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之夜到了。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洛奇说,站在平台砂石地上那个皇家脚蹬上对着主要演员和临时演员发表着长篇大论。这时,树林中一只绿色瓶子在询问,用音乐的旋律,极其忧郁地询问,谁,谁?为了把这件神奇的作品弄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有机会把大家聚在一起,而且我们已经非常接近成功了。他挥舞着手臂,拿腔拿调,毫无个性特色,伴随着那位真实演员富有乐感的滑动和吼叫,他用魅力感染、劝诱和威胁兼施,所有人,个个戴着假发,穿着皮袍,围着裙撑,套着胀鼓鼓的宽松短罩裤,有的叹息,有的大笑,都收起裙子,鼓起勇气。
在一串挂在树上的弧光灯下,弗雷德丽卡坐在一条毛毯上,挨着威尔基。威尔基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上面的小粒珍珠闪着微光,这是画像馆里身披斗篷的罗利的活化身,他用一支铅笔在图纸上做着精细的演算。他有好几张这样的纸,上面满是试管、高高宽宽的瓶子、小口大酒瓶的示意图;有的上面还有横穿天堂般的星球的巨型毒蛇、拿着一只花瓶的阿波罗以及格雷斯们奇奇怪怪的轮廓图。连续好几个星期来,他耗费了大量聪明才智,把瓶子乐队科学地打造成一门艺术行当。他测量过水柱上方空气的体积,绘出声音、空气围着多孔的玻璃球发出回声或者在细长的玻璃管中呼响的速度和频率。他曾组织过一次多少比较靠谱的来自反化装舞会群体的男孩的集会,空闲的时候,他在大堂组织这些男孩排练过。现在,这些男孩抓住贴着数字标签的瓶子,紧靠在自己的紧身衣上,这些瓶子像钻石般闪耀着,有的呈琥珀色,有的呈翠绿色:葡萄酒、啤酒,砰砰地响着。只要威尔基打个手势,它们就会发出《贾尔斯·法纳比他的托耶》《圣人们正步走来时》,道兰德、坎皮恩的《雾水》,附带着威尔基本人设计的各种装饰音和激烈的喧嚣声。他说,那位身兼数个角色的男人正在遵照加富里厄斯的《音乐训练》中发现的一个计划,谱写真正的星球音乐,加富里厄斯曾经推断出多利斯语、利底亚语、弗里吉亚语、混合利底亚调式、天空中的行星和那些诗人之间存在的一系列对应关系。威尔基告诉玛丽娜·叶奥,他要从狄俄尼索斯式刺耳的声音中创作一个真正的阿波罗式的音乐法则,等等,这样他就可以站在平台上大声喊叫:“这就是那星球音乐,听啊,我的玛丽娜!”
“那怎么可能,”弗雷德丽卡怀疑地问,“如果没人知道你一直在校准所有这些星球的八度音和超验音符的话?”
“你知道。玛丽娜知道。那些瓶子乐队的男孩知道,我跟他们讲过,他们虽然整天叽叽喳喳地说着,咯咯地笑着,但他们知道。总之,人们会凭借直觉知道一个法则的,如果有一个法则在那里的话,即便他们说不上它的名字,或者叫不出它所派生的原理。”
不知道他对待自己有多严肃。显然他很喜欢法则,众多可以感觉到的法则,他是校准师和配乐师。
“他们不会懂的,”弗雷德丽卡说,“他们的直觉感知不到任何东西,我也感知不到,无论你多么使劲地开导我,因为我是个调盲。”
这个信息好像给了威尔基巨大的快乐。“真的?太伟大了。你验证了一个我提出的有关在调盲听来说话音调是扁平化的理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擅长发石头般的声音。”他模仿了两句她读的亚历山大写的塔中演说的台词,他学得惟妙惟肖。“扁平单调,”他说,“发半音时扁平单调。毫不连贯地移动主音调,像温柔的铃铛跑了调叮当作响,很刺耳,像只孔雀。我们不可能全都唱星球乐。现在,你,我亲爱的玛丽娜,某种东西告诉我,你有着几近完美的音高。”
“我以前有过,”玛丽娜·叶奥说,位置比他们高,裙子大大地撑开,像个坐在两把镀金舞厅椅子上的君王,“最近不是很好。”
“能力会随着年岁渐长而退化,”威尔基饶有兴致地说,“但是,慢慢地,如果很稳定地话,你会喜欢听的。如果我将来给你写首歌,玛丽娜,合着我的星球瓶子音乐唱,你愿意跟我的那个看不见的合唱团唱吗?你可以听,弗雷德丽卡,亲爱的,但你可能听不出什么来。‘醒来后的狂喜如此之庄重确定。’正如赫胥黎曾说的那样,对好音乐的描述如此准确。如果没有它,你会怎么办?”
“我会沉思,”弗雷德丽卡尖刻地说,“而且不停地希望它停下来。”
威尔基冲她淘气地咧嘴笑了笑,因为洛奇的演讲已经快到结束的时候了,他拿起轻薄的匕首朝瓶子乐手们指去,这些乐手鼓起两腮,像波提切利的西风之神那样开始演奏《统治不列颠》。
“我们需要的是鼓,你会听到那些的,姑娘,聋子都听得到。咝咝声和心跳声都有。那么,什么样的鼓适合这些星球乐?亲爱的女士们,你们知道吗,抑扬格的五步音诗,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在一次吸气和同样的气息呼出之间心跳的次数?莎士比亚的诗歌就是人类的节奏,但是对星球乐,你需要一个设定在某种非人类尺度标准上的鼓点,一种非拟人的嘀答声,一个水钟,一种天体规模的脉动……”
“闭嘴,威尔基,”洛奇说,“我要开始了,清场,非生手都走开,要不就安静地坐着,闭上嘴,好好当观众。威尔基,快闭上嘴,过来,准备你的开场白,请保持安静。灯光,请。”
在每棵树里,犹如闪光的金色水果,那些灯在绿色中散发着温暖,圆圆的,亮亮的。正值傍晚时分,天色泛灰,呈深蓝色,夜色尚未降临。完全的黑暗在最后一幕如期降临,当时残阳如血,太阳又很巨大,已经下落在饰演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和那座已经成为废墟、带着附加木质建筑的修道院后面。在这幕戏中,因为受1951年约克神秘剧的启发,洛克曾用夜幕来强调格洛丽娅娜逐渐消失的光芒。威尔基抖了抖自己的斗篷,一步跃上平台,漫步走向托马斯·普尔(饰演斯宾塞),开始念起他的开场白。
珍妮,后来由于已经安抚住躁动不安的托马斯,在如今是女更衣室的老旧厨房里跑上跑下,恳求别人系上背后的钩扣。在一个石头做的洗涤室里,她找到了亚历山大。他说他会亲自给她系上钩扣。两人都想到了他们在学校舞台下的奏乐池的第一次拥抱。亚历山大把双手挤进围住柔软乳房的灵活的鲸骨紧身衣。哦,那排排小钩扣。“克罗建议的吗……”珍妮大笑起来:“他建议的。他是个老潘达洛斯,一个暴君。我当然说可以,我说可以。”
克罗已经给那天晚上不管是谁,只要有需求的人都提供了食物、饮料和床铺,而且还特意给珍妮也准备了。杰弗里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赶回里思布莱斯福德。他愿意去接珍妮。他一定要照顾好托马斯,珍妮说过。她没有跟亚历山大通报过这项变化。
“如果我住下来,如果我今晚住这里,你会,我们会……”
“当然会了。”
“可那行吗?”
