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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林牧生

        你见过这只表?上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对,两年前,在旧中银楼顶的a Club。那次之后,很多人没有再见到。如果不是陆西蒙要回布拉格,谁会在那里过平安夜。

        你说钟小辉么?我吻了她。呵呵,我的确不记得了。如果有,大概是在天台上。中环的夜色太撩人。发布会后,她也消失了。嗯,是的,她卖掉了意大利版权,不过翻译得有些糟糕。

        忘记Robinson吧。你大概难以想象,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一个男人,应该在适当的年纪做适当的事。

        是的,那天我们在艺穗会附近分了手。我和陆西蒙从扶手梯拐下去。那是一条捷径。兰桂坊这时候人满为患。“九七”之后,这一带的酒吧大换血。以前常去的“Milk”,已变了“Dublin Jack”。风骚的菲律宾女歌手,自然不知所踪。西蒙张望了一下,说,今天来这里,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这已经不是我们的地方了。

        一个男孩子,嘴里叼着一根烟,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我们一眼。走到墙角里,旁若无人解开裤子方便。两个女孩跟出来,拉了他一下,他一回身,爆出很粗的粗口。

        突然的欢呼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西蒙说,或者我们应该去“苏荷”碰碰运气。

        我说,还不是大同小异。就为了喝上一杯,走那么远。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跟上了他。

        人其实一样的多。外国人,中国人,不西不中的人。我们随着涌动的人潮,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像两个穿着周正的“耆英”。这样一路走,因为与其他人身体的摩擦与汗液蒸腾,十分燥热。先前喝的红酒,也有些上头。不知怎么走上了石板街,人居然松快了些。我长舒了口气,回过头。发现西蒙不见了。

        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我暗暗骂了一句。沮丧间酒也醒了,留在此地,已经无谓。但还是要走到半山,去搭出租车。这条石板路前所未有地长,到了尽头,大约又已过了十分钟。

        在和云咸街交界的地方,我看到了熟悉的琥珀色灯光。

        这是我曾经帮衬过的小餐厅。“Mrs.Jones”,得名于Billy Paul的名曲。自然,餐厅的背景乐多半是爵士,和金绿色的街招相得益彰。记得招牌菜有意大利炖肉配薯仔粉团。母亲似乎很欣赏。味道好,价钱也算公道。

        但今天,音乐却和着隐隐风笛的声音。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已人是物非。店名转作“KILA”。大概是爱尔兰风味的小酒馆。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在这样的平安夜,已很寥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进去,并且坐定,要了杯威士忌。店主很年轻,生着卷曲的黑头发,说洋腔调的广东话。我有了一种猜测,于是向他打听起“Mrs.Jones”。果然,他告诉我,原先的老板是他的伯父。去年三月退休回了都灵,并且在半年以后去世,也算是落叶归根。我有些唏,也就懂了,这店里陈设,大半都没有改变。爵士虽是过去式,琥珀色主调保留下来,余韵犹在。

        这时候,有人打开门,带进一阵风。

        这风的寒凉里,有种气味,游丝一般,却让我蓦然清醒。这气味与我的职业敏感相关,是一款久违的香水。虽然当时我的头脑困顿,还是立即想起了它的名字,“午夜飞行”。

        你们这一代人,大概对这支香水,不会太有印象。早已停产的款。但若讲起它的出典,并不会觉得陌生。有关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传奇。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飞行员,航空冒险家,曾经为法国开拓过九十二条新航线。1931年,出版了,主人公在南美洲的最后一次飞行中失了踪。消失在天空尽头,很壮美,不是吗。因为这部小说,两年后,雅克·娇兰(Jacques Guerlain)调制出了叫作“Vol de Nuit”的香水。二战结束的前一年,圣埃克苏佩里重现了小说人物的命运,在为盟军执行空中侦察任务时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1933年。这气味是属于久远前的。我回转过身,寻找它的来源。靠窗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沉默地喝酒。穿着皮衣的年轻男人,留着隔夜的胡渣,面前是吃剩了一半的三明治。靠他左边的眼镜仔,皱着眉头,把一叠《维城日报》翻得山响。

        这气味近了。“Gin Martini,please。”我听到的声音十分微弱。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很瘦的身体,靠着吧台坐下来。是个女孩。披着很厚的开司米披肩,上面有紫色的暗花。花瓣大得似乎把她包裹了起来。“Gin Martini,please。”她苍白着脸,又说了一遍,依然很轻的声音。酒保没有听见,她低下了头。“Gin Martini。”我重复了一遍,酒保转过脸。“For this lady(给这位女士)。”她的脸也转过来,我对她举了举杯。她的眼睛里有些笑意,怯生生的。虽然被额发遮掉了一半。我还是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她是这味道的来源,“午夜飞行”。我的确感到诧异。好吧。气味与人,有自己的逻辑,类似一种可预见的顺理成章。比方Germaine Cellier的手笔Bandit,硬朗不羁,与fairy lady无缘,to ,需以皮革压阵,绝处逢生。Serge Lutens的Feminitèdu Bois,骑鹤下扬州。孤寂落寞的招魂术,好似资生堂时代的山口小夜子。

        “午夜飞行”的主人,气质应有厚度,并非暗夜妖娆,而是曾经沧海。这女孩的稚嫩羞怯,与这气息间的冲撞,在我看来简直称得上荒诞。她很小心地喝酒,眼神有些散。在一曲终了的间隙,我说:你用的香水,是你母亲的吧。

        我尽量问得不经意,她还是似乎吓了一跳。她侧过脸,对我笑了笑,笑得很虚弱。然后沉默着摇一摇头。

        在我觉得自讨没趣的时候。她站起了身,裹了裹披肩,走到我身边缓缓坐下。那你觉得,我该用什么香水?J''adore,还是ademoiselle?

