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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

        迎来新年后,多田便利屋的电话三天没响了。他们享受着久违的安安静静的新年假期。

        山城町的老冈夫妇说是接受儿子一家的邀请,和孙子一起到温泉去过年。不用盯着公交车的运行状况,多田的心空晴朗无比。

        把在便利店买的真空包装的切片年糕在水壶里焯一焯,放进杯面里吃;吃饱了,中午就在床上打个盹——每天过得恰似雄狮般优雅又怠惰,堪称过新年的范本。

        至于行天,一天到晚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廉价威士忌。多田刚想上床睡个午觉,他就在地板上拼命做俯卧撑、练背腹肌,呼吸声“呼、呼”地响彻狭小的事务所,刺耳得不得了。他的锻炼是对多田的报复。想买门松却被多田阻止了,行天似乎正满肚子火呢。

        怎么就对门松那么执着呢?在街上无论看见七夕竹还是圣诞树,你的反应不是比对灯柱还冷淡吗?

        莫非——多田心想,莫非行天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

        十二月里,接受顾客委托上门大扫除的时候,行天把工作扔到一边,盯着《日本的佛像》这本摄影集看。那是客厅书架上落满灰尘的书当中的一册。他指着一帧印刷在跨页上的金刚力士像的黑白照片,语气含糊地问多田道:

        “你认为哪个好点儿?”

        “什么?”

        “好,决定了!我就奔闭着嘴的那尊去了!”

        行天说着,没多瞧忙着掸灰的多田一眼。据此,多田推测,行天看来对吽形金刚力士像很有感觉,他打算通过锻炼打造一副金刚力士像那样的肉体。

        且不说阿形和吽形在体形上看不出差异,说到底,现代人哪有以金刚力士像为目标拼命锻炼肌肉的?想归想,嘴上姑且应道:“是吗,加油!”应得迅速而淡漠,不给他机会说“多田你就奔张着嘴的那尊去吧”。

        也许,在行天眼中,门松也如金刚力士般雄壮威武。

        多田败给了“呼、呼”声,从床上爬起来。再说,元月三日正午已过,对雄狮生活也实在有些厌倦了。年底太忙,经费拖拖拉拉没算完,趁现在算了吧!于是他把账簿在事务所的矮几上摊开,自己在客用沙发上坐下了。停止锻炼的行天也随随便便地躺在了对面的沙发上。通往金刚力士像的道路看来很漫长。他抽起了薄荷万宝路。

        计算器敲着敲着来劲了,不只经费,把一年里的收支情况也给重算了一遍。翻着账簿,多田“好好好”地直点头。我的经营能力堪称完美!多田便利屋去年的营业额,比之前的一年还略有增加。尽管因为有行天在,营业额的微增无法致富,但对于化作数值体现出来的劳动成果,他还是感到满意的。

        “弄完啦?”多田合上账簿,行天吱声了。他在沙发上坐正,冲多田举起威士忌酒瓶。“你也喝点儿?”

        这家伙,无论差他去买几次东西,他都会把能降低必需经费的发票给弄丢了;也没叫他,他却巴巴地跟着我上委托人家里,然后堂而皇之地消极怠工;最近,除了酒,固体食物他也开始吃了,导致生活费越发地猛增。也就是说,除瘟神以外,他什么都不是。

        不过,话说我有几年没和人一起过年了?虽然基本上没交谈,光是各自爱干吗干吗地消磨时间,但是,一想到并非单独待在屋里,心里就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从容。既没地方可去,也没一个想作伴的人,这样的人,并不单单只有我一个。难道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放心了吗?还是因为年纪上去了,人变软弱了,一不留神,就觉着“哪怕是行天,有也总比没有强”?

        行天摇晃着酒瓶,在等待多田的答复。都怪你把发票搞得下落不明,小一万日元的经费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也很想当面指责行天,可还是作罢了。新年伊始满嘴牢骚,行天那本就不大的干劲,这下没准要见底了。希望今年能实现营业额的再度增长。要是行天继续待下去的话,也得叫他再多干点活了,不然就伤脑筋了。

        “不用。”多田说,“不如上外面找个地方吃饭去?”

        “去买份围炉家的便当回来?”

        “那样不叫上外面吃吧?上一家有酒喝的店吧!”

        “难得嘛!”行天把威士忌酒瓶搁在矮几上,用总觉得像是试探的目光瞧着多田问,“是因为去年的营业额比想象的还要好吧?应该开个新年派对庆祝!”

        多田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伸手去拿茄克衫。行天笑嘻嘻地“哼”了一声,把杯里剩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真幌站前的大马路上充斥着冲着百货商场大减价而来的顾客,还有似乎在新年闲躺够了的一个个家庭,呈现出更胜往常的热闹景象。离吃晚饭时间还有些早,不过也许正正好。照这情形,到了饭点,应该是不排队等候的话,哪家店都别想进。

        “喂,选哪家?”