“当然行。”
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听上去甜得发腻。他绝对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有把握。他想起斯蒂芬妮·波特的小小金针以及云一般的面纱。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希望用指尖在另一个人身体的凹陷中抚弄。他只想要一间干净雪白、空空荡荡的房间以及安安静静。他不想喝酒,不想跳舞。
“珍妮,我得走了。我对做这种事情很紧张,我必须闪了。我待会儿再找你。”
“当然可以,”她说,重新带上刻意而为的镇定,“待会儿。吻我一下。”
亚历山大碰了下她的红唇,整理了下她僵硬轻薄的轮形皱领。她穿着花裙子,戴着薄纱袖套,正如他所设计的,看上去小巧玲珑,像只鸟儿。他所感觉到的不会是对那块画板的怀念,同样也不是对人体服装模特的思念,那件衣服就是在它上面制作的,在夏天的午后,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女子文法学校的缝纫室里。
现在,克罗家大草坪的脚手架上已经悬起一个半圆形的座位区,不知怎么让人想起沿着加冕礼后期排成一列的看台。亚历山大没有跟洛奇、克罗和别的人在一起。他坐在一个角落,高踞在树影中,听着斯宾塞和罗利唇枪舌剑地斗嘴,讲着他的,以及他们的话,配合着灌木丛中看不见的旋律。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一些想法。来一场语言的文艺复兴,华丽,深沉,强劲有力。鲸骨紧身褡里面那个无法触碰的完整的男女同体。一个矫揉造作的隐喻,在这次写作中很早就被抓住了——从石头中涌出鲜血。看不见颜色的纯色,红色、白色、绿色、金色。
后来这部艰难的作品走向了复杂以及实实在在的现实化,内容全都成为事实的合并。外交、斗篷、短剑、蜂蜜酒、种子、珍珠、新石器时代神话、马廊清洁工、臀托、酸果汁、甜薄荷、多福之国、仙后、荷兰的屠宰场、流动的湿漉漉的爱尔兰沼泽地。令人头晕目眩的词语和各种东西。如果他写下“杯子”——这个词包含着他知道的所有萨克葡萄酒、家常饮料、喀尔刻、科马斯、皇家巡游仪式上馈赠的礼物。玫瑰和屠宰场,贴在她的脸上的红色和白色的玫瑰,像在洛佩兹医生案件中出现的可笑之极的屠宰店,他那残忍地不厌其烦地列出的死亡细节被本杰明·洛奇如此纯洁地删减和一笔带过。
早在上一部戏,亚历山大就感受到创意化形为文字固定后的局限感。这部更糟糕,他写的时候就看到它如此扎眼,就像在某个具有立体感的幻灯机或者内置暗箱中看到的那样,因为颜色和特征突出而格外明亮。人们经常从演员、导演被带到文字给他们留下的虚空地带的东西中受益,比如某种新视角,某种未经提前设计和出乎意料的东西。迄今为止,由于这个原因,这样的情况还未曾出现。他的人物已经拥有了当地的住房和名字:马克斯·巴荣、玛丽娜·叶奥、托马斯·普尔、埃蒙德·威尔基、珍妮,而且,还有最令人困惑的弗雷德丽卡·波特。作为残忍的体现,很难不怨恨那些演员视为他们的创造性阐释的东西。玛丽娜·叶奥喜欢讲她对某个角色的“创造”。也许他留给他们的创造或者表现的余地很少。他写得如此密集、厚实,像所有不错的20世纪50年代的诗剧那样,有着机智的想象,那意味着要打搅太阳、月亮、天鹅、蜘蛛丝、花朵和石头,又很厚实,因为充满了一个自己设计服装的剧作家的视觉想象的细节,栗子、微光闪烁的天鹅绒、挤压好的亮灿灿的皱褶、镀金的针脚,而真实的针脚可能只是一个影子般的象征符号。
洛奇在坚定不移地工作着,从肌肉丰满的复杂性到原始冲动的骨头都在改造:性,舞蹈,死亡;死亡,舞蹈,性。洛奇重写了某些台词——很多台词——应演员的请求,他们感觉自己说起这些台词来不好意思或者有辱尊严。玛丽娜·叶奥,是个固执的冒犯者。亚历山大知道这些台词是可以讲出来的,他在自己头脑中的剧院里听过这些台词,清晰又流畅。
比他想象中辉煌宫殿的毁塌感更深沉的感觉弥漫在原本他想表达的感觉中——昔日的激情,想奉献出风笛、铃鼓、狂喜、风景优美之地、世外桃源。他们创造的不是在赫斯珀里得的大树枝下面昂首走过的不朽人物,而是穿着背心裙的女人们、放在镀金纸板做的头盔中的三明治,以及埃德蒙·威尔基奢侈浪费的瓶子乐队。
开场白过去了。洛奇又砍掉了一句有关那个寒冷星球如何变幻无常的台词,是罗利的话,不是亚历山大的台词。午后的太阳展示着凯瑟琳·帕尔的果园中欢腾跳跃和剪刀挥舞的景象。亚历山大看着那女孩赤裸的双腿,紧贴其上的裙子被撕裂,碎片令人满意地缓慢飘起、降落。她的身体完全因为需要愤怒、刻板的孤独、兴奋几种要素的正确组合而变得僵硬起来。他想,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很好。她的红头发在雏菊和草丝上狂乱地舒展开来。亚历山大感觉到一阵明明白白又急迫的欲望扎过来。他告诉自己,那是为了自己的戏剧,为了他的人物。弗雷德丽卡站起来尖声大笑着,吼叫道:“老天保佑我,这可一点都不像我。”吼了声咒骂的话后就跑了。传来一片阵雨般的掌声,她从掌声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在上个星期的排练中,直到洛奇告诉弗雷德丽卡,他相信,她的表演已经“上路了”时,她才完全明白,他当初对这样的表演是多么怀疑。尽管身体上极度慌乱,她仍然怀着那个舒适安逸的假定坚持认为:她的表现,没有费多大力气,很可能要比别的任何人都好。说到学校的作业,这倒是实话。说到在班里大声朗读,在她看来,这也没错,因为她在语法和词汇方面也比别的任何人都强。她心里对自己说,她懂这部戏。而且这种领会必须表现出来。
但是,拯救她的表演的不是领会而是不受欢迎。她在学校不讨人喜欢,但相信自己不在乎这点。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同龄人。但是这里,在艺术家和才子中间,以及她天真地以为的波西米亚人中间,她居然指望自己会大受欢迎。也许她对“自己”的定义不恰当。真正的演员们嘲笑那群少女,又跟她们打成一片,在灌木丛里把她们弄得凌乱不堪,还给她们送些小礼物。她们对玛丽娜·叶奥说些爱慕的话,而且毕恭毕敬。弗雷德丽卡讲话时,她们往往就显得很烦躁的样子。她们咯咯地笑话弗雷德丽卡对亚历山大衷心挚爱,但是,她在的时候却不笑,也不像她们集体咯咯地笑话安西娅对托马斯·普尔,那个严肃又神神秘秘的男人的热恋那样,戴着镶满珍珠头冠的闪亮的脑袋凑在一起晃动着。她跟她们说话时不讲风度,尽管她想象中的生活充满了老练的笑声以及友善的富有暗示性的笑话,诸如她们肯定分享过的那些笑话。她从绝望中脱困而出,就像她后来经常从生活中脱困而出,靠的是纯粹的竞争性的愤怒,一股丑陋却很有效的情绪。她们可能不喜欢她,没关系,但她们肯定佩服她。
她心甘情愿去表演。她向克罗和威尔基请教过。她在镜子面前活动着胳膊和大腿,直到它们看上去不再像塑像般僵硬,不再像柴棍,或者彻头彻尾的傻瓜。她这是阴郁地为某个怪异可怕、绝不犯错、毫不留情的内心的弗雷德丽卡而表演,因为很大程度发挥作用的正是这位。
