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一个月未过,信阳便来了名要人。
此人名叫毛朋,乃是都察院的一名监察御史,时任河南巡按。别看这监察御史仅是个正七品的小芝麻官,但他权力极大,拥有着其他官员所没有的特权。
太祖开国,为整饬天下吏治,设立都察院,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其职责为“纠劾百司,提督各道,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这些御史外出,等同于代天子巡狩,所到之处,可随时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大事奏上,小事则可立裁,因此即便那些官至一二品的封疆大吏,也极为惧怕他们。不过为了制衡权力,御史的官阶设得很低,这便是太祖“以小制大,以内制外”的高明之处。
毛朋本人较为清廉正直,在朝廷内外颇有官声,顾铎知他偏爱曲艺,不喜铺张应酬,便跟信阳知州商量,免了接风酒宴等繁文缛节,安排几个当地戏班和民间杂耍,在城中择一空地表演,以招待毛朋。毛朋本就是来信阳体察民情,当然愿意与民同乐,于是欣然点头应允。
当天晚上,县、州、道三衙门大小官员尽数到场,簇拥着毛朋喝酒看戏。几出地方戏唱罢,台上上来两个舞狮子的,一个扮演狮子,另一个则舞起绣球。只听那舞绣球的道:“咦?寻常狮王,金光闪闪,你这孽畜,为何通体雪白?”
那狮子道:“我乃西域白山中的雪狮子也!”
舞绣球的笑道:“奇哉,奇哉!你这雪狮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太阳一晒便会融化,只能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跳跃。”
雪狮子问道:“你说的没有阳光的地方,是山阴县还是江阴县?”
舞绣球的道:“这两处地方,地名虽然叫阴,但却骄阳似火,去不得去不得,而那信阳州,虽然名中有阳,但却是你雪狮子能去的地方。”
雪狮子疑惑道:“为何信阳州反倒没有阳光?”
答曰:“南汝道顾铎,贪赃枉法,原告判成被告,被告判成原告,这信阳不是有天无日的地方吗?”
台下一干官员,闻听此言,皆瞠目结舌,顾铎更是脸色大变,当即命左右差役,将台上两人拿下。待将他们押至面前,抹去脸上油彩,顾铎心中大惊,这二人正是宋士杰和杨春。毛朋知其中必有冤情,命将两人押回道衙,亲自连夜提审。
大堂之上,宋士杰将杨素贞蒙冤一案从头到尾如实说出,另呈上田伦密信,请求彻查相关官员徇私枉法之罪。毛朋把姚廷椿等三人提来一审,即明白宋士杰所言不虚。
毛朋当然不想自己这三位同榜结义兄弟被从严法办,但此案在信阳当地影响甚广,经此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加之这宋士杰熟悉刑律,胆识过人,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假若自己袒护同僚,到时说不定将自己也牵连进去。左思右想,权衡利弊,毛朋决定站在宋士杰一边,反倒能捞得青天美名,誉满天下。
最终,姚廷椿、田氏按律被判处死刑,秋后问斩,杨青终身监禁。杨素贞当堂开释,被霸占家产,尽数返还。同时毛朋还上书弹劾顾铎、田伦、刘题三人。时值嘉靖十四年,内阁首辅张璁跟夏言争斗失败,不得已而致仕。三人原本皆以张璁为大树,现下靠山倒台,毛朋的奏疏很快便得到批复,顾铎等人皆尽削职去官,投监入狱。而这毛朋原与三人同坐一条船,本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就因为此次阴错阳差的弹劾,被得势的夏言一派看中,从此交了好运,如同坐上了顺风大船一般,一升再升。不过此番经历倒也让他悟出一个道理:凡事要刚明峻洁,不避嫌怨,一心奉公,方能得上天之眷顾。无论怎讲,这毛朋此后一生,始终清廉刚正,倒也是治下百姓之福。
毛朋当日审完案子,惊堂木一拍,道:“宋士杰,你可知罪?”