        她细长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种光芒,虽然稍纵即逝。

        我说,你可以试试L''eau D''Issey,会清澈一些。

        可我只喜欢这一支。她说。

        我一时语塞。于是转过头,和酒保聊起天。酒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光向女孩的方向瞟过来。

        突然,远处的钟声响起。接着有欢呼声。焰火星星点点的光,散落在落地的玻璃窗上。

        零点了。酒保说。

        新年快乐。我举起了酒杯。

        Amble rum。女孩说,还有一杯给这位先生。

        我说,谢谢。

        女孩说,你的杯子快见底了。

        她说完浅浅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略微欠缺生动。

        为“午夜飞行”。她抬起手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不记得酒馆在什么时候打烊。因为我醉得近乎人事不省。但我记得在黑暗中有人撑持。我触到开司米柔软的质感,并依稀看到了巨大的紫色花瓣。

        我张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了壁炉里的火。很久没看见这样明艳灼人的火了。浓烈得听得到燃烧的声音。

        我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靠近壁炉的地方,米色的墙纸卷曲剥落,看得出经年老旧。墙上是一张中东波斯挂毯,颜色已有些黯淡。在火光里,看清楚了是个衣饰华丽的男人跨骑在马上,神态肃穆。马匹体型丰腴,却生了一颗女人的头。屋内的其他陈设,也是中西合璧。混搭之下,斑斓且落拓。我正以不甚舒服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近旁是一只明式红木圈椅。椅子上散散摆着一些书。《鲁拜集》、托马斯·沃尔夫的《时间与河流》,还有一本威廉·布莱克的诗选,覆着山羊皮的封面。我捡起来,手指抚摸着书面烫金字的凹凸,翻开来。

        这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她已换了齐身的睡袍,仍披了宽大的羊毛披肩。大概是太温暖的缘故。两腮泛起了一抹红晕。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美人。

        你醒了。她说。

        这是在哪里?我问。

        我的家。她认真地用手指插进了头发,疏通了打结的发梢,然后说,你醉得很厉害。

        我说,谢谢。

        她回过身,仿佛自言自语,我想你应该饿了,我去拿些吃的。

        这时候,她的睡袍波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起熟识的气息,迅速融进了这房间的陈旧里去。

        她端来一些曲奇饼,上面点缀着新鲜的蓝莓。还有余温,应该出炉不太久。味道不错。香味间有一种奇异的涩,刺激了味蕾。

        放了一些大麻。这对宿醉的人有好处。她说。

        为了表示领受她的好意,我大口地吃下去。苦涩成为某种牵引,让我的胃口骤然好起来。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形成漂浮的错觉,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美好的体验。然而,渐渐地,口腔间有了郁燥感。灼热难耐,呼吸似乎也无法保持平缓。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要在这温暖的房间里,突围而出。

        我艰难地对面前的人伸出了手,好像在水中寻找救援的人。

        我在昏暗的阳光里,再一次醒来。首先闻到的,是灰尘的味道。头剧烈地痛。这味道是来自身上盖着的羊毛毯,同时这毯子与我的身体发生轻微的摩擦。我才发现自己不着一缕。

        我艰难地用胳膊肘支撑了一下,想要坐起来,身下的床过度松软。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窗台上的照片,镶在镀银的相框里。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都生着黑色的茂盛的头发。男的穿着军装,面目严肃成熟。年轻女人在微笑,齐眉的刘海。虽然已泛黄模糊,我还是辨认出了这张脸孔。

        照片是有年头的,很快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在右下角,有极小的钢笔字,写着一九六六年七月。

        一杯热牛奶摆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母亲,是吗?我将照片搁回了窗台上,很小心地。

        有手指轻柔地抚在我赤裸的肩膀上。

        不,这是我。

        我感到肩膀抖动了一下,没有勇气抬起头。

        她坐下来,捧起我的脸。我没有选择地直视她。

        少女的脸庞,在晨光里是瓷白的洁净颜色。“圣诞快乐。”她说。

        这张脸下面,我看到了一节枯干的颈项。褶皱的皮肤下,是微微发青的血管。

        我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有浅浅的老人斑。

        我听到的声音,柔弱而清晰。

        是的,这是我结婚那年的照片。我二十岁,里昂二十七。第二年冬天,他参加了越战,三个月后在战场上失踪。我们再没有见到。

        她撩起披肩的一角,在相框上擦了擦。然后掰开了相框背后的锡钉,取出一只压扁的硬纸壳,金色的香水包装盒。

        我还是收到他的最后一份圣诞礼物,从香港寄来。他并不很懂香水,不是么?不过我也已经用了四十多年了。

        她缓缓走到壁炉前,打开一只玻璃柜。虽然有她身体的遮挡,我还是看见整齐摆放的一排方正的瓶子。大都是空的。琥珀色的螺旋桨标识,镌着“Vol de Nuit”。她拿出其中一支,向空中喷洒了一下。

        鼻腔里充溢着气味,新鲜、前所未有地浓烈。

        这是我可以做的,我的积蓄,还够保持他临走时候的模样。她摸摸自己光洁而缺乏生动的脸,手指神经质地弹动了一下。忧愁地笑了。

        我穿好衣服,沉默地离开。外面并没有很多新年的气氛。荷里活道上的唐楼面目相似。我回过头,刚刚走出的是哪一幢,已经不记得了。

        好的,让我回一下神。是的,没所谓。你随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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