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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关于梦的解析

        在之前的生活中,斯蒂芬妮做过那么三四次既阴沉又明亮的梦,跟别的梦、幻觉,以及具有警示意味、迷人的哑谜不同。最近的这个梦既令人着迷又冒犯无礼,好像是针对她的。

        她沿着一道长长的白色海滩行走。大海在遥远的外面,缓缓的海浪在远远的沙地上默默地翻滚。她感到既不热也不冷,而是寒栗。她意识到自己不想去她待的地方。

        她慢慢地走着。她被各种东西的惰性阻挠着,好像这个世界已经被消耗殆尽。各种东西好像都褪色了,尽管有些东西还保留着原有颜色消失后的痕迹,就像一张过度曝光的底片。沙子是透明的银灰色,蒙着一层黄色的污迹薄膜。那些珍珠色的悬崖,好多地方污迹斑斑,带着种幽灵般的肉色。苍白的天空呈现出奶油般的条纹,像厚纸上的折痕。水是牛奶色的,遥远的岩石白白的,像搁浅的干枯了的海的骨架。

        那匹沉默的马和骑手从悬崖那边过来,他们带来的气流裹着自己,这气流扰动着裹住自己的重重保护层。这匹马,披着飘扬的扇贝形的马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白色头巾下,长长地伸着柔软的白色嘴鼻。它的耳朵往后贴着,嘴里冒着泡沫,看不见围裹物下面的眼睛。骑手茧一般被紧紧裹在金黄色和白色的面纱中,在她后面拍打着、抽打着,把她的拳头收束在胸前,跟扇贝形的缰绳的圈环和某个看不清楚的裹着的东西放在一起。那张脸仍然裹在飘动的布中,白若骨头。

        她看着他们迅速朝海水方向疾驰而去,一直向前奔去,很吃力。海滩现在几乎没有空气,他们开始有些烦躁。她得在岩石里面或者下面寻找什么东西。她很自信一旦到达那里,她会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后来自信逐渐消失,她知道自己高估了自己。她的脑袋空空荡荡。

        身后,那匹小马沿着海边疲惫地慢腾腾地返回来,大海曾经汹涌而上,迅速又闪闪发亮,现在低落下去,剧烈地摇晃着。小马走到她跟前。

        她伸出一只手,抓住缰绳,触摸到热乎乎的肉体,那柔软的长着微微绒毛的马唇、发皱的鼻子,她像被惊了下,放开了。小家伙站住不动,耷拉着脑袋。它毕竟没有那么狂野和欢快——很沉,像枪管,蹄腿上长满毛发。骑手陷在马鞍中。她感觉到了重大的责任,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再次动起来。她被那种古老、原始的感觉紧紧抓住,好像置身于一个故事中,既没有欲望分享,也不想看完。

        她看着骑手胸脯上那些布做的结头和手指,询问继续走是不是并非最好的选择。骑手躬着身子,不说话,却流露出惊慌。那个主要的讲故事者跟她交流,说骨灰瓮必须埋了,还说世界快要被淹没。听到这里,她朝小马坚硬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它开始向前冲去,快跑着蹚进水里。

        她往后看了看,看到高昂的闪烁的海水,如此迅速地汇聚在海湾,朝她涌来。

        她开始奔跑,不知道去哪里,迅速奔流的海水平稳地在她后面追着。

        在那些梦里,如果追的东西赶上了被追的,这个故事绝对会在别的某个地方,以别的方式开始,不会醒来。

        她用湿漉漉的双手在那些岩石附近的悬崖下面胡抓乱摸,轻声地哭泣着,现在极度燥热,她弄出一个小洞,底端是滑溜溜的闪闪发亮的液体,里面,它的内壁已经永久地塌陷、脱落。她往里掘了个手臂那么深的隧道,直到触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管的嘴口,她看到洞中幽暗、光滑的表面冒出一圈白沫。她蹲坐着,研究着自己的作品。这不是骨灰瓮,而是污水管道,应该被掩埋起来。瓮不该藏起来,应该让它繁殖。她在不该挖的地方挖着。一切皆错。她会遭到惩罚。