宋士杰道:“小人不知何罪?”
毛朋道:“黎民告官,按律充军,你一状告了三员地方官,岂能无罪!”
宋士杰哈哈大笑道:“民不告官,我宋士杰一生写状纸无数,却从未有一张状子上有过官名。无有状子告不成,大人可见我何时有状子呈上?依我看,是大人英明神武,这些事实,皆是您提审小人的供词,有书记记录为证,所以此案绝非民告官,而是官纠官。”
毛朋此时方知宋士杰舞狮告状的意图,心中佩服他足智多谋,仰天大笑,将宋士杰和杨春无罪释放。一案倒三官之事,从信阳城起传遍大江南北,宋士杰从此成为中华讼师之万世楷模。
因身份隐秘,夸巴永吉不能以真名示人,遂无法与宋士杰、何立字等人结交,但能与这样的英雄把酒畅谈,他便已心满意足。待到微微天明,夸巴永吉起身告辞,踏上了回营之途。
再说郭丹鹤,一路上她从寂真口中,得知许多关于母亲落难的详情,不免又哭泣一番,寂真废了不少口舌,方才勉强安抚。看郭丹鹤情绪渐平,寂真怕又有反复,便说些灵山寺的规矩与她,以转移她的注意,尤其叮嘱她到了寺中,要将自己的行囊和法器藏好,切莫外露孝陵卫法术,以免招人怀疑。
待到寺中,天色已晚,只听山风吹得林涛声声,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围静悄悄的,不知穿过了几层房屋,两人由个角门转入一所院落,寂真手指东头儿的一间陋室,道:“你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我再做安排。”
说罢,转身离去。郭丹鹤听寂真语气陡变,冷冰冰的,全不似刚才路上那般温言柔语,她怔怔地看着寂真的背影,半天没回过味来。其实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寂真恨不得早晚搂在怀中,嘘寒问暖,但此时身在灵山寺,僧尼众多,一言一行便都会被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若对一个途中偶遇,化度而来的陌生叫花子百般呵护,必会令人生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只见这房间之中,陈设草草,还不如郭丹鹤家的仆役所居。寂真为防被人看出破绽,也不敢提前打扫归置,桌椅板凳上,皆浮了一层灰尘。郭丹鹤在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原以为马上会有人来此支应,谁知等了半晌,竟没人来理。
正当她在屋中徘徊,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中年女尼,慢慢腾腾地踅了进来,手托着一个饭盘。郭丹鹤这才想起自己已大半日未沾水米,现下见到饭食,顿感饥肠辘辘。但她上前一看,不禁失望之极,饭盘中,一盆糙米饭,一大碗清煮苋菜,此外一叠咸黄豆,便无别物。那女尼依次将碗筷放下,摆列停当,看看郭丹鹤,一言不发,欲转身走掉。郭丹鹤忙喊道:“这位师父且留步,可否顺道将这屋子打拂干净?”
那女尼面无表情,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口中呀呀有声,原来她又聋又哑。
郭丹鹤不免有些丧气,但腹中止不住地怪叫起来,没奈何,赶紧给自己冈尖竖流地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菜吃了起来。这苋菜用水煮得稀烂,油星全无,味道可想而知,再尝那黄豆,不知腌了多久,齁咸齁咸,怕是老鼠吃上一颗,也立马会变了蝙蝠。
郭丹鹤有生以来,哪吃过这种东西,不禁又想起家中的种种好处来,念及爹娘,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在碗中。突然她心念一动:
“我真是蠢笨!为何不回去找爹爹和舅舅,他们都是颇有本事的人,不怕救不出娘亲!”
郭丹鹤说干就干,从床下摸出方才藏匿起来的包袱负在身上,右手提起灭灵锏,悄悄推开房门,幸亏大概记得来时路径,不曾迷失方向。
正奔跑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怪啸,只觉头顶上似有一阵清风吹过,四周景物同时摇闪了几下,郭丹鹤的眼光,忽然缭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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