没有A,比如有意无意、有一搭没一搭;四,如果有A,就没有B,比如有备无患、有恃无恐。“有教无类”属于哪一种呢?第一种不对。因为教与类不像勇与谋、名与实,是矛盾对立的两面。第二种也不对,理由同上。第三种更不对。能选择的,只有第四种,即“有A则无B”。比方说,有备则无患,有恃则无恐。同样,有教则无类。所谓“有教则无类”,就是说,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贤,有的不肖。但通过教育,却可以消除这些差别。这就叫“有教则无类”,简称“有教无类”。可见“有教无类”是教育的结果,不是前提。这个观点,是谢质彬先生在1989年第11期《文史知识》提出来的,我同意。

        通过教育来消除差别,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构想。因此,说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一点也不过分。可惜孔子并不能把全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都予以消除,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教好自己的学生。

        于是我们要问:孔子招学生,都教些什么,又怎么教?

        孔子的教学,有四教、四科之类的说法。四教,就是“文、行、忠、信”(《论语·述而》),也就是历代文献(文)、社会实践(行)、道德修养(忠)、行为准则(信)。四科,则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文学不是诗歌、小说、散文,是熟悉文献;言语,则是能言善辩。德行和政事就不用解释了。总之孔子的学问,一是道德,二是政治。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国计民生、通商贸易,他都不关心。这是孔子的局限。

        所以孔子教学生,主要也就两条:一是做官,二是做人。怎么教?主要也是两条:一是答问,二是讨论。答问的记录,中有很多。问孔子的人,有学生,也有别人。问的问题,也主要是做官和做人。我统计了一下,书中,孔子回答得最多的问题,是政治(包括做官、事君、为政),19次。其次是问对某个人的评价,12次。再次是问仁,9次。又再次是问礼,5次;问孝,3次;问君子,3次;问士,2次。其余,如问友、问知、问明、问达、问行、问好恶、问做人、问成人,也都可以归入问仁问孝一类。有人问过军事,孔子的回答是他不懂,没学过(《论语·卫灵公》),也有人问过鬼神,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这两个答案,都等于拒绝回答。拒绝回答当然也是回答。答案就是:这些问题我没兴趣。感兴趣的,只有政治学和伦理学。

        其实即便是问文学,孔门师生也能扯到政治伦理上去。比如子夏向孔子问诗,两个人之间的问答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子夏,就是卜商,生于公元前507年,比孔子小四十四岁,“黄埔三期”的,也是孔子的重要学生之一。据《论语·八佾》,有一次子夏问:上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什么意思呀(何谓也)?这话的前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见于《诗经·卫风·硕人》。倩,笑容美好的样子;盼,眼睛明朗的样子。“素以为绚兮”是逸诗,杨伯峻先生翻译为“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可以商量。其实“素以为绚”是倒装句,即“以素为绚”,因此应该翻译为“以本色为美”。也就是说,这三句诗的意思是:笑容甜甜的,眼睛亮亮的,最本色的,就是最美丽的呀!

        这个意思实在是很清楚,子夏为什么还要问?显然,他是要“举一反三”。于是孔子回答“绘事后素”。绘事,就是画画;后素,就是“后于素”。也就是说,画画,要先用白颜色打底子,然后才能画花纹。这就已经是由此及彼,说开去了。谁知子夏竟大受启发,高兴地问:“礼后乎?”什么叫“礼后乎”?就是说,礼,也像绘画的花纹一样,要放在打底子的后面吧?孔子一听,喜出望外地说:阿商呀阿商,启发我的人就是你呀(起予者商也),我可以和你讨论诗了(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在孔子看来,礼乐也是要先打底子的。拿什么打底子?仁。仁爱或者仁义,就是礼乐的底子。仁为礼乐之本,当然要先仁义而后礼乐。这就叫“礼后”,或者说“仁先礼后”。