        “是啊,选哪家呢。”

        出门前心里并没有数。多田打算进一家差不多的居酒屋得了,行天却在他前头沿大马路迈开了步子。他看也不看鳞次栉比的餐饮店一眼,径直想要横穿南口转盘。

        南口转盘被鸽子和等着碰头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偏有另一拨人雪上加霜阻碍通行,他们带着扩音器堵在转盘的正中央。

        有人在南口转盘上边弹吉他边唱歌,或者表演技艺,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多田起初仅仅只是心想“又来了”,然而,看样子情况有所不同。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是一副稍欠抑扬顿挫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们大家都在受到威胁!我们的孩子、父母、丈夫,全都正在遭受一种恐怖的威胁。在如今这世上,我们究竟该怎样做才能确保食品安全呢?这一使命与责任,就担在身为各自家庭的主妇的我们大家肩上。挑选无农药食材,洗手做羹汤。为了维护家人的健康与安全,只能这样做。餐馆的饭、熟食,这样的东西不能说配得上家人的餐桌,难道不是吗?”

        在手持扩音器的女人身旁,站着衣着朴素的男女,他们在给路经转盘的人们分发传单。几个身穿藏青色外套的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上书“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ion~”的旗子。

        说起来,最近偶尔能在街上见到这个团体。是宗教法人还是类似于公司的组织,到底是什么呢?

        正边走边想着这样的事,一名协会成员便往多田和行天的胸前递来一张传单。行天不予理睬,多田却被迫接过了传单。传单是手写的,最上面一行写着又大又黑的“各位主妇们!”难道我看着像主妇吗?多田把传单塞进了茄克衫的口袋。

        行天朝公交终点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撞到好几个人。

        “喂,你打算上哪儿?”

        “乘公交车啊!”

        “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真幌小厨’。”

        他又想问“为什么”,这话差一点就从嘴里飞出去了,好容易才咽了回去。因为发现行天在笑嘻嘻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是吗,那就去吧!”

        多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登上了公交车。

        “真幌小厨”的连锁一号店,就位于真幌的街边。从公交终点站出发坐三站就到了。从站前步行也花不了二十分钟,真幌市民大多使用自备车作移动手段,因此,在那一站下车的就只有多田和行天。公交车费由多田一起付了。

        以前不知是“乐雅乐家庭餐厅”还是“红龙虾”进驻过的、有着山形屋顶的店堂,站在路边往里看,大约已有六成的座位被人占据。

        一推开玻璃门,立刻有一个明快的声音相迎:“欢迎光临!”多田感到呼吸困难,活像吞了玻璃弹珠似的。

        “哎呀,是便利屋!上次真是非常感谢!”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的是柏木亚沙子。好像瘦了一些,不过挺精神的。

        “晚上好!”

        多田笨嘴拙舌地打了声招呼。不曾想,连锁店的社长会亲自站店。尽管他暗自期待着能见她一面。

        身穿黑色西装、系着作为制服的白色围裙的亚沙子,把多田和行天引到了座位上。这张桌子靠窗又靠里,看来能够定定心心地坐着吃饭。亚沙子把菜单递给他们后,茶水也没交给服务员,而是亲自端了过来。

        “社长!”行天说,“能抽烟不?”

        “请吧!”亚沙子说着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不过,请别叫我什么社长。”

        “那么,亚沙子小姐!”

        这近乎套得也太快了吧!多田心想。但他没吭声,假装在认真看菜单。

        “是!”

        “我要两合日本酒,还有餐酒,要红酒,来一扎。还有,真幌小厨特制的盐辛鱿鱼。”

        “好的!”

        “多田你呢?”

        “我要一份炸虾套餐。还要中瓶生啤。”

        “好的。”亚沙子说着从围裙里又拿出一个机器,动作敏捷地输入订单。“酒很快就端上来。”

        直到亚沙子离开桌旁,多田才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够呼吸了。他在脱去茄克衫的同时顺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就在这时,在南口转盘硬塞过来的那张传单也被带了出来。一则无事可干,二则行天冲他不怀好意地笑嘻嘻,于是多田边抽烟边摊平传单看起来。

        原来,“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是在真幌郊区过着集体生活,从事无农药蔬菜的栽培与销售。传单上写着“我们正在招募会员。敬请轻松愉快地前来参观。我们的销售车也时常在各位的城市巡回。”

        “那个……”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是端着盘子的亚沙子。她一面把他们点的酒类和盐辛鱿鱼在桌上摆好,一面说道:

        “多田先生,您对健康食品有兴趣吗?”

        出自亚沙子之口的这一“多田先生”的余韵把他的心魂都勾走了,他条件反射地应了声“没有”。

        “我净吃杯面。”

        “是吗?”亚沙子轻轻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团体,在真幌的餐饮业界,如今成了一个小小的话题。”接着,亚沙子屈身附在多田耳边稍稍压低音量说,“他们跑到公司和店里来,解释无农药蔬菜的功效,说,‘哪怕是为了市民的健康,也应该使用我们培育的蔬菜。’特别热心认真地进行推销,这一点能理解,可是‘真幌小厨’已经有签约的农家了呀!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对他们太冷淡。”

        “为什么?”正在啜饮日本酒的行天表示不解。“回绝掉不就行了?那边是做生意,这边也是做生意呀!”

