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明之际,道家分为两大派别,即正一派和全真派。
金大定七年,重阳子王嚞收七位弟子创立全真派。三年后,王重阳病逝,其大弟子丹阳子马钰掌教,以山东为中心,广招信徒,势力渐趋壮大。到长春子丘处机掌教之时,全真派已是盛况空前,在秦、晋、冀、鲁、豫、皖都拥有深厚根基。东向海,西向秦,南际淮,北至朔漠,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待到成吉思汗统一蒙古,挥师南下,欲与南宋联合图金。河北、山东等地正处于三方交界,是三家必争的咽喉要地。全真派因在这两省拥有极大势力,有兵家可借之势,便成为三方争相拉拢的对象,蒙、金、宋先后派遣使臣,征召全真教主丘处机。
对于丘处机,后人争议太多,多诟病他背弃汉民族而投靠蒙古人。但就当时形势来讲,他确实是全真派史上不世出的领袖人物。他审时度势,认为金朝必定灭亡,南宋孱弱也不可免,唯有蒙古方兴未艾,必定夺得天下。于是他却金使,谢宋聘,唯赴成吉思汗之召。
丘处机带弟子西行觐见成吉思汗,受到大汗极高礼遇,赐以虎符、玺书,命掌天下道教,并免除所有全真道士的差役赋税。后来,蒙古军队饮马长江,征服金宋,建立元朝,全真派成为他们收揽人心、安抚民众的得力助手。蒙古人马上得天下,但也明白治理汉地必须使用汉法,当时蒙古汗廷并无汉族士人佐政,全真道士便成了他们的汉学师父。元朝一代,全真派由下层进入上层,全真宫观、弟子遍布天下,声焰隆盛,鼓动海岳。
但凡事没有恒久,到了太祖起兵反元,鉴于全真派与元朝关系,太祖接受刘基建议,转而拉拢在江南颇有势力的正一派。第四十二代正一天师张正常也是慧眼独具,表示愿遵太祖调遣。后太祖即位南京,建立大明,张正常入贺进京,太祖赐其“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命其领道教事。
从此,在大明朝廷的极力抬高和反手压制下,正一派日益兴盛,而全真派逐渐衰落,经过多年,天下全真宫观几乎被正一派占尽,连北京白云观这等全真大观也都落入正一之手。
全真道士因受排斥打击,逐渐转入地下活动。没骨气的全真道士为了生存,通权达变,转投正一门下;有点操守的就隐居起来,继续修行;有极少数则坚决抗争,均被朝廷褫夺度牒,甚至被充作丐户,受尽羞辱磨难。
张松溪是浙江宁波府人士,从小父母双亡,全真道人孙十三见他灵根非同寻常,便将其收为义子,从此入了全真门下。全真不兴,张松溪从小跟师父流离失所、受尽磨难,但孙十三对他视若己出,倍加呵护,张松溪的童年还算多有欢乐,于是养成了他豁达乐观之天性。孙十三倾其所学全部传于张松溪,他本人虽资质平庸,但他有个了不起的师祖——张三丰,所以张松溪所习乃是全真正宗,加之他灵根异秉,修为很快超越师父。
随着张松溪的功力日渐增长,孙十三由喜转忧,他知全真派身份特殊,生怕徒儿树大招风,反丢了自己性命。于是临死前立下遗嘱,命张松溪隐名埋姓,寻一落脚之地,平平安安地过此一生,非到万不得已,不得显露功夫法术。
张松溪安葬师父之后,便严遵师嘱,混迹市井,做些小买卖谋生。后来因为变故,他辗转来到南京城,结识好友魏良辅,在他的资助下开了一爿肉铺,聊以度日。
近日南京城连出怪事,魏良辅屡次受邀参与验尸,都不得要领,官府无法,只能草草结案。魏良辅隐隐觉得此事绝非寻常,怀疑是术士做法。他虽剑术了得,但对于法术却一窍不通,逼不得已,只好请张松溪出山,一道来探个究竟。
知道张松溪名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知他出自全真派的更是凤毛麟角,袁忠微居然一下就点出他的师承,着实让张松溪吃惊不小。而提到全真一派在大明王朝的遭遇,想起从小的境遇以及师父贫病交加而死的惨景,他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袁忠微见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外人均道我是秦中神相,好不风光,其实老夫还有一个身份不为人知。张松溪,我与你是同乡,生在宁波城西的子巷。”
张松溪一听,心中大震,道:“你?你难道是丐户出身?”
这丐户由来已久。
南宋初,金兵大举南侵,宋将焦光瓒率部不战而降。金兵既退,焦部为时人所不齿,被朝廷贬为贱民。贱民多分布在宁波、绍兴一带,地位低于寻常平民,遭人蔑视,生活悲苦。
待太祖大定天下,建立大明,为更好地控制役使民众,把所有著籍官府的人户,编制成军、民、匠、灶等户,承当各色不同的差役。
这些贱民经历了宋、元两朝之苦,本以为到了大明,算是守得云开天现。谁知太祖对他们并无好感,认为其祖上都是叛汉之徒,于是编其为“丐户”。后来,成祖靖难,将反抗他而忠于建文皇帝的人,也贬为丐户,令他们世代为奴为仆。
丐户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见到任何普通平民都得敬称“老爷”“太太”“少爷”,而良民中即使是三岁小儿也可以对一个七老八十的丐户直呼其名。丐户不得从事士、农、工、商四民职业,干的都是杂役、说媒、捕蛙、跑腿、敲锣打鼓、抬轿抬棺材、收破烂换糖之类的“贱业”。凡被列为丐户者,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不得与良民通婚姻,只能自相配偶。丐户连衣着都是固定,男人须戴狗头帽,穿横布,不得着长衫,妇女要蓄“老嫚头”,穿黑尼衣,忌用红色,出门无论晴雨,必携带长柄雨伞,倒夹在腋下,这样才能方便大家一眼识别丐户。
平民即使贱至苦力,亦不愿意与堕民为邻,丐只能自行聚居,其住宅也必须比一般平民要檐低三尺。宁波丐户的聚居之地为子巷,那里全是歪斜破损不堪的竹篱茅舍,干净的屋子难得见到。因此在当地,“子巷生的”等同于“狗娘养的”,是句极恶毒的骂人话语。
这袁忠微听到“丐户”二字,仰天叹道:“丐户,丐户!几十年了,好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
张松溪在宁波附近长大,知丐户境遇悲惨,少时曾亲见一名沦为丐户的全真前辈,路遇一群平民,因没有主动打招呼,鞠躬让路,被活活打成重伤。看袁忠微动情,他想起往事,不禁心中一酸。
魏良辅对丐户之事多有耳闻,他又比张松溪精明许多,听袁忠微这么一说,心下生疑道:“一入丐户,永世不得翻身,千秋万代为主家奴仆,不得离开本地,即使稍有资产,亦不能捐资纳官,改变身份。你怎得如此逍遥自在,行走南北,名震天下?”
不说则已,袁忠微听罢,脸色刷的一下变白,面孔变得如石像般僵硬,双唇战栗,微微抖动,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这袁忠微刚才还喊打喊杀,现下竟潸然泪下,倒大出众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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