        她在岩石上奔跑起来。不想成为这个故事的组成部分的愿望更加强烈,但她依旧尽责。到处有很多岩石架子,她好像到了一个药店,架上摆着排排粉白色的瓮坛、罐子和花瓶,显然在繁殖什么东西,塞着盖子,封着嘴口,透过囊状海草以及那些滑溜、肿胀,带着尖角的棉蕾不断往上冒,那些尖角被狗鲨和所谓的美人鱼的小钱袋压倒,她接触不到这些容器,全都很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她在一堆海草上坐下来,海草很像柔韧、陈旧、没有被漂白过的亚麻,它那活生生的质地好像编织过,扇叶形的边缘多少让人想起那匹马的饰件。空气中有种牛奶和雾蒙蒙的白色,而且在逐渐暗淡。她已经忘记那只里面装着所有待挽救的东西的瓮,尽管岩石上放满别的封了口的坛子,里面装着谁知道的什么灰烬和软膏。她本该保持不动。她走时留下某种不曾解开的本质的东西。她没法从大片大片咝咝作响的囊状海草上面走回去。洁白的水在往上涌,不断吞吐着,哗啦啦地响着,爬升到骨头般冰冷的岩石上。

        她在恐怖中醒过来,眼泪弄得脸上湿漉漉、滑溜溜的,她感觉膀胱憋胀。

        她从卫生间回来后,发现没法再安然入睡,这也是她能够如此清晰地定住和回忆起那个梦来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这个梦在她的个人经验中,继续进入清醒和理智状态。那时刚刚过了黎明,天空带着淡淡的青灰色。她把被子拉过来裹住肩膀,坐起来,开始琢磨这件事。

        诗作的结尾在虚空中像绳索般卷曲而且盘绕着,像游弋的蛛丝闪亮的末端。那是试图躲藏的死神。柔软的弯弯曲曲的奶油色飞沫的线条。冰凉的田园牧歌。一个正在沉没的世界充满了疾驰的大水。你那沉默的样子诱惑得我们神魂飘荡……在这些现象后面,潜行着高级语言的高级形式,被遗忘的辞藻、神出鬼没的语法骨架,尚嫌不完善、被记住的韵律以及从未听过的旋律,有着连续不断、歌咏般节奏的语句。她本来会哭泣,因为这些东西褪色了,消失了,成为千篇一律的空荡荡的白色。

        这里还牵涉到别的情愫,是对一股脑儿由一个真实、复杂、生气勃勃的记忆构成的东西的十足愤怒。咆哮的风和呼啸的大海,那天在法利镇所遇到的精确的细节和真实的戏剧性场景都出现在这个梦中,她没有刻意用心,这些全被统一、内化、滤干和提纯了。高级艺术,现代主义者拉上岸的引经据典的高级艺术的碎片,那些正在倒塌的文化出产的剩余物、漂流的货品和弃物,就是用它制成的,但她并没有创造它。她曾经呼唤过这位虚弱无力的英语诗歌的幽灵,却不能为它奉献血液让它说出话来。

        这同样是个可怕的弗洛伊德式的玩笑,用简洁生动的画面语言、强加的意义打动人。她细心、挑剔地精选出这些隐喻,好像它们是精神分析发展的一部分。

        比如,对习惯性性交后膀胱炎患者来说,囊状海草是一种令人极其不悦的双关语。

        比如,子宫形墓穴瓮情结简单而言完全是对智力的侮辱,而且被海藻和洞穴这些词予以更严重的强化。在一个真实的梦中,人们可能会暗示、影射、遮掩那些会被理解为某个真实事件、感性对象或者行为动机,迫使人流泪、发狂和恐惧的东西。

        比如,为了找出或者掩埋那只珍贵的瓮,她疯狂地掏挖,为此弄出一个深深的血淋淋的湿湿的洞穴,发现里面有个锈迹斑斑、冒着泡沫、类似男性生殖器的东西。由于在真实的海滩上存在真实的生锈的冒着泡沫的污水管道和真实的血红色陶土,由此产生的联想格外令人恶心。