        “一旦拒绝,蔬菜销售车就会经常在餐厅周围开来开去,扬声器里播放着‘在家做菜在家吃,家人健康,全家乐开颜’。不过,光是这样,又不能说是妨碍营业。”

        “唔——”行天从多田手里夺过传单抟成团,递给亚沙子。“不好意思,你给扔了吧!”

        “炸虾套餐也很快就来。两位请慢用。”

        亚沙子用空出来的盘子装了传单,转身朝厨房走去。

        “感觉上是个古怪的团体啊!”

        “说什么无农药、无农药,可没有哪个家伙死前是完全不摄取有害物质的呀!”行天说着吐出一口烟。被行天一说,听来像“无能役”。“神经质到那种程度的话,拉一辆不排废气的大板车什么的走街串巷卖蔬菜得了。要不,咱们夜里摸到田里去偷偷给他洒些农药?”

        “你才得了!不掺和是上上策。”

        打零工的服务员端来炸虾,多田用叉子叉了一只。薄薄的面衣炸得脆脆的。

        行天顺顺当当地喝干了日本酒,问他:“那么,你什么时候跟社长告白?”

        他一早猜到行天多半会问,所以生啤并未当场喷出来,而是顺利地通过了喉咙。

        “你说什么?”

        “算了算了,都说我明白啦!”

        行天自说自话地点点头,这回吃起盐辛鱿鱼配红酒了。为什么喝日本酒的时候不吃呢?多田心想。

        “听我说啊,”吃完炸虾套餐,多田也往玻璃杯里倒上红酒。“到了这个年纪,还兴搞什么告白吗?”

        “那么,直奔主题?”

        “直奔主题干吗?我问你干吗?!”

        见行天投来充满期待的目光,多田一下就把他喝退了,再次把手伸向酒瓶。

        “亚沙子小姐!”行天把手笔直举到耳朵旁边,喊道,“再要一份红酒!”

        亚沙子又端了一扎酒过来。多田和行天都没出声。

        “怎么样?”亚沙子一走开,行天便朝桌子这边伸长了身子。

        “事情到此为止。”

        “哎——你再稍微积极主动点不好吗?”

        “你干吗这么起劲地怂恿我呢?”

        “因为要有好戏看了啊!一个看来多田应付不来的女人……”

        我应付得来的女人,迄今为止一个也没有。多田内心嘀咕道。“柏木小姐刚死了丈夫。瞎话少说!”而且,多田苦涩地补充说道,“我怎么可能对谁产生好感呢?”

        “为什么?”行天平静地反问道,“你起码成功过一回,没问题的吧?”

        妻离子散、不可挽回的男人也行吗?多田沉默了。虽然对亚沙子有所惦记是事实,但是要抹杀被她吸引的心魂很简单。因为,恋爱是一瞬间的错觉,而多田已然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在持续更新错觉的同时,和某个人把日常生活过下去。

        你又怎么样呢?他想问行天,却又作罢。答案无意中已然明了。

        一个从没爱过某个人的家伙,却要怂恿我去告白,简直像中学生。要真是中学生就好了。活了三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是一个不配去爱人的人,白活了!

        行天是怎样驯养这空虚感的呢?陷入沉思的多田不经意间抬头看向行天,却见行天正再次举手示意亚沙子上酒。

        店内不知不觉间坐满了客人。有一个小女孩对着祖父母模样的老年男女热烈地说着什么,那祖父母一脸激动地连连点头,年轻的父母却在煞费苦心地让女孩子把注意力放到碟子上来。

        围桌而坐的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

        亚沙子端了酒瓶过来,多田对她说:“真是热闹啊!”

        “托您的福!”亚沙子微笑着说,“元旦期间,很多打工的人回家探亲,连我也被赶鸭子上架了。接待客人的工作不经常做的话就生疏了,不行啊!”她甩甩端了大量碗碟的手臂,又说,“都发麻了。”

        在客人基本上都是阖家出动的店里工作,累了回到家,那所大宅子里也只有亚沙子一个人。在她微笑的背后,可隐藏着和自己一样的空虚感?多田假装漫不经心地观察着亚沙子。只见她听到别桌客人招呼,答应了一声,动作利索地去点单了。

        我真是愚蠢啊!多田心想。

        “要是跟社长发展顺利,那可就夫凭妻贵啦!”行天只往自己杯里满满当当倒上红酒。“觉得我碍事的时候,只管说啊!两个钟头的话,我就到事务所周围转转呗!”

        多田本以为从两年前开始,自己就在态度和言语上持续对行天表现出“你很碍事”的意思,哪知他似乎一点也没领会。

        这家伙,也许不会产生空虚感吧?

        他不禁哑然,好容易才集中气力对他说:

        “你就别瞎操心了!别把事情复杂化!”