话说到这里,这可能是个值得一书的讽刺:尽管亚历山大——也许因为他对一个并不真实而且消失了的世界的想象太过专注,也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太老,他的记忆太久远,塞得太满,他对荣耀的憧憬或者希冀早在1953年前十年或者二十年就已形成——尽管亚历山大没法在回头审视他的职业生涯中的这个高光时刻时,把它视为什么典型的黄金时代,弗雷德丽卡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这可能又纯粹是年龄在起作用。十七岁的时候,这个世界完全呈现在自己面前,没有瑕疵,无论它可能变成什么样,无论它已经注定要成为什么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早已对十七岁时仍然是一个处女的尴尬不觉得难为情,加上怠慢,那时她就能够用某个坚实得耀眼的场景填充自己记忆的戏剧,当这个场景逐渐褪色暗淡时,她又把这个场景擦亮,镀上金:玛丽娜·叶奥罹患喉癌经历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后,烧掉玛丽娜·叶奥的天才形象,然后又看着那群少女,作为曾经真正的黄金女孩,当她们长大成为家庭主妇、健身房教练、社会工作者、时装店店员、嗜酒者,以及又一个死掉的女演员的时候,一朵金花仍然在她们中间盛开,看着那些草坪、林荫道、树枝中间的灯笼,以及在半明半暗唱歌的瓶子上闪烁的光,在这安静永恒的光中,通过这光,我们看到那些无穷无尽、永不改变的景致,从一岁大那么高开始,我们就用郊区的花园或者夏天都市的公园,无尽的草坪地平线,小巷,创造着这些景致,在真实生活中,我们总是希望重访,重新发现这样的景致,并且常驻在这样的景致中,无论它是什么。
第一幕在塔里的演讲处结束。威尔基对她调盲音的模仿加重了她的一个怀疑,那是他早些时候无意中透露出的一个提示,他说这部戏事实上是亚历山大在深奥的木偶剧中从真实线索开始的一个回溯,像《街头艺人》那样。她不知道自己的演讲是不是特别精彩。她不知道如何练习出自这种极端啰唆的生物学的弃绝的狂想曲般的调子。她删掉了洛奇曾经指点她进入那些旋转的台阶,麻木而沉重地站着,对那个被封住的喷泉冷嘲热讽,发出一声痉挛般咯咯的笑声,然后把它也删短了。“我不会流血。”当她走开时,洛奇烦躁地大声喊叫着“不要管”。亚历山大开始时痛恨她对他强调的部分的篡改,最后又怀疑他的演讲太容易让舌头磕磕绊绊,并且怀疑她是为了他而这样处理的。他决定下去安慰她。
洛奇滔滔不绝地痛斥着他们,就像在更衣室里面对一个足球队,说大家拖拖拉拉,太糟糕了,恐怕到天亮都还在这里,然后有针对性地问弗雷德丽卡,是否已经肌肉僵硬了。这个词总是让她有意无意地想起布莱克大理石雕像般的爱多拉,她那长长的肉体的条块、薄片和隆块,千真万确是束缚物。她说没有,那样对她来说好像挺好,有什么关系吗?我想我一直让你运动,洛奇说,你在退缩,以后不妨活蹦乱跳的。
亚历山大溜进她旁边的座位,他的好时派牌香水的气味缭绕着她的鼻孔,他用那调整得柔和的声音轻轻地说了声,不是,肯定不是肌肉僵硬,相反她的神经是用雪花膏串起来的,她就像一尊雕像,或者像达芙妮,是盆缚的,那样才躲过了阿波罗。弗雷德丽卡问道,原来自己看起来是这样的吗?然后又说,什么地方有毛病,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亚历山大说那恐怕是自己诗歌的问题。她点点头,继续为温柔和语法之类的问题大伤脑筋。
甚至在那场窘迫或者灾祸到来之前,第二幕中仍然有些狂乱和没有控制好的东西。大家的表演不是不够卖力就是过火,吼叫着说出圣贤般的告诫,好像这些话语是有关日益逼近的灭顶之灾,面对苏格兰玛丽女王死亡令的出台,他们的反应像是面对一杯温吞吞的茶水。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动作也不协调:威尔基摆了个姿势杀死了那群少女,就像那位仙后用阿斯翠亚的镀金剑武装起来那样,那些反化装舞会的小男孩蜂拥穿过舞台,彼此像一座遭到打搅的蚁丘上的居民。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坐在脚手架上,两人现在都属于后备跑龙套,看着洛奇拉扯着小恶魔或者拖拽着悠然散步的男人和女仆走进艺术家团伙中,出来后他们又自动散开走了。当神圣悦耳的旋律第三次参差不齐地响起时,有人在石头栏杆上敲碎一只啤酒瓶。珍妮的重要时刻来了,瑞士拍蝇的插曲出现了,当威尔基镇定又生气勃勃地朝她逼过来,并且开始娴熟地抚摸时,在锯断的琴弦声、咕咕嘟嘟的鲁特琴声、嘘嘘叫的瓶子声、遭到围攻的贝丝·思罗克默顿被捂住的尖叫声和咯咯声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能够听到这个声音在远远的大楼拐角附近,一阵碰撞声和尖叫声,好像一个孩子毫无规则地在石子路上滚铁环发出的声音,一阵有规律、迅速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正步行进的声音传过来。在摆出某种姿势的阿斯翠亚和满身毛皮衣物的巴荣·维鲁特男爵之间,一辆极度需要润滑、摇摇摆摆的手推婴儿车疯狂地冲上平台,童车后面是杰弗里·帕里。他在金黄色的灯光中跌跌撞撞,径直朝排成一列的那群少女们走去,目光像猫头鹰般透过镶着角质边的眼镜寻找着站在阴影中的妻子,然后朝她走去。在他混色粗花呢和皱巴巴的法兰绒衣服上方,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理智的微笑。
“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他愉快地说,然后抓住威尔基的手,漫不经心地从珍妮的胸脯中取出来,“我做得已经远比我应该做的还多,现在已经够了。你可以回家了,带上孩子。我还有工作要做。我是要做个学者的。我不会唱《悄声说再见宝贝》或者再来首《十只绿瓶子》。你必须回家,否则就另做打算,我讲清楚了吗?”
“你这是给自己闹笑话,”珍妮说,“我不能回去,这是彩排,明摆着你不能……”
“哦,是的,我可以……”愤怒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带有喜剧色彩,弗雷德丽卡发出一声轻蔑的大笑。几个小男孩在灌木丛中咯咯地笑着。杰弗里·帕里揭掉婴儿车上的毯子,拉起儿子托马斯,孩子大声号叫着。杰弗里脸色通红。托马斯脸色通红。“他一直这样哭叫,”杰弗里说,托马斯扭动着,号叫着,“你回还是不回?”
“肯定不能。”珍妮说,从克罗看到威尔基,又盯着安西娅·沃伯顿无动于衷又美丽的凝视。她没有看亚历山大。克罗和威尔基豪爽地笑着,带着她理解为男性恶意的意味。
“行,”杰弗里愉快地说,“好吧。”他轻轻地把托马斯一推,然后,隔着舞台,既狠决又利落地把孩子扔到珍妮怀中,珍妮紧紧搂住孩子,场面一片混乱,弄得她左转右摆,踉踉跄跄。托马斯拼命要呼吸,哭喊得更加面红耳赤。杰弗里看着那辆婴儿车,他看着平台和这一投掷。他狠狠地精准地一脚把婴儿车踢向平台的台阶,婴儿车在台阶上摇摇晃晃,在车身的弹簧上摆动着,然后颠簸着跌落下去,侧面撞在草坪上。一只瓶子、几个海因茨罐头盒、几卷尿布和一只泰迪熊滚了出来。
“好了,那就这样。”杰弗里说,“我现在可以继续工作了。你跟妈妈在一起会更好,对吧,托马斯?”他用一种谁都想象不来、掌控自如的声音,温柔又邪恶地说。他走了,走进那幢楼拐角的黑暗中,过了会儿,大家听到他的轿车发动起来。
