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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虔诚》第四节)——关于大卫·哈代

        大卫·哈代是个十五岁的高大孩子时,他象他的母亲一样,经历过一次惊险的事,这事变更了他的全部的生活之流,把他从平静的角落里送进了世界。他的生活环境的外壳是破碎了,他不得不开始踏入世途。他离开了温士堡,从此温士堡的人不再遇见他。他失踪之后,他的母亲和祖父全死了,而他的父亲变得十分富有。他花了好多钱设法找寻他的儿子,但那不在这篇小说的范围之内了。

        这是本特利农场上异乎寻常的一年的晚秋。处处丰收。那年春天,杰西买了一长溜位于瓦恩河流域的黑色沼泽地。他以低廉的价钱买到这地,却花了一大笔钱去改良土地。掘了大阴沟,砌上无数的瓦片。邻近的农户们对这种耗费摇头。有几个农户在好笑,希望杰西因冒险而损失重大,但老人却默默地进行工作,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大片土地弄干后,他种植卷心菜和洋葱,而邻居们又在笑了。然而,收成却是丰盛的,价钱又卖得好。杰西在一年内赚的钱,偿付改良土地的一切费用绰绰有余,可以再买两个多农场。他为之雀跃,无法掩饰心里的欢喜。在他购置田产的历史上,这是他第一次带着笑脸在自己人之间走动。

        杰西买了许多节省人力的新机器,也买了那一长溜黑色肥沃的沼泽地里剩下来的全部土地。一天,他上温士堡去买了一辆脚踏车和一套新衣服给大卫,并且把钱给他的姐姐去参加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宗教集会。

        这年秋天,当冰霜已至,瓦恩河畔森林中的树木作金褐色时,大卫把他不必上学去的每一刻时间,都消磨在野外了。每天下午,他独个儿或是和别的孩子们一起,到森林里去拾坚果。乡村里别的孩子,大部分是本特利农场上的工人的儿子,都带有打兔子和松鼠的猎枪,大卫可不跟他们一块儿去打猎。他给自己用橡皮筋和叉形木棒做一个弹弓,独个儿去采坚果。他走来走去时,思想便袭上心头。他认识到自己快是个成人了,可不晓得该在人生中有何作为,但还没想得有个头绪,这思想便消散了,他又成了小孩子了。一天,他弹死了一只松鼠,那是坐在一棵树的低下桠枝上跟他闲谈的一只松鼠。他手里捏了松鼠奔回家去。本特利姐妹之一把这小动物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松鼠皮钉在一块板上,用绳子将板吊在他卧室的窗口。

        这事给与他的心灵一个新的转变。从此以后他总是在口袋里带了弹弓到森林中去,花上几个钟头射击着想象中的、躲在棕色树叶间的兽类。他的行将成年的念头消失了,他心甘情愿做一个稚气淘气的孩子。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当他在衣袋中放着弹弓,肩上背着准备盛坚果的袋子,正要出发到森林中去时,他的外祖父拦住了他。老人的眼睛里,是那种老是使孩子有点儿害怕的紧张严肃的神色。在这种时分,杰西·本特利的眼睛并不直望前面,却犹豫逡巡,似乎并不看望什么。一种类似看不见的幛幕般的东西,仿佛遮拦在这人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之间。“我要你和我同去,”他简短地说道,他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遥望天空。“今天我们有点儿重要事情要办。你若要带盛坚果的袋子呢,你不妨把它带去。这倒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定要到森林里去了。”

        杰西和大卫坐在白马所曳的旧马车里,从本特利农舍出发了。他们沉默无言地行了一大段路,便停在一块田的边上,一群羊正在那里吃草。羊群中有一只生不当令的羊羔,大卫和他的外祖父把它捉住了,缚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个小白球。当他们驱车再行时,杰西让大卫把羊羔抱在手里。“我昨天看到这羊羔,它使我想起我久已想做的事,”他说,又瞪着他那逡巡不定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远望开去。

        在兴旺发达的一年所带来的意气扬扬的感情之后,另一种情绪又萦回在他的心头。已有好久,他走来走去,总感到恭顺而好祈祷。他又在夜间独行,心中想着上帝;独行之时,他又把自己这个人物与古代的人物互相联系起来。在繁星之下,他跪在潮湿的青草上,大声祷告。现在,他已决意要象《圣经》上有好几页写满他们的故事的那些人一样,呈献牺牲给上帝了。“上帝赐给我这许多丰富的收获,而且也赐给我一个叫做大卫的孩子,”他对自己低语道。“也许我老早就应该干这桩事情了。”他深恨没有在她的女儿路易丝出生之前想到这念头,而且,他以为现在他在森林的冷僻处堆起柴薪,并将羊羔的身体作为焚烧的牺牲,上帝一定会对他显身,并且会给予他启示的。