        住在真幌市月见台的一个姓田冈的男人打电话来,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你会做饭吗?喜欢小孩吗?”

        田冈看样子很着急,从话筒那头劈头盖脸抛来问题,多田连“感谢您的来电,这里是多田便利屋”这句话都来不及说完整。

        骚扰电话?还是通过电话征集新娘的怪人?到底是哪一种呢?想归想,嘴上照旧规规矩矩地回答:“哪一样都不能说擅长。”

        “怎么办哪?!”田冈说,“可又不知道其他哪家便利屋。能麻烦您现在马上来我家吗?”

        多田条件反射地记下田冈告诉的住址,边记边问:“哎——请问是什么事?”

        “现在脱不开身,详情等见了面再说。总之,请马上过来。啊,请务必带口罩过来。”

        田冈似乎是在确认多田是便利屋后,想要委托一桩什么事。既然确定既非骚扰电话,也不是被挑中做新娘候选人,再不接受,便利屋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尽管对方并没说明一句工作内容,但多田还是念叨着“提高营业额、提高营业额”这一今年的目标,决定姑且先上田冈家。得知新年休假比预定的短了一天,行天大发牢骚,不过到底跟着多田去了。

        他们驾着小皮卡开往月见台,并遵照田冈的吩咐,中途在便利店买了口罩。田冈住的是一栋房龄看来至少有二十年的四层楼公寓。他们走楼梯爬到最上面一层。

        门牌挂的是“tAOKA”,但揿了门铃不见应答。

        “你怎么就接下了呢!”行天又抱怨了。

        “接到人家委托,不赶到,便利屋的存在意义就没了。”多田说。

        “怎么就特地委托多田?在真幌也就是一家弱小的便利屋啊!”行天又要打退堂鼓。“回去得了!绝对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

        你就是能用“不像样”来形容的代表人物,还有资格说?多田不禁怒上心头。

        “我跟这一带的报刊亭签订了年底夹宣传单进去的业务,效果马上就出来了,不是吗?”

        “哈啊?为什么多此一举?”行天拉下眉毛,苦着脸说,“就因为你签了什么宣传单,才没钱买门松的哪!”

        我倒想问你,你对门松的那份执着到底算怎么回事?多田正想反驳,行天没理他,兀自伸手抓住了玄关的门把手。没上锁,门毫不抵抗地开了。

        “等等,这么随随便便……”多田话还没说完,就被行天尖声打断,“多田,快给我口罩!”

        “什么?怎么啦?”

        “没准是委托我们排除毒气来啦。”

        “‘严严实实隔离花粉与感冒细菌’用的口罩能防毒气吗?”

        行天压根儿没听他唠叨,径自戴上白色布口罩,脱掉鞋进了过道。多田无可奈何地戴上口罩跟在他身后。

        “打扰了——我们是多田便利屋。”

        过道左右并排着好几扇门,估计正对面的那扇玻璃门后是客厅,于是首先向那里前进。

        客厅没人,也闻不到火的气味,唯有白昼的阳光,透过紧闭的窗帘微弱地照射进来。沙发上搁着旅行袋;不知是打包打到一半,还是拆包拆到一半,地上扔着衬衫、电动剃须刀之类的东西。

        “明白了,这家人察觉有毒气泄漏,什么都没拿就避难去了。”行天断言。他似乎想说,所以我们也赶紧躲避吧!

        “不是毒气。是流感。”

        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多田和行天扭过头去,只见从过道上的一扇门里探出一张戴着口罩、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的脸。

        “抱歉,委托得这么急。我就是田冈。”

        多田绞尽脑汁想着该怎样解释擅自闯入人家家里的行为,田冈却似乎压根儿顾不上这些,不停朝两人招手。

        田冈待的是卧室。床上,田冈的妻子也戴着口罩,满脸通红,呻吟不止。

        “昨天夜里开始发烧发到了三十九度,”田冈说,“送到医院夜间急诊,说,‘是流感,总之只能多多摄取水分和营养,多休息。’”

        “哈!请多保重!”多田说。

        “很不凑巧的是,我今天要上大阪出差,必须在那儿住一晚。”

        “咳,新年伊始,不容易啊!”

        “没错!”田冈点点头说,“问题是,这个孩子。”

        多田循着他的视线看向田冈脚边,感觉到身后的行天在后退。只见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像是床的一道阴影。女孩笑眯眯的。

        “她叫美兰。”田冈说着抱起女儿。

        听发音,多田脑海里只能浮现出“糜烂”这个意思的词语,他内心感到不解:还真敢起这么怪的名字啊!

        “写作‘美丽的兰花’。”像是看透了多田的想法,田冈补充道,“我们没有亲戚住在附近,跟邻居也没来往,我回来之前,就拜托你们照顾我老婆和女儿了!”

        “不不不,请稍等一下!”

        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委托。多田和行天既没护士资格,也没保育士证书,实在无法接受委托。多田正想这么说,田冈的妻子在床上睁开眼睛,发出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要啊,我不要叫陌生男人到家里来,托他们照顾美兰!”