演员们的尖叫声、叽喳声、轰鸣声又开始了。随着眼泪开始往下掉,珍妮的胸口起伏着。洛奇朝管服装的几个女人点了点头,请她们试着带走孩子。弗雷德丽卡心不在焉地对亚历山大说:“不结婚好像更理智些。”“是吧。”亚历山大说,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让他比自己想象的离婚姻更近了。他迅速瞥了眼弗雷德丽卡,后者正带着刻意的好玩心态观察着他,后来,毕竟,因为他是个绅士,而且珍妮又在痛苦中,于是他迈开那两条长腿,走过去安慰她。珍妮激动地转向他,抽泣着大声说,现在完全好了,真的没什么可烦恼的了,大家都可以回去工作了,托马斯认得亚历山大,他跟亚历山大会相处得很好,亚历山大能拿得住这孩子。
整个第三幕,自始至终,亚历山大都在逗托马斯玩,把他交给弗雷德丽卡时,后者老说她不喜欢小孩子,可谢谢你了。他有种沮丧的感觉,自尊要求他这样,尽管有那么一两次,面对托马斯怒气冲冲的凝视他有股冲动,想把他塞进脚手架下面,独自坐上自己的轿车回卡尔弗利,向北而去。弗雷德丽卡坐在他旁边,研究着他。她很不寻常地沉默不语,这不禁让他琢磨,她在想什么,这样的琢磨在他们的关系中还是第一次。托马斯用奇怪的咯咯、呱呱的叫声和含含糊糊水淋淋的噪声破坏了玛丽娜·叶奥的无声的死亡。黑暗降临,诗人斯宾塞消失了,沉没到晦暗的死亡中,漆黑、灿烂,准备好了漫长的宣判和监禁。威尔基讲着收场白。这时珍妮抱着孩子走过来,小家伙在怀中又焕发出愤怒的尖叫声。洛奇开始发表他法官似的总结:纵饮开始了。合着瓶子乐队、留声机和都铎时代的乐器,在草坪上,在平台上,大家开始了舞蹈。数量可观的奶油鱼蛋饭上来了,灌木丛中的捉迷藏游戏开始了。珍妮说,她得跟亚历山大说说话。弗雷德丽卡意识到不会有人给珍妮或者她本人搭便车回里思布莱斯福德,就走过去问克罗,她到底能不能在这里过夜。克罗说,她不仅可以过夜,而且还可以在一间巨大的卧室里过夜,如果她愿意去的话。威尔基出现在她胳膊肘旁边说,住下来吧,住下来跳舞,好好玩一通。
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珍妮临时消失,把托马斯安顿在婴儿车里,亚历山大发现自己跟弗雷德丽卡和威尔基在那个古老的百草园沿着月光照耀的草地小径散步。威尔基挽着弗雷德丽卡。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远处传来拨弦声和叮当声。他们能够闻到迷迭香、百里香和黄春菊的味道。亚历山大想,必须尽快转身回去找珍妮,在一幢高高的阁楼上给她安排一间小小的木结构的女仆房。他喝了酒后有点儿晕眩,但是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到,想象已久的时刻就要来临。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想着弗雷德丽卡。她会做什么?他想起她坐在克罗膝盖上的火辣劲,满面粉红和激情燃烧的样子,他看了眼威尔基肥胖的身体跟她齐步并行着。也许他应该把她交给比尔·波特。她不关他的事。灰白色的毛地黄竖立在百草园的大门口。威尔基说,如果你从这里出去,向右急转弯来到那条小路上,就会闻到散发着几丝芳香的灌木丛的味道,晚上的这个时候,那里估计会很不错。他们跟着威尔基行走在高高的修剪过的篱笆迷宫中,走进黑暗和寂静的更深处。亚历山大想,在这些味道浓郁的叶子和无声无息的青草中,只要安静地在这里坐一晚上,估计都会很惬意,而且不仅是惬意。他看见一只赤裸的脚从几株月桂树后面伸出来,一时间闹不清那是肌肉还是石头。他们三个人转过那个角落,发大家都低头盯着那两个互相缠绕在一起、衣不蔽体的肉身,还有一堆皱巴巴的衣服,一只亮闪闪的香槟瓶子。
弗雷德丽卡看清楚洁白的女人大腿和略微黝黑的男人屁股在有节奏地运动前,先看到的是女人或者女孩抬起的脸,是安西娅·沃伯顿的脸。那是一张空洞茫然的脸,满面带着激烈又无所顾忌的放纵,像在舞台上那张带着中规中矩、毫不感人的爱意的脸一样空洞茫然。由于潮湿,金发中夹杂着黑色条纹,在苍白的月光下,那双大眼睛闪亮又空洞,嘴巴发出一种黑洞洞、无声无息、极度快感或者痛苦的呻吟声。那个男人裸露着一半的身体在衬衣外,镇定地腾空悬着,绷得很紧,水渍顺着看不见的眼睛上方的金发流下来。这时亚历山大意识到,这位急切的家伙就是他那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神神秘秘的朋友托马斯·普尔,他不事张扬地大谈的道德世界,经常叼一根短粗的烟斗,故作深思状,完了回家来到丰满圆胖的幸福的妻子和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身边。他感觉那很下流,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弗雷德丽卡看到了这一幕。他伸手把弗雷德丽卡拽回来。当他碰到那只坚硬的肩膀时,弗雷德丽卡剧烈地缩了下身子,用一种他只能理解成蔑视或者憎恶的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抽身跑回那条小路。她离开的声音打扰了普尔和安西娅,两个人防御般地靠在一起,打量着剩下的旁观者。普尔从草地上捡起眼镜,用衬衣下摆擦了擦,严厉地盯着亚历山大。安西娅漂亮的脸蛋慢慢回落成女学生式的温柔。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亚历山大鞠了一躬,然后抽身离去。威尔基轻轻一跳,跟在他后面。普尔和安西娅还在那里待着,坐在草地上,赤裸的白腿向外伸着,肩膀靠着肩膀,沉重的脑袋互相靠着垂下来。
“我不知道,”威尔基说,“这事竟闹成这个样子,你觉得呢?我以为他们两个都是梦想家,只会那样站着,紧盯着,就很开心了。”
亚历山大压根什么都没想。他的心思被彻底搅乱了。
“有点太陶醉了。”威尔基如梦似幻地说,“如果我觉得你能从那个女孩身上得到那个,我自己也会去追。可是她好像毫无生气,不是肌肉僵硬,像我们消失的那位朋友那样。她是了无生气又昏昏欲睡。哦,好了,我们都会犯错误。你不觉得你应该去追弗雷德丽卡吗?她好像很生气。”“她早就应该回家,”亚历山大说,言辞有些激烈,“反正,我管不着她。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我觉得老普尔有很多机会操练所有那些乏味的女生。”威尔基饶舌说。
“哦,威尔基,住嘴,赶紧。”
“也许我该去找弗雷德丽卡。”
“随你干什么都行,不关我任何事,让我消停会儿。”
“你是当真?”
“不。她还是个孩子。”安西娅·沃伯顿的脸在他想象中浮现出来,“要不然就是我老了。在我看来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应该你去追,但你不能这样。”
“也许你最好还是回到你真正的宝贝跟前。”威尔基油腔滑调地说。亚历山大扬长而去。威尔基放声大笑,自己摘了根迷迭香的小枝,然后又回到有音乐的地方。
亚历山大爬上曾经是仆人住的楼层。那里巨大的宿舍房间像兔子窝般被分成一个个小隔间,带着木板隔断和漂白过的天花板,未来几年,新大学的那些特权学生将被塞进这里。分配给珍妮的是个小房间,在这幢大楼拐角的屋檐底下,靠近一个带环形煤气灶的小餐具室,她在那个煤气灶上热过牛奶、薄薄的肝尖炒米粉、李子干和巴婆果,为某个疯狂和脏兮兮的托马斯。托马斯的可拆卸婴儿车被卸下轮子拽了上来,搁在房间的地板上。珍妮正在婴儿车旁边,拍着儿子的后背,试图减轻他的怀疑,想令他睡着。