        她同时被沙地上的那圈白色泡沫和环绕在父亲紧抿着的怒气冲冲的嘴洞周围的白色痕迹间毫不犹豫的联想吓到了,其实她差点成功地忽略了这个联想。

        然后这里还有教诲,好像由某个书卷气十足的精通维吉尔占卜的英国女祭司口述。“那是死神想隐藏”是弥尔顿的句子,谈论的是文学以及文学的失落,谈论的是失明,互相引证自己对那位不忠诚的仆人的可怕故事无动于衷,这个仆人渴望埋葬那份天才而不是发展壮大它。还有希腊古瓮颂里的句子,你仍然是未被蹂躏的贞洁新娘。存在于头脑中没有情感的多情。被埋葬的罐子,宏伟的雪花石膏,光滑的宏伟的雪花石膏。那肯定遥远得难以企及,是从遥远的地方拖出的文字段落。联想把各种不相关的东西收敛成封闭的圆环。白色,苍白,冰冷,瓮坛,马匹,天空,大海。

        那匹马也有好几个前身,其中一个是骑在一匹苍白的马上的死神,是个超然又难以琢磨的化身。还有个不怎么用的驯马这个词,她不能确定,本能上感到恐惧,还有别的非常精确的骑手的文学意象:一位骑手正匆匆赶路要去埋藏一件珍宝。她茫然地等着这个意象,使劲祈求它出现,用了“一个正在浸没的世界充满了疾驰的大水”的短语,用了某种跟她自己做的梦的余影相反的意象,一匹驼背黑马,在一片不见丁点儿白色的黑色沙地上不断移动着,那是威廉·华兹华斯梦想中的单峰骆驼。

        她想起别的各种书面语中的俏皮,出自《基维斯特的秩序理念》《多佛海滩》,以及那些在薄雾中展开的丁尼生式的最后决斗。但是,她知道,这个说教的核心,跟弥尔顿、华兹华斯以及瓮葬有关。她取下自己那本老旧的剑桥版《序曲》。华兹华斯的梦出现在那本题名为《书卷》的不尽如人意的《卷五》的中间位置。在这个梦中,那位骑士,既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堂吉诃德,正在飞越那场大洪水,去埋葬一块石头和一只贝壳,在这场梦中,它们是一首激情四溢的颂歌和欧几里得的原理,即语言和几何。

        斯蒂芬妮读着。有些激情是常见的小说主题,有些尽管肯定也属于激情,但要更加深奥和难以描述。阅读的激情在中间位置的某个地方: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为要描述对《书卷》充满激情的阅读,需要花费比《书卷》本身多得多的篇幅,而且可能是一种虎头蛇尾的行为。它不可能像博尔赫斯笔下的诗人,把各种书卷融进某个文本,尽管它对书籍被大水淹没的恐惧和它要给一个在梦中看到的人物赋予虚构的实质内容的决心可能会给这样的叙述提供某种华兹华斯式的力量。在华兹华斯以及斯蒂芬妮的梦中,那位无明显特征的叙述者理清了这些事件的性质。把一个仔细、认真、有意识的阅读行为作为一场事件来描述并不那么容易。斯蒂芬妮在《书卷》中看到的是一种多余的恐惧,一种对被大水淹没的恐惧,对失去、对黑暗力量的恐惧,至于它究竟是活物还是那位毁灭者的想象,或者在什么地方这两者合而为一,或者如果有可能的话,那位无明显特征的叙述者在什么地方讲了一个可靠的故事,对这些东西的态度模棱两可。她不自然又得体地哭泣了会儿,她觉得自己想到的是,她不该结婚,她因为答应结婚已经失去或者埋葬了一个世界,她应该回剑桥,写一篇论华兹华斯害怕书被淹没的论文。后来她又觉得这太荒唐,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后来,她又想,她是害怕自己的注意力、身体和想象同处一隅,害怕丹尼尔要求她这样,那会给瓮——或者用他们的话说——风景没有安身之地。但是,如果是死神要掩藏它们,那就是,那肯定是,死神要用它们来禁闭自己。她没有答案,所以会做眼下最容易的、已经安排就绪的事,那就是结婚。她又翻到这本书的开始,疯狂地读起来,好像她本人的存在完全有赖于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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