        “您说的没错。”多田点头道。

        田冈发火了:“你不是不行吗?都说我要出差了,你偏偏发什么烧!”

        “我有什么办法?我得流感了呀!”

        “这就是你精神松懈的证据!说到底,要是你不坚持在家做菜,买半成品或便当,不是还有办法对付吗?”

        “那样不行!不给美兰吃安全的东西就不行!”

        “再怎么吃‘安全的东西’,你不也得流感了吗?!”

        “别讲这些狗屁道理!我身体不舒服!”

        多田和行天撇下田冈夫妇待在卧室里争吵,躲进客厅避难,摘掉口罩。看来美兰不认生,也跟了过来。她独自打开电视和DVD的电源,爬上沙发坐着看《面包超人》。

        “最近的小鬼头不得了啊!”

        多田感叹着在美兰身边坐下。行天显得有些害怕,不靠拢坐,而是盘腿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田冈吵完架从卧室出来了,他摸了摸美兰的头,把替换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随后,田冈递给多田一张写有手机号码的名片,并再三嘱咐:除冰箱里的食材以外,千万别用其他东西做菜。

        “好了,我赶电车,先走了。我明天傍晚回来。”

        田冈拎起旅行袋,着急慌忙地出发了。多田带着美兰送到玄关,回头顺便敲了敲卧室的门。等里面有了回音,他把门打开一道细缝。

        “我们在客厅,有事请招呼!”

        “拜托了。”或许是意识到只好这样了,田冈的妻子有气无力地说道,“请尽量别让美兰进这屋,传染给她就糟了。”

        美兰对母亲的声音有了反应,喊了声“妈妈”。

        “妈妈在睡觉。我们来这边看《面包超人》喽!”

        多田说着牵起美兰的小手。孩子那稍稍偏高且潮乎乎的体温,让他不由得百感交集。

        “怎么办?”行天仍旧盘腿坐在那里,说话间把身体转向多田。

        “既然这样了,也没办法了吧?”多田说着打开冰箱。“准备做午饭吧!美兰,要开火了,你去那个叔叔那边。”

        美兰很听话,朝行天猛冲过去。行天脸色煞白,趴地上打算手足并用地逃跑,不料却好像招致美兰的误解,爬到了他背上;行天成了马,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美兰倒笑得开心。

        好了好了,就趁这个机会!多田用吐司机烤了面包,用煎锅一口气煎了四个荷包蛋,用微波炉热了牛奶。面包、鸡蛋、牛奶的外包装上都打着“hhFA”的标识。

        确实,鸡蛋的蛋黄色泽鲜艳、形状饱满,牛奶和面包也都味道浓郁。不过,生病的时候稍微偷个工减个料,也不见得就要遭报应吧?多田心想。他全力以赴能做的菜就是荷包蛋。

        多田把午饭端到床边,田冈的妻子向他道谢,但并没有打算起身的意思。她待在被窝里用透着警惕的目光追踪多田的一举一动。多田把碟子搁在放有水和药的床头柜上。看着煎得过熟、难看的荷包蛋,田冈的妻子露出抱歉的神色。

        “晚饭原定做建长汤、照烧油甘鱼、高汤浸菠菜和汤豆腐。食材全部在冰箱里。”

        建、建长汤?照烧?

        “明白了。”多田应下来。

        “怎么办?”行天叉开腿站在厨房,脸上阴云密布,神情恰似金刚力士像。

        多田从冰箱里拿出相应的食材,一一摆在操作台上,忍不住嘟囔道:“不好办哪!”该从哪里怎样着手好,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你好歹过过家庭生活吧?难道家务事全交给太太不闻不问?”

        “我跟我老婆的烧菜手艺都是毁灭性的,为了彼此精神与肉体的健康,我们选择了最稳妥的道路,基本上在外面吃,或者买超市的半成品。”

        他反问行天“你又怎么样”,行天突然正颜厉色说道:

        “都说我是假结婚了!”

        终于弄清楚了,烹调建长汤和照烧油甘鱼的人才,现场没有。

        “谁叫你随随便便答应下来的?”

        “除了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以外,其他的我现在都不理会。”

        两人活像手足无措的阿形和吽形金刚力士像般杵在厨房里。

        冷藏层放有最适合做炒蔬菜的卷心菜和青椒,还有看起来简单烤一烤就足够好吃的肉。冷冻层摆着一只只保鲜盒,里面装着似乎是田冈妻子做好的速冻菜肴。但是,他们不被允许使用这些。田冈的妻子看来是拟订了一份细致周密的计划,并严格按计划分别运用食材和速冻菜肴。

        就眼下这个局面,还要重视计划实施的完美性,有什么用?多田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就因为母亲执着于无农药和在家做菜,美兰反而将要陷入被迫吃味道很危险的饭菜的结局。

        煽动危机感,以无懈可击的漂亮赞辞把人给捆绑住,这就是“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的生意经;田冈的妻子对此全盘接收,坚持忠实无误地执行。多田对这一切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之前一直乖乖看《面包超人》的美兰,这时突然吵闹起来,行天像被抽了一下似的摇晃着肩膀。

        多田急忙走近沙发,伸手摸美兰的额头。以为她可能是流感发出来了,可是好像没发烧。

        “怎么了?哪儿痛吗?”一抱起来,就明确原因了。“行天,纸尿裤在哪儿?”