亚历山大敲了敲门,珍妮陡然站起,请他进来,然后又匆忙回到婴儿车跟前,车子已经开始抽搐般翻腾和颠簸了。一个女人带着个怒气冲冲又不睡觉的孩子,就像那强迫性牵线木偶,那些细微的声音就是那条线,咔嗒声,刮擦声,呼吸的节奏,代表那位看不见的不眠者专心倾听的无声的节奏声。亚历山大对这些毫无感觉。他走进小屋,像勇敢的骑士般用洪亮的声音说,“哦,我来了。”
“嘘。”珍妮说。
“花园里发生了件奇怪的事,就在刚才——”
“哦,快别说话。”珍妮尖厉地嘘了声,不顾一切,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亚历山大体贴地不吭声了,踱步走到窗前。珍妮能够听得出托马斯在听着每一个脚步声。屋顶窗的斜面下有个木头床座,亚历山大坐上去,目光朝下穿过银光闪闪、黑乎乎的树枝偷看着花园里的动静,可以看到摆着各种姿势的人。洛奇和克罗嘴里叼着闪耀着红光的雪茄。托马斯·普尔和安西娅·沃伯顿敏捷地掠过,金发闪闪,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新鲜如初。
“亲爱的——”亚历山大说。
“嘘,如果我不能哄他睡着,现在,我就不能,我们就不能……他是不会安生的。”
“那我要不先离开,待会儿再回来?”亚历山大说,微微有些生气。他一直在防备着某种激情的迸发——神经质的泪水或者莽撞的放纵。他猜度不出是哪种,但不是这种纯粹的欲罢不能的烦躁。他的提议弄得珍妮更加烦躁。她说不用,如果他能以某种理智的方式安静一分钟,托马斯就会睡着,肯定会。可是,他如果老这样进进出出,砰砰地撞门,他们可能整个晚上都得忙着应付孩子。她说完又把注意力转向托马斯。她发现,一个很困的小孩有时会投降,如果强行禁止他活动的话。然而这是个不错的问题,正如一个不怎么困的孩子被同样的方式对待后可能会变得怒气冲冲。她压住托马斯的屁股和小小的脊梁,他的身体僵硬又放松,过了会儿,他的呼吸声开始变了。他张着嘴,热乎乎的湿润的脸蛋埋进小床的床单。珍妮僵硬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亚历山大。他一直借着回想自己早先思念她的那种痛苦的快感来克制着不要发脾气。他想起在戈斯兰德高地,在风中坐在车座里的那个时刻,忽然又看到弗雷德丽卡贴在玻璃上的脸。别,别这样,他有点希望她腾空而起,把尖削的鼻子贴在这扇高高的窗户上。
“好了,”他对珍妮说,“我们终于相聚了。”她想笑,却差点哭了。珍妮过来,在窗户边他的身旁坐下。他本来想出去弄瓶葡萄酒来。现在他感觉如果自己再次离开这个房间,会挨骂的。所以他开始公事公办地解珍妮的纽扣。当她开始解他的衬衣的时候,他被弄得很烦躁,极力克制住想拿掉她的手的冲动。
当珍妮脱得只剩乳罩、吊带袜和尼龙内裤的时候,亚历山大还穿着裤子,脚上还套着袜子。珍妮离开他,熄灭床头灯。亚历山大温和谦恭地说:“我想看看你。”她轻声叫起来。她说:“不行,你不能看,我现在已经全身松软,下垂了。身上长了不少皱纹。”亚历山大说:“我想看看那些皱纹。”他其实并不想看,“我想看看你。”
“真的吗?”珍妮说,然后扔掉最后几件衣服,摘掉发夹,又回头向他走来,光着脚摇曳着身体,“真的,你不介意?”“我爱你。”亚历山大固执地说。她又坐在亚历山大身旁,低着头,丰满柔软的乳房挨着身体,从不怎么紧绷也根本谈不上有弹性的皮肤上微微垂下来。以前,乳头周围有几道互相交织的小小的银白色的纹络,当他细看的时候,那样的纹络就像微微波动的鱼,淡淡的鳗鱼,腹部和大腿周围也有。“我不是很新了,我已经被用过了。”珍妮说。亚历山大低下头,带着某种克制的绝望,嘴唇沿着那些银白色的纹络亲吻。她必须得到爱,亚历山大想,她必须得到爱,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梁,以及她那依然结实、被太阳晒黑的膝盖。
“我们到床上去吧。”珍妮说,于是亚历山大站起来,终于脱掉裤子,迈着白晃晃的长腿去锁门,而珍妮的脑袋被他这种漫不经心的美和害怕吵醒托马斯的举动弄得眩晕起来。
“在这幢房子里,这应该是多么美妙啊。”亚历山大说,用着迷的声音说,然后又走回来。珍妮也很着迷,当亚历山大溜进被单躺在她身边的时候说:
“从此以后我已经没法跟杰弗里一起住了,你知道,我不能靠谎言生活。”
亚历山大的阴茎,那尚未成熟的蜗牛让他困扰不已,听到这话,随即完全蔫成一朵枯萎的玫瑰。他躺在珍妮身旁,手指心不在焉地沿着她腹股沟黑暗区域那些长条纹络游走。过了会儿,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生殖器上,那东西退缩着,软,软,软。她很不熟练地轻轻一拉,亚历山大发出某种抗议的哼哧声。他说:“不知怎么,有他在房间,感觉挺尴尬。”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珍妮说,“没关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挺好。我无法相信自己能来这儿,全是因为你。”
亚历山大眼前出现了那个安静的百草园的景象,在剪过的篱笆里面,月光照耀,悄无声息。他眼前又出现了托马斯·普尔头发掉落下来的情景,以及那卖力的身体湿漉漉的闪光的样子,他满怀希望地把一只手放在珍妮的大腿中间,一股强烈的快感袭来,她抽搐了一下,这样的快感让他很害怕。
“实在对不起,珍妮。”
“别这样说。会好起来的。”
“我已经等了太长时间。”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说,承认了难为情,“吻吻我,就这样抱着我,亲我。”
亚历山大亲了她一下。他又满怀希望地把身体向她靠过去。他本意很好。睡眠中的托马斯听到了这些零零碎碎的挪动和转移,使出浑身的能量扭曲着小小的身子,可以看到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偷偷看着他们的裸体,一颗半圆形的脑袋从婴儿车的边沿伸出来,专心致志、兴趣盎然地摇晃着。他张开嘴号啕大哭,惊声尖叫着。珍妮闪电般起来,把他搂在赤裸的怀中,孩子小小的胖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胸脯,焦躁地扭动着,亚历山大朝那里潦草地抱以超然的关切。他们一起坐在床上,过了会儿,大概因为极度疲惫,又一起躺下了,那个灼热、焦躁的小身子紧紧贴住珍妮的身体,两只胖胖的小手放在亚历山大锁骨附近。“我抱他一会儿,他就会睡着,他总这样。”亚历山大点了点头,总是那么礼貌,然后把脸转向墙壁。出于对无意识的某种深沉的欲望,倒是亚历山大先睡了。
弗雷德丽卡沉浸在某种激情中。情感生活中的每件事大概都有个第一次,对她来说,那年已经提供了几乎太多,而且还要提供更多那样的第一次:家庭的变化、性、艺术、文化、成功、失败、疯狂、绝望、对死的恐惧。有些是间接感受到的,同时还有很多深奥、持续很长时间的重要事情。那苍老的声音轻声诉说着开始和结局,在胡桃木收音机机壳外面,包括《特洛伊罗斯和克雷西达》《马尔菲的公爵夫人》,拉辛和里尔克。一个中年人怎么可能真的想象得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形式?而年轻人怎么可能真的想象得来这种新的相识会把这些形式施加到思想这种长命百岁的设备上,既限制又扩张?