        不过这样一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句话的本意就变了,不再是“以本色为美”,而是“以本色为底”。所以杨伯峻先生的翻译,虽未必是诗的原意,却符合孔子的想法。曲解诗意的,不是杨先生,倒是孔夫子。那么,是孔子不懂诗吗?不是。他是故意曲解,也就是要借古人的话,说自己的事。原意不原意,曲解不曲解,严谨不严谨,他可不管。现在许多人都主张“我注六经”,痛恨“六经注我”,却不知道孔夫子恰恰是这种做法的老祖宗。当然,这样做,对不对,好不好,也可以另案讨论。至少我个人认为,在讲解经典的时候,还是先弄清原意,再发表看法为好。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批评孔子。孔子的“曲解诗意”,其实是不怎么好批评的。为什么呢?环境不同,目的不同,想法也不同。孔子和子夏谈诗,并不是做研究,而是讲道理。他的这堂课,也不叫“诗经研究”。子夏问,孔子答,目的都不在诗之中,而在诗之外。诗的本意,也就并不重要。只不过这个弯,也实在转得太大了一点,让我们看得一头雾水。但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孔子教学的方式:一是启发式,二是讨论式。

        实际上,孔子也经常和他的学生讨论问题。据《论语·先进》,有一次(李零先生认为是在孔子六十岁以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人孔子坐着。子路和冉有,前面介绍过了。曾皙,名点,字子皙,生卒不详,大约比孔子小二十多岁。他是曾子(曾参)的父亲,为人比较“另类”,喜欢吃一种名叫“羊枣”的小柿子。公西华,名赤,字子华,生于公元前509年,比孔子小四十二岁。他们四个人陪孔子坐,是按年龄来排序的。小九岁的子路第一,曾皙第二,小二十九岁的冉有第三,公西华最后。

        坐定之后,孔子就说:“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这话按照李泽厚先生的解释,就是我不过比你们大几岁,你们不要有顾虑。这是营造谈话氛围,很值得我们当老师的和做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学习。接着孔子问:你们平时总说别人不了解自己(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果有人了解,你们想干什么(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这就是要讨论了。于是,子路想也不想就回答说(率尔而对曰):一个有千乘战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外有强敌,内有饥荒。如果交给我去治理,三年之内,就能让国民人人有勇气,个个懂道理(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当时的制度,是以一千乘战车为一军。天子六军,大国三军,中国二军,小国一军。一个有千乘战车的国家,是个小国。子路打算去治理一个小国,志向不能说很大,也不能说很小。

        子路说完,孔子就笑了(哂之)。哂,有两个意思。一是微笑,二是讥笑。孔子是微笑还是讥笑?回头再说,反正孔子笑了。又问冉有:阿求,你怎么样?冉有说:纵横六七十,或者五六十里的地方,我去治理,三年之内,可以解决温饱(可使足民)。至于建设精神文明的事,就得另请高明(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孔子又问公西华:阿赤,你怎么样?公西华说:我不敢说能干,只能说想学。我希望能够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祭祀和结盟时做一个主持人。

        孔子最后问曾皙:阿点,你怎么样?当时曾皙正在鼓瑟。鼓,就是弹奏。看来,孔子上课,是有人伴奏的,就像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按照杨伯峻先生的翻译,孔子问话的时候,曾皙的伴奏也正好接近尾声(鼓瑟希),便铿地一声把瑟放下站起来(铿尔,舍瑟而作),回答说:我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孔子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也就是“各言其志”罢了。于是曾皙就说:我向往的,是暮春三月,换了春装,和五六个青年人,六七个小孩子一起,在沂水边洗洗澡,在祭坛上吹吹风,唱着歌儿回家去。好嘛,艺术家!谁知孔子竟“喟然叹曰”,也就是长叹一声说:“吾与点也!”

        孔子这个“吾与点也”是什么意思?要看“与”怎么解释。解释为“赞许”,就是“我赞成曾点的想法”。解释为“相与”,就是“我和曾点一起去”。当然,这两种解释也可以并为一种:我赞成曾点,我欣赏曾点,我和曾点一起去!

        这就奇怪!孔子不是主张读书做官吗?子路想做的官最大,孔子为什么要笑他?曾皙不想做官,孔子为什么要赞成?孔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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