        “啊?在那边的搁架上……大?小?”

        “要大的。”

        见行天盯着纸尿裤的袋子看了又看,多田吞吞吐吐地告诉他:“纸尿裤不是按大便用或小便用来分的。”

        “哦,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是大便还是小便,怎么预料得到嘛!”

        “嗯,我刚才也正在想是怎么一回事呢!”

        行天扔了一个纸尿裤过来。

        多田从记忆深处唤醒曾经知道的步骤,仔细地擦干净美兰的屁股。给女孩换纸尿裤还是头一回,他稍有些紧张。在抟换下来的纸尿裤的时候,他心想,儿子用过的,比这还小啊!眼眶蓦地一热,心下一惊。

        夭折的儿子,他平时尽量不去想。所以,连自己也以为已然淡忘。

        原来,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把不去想当作忘却,并试图遗忘从未忘记的事。儿子还在我的体内如此难忘地活着。想要在心中呼喊他久违了的名字,多田还是止住了。太痛苦了!

        美兰看来是感到舒服了,这回挥舞着玩具蛇闹腾地玩开了。行天仍是盘腿坐着,自始至终没帮着换尿布,玩具蛇就在他后脑勺碰来撞去,即便这样,他还是一动不动。他是尽量对美兰视而不见。

        “他很怕孩子。因为他一直没能忘记自己小时候受了多少伤痛,受了多少伤害。”

        以前,从曾是行天结婚对象的那个女人那里听到的话语重新浮现。

        “给三峰小姐打个电话怎么样?”多田说出行天前妻的名字。

        “为什么?”

        “没准她能教我们建长汤和照烧油甘鱼的做法。”

        “不要。”行天说着把碰到额头的玩具蛇从美兰手里拽过来,一把扔到房间另一头的角落。美兰似乎以为他是在和自己玩,大声笑着去捡蛇。“要不问哥伦比亚人?”

        “问露露?绝对不行。要是她穿成那样,化那样的浓妆,说‘我去给你们做哦’,杀上门来,你打算怎么办?田冈太太的热度非得超过四十度不可。”

        对了,田冈妻子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她好一点了,就能让她躺在床上指点做法。

        多田朝卧室里面看了看,田冈的妻子仍是满脸通红,呼吸困难地睡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一半都没吃完的盘子给撤掉。

        找不到打开局面的办法,沉重的沉默笼罩着客厅。只有美兰,把五彩缤纷的塑料积木通通倒在地板上,乐不可支。

        “明白了,打电话。”行天站起身,“手机借我。”

        哦!多田心想。说不定三峰凪子元旦假期里有空。说不定她能带着行天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春到真幌来。这样一来,这就成了行天和小春的初次见面了。如果能见到小春,行天那颗有一部分像是冻僵的石块的心,说不定也会呈现某种变化吧?

        尽管明白这是多管闲事,可多田还是暗自充满期待。

        “喂,我是行天。”

        行天再次盘腿坐下,说道。没拿手机的那只手则反复接起美兰扔过来的发声球又扔回去。他故意扔到桌子底下,或者朝与客厅相连的日式房间扔去,美兰乐得手舞足蹈。行天的本意似乎表示“别过来”,可惜美兰不懂。她兴奋极了,欢笑声几乎变成了尖叫声。死命躲避小球和美兰的行天,也俨然一副已到尖叫边缘的表情。

        清洗着中午用过的盘子,多田不禁感到诧异:行天的样子总觉得很奇怪啊!但是,他交谈时的声音和平常无异,还是淡淡的。因此,些许的怪异感和水泡一起,流向了排水口。

        “嗯,建长汤和照烧油甘鱼。哎——这样啊!那样不行吧,从立场来说?是吗,明白了。再见!”

        行天挂断电话,拿着手机来到厨房里的多田身边。

        “我收到了宝贵的消息。”从讲电话的口气来看,行天和三峰凪子有可能不是作为夫妻,而是作为朋友重新建立了联系。

        “是吗?”多田对于自己能够居间调停感到满意,点点头。“怎么说?”

        “社长好像不大会做菜。”

        “……你说什么?”多田腾地转身面对行天,问道,“你刚刚给谁打电话?!”

        “不是说了吗,打给‘真幌小厨’的亚沙子小姐啊!”

        “干嘛给柏木小姐打电话!我不是叫你打给三峰小姐吗?你少多管闲事!”

        “那你手机里干吗存她号码?”