这种想象的无能也出现在性和身份认同上。过去几个星期沉闷、喧闹的日子已经变成弗雷德丽卡执意想孤独的最初经验。那个镜像的弗雷德丽卡曾渴望并且只欣赏弗雷德丽卡。在那之前是对丹尼尔和斯蒂芬妮心生淫秽的骚动。又在那之前,她想了解亚历山大。正如某些女人可能会首先对不认识的演员产生欲望,并且通过他们又对本涅迪克、俾隆或者哈姆雷特产生了欲望,然后又通过他们对某个死去的剧作家产生欲望。戈斯兰德高地过后,有迹象表明,那种欲望是不合适的。埃德、珍妮、克罗、威尔基,都未能让她爱上什么本涅迪克或者罗彻斯特先生。他们曾激发过亚历山大的欲望。洛奇、伊丽莎白以及对漂亮诗句的渴望又让他洗涤了欲望,完美主义和智性的势力联合起来跟他作对。此刻,托马斯·普尔和安西娅-阿斯翠亚闪烁的白色幻影把那种无可慰藉的贪婪搅扰得复活起来。如果安西娅,一个女学生,能够……那弗雷德丽卡……一个更激烈的女学生,一定……如果温文尔雅的普尔可以被诱惑……
那时她不会知道,作为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行走在伦敦的某条街上,她几乎可以确凿无疑地告诉自己:我已经走到欲望的尽头。我应该独自生活。或者那时也不会知道,40岁的时候,被欲望所摇荡,她可能会心怀一种非常欣慰的绝望,知道欲望总会受挫,而且依然会摇荡。17岁时,处女的身份,像蚱蜢一样是一种负担。这让弗雷德丽卡·波特喝了大量红酒和白兰地,然后去寻找能让她解脱这个身份的某个人。
当威尔基不辞辛苦地临时来开导她,带着她后来满以为是献殷勤的态度,她发现了威尔基。
“我只能给你一点儿时间,亲爱的,待会儿我还有个约会。”
“我不是来找你。”
“不是,不是,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这样做。他这会儿还有别的事要做。”
弗雷德丽卡猛喝了口葡萄酒。“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这还不明显吗?一个漂亮的女人,意气相投,一场漫长——又无望的爱。”
“我看不出来。她并不爱他。”
“没有你那么爱吗?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爱不爱她。如果你问我,她爱他是不是像你一样强烈,我要说,在很大程度上要更强烈。如果你问我,他爱她吗?我要说,他是被吓着了。他很享受这点。他喜欢被吓得呆若木鸡,希望你能原谅这个玩笑。如果你有这份聪明看得出这点的话,你明显具备这种优势。因为你可以做个赤裸裸的恐吓者。可怜的亲爱的珍妮吓着他,不是因为严厉,而是因为郊区的生活习性,我们这代人厌恶的东西,如茶杯、帘盒、带花的楼梯地毯、小巧的花园门的门闩。”
“我就是郊区人。”
“你来自茶垫、茶壶保暖套出没的地方,我知道,我也是这样,我跟你爸爸吃过烤面饼。但你待在那种地方的时间比我短,我们的纯贞女王应该能够明白这点,可怜的胆怯鬼,如果他能够看看的话。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得到任何男人,如果她足够坚韧顽强而且不要太过爱他的话。可是,女人是傻子。她们不会动脑筋。”
“别说了,威尔基,我不想听你抖机灵。我感觉不舒服。因为喝了葡萄酒,再加上他溜出去找她去了,而我却在跟你大谈爱啊爱啊爱啊的,什么都没发生。”
威尔基开始来莎士比亚那一套了。他问什么是爱,然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没有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面子之类。听上去他很不满足。他说,他肯定爱她,然后又离开她,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确有个约会。他告诉她,务必搭便车回里思布莱斯福德,接着迅速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慢悠悠地走了。这好像是注定了的,在这种花园状态的模式下,他应该被克罗所取代,后者已经给了她第三杯白兰地,还表达了对她眼睛下面暗纹的忧虑,还问她是否想睡在太阳屋,因为玛丽娜已经在月亮屋安顿下了。
在酒精、审美和爱情的作用下,她的脑袋已经开始旋转。她说,她想上床睡觉了,然后克罗在后面跟过来,他决定给她提供一支蜡烛,插在一只杯子里,再配个锡镴制的托子,摆在黑暗的过道旁。他说,太阳屋的照明灯是用来展示的,不是用来在床上阅读的。她可能会觉得一支蜡烛是一种安慰。在太阳屋的一块雕花嵌板后面,他装了个隐蔽的减光开关,把舞台灯光射线投到天花板上白色泥土做的海厄森斯和阿波罗上,不过是一片高高的幽暗区域中模模糊糊的冷红色块。窗帘都是板条做的百叶窗,把光挡在挂饰之外。稀奇古怪的石膏把手和镀金的挂毯线索,在烛光中,映照出各种盘绕和繁复,这些只有借助那种半明半暗的光才能辨别出来。克罗把蜡烛放在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用一种十分讲究的动作把床罩掀开,并且恳求她不要抽烟。他打开一个镶板门,后面是一间红木盥洗室和一只巨大的带铜龙头的洗脸盆。
“这是我祖父插嵌的。为那些巡回审判庭的法官们做的,他们在这里睡过。我马上就走,你好梳洗打扮。你需要睡衣吗?”
“不用。”克罗如此迅速离开时,她还感觉有些意外。
弗雷德丽卡穿着棉便裤和毛葛上衣钻进床,解开鲸骨制的乳罩,那是她演戏穿的,在她身上压出各种新鲜的凹痕。这是她唯一一次在一张露天篷盖下面睡觉或者试图去睡觉:装饰着金属片的号灯和刺绣的太阳悬挂在她脑袋附近,在烛光中闪闪发亮。阿波罗、风神、海厄森斯、血滩和鲜红的花朵高得看不见任何精确的细节,而且被挂饰搞得更加晦暗,她发现这个房间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升降着,像海浪,像济慈笔下那个有趣的地板上长长的地毯。她的目光盯着蜡烛,它自有起伏的节奏,火焰在拉扯中张满,斜接着,变成双倍大小。床垫柔和地升起来,刚好到一个位于中心的鲸背般隆起的突出物那里,她难以在上面安睡。她可不希望在这张古老的床上生病。她叹了口气,把细瘦的胳膊抱在胸前,坐起来,开始盯着蜡烛看。
传来铁器的吱吱声,红光逐渐增强,在天花板上白色的阿波罗式的粗呢和人群熙熙攘攘的红色沙漠上摇曳。她伸出脖子掠过帷幔看着这一幕,可是,转着脑袋向上看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她又掉过头来看着垂直部分。克罗穿过一道门进来,这回裹着一条织着鲜红和金黄色凸花纹的睡袍,穿着猩红色的绣花天鹅绒拖鞋,两只手里提着一只胖乎乎的瓶子和一只水果盘。
“我想你可能饿了,来顿寝室盛宴。”
他倒了一杯香槟——她知道她绝不会喝的——然后不请自来,坐在床边。那毕竟是他的床。
“你还没睡吧?”
“没有。”
“太孤独了,吃些葡萄。你不介意我来吧?我相信你不会。”
“我醉得很厉害。”弗雷德丽卡充满期待地说。
“我想象你会是这样。这甚至可能有助于提高你对我的光影效果的欣赏。我可以做出日出和日落的效果来,正午的炽热强光以及一道不太够格的暮光,我想这些会让你感到开心。死寂的夜晚有个室内太阳。在这里照耀到我们以及尔等的艺术品上,无所不在。”
他跳起来离开床,操作着开关把手。沙漠上弥漫过金色和琥珀色的光。他又返回来。弗雷德丽卡注意到他的睡袍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她吃了颗葡萄,然后又吃了两颗,把葡萄皮吐进烛扦里。
“我可以欣赏下你吗?”他不是真的在询问。他脱掉她的衬衣,弗雷德丽卡坐着不动,僵硬地直着身子。他折回来揭掉被子,扯掉她的裤子。“脱了。”他说,不是很客气。她扭了几下把裤子脱掉。她的脸上像石头般毫无表情。克罗盯着她,盯着脖颈、乳房以及小小的结实的腹部、那片姜黄色的毛丛、细长的腿。
“再吃颗葡萄。你是处女吗?”
“是的。”她陷入最低限度的礼貌的疯狂状态。这是他的床,他的房子,他发起的行动,他的游戏。
“这挺讨厌。”
“我不能一直都是处女。”弗雷德丽卡不耐烦地说,想起了安西娅。在抽象意义上,处女身份是一个非常天真无邪的令人讨厌的东西。
“我会教你很多东西。”
“我需要知道吗?”