        当他愈来愈频繁地想起这件事情时,他也想到大卫,而他那强烈的自我之爱倒有一部分被忘怀了。“是这孩子开始考虑踏入世途的时候了,那启示必将是与他有关的,”他断定道。“上帝将为他开辟一条道路。他将告诉我:大卫将在人生中取得什么地位,将在何时踏上征途。这孩子应该在场,这是一点不错的。假使我运气好,上帝的一个天使竟然出现,那末,大卫便可见到显示于人的、上帝的美丽与光荣了。这会使他也成为真正的圣徒的。”

        杰西和大卫沉默地沿路而行,直到杰西一度祈求上帝而吓坏了他的外孙的地方。

        早晨曾经是晴朗而愉快的,现在可开始刮着冷风,云霾也遮住了太阳。大卫看见他们的目的地时,便开始吓得发抖了。他们停在桥边,河水由树木间流下来;那时,他要想跳下马车逃去。

        十多个逃走的计划驰过孩子的头脑,可是杰西勒住马儿、爬过栅栏、走进森林时,他却跟在后面。“害怕才傻哩,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双手抱着羊羔一路走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小动物的孤立无助中,自有某种东西在;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便可给他勇气。他能感觉到这走兽的心脏迅速跳动,这就使他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当他快捷地跟在他外祖父背后行走时,他解开了缚住羊羔的四足的绳子。

        “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就一块儿逃走吧,”他想。

        在森林里,在他们离开大路走了一长段以后,杰西在树木间一块空地中站住了,那边有一片从小河边绵延过来的、长满小灌木的开垦地。他仍旧不作一声,只是马上动手叠起一堆干柴,立刻把它点着了火。孩子坐在地上,手里抱着羊羔。他的想象开始将深长的意味赋与老人的一举一动,而他自己则变得一刻害怕一刻。“我必须把羊羔的血涂在孩子的头上,”木柴开始贪婪地燃烧时,杰西喃喃说道,他从袋里摸出一把长刀,转过身来,迅速地横过开垦地,向大卫奔来。

        恐惧抓住了孩子的灵魂。他感到厌恶。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后,身体便发硬了,他跳起身来。他的脸变得和羊羔的毛一样白,羊羔这时发觉突然被释,便跑下山去。大卫也跑。恐惧使他的脚飞行。他疯狂地跳过小灌木和木头。他奔跑时,伸手到袋子里,摸出打松鼠用的系着橡皮筋的叉形木棒。他来到又小又浅、在石子上溅泼而下的河流边,他冲进水里,回头看望;他看见他的外祖父手中紧握着长刀仍在向他奔来时,他毫不迟疑,即刻伸手下去,挑出一块石子,按在弹弓上。他用足全力把那厚橡皮带向后一拉,石子便嘘的飞过空中。石子打中杰西(他已完全忘记了孩子,正在追逐着羊羔),恰好打在他头上。一声呻吟,他向前一冲,几乎就倒在孩子的脚边。大卫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看见他宛然死了,他的恐怖便不可胜计地增加,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惊惶。

        他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抽搐地哭着,穿过森林逃奔而去。“我不在乎——我杀了他,可是我不在乎,”他呜咽道。当他一直向前奔跑时,他突然决定永远不再回到本特利农场或温士堡城里去了。“我已经杀了一个圣徒,现在我自己要作一个人,闯进世界去,”他刚强地说道,这时他停止了奔跑,迅速沿着一条大路走去,那路随着瓦恩河曲曲折折地经过田野和森林,通向西方。

        在小河畔的土地上,杰西·本特利困难地动弹着。他一面呻吟一面张开眼睛。

        他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望着天空。他终于站起身来时,他昏头昏脑,孩子的失踪倒并不使他惊异。他坐在路旁一根木头上,开始讲起上帝。以上便是人们从他那里所能打听到的一切。无论何时,记起大卫的名字时,他总是茫茫然仰望天空,说是上帝的使者把孩子带走了。“因为我对光荣太贪婪,才出了这件事的,”他声明道,对于这件事,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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