        行天嘻皮笑脸地说。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平常的腔调,脸上分明写着:“能离开客厅里的美兰,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坚持把客户的号码全部保存到手机里。”尽管多田是在陈述事实,可行天只当没听见,说,“得了得了,都说我明白了。”

        “社长说,她除了‘真幌小厨’菜单上有的菜肴以外,只会做焦炭一样的东西。还说,一旦暴露,很可能关系到餐厅的形象问题,所以‘请保密哦’。”

        瞧行天那副得意劲儿,活脱脱像个到处宣扬“学长说他没女朋友”的女中学生。看来我要成焦炭了,多田心想。

        “算了,行天,”多田以表扬狗的心情说给自己听,同时尽可能温和地告诉他,“你来负责建长汤吧,我烤鱼。”

        尽管最后只是做成了普通的猪肉汤、干烤油甘鱼,白水煮豆腐和绿色糊状物,但好歹吃上了晚饭。

        行天自说自话喝着田冈的烧酒。美兰把烂得不留原形的菠菜含在嘴里,马上又吐到了桌上,看来不合她胃口。

        “唉,很自然的反应啊!”

        多田承认美兰拥有正常的味觉。围在她脖颈上的口水巾上也沾了一些。成了绿色呕吐物似的菠菜看着实在有点吓人,多田便伸出手指帮她拿掉了。

        美兰左手拿调羹,米饭、多田拆给她的油甘鱼这些则用右手抓着吃。习惯上吃饭的时候应该拿工具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如果再知道使用工具的话,就无话可说了。

        多田把豆腐盛到小碟子里,忙不迭地帮美兰吹凉,美兰却把那豆腐捏碎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动、自我意识开始萌芽,多田还是头一回和这样的孩子接触,他对美兰束手无策。

        也许都怪多田的喂食方法太笨拙,美兰晚饭吃到一半就哭了起来,接着把调羹一扔,不停挥舞着被饭粒和唾液搞得黏糊糊的那只手。

        行天站了起来。尽管室温保持在体感舒适的度数,但他额头渗出汗珠,全身颤抖不止,样子非比寻常。

        是得了流感吗?还是吃的东西有问题?多田不免担心,正想问他“怎么了”,却又闭上了嘴巴。

        因为,行天突然抡起胳膊,把空掉的玻璃杯猛地扔了出去。玻璃杯飞到隔壁的日式房间,落在榻榻米上滚了几下。

        “不想被杀死的话就闭嘴!”

        行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音嘶哑地说道。多田大惊,跟着站了起来。

        “行天,”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抓住行天的肩膀。“冷静!”

        行天掸去多田的手,突然咳嗽起来,接着蹲在桌旁痛苦地直喘气,不久便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就只安静了一瞬间的美兰,仿佛世界末日业已来临似的大哭大嚷起来。多田确认行天的呼吸有规律了以后,把美兰从儿童餐椅上抱了起来。

        “全都因为没午睡啊!困了吧!”

        多田摇着美兰哄她,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刚才是怎么回事?行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行天这副前所未见的模样,多田心乱如麻:有某种恐怖的东西沉睡在行天体内,不容触碰。就目前而言,必须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行天多半也希望我这样做。

        于是多田假装若无其事地对行天说:“差不多该给她洗澡啦。”

        “洗澡?”行天进日式房间去捡玻璃杯,顺势待在里面了。哭声也好,美兰的存在本身也罢,对行天来说似乎都是难以忍受的。“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给小女孩洗澡?”

        “果然还是不大好啊!太太多半也不会允许的吧?”

        慎重起见,多田决定到卧室去征求田冈妻子的意见。

        冲击带来的影响还在,他的脚步有点踉跄。把美兰留在客厅了,不要紧吧?虽说行天想来不会对孩子施加暴力,可美兰都吓傻了,哭声一直持续着,不见消停。

        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田冈的妻子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了。晚饭好像多少吃了一些下肚,床头柜上叠放着餐具。

        “孩子在哭呢!”

        田冈的妻子看样子担心得不得了。她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

        “好像是困了。美兰洗澡怎么办?”

        田冈的妻子含糊其辞地回答多田的问题:

        “能帮她刷好牙,再给她喝点茶,然后带到这里来吗?接下来的事我会做,您可以回去了。”

        “但是……”

        你的体温好像还没降下来,躺在一起睡的话,岂不是要把流感传染给美兰吗?

        “托您的福,我已经好多了。明天早上应该能降到正常体温。”

        田冈的妻子以一副毅然决然的口气说道。多田只好说声“明白了”,就此作罢。

        这也难怪吧!跟两个突然跑上门来的便利屋睡在同一屋檐下,丈夫又不在家,哪个女人愿意啊?多田从田冈妻子枕边撤走餐具,忍住叹息踏上了过道。

        客厅里,美兰独自在哭。

        行天这家伙,看来是扔下孩子逃跑了!虽说在工作中途逃跑未免叫人瞠目结舌,可他不在反而让人安心也是事实。

        多田对于行天的反应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之前,无论行天反复表现出怎样奇怪的言行,他都从没感到过害怕。因为多田知道,行天实际上是一个拉着理性的缰绳不放的人。

        刚才的行天,明显不同于往常。看样子他是被恐惧支配了,已然到了尖声喊叫的边缘。行天的胆怯传染给了多田,多田也不明所以地感到畏缩。

        害怕得浑身哆嗦的小小孩。把尖叫和抵抗通通吞没的黑暗感知到这种气息,侵袭而来。

        仿佛依稀看见了这样的幻影,多田摇摇头,调整了心情。他单手握着牙刷,跪在美兰面前。

        “不好意思啊。来,刷完牙睡觉喽!”