“哦,我想需要吧。我想需要。”
她其实想知道。她不想再当个无知傻瓜。可是克罗的脸,如果不是金光灿灿,至少也是血色红润,周边围着几缕白发的秃顶圈,好像是刻意弄上去的,隐隐约约显得有些荒唐可笑,弗雷德丽卡感觉很难忍受这种荒唐。
“躺下。”克罗说。她照办了。克罗从头到尾温柔地抚摸着她,她闭上眼睛,这更加强化了房间的旋转感,但是却也杜绝了他愚蠢闪光的脸。他开始在她的毛发间和湿润的地方捅戳:她想起埃德。她的身体出于自己的意愿向上躬起,她想起黑暗的灌木丛下那两个白色身体和谐一致的节奏。克罗嬉戏般地拨弄着。他低下头,用嘴巴、眼睛、牙齿以及驼毛刷般的睫毛扫着她刺痛的皮肤。她的感官从无法聚焦的欲望向高度凝聚的恼怒摇曳,迅速而又频繁。克罗猛烈地在她的腿中间揪着,弄得她很痛。他亲着弄痛的地方,引起某种混合的局部的愉悦,整体上的尴尬和酒醉后的恶心相混合,乃至她像挨了一鞭子般本能地突然躲开。“别动。”克罗说,他正脱着自己的睡袍,弗雷德丽卡坐起来,看着他的下半身,粗糙带着斑点的鲜红色,还有一丝淡蓝色,像天花板上的那些肉色,看着他火车头红色的顶端。他在她身边躺下,在她的脖子上咬出青痕。他所有的动作都既利落又凶猛。克罗试图掰开她的大腿,她的大腿像根茎般自动扭在一起。
“不会疼的。不会疼,或者不会很疼,只是有一种舒服的疼痛,你其实会喜欢的那种疼,只要把一个边角放在——”
如果他能保持沉默的话,她也许可能会迷迷瞪瞪地或者礼貌地或者紧张地允许他继续进行下去,可是“一种舒服的疼痛”这种口气等于又抽了她一鞭。一只瘦瘦的膝盖撞在他的双下巴上。
“别抽搐。”克罗不耐烦地说,摩挲着这只膝盖(尽管对此有些恼怒),但她已经拒绝听命。她扭开身子,用冷冷的评判的目光盯着床单上他那白色的西勒诺斯般的大肚子和玫瑰色的附属器官。
“我想去卫生间。”弗雷德丽卡说,从鲸背上翻过去,像只猫般一跃而起。
“没问题。”克罗说,口气又温和了,但是那甜蜜的声音从那张樱桃色的脸以及圆圆的疲惫的白色肉体里传来显得非常不协调。在那片杀气腾腾、阳光灿烂的沙漠兴奋的怒视下,弗雷德丽卡大步走去,用一个炫耀性的动作把自己关在那间桃木做的房间。到了里面,坐在抽水马桶上,她承认自己很受挫败。她不想再出去,但也不能待在这里。她拢起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像托加袍般围绕自己的身体扎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不是克罗的——在别扭地说:“给你迷迭香留作念想。”一个低沉又悦耳的大笑声算是回答。这声音让弗雷德丽卡想到浴室里她以为是碗橱门的地方,完全可以进入相邻房间。尽管这个房间好像有人住着,它也许可以提供一条逃走的路径,要比原路返回来到那位暴烈、惬意、摊开身子躺着,准备着啃咬和弄疼人的小色情狂身边强。她试了试那扇门,居然打开了。她悄无声息光着脚迈出去。
在冉冉降临的辛西娅下面那张高高的床上,有两个人赤身裸体,极力模仿罗丹的,刻意摆出某种姿势,他们是玛丽娜·叶奥和一个男人,等他开口讲话时,弗雷德丽卡听出此人是威尔基。
“我给你带来了黄春菊,我亲爱的,还有迷迭香、小米草、柠檬色的百里香,还有香柠檬,想撒在你的枕头上。”
“没有芸香吗?”
“没有。那会引发可怕的过敏。我不想让我们躺在一起时满身是刺痛的炎症和看不见的红斑。”
玛丽娜又大笑起来,威尔基喃喃地说着什么听不清的话。这时那个戏剧味十足的声音说:“哦,我可是个老女人了,一个疲惫的老女人,年龄会让我枯萎,而且,已经……”
“年龄会让你变得更加脆弱,更加聪明,你知道的。我喜欢上了年纪的女人。我真的很喜欢。只要她们还想爱。”
“你是个不挑食的年轻人。”
“不,不,我非常挑,只是贪得无厌,像你一样。我立刻从你身上识别出这点来。承认吧。”
这位女演员从喉咙里发出笑声:“我只是稍微有一点老,只是老那么一点点,承认这点是不安全的,哪怕只对自己承认,亲爱的。”
“不过,今天晚上,对我——”
“哦,威尔基,”她说,用一种控制得非常游刃有余的声音说,“那今天晚上就爱我吧,爱我——”
“你都哭出真正的眼泪了。”
“我可以命令它们出来。”
“你用不着对我哭泣。我会对你非常好,非常好,整个晚上,我最美丽的老女人,你会向我展示我从未想过的东西,因为你是最好的……”
“你是个腻腻歪歪,又会讨人喜欢的小……”玛丽娜说着咯咯地轻声笑起来,然后,让弗雷德丽卡在眼花缭乱中解脱的是,那雕塑般刻意摆布出来的躯体更加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然后靠着枕头倒下去,话语简化成轻轻的询问般的呻吟和呢喃声。弗雷德丽卡判断,如果要过去的话,就是现在。她紧裹着浴巾,从这扇门跨到那扇门,从床脚走过去,通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上透进的灯光。当她经过那张满负荷的床时,下意识地回头好好看了眼,发现威尔基毫无表情的褐色眼睛从那位被掩藏起来并且在扭动着的女演员上方越过,直勾勾地看着她。弗雷德丽卡严肃地朝他点了点头,像在举行某种疯狂的欢迎仪式。一丝露齿微笑从威尔基脸上闪过,他慢慢地精心地煞费苦心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又埋头忙他的活儿了,好像在用不停的亲吻让玛丽娜闭上眼睛,直到弗雷德丽卡绕过那扇门出去。
弗雷德丽卡沿着长长的画廊,时而在月光中,时而在黑暗中,快步行走着,然后在伊丽莎白戴着丰饶角的了无新意又刻板僵硬的画像下面站了片刻。她挽了下肩膀上浴巾的结,被扯得像《多福之国》上方的苏格兰,然后马马虎虎地向这位蹲坐的人像鞠了一躬。她自己没有劈刀,没有丰饶角,没有金色的水果。她也最好脱掉这件托加袍。她继续向楼下走去,走进那几间大厨房,拿自己在果园那场戏里用过的纸衬裙的外层给自己穿上衣服,又穿上一件被撕破的平纹布上衣,那是一个群众演员穿的。她又在这件衣服上裹了件绿色毛料斗篷。她考虑穿着这身装束光脚走回里思布莱斯福德,然后又决定不能这样。她走出楼来到花园。
她从平台绕过去时向上望了望仆人住的阁楼间的窗户。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亚历山大在……她应该跟克罗待在一起。如果她允许克罗继续下去,她就应该采取明确的步骤,在不管她玩的什么游戏中,本该采取一个目标明确的行动。但她害怕克罗。她开始奔跑起来。
最后她在那个有喷泉的小冬园停下来。那个美人鱼仍然诡异地微笑着,尽管没有水从她的指尖或者大腿上流下来。弗雷德丽卡盘腿坐在草地上,很像《多福之国》画像的坐姿,她同时打量着铁灰色的篱笆、月亮和水。起先她毫无目标地朝四周看了足有十分钟,然后这件事自动变成某种假惺惺的夜间值守,但就其从容刻意这一点来看却显得很真实,这样持续了好长时间。黎明来了,透过高沼地篱笆边沿的缺口,可以看得见晨曦,那里早些时候夜色还没法让人区分出周围的盆地。露台上有人打出吃早饭的锣声。高沼地上,一只羊发出一声细细的单调的咩咩声。弗雷德丽卡站起来,定定地站了会儿,然后往回走。
已经给那些有条件吃的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集体早餐:奶油鱼蛋饭、香肠、烤面包、大罐咖啡和茶。克罗坐在大堂桌子的上首,主持着早餐,亲切和气,衣冠楚楚,玛丽娜·叶奥在他旁边。弗雷德丽卡没有就座,克罗对她视而不见,她看着亚历山大和珍妮朝平台走去,两个人各扶着托马斯婴儿车的一侧。她想起威尔基说过的话,然后热情地向他们扑过去,帮着推着骨骼般的轮子驶过砂石地。
“你们正好期待有人帮忙吗?你们要回里思布莱斯福德吗?我可以搭个顺风车吗?”
失眠和孤独让弗雷德丽卡显得清朗又生气勃勃。他们却因为焦虑而浑浊浮肿。亚历山大百依百顺地看着珍妮说,他完全不知道。珍妮欢快地说,当然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把支杆收起的时候,他可以集中精力捉稳自己那头。弗雷德丽卡仔细打量着亚历山大,像在寻找欢喜的标志。他的嘴角向下耷拉着,有种异样的松弛,但她并不打算把这个认作欢喜。
威尔基圆滚滚、油光光,浑身还散发着新鲜的肥皂味儿,拿着几盘香肠和几碟奶油鱼蛋饭过来了。他朝弗雷德丽卡眨巴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没穿鞋子?”
“我放错地方了。”
“我也许可以替你把它们找回来。”
“不用。”她说,带着股毫无必要的暴躁劲儿,注意到他们睡眼惺忪的目光忽闪着,很好奇。
亚历山大开车走了,弗雷德丽卡定定地坐在后面。
“我要放下你了,”到里思布莱斯福德的郊外,亚历山大说,“然后再送帕里太太和托马斯。”
“从另一条道绕一下更方便,我还可以帮忙把托马斯卸下来。”
“我们不需要帮助。”
“我还落下了手提包。我的钥匙在里面。这个时间点我要不按门铃就进不了屋。我会被杀了的。如果你允许我闲荡会儿,就帮我个忙。”
“一夜之间你好像把一切都丢了。”
“是。”弗雷德丽卡干脆地说。
珍妮讥讽地说她认为如果她和托马斯能够在弗雷德丽卡之前被处理掉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亚历山大被这个建议背后不断改变的动机困惑得虚弱无力。这些动机的范围很广,从蒙骗杰弗里进入圈套以为弗雷德丽卡是这个团伙必不可少的成员,到对自己好色的弱点(尽管珍妮曾经表示过对这些弱点的体贴理解)的愤怒,再到嫉妒和赌气,认为他没有强大的决心从一开始就摆脱弗雷德丽卡。他又做了个虚弱的抗议,然后被珍妮进一步滔滔不绝的大声回击压倒。她似乎处在不讲道理的女性报复式豁出去的情绪状态中。结果,倒是奇怪地全身披挂着各种装饰的弗雷德丽卡帮珍妮把托马斯弄上花园小路,开开心心地稳住车轮和多余的海因茨食品罐子。亚历山大知道,他本该设法明确表达对杰弗里可能会发脾气的持续忧虑,并且提供庇护所和意见——当他们需要的时候,而他们很可能会需要。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连自己都对这样的轻松感到羞愧。
弗雷德丽卡回来时,他主动替她打开车的后门。她格外温顺地钻进去,然后说:“你介意把我送到学校再回来吗?或者什么地方都可以,等我把好多事情好好想个明白。我好像遇到了很多麻烦。”
“随你。”亚历山大说,比自己想象的更通情达理,他想,询问或者教导她将是不明智的,尽管他有种想把两者都做的冲动。另外,他不是特别想回自己房间,去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他发动起车子,顺从地开走了。过了会儿,在纸裙子咔擦咔擦的破裂声和窸窣声中,弗雷德丽卡开始爬过来坐到前排。
“下去。”
“为什么?”
“那不安全。我也不想要你。”
“为什么不想?”
弗雷德丽卡来到他身边坐下来,胳膊和腿盘成一团,扭了扭身子,然后坐直了。亚历山大慢慢继续往前开着。又过了会儿,弗雷德丽卡把一只毫不含糊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弗雷德丽卡,这事得终止了。你这样会让我们两个都显得很荒唐。”
“我才不在乎这个。”
“哦,我在乎。”
他停住车。由于他的习惯性意外,现在,他们来到那条通向尼森交通运输处小屋和城堡岗的旧水泥车道的路口上。高高的榆树上传来一阵鸟儿杂乱无章喧嚣般的黎明大合唱。这个可怕的姑娘疯狂地扑到他身上,细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他脖颈后面的头发。亚历山大徒劳地挣扎了好像很长时间,试图摆脱,但她很有劲。他终于设法挣脱了弗雷德丽卡的掌握,把她推回自己的座位,抓住她的双手按在她的膝盖上。他大口喘着气。弗雷德丽卡抓破了他的耳朵,都渗出了血。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想这样,弗雷德丽卡。”
“你确定?”
“我应该知道。”
“好吧,我原以为我比你还想这样。”她说,这好像解释了她毋庸置疑的高超的洞察力。亚历山大看着她:没有梳过的红头发垂了下来,带青影的脸像粉笔般苍白,皱着眉头,烦躁地盯着。她简直就是花园中那位处女的翻版。
“你这一整夜究竟干什么来着?”
“各种各样的事,有美好的,有恶心的,以恶心的为主,我得说。另外,我好像变成身不由己的偷窥者了。我想我也可以说学到了些东西。你干什么了?”
“我应该选择什么都不告诉你。”
“别这样,瞧,现在所有事其实都不重要了。不过,我多么希望自己别丢了衣服。我想,这些纸片可绝不像是区区小事儿,我才不会劳神去做。我的意思是,这是有代价的。我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道德教育,有关偷窃等诸如此类的事。当然还有庸俗小市民丢衣服的事。”
亚历山大很快地大笑了一声,半带着兴奋,有点身不由己,笑她漫不经心不去追究自己并不成功的激情之夜,又对她有关波特家道德教育的准确利用感到有点可乐,很可能完全没有认识到可能的损失要远比衣服大。接着他阴沉地说:“我隐隐约约感觉应该阻止你。我是说,我对你的乖张古怪是有责任的。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不,绝对不是这样。你没有责任,在那个意义上没有责任,当然没有。总之,我不想要它了。我可是负责任的,就是这样。唯一的问题是,我真的爱你。”
“哦,上帝,”亚历山大说,出于某种礼貌的坏习惯,或者现场的必要感,或者临时的真心,或者阴柔的情意,他又补充了句,“我想我也爱你。”
他是个言必行的人。一旦这些话说出来了,言语就会控制他。他带着某种疯狂的恐怖看到,此刻,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看到他已经让这些话成真了。尽管不幸地不敢确定,但也许只有让这些说出来的话不要任其自然,才能让他如此冷静地保持安全,不受那些话的影响。
“这并不是说,”他又痛苦地补充道,加重了刚才的过错,“那会对我们两个有什么好处,或者有什么影响,你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已经斜骑坐在他的膝盖上,把脸贴到他的脸上了。她又是抓,又是拧,又是扭。他朝纸裙的褶缝轻轻打了一下,刹那间看到撕裂的碎纸片飘起来,落在夏日的空气中那个叉开双腿的家伙上。他的肉体毫无疑问不是没有反应。她甚至比最初的珍妮还没有可能。
“别闹了,你这个让人受不了的小家伙,安静点。我不会引诱小孩的。”
“我不是小孩。我不需要引诱。”
“对我来说,你就是小孩,而且你还是个处女。”
亚历山大忧郁文静的长脸很近地冲她说着话,这张脸真的出现时,比她曾经想象的还要近。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弗雷德丽卡欢叫着说,突如其来显得非常大胆。毕竟,她想,回想起埃德的手指和克罗的牙齿,那纯属意外,从技术上而言,她仍然完好如初。
亚历山大感觉世界在周围移动着。“你不是?”他问道,“哦,天哪。”他又说了句。接着,他亲了下她,带着几许愤怒,并非存心地撕开她的纸裙子。倒是弗雷德丽卡反而躲开了,用与其说盛气凌人的挑战姿态,还不如说他害怕的令人厌烦的虔诚盯着他。她在长大,已经长大了,很快。亚历山大对她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破处感到有些好奇。
“在我那个时代,”亚历山大说,“我们,特别是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要纯洁得多。否则会没有多少机会。”
“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弗雷德丽卡反驳说,然后又补充了句,像那位老头子开导亨利·詹姆斯说的那样,拐弯抹角跟规避并不完全一致,至少就温莎的那条主大街而言,“你在其中。”他们默默地一起听着鸟儿喧闹的胡言乱语。
“我没法再应对更多麻烦了。你非常聪明,肯定已经注意到,我现在好像麻烦缠身。”
“这个我都想过。我已经想好了,这跟我毫无关系。我肯定不是个麻烦。我只想要你看我,对待我,像对待某人那样。”
“我会那样做。可我认为,你想要的可不光是这个。”
“这个我勉强接受,只是暂时。”
亚历山大又向她发起了一次进攻,把她弄得凌乱不堪。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想要什么。他想,他要把这个问题留给她来决定。当弗雷德丽卡突然挪开身子,酣然睡着时,亚历山大隐隐约约有些既开心又害怕,她的头发无邪地散落在他的大腿上。亚历山大抱住她,望着那些树和尼森小木屋,其间,鸟儿唱啊唱个不停。他想到之前当这片声音上上下下,操纵着简单、吵闹的音阶时他对这种不可侵犯的声音的种种沉思,想来有些后悔。
“该死,”他说,“哦,该死。”他拉住弗雷德丽卡瘦瘦的肩膀想阻止她从自己身上滑脱,“哦,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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