        美兰又哭又闹,不肯张嘴。她似乎是被行天的凶恶模样给吓坏了,完全不肯乖乖听话了。多田伤透脑筋,拿牙刷轻轻戳了戳美兰的嘴唇,说道:

        “妈妈在等你哦!”

        “妈妈!”

        大概是现在才想起妈妈,美兰顿时再次放声大哭。多田趁机把牙刷伸进张开的嘴里,由于掌握不好力度,刷得战战兢兢。

        给美兰喝了妈妈事先做好的茶,多田把她带进了卧室。美兰朝坐在床上的母亲飞奔过去,田冈的妻子也紧紧抱住了美兰,简直像是活生生离别了一百年似的。不,对于美兰也好,对于田冈的妻子也好,也许这个半天感觉上就有这么漫长。

        “谢谢您!”田冈的妻子抱着美兰点头致谢。“我这就去拿钱包……”

        “我把转账的账户写给您。觉得麻烦的话,只要您打个电话,我们过来取也没关系。钥匙我们回去的时候会放进玄关的邮箱里,请放心。”

        请多保重!多田说着关上了卧室的门。

        收拾好桌子,在厨房洗好碗筷,多田觉得肩膀发酸。陪护孩子很累人啊!

        如果儿子还活着,我至今还跟妻儿生活在一起的话,那将是怎样的每一天啊!

        多田挥走蓦然涌起的幻想。家庭与健康食品。那个惊扰百姓的团体的理念,存在于距离多田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把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收进箱子里,关闭电视和DVD机的主电源,然后在广告纸的背面写上转账账户和金额,搁到桌上。

        接着他又检查了一遍厨房、客厅和日式房间,确定没有哪一处地方忘了收拾后,关上了电灯。

        就在这时,阳台窗户打开的声音响起,同时,风掀动窗帘吹了进来。

        多田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行天站在客厅里反手关窗户。在过道照进来的昏暗灯光中,行天慢慢走近多田。

        “你怎么回事?没回去?”多田让心跳平稳下来后,问他道,但行天一声不吭。“一直在阳台吗?”

        行天裹挟着冬日夜晚的寒气,来到多田面前后停住了。

        “多田!”行天声音低沉、语气呆板地说,“算我求你,再也别带我来这种地方了。我讨厌没法好好说话、自己不会吃饭,什么都不会的小鬼。下回要是接到这种委托,你给我回绝掉!”

        这么讨厌的话,你赶紧回去不就好了?多田很想这么说,但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白,行天之所以陪伴自己上门工作,是因为希望能起到只有他能起到的作用;是因为多田此刻终于头一回打从心底深处明白了,行天身上怀有某种黑暗的东西,他一直在同这东西进行殊死搏斗。

        “算我求你!”不知是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在忍耐着什么,行天微微地颤抖着说,“要不然我……”

        行天的半张脸,被多田形成的人影给涂得黑乎乎的,恍如因被地球遮住光线而改变形状的月亮。

        就在我们的背后,有一颗总是把我们照得黑乎乎的太阳。

        行天另外半边的脸颊痉挛了,眼睑把闪烁着湿润光芒的眼睛遮掩了起来。

        “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用不着害怕。多田很想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像对美兰那样牵住行天的手。

        你的小指不是接上了吗?“就算不能全部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你不是对我这样说过吗?可你为什么就认为那样的一天唯独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但是,多田无论在言语还是行动上都没有表现出他内心想要做的事,他只是说:

        “看护小孩,我也怕了。回去吧,行天!”

        他们俩并肩朝按小时收费的停车场走去。天冷得像要下雪。穿着黑色大衣的行天,重新把围巾在脖子上严严实实地裹好。

        “那条围巾,好像是我的吧!”

        多田指出来后,行天微微一笑:“嗯,借来用用。”

        虽然心想这可是前阵子刚买的呀!可多田又不乐意被说成追求时髦,所以也就忍住了没抗议。恐怕过阵子也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行天的东西吧?

        坐进小皮卡,行天把围巾叠好后放在膝盖上。

        “可能因为脂肪减少了一点吧!感觉今年的冬天冷得离谱。”

        “这个嘛,是因为你上了年纪的关系啊!”多田叼着烟转动方向盘。

        “你说,金刚力士像有多少岁呢?脸看着像大叔,可你看那肌肉,五十几岁的人不可能有吧?”

        坐在副驾驶座抽烟的行天,那张侧脸已经回归平常,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

        小皮卡像是被细瘦的月亮追赶着似的一路直奔事务所。

        能令冻僵的人复苏的光和热在哪里呢?

        多田祈祷般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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