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夜,月朗星稀。
衢州府,马金镇。
隆昌药铺的老板张济正准备睡下,突然听到窗外有怪音一响,转瞬即逝。这声音似吱吱鼠声,普通人很难察觉,即使听到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这怪音对于张老板来说,却好似炸雷一般震撼。张济忙披衣起床,绕过熟睡的妻儿,出了卧房门。一到院子,张济便看见窗下立着一个年轻后生,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张济并不理会他,径直向柴房走去。那后生也不作任何反应。
借着窗外月光,张济看到柴房一角,有一个娃娃脸的胖男人在冲他傻笑。张济心里一喜,脸上却装作愤怒的样子,说:“老幺,你小子!快把院里那精怪收了,别惊着你嫂子。”
娃娃脸男人收起笑容,口中竹哨轻吹,只见院子里的年轻后生突然弯腰弓背,然后跪倒在地,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娃娃脸男人突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张济:“沈师兄,想死小弟了!”
抬头再看,张济的脸上已布满泪水。
张济就是当年的沈天佐。按刘基吩咐,他带着一家人秘密离开南京,找到这个小镇,开了家小药铺,过上了隐名埋姓的生活。转眼八个春秋,因为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从不敢联系自己的同门。刘基的死让他痛苦万分,也更增添了他对未来的恐惧。
娃娃脸男人叫杨泰亨,是刘基最小的一个徒弟。刘基的徒弟中有些是带艺投师,身负祖传绝学,自杀身死的郭岳就是其中一个,杨泰亨也是一个。
杨泰亨擅长精怪术。
按照精怪术的说法,无论是器物还是动物,如果在世长久,加之修炼得法,便可成精成怪,具有变化、怪力、敏捷等超越常人的能力。有些几百年的老精还可以幻化人形,但并不像古时《志怪笔记》里描写的那样——跟常人一模一样。老精变人,不能说话,没有意识,仍同动物、器物无甚区别,只是外表的障眼法而已。精怪不可能自行修炼而成,它们都是由掌握精怪术的高人,挑选出“璞物”——也就是先天条件好的器物牲畜,之后精心修炼而成。高人炼成精怪后,驱使其为术士服务。若为善人驱使,便会造福人类,但若为恶人驱使,则会酿成大祸。
精怪不易得,更不易炼,往往需要百年工夫。但人寿短暂,一个精怪术高手,穷其一生还不一定能炼成一两个精怪。可是一个家族就不一样了。起一代人,同时修炼多个精怪,代代相传。杨家精怪术就是世代相传,杨泰亨是在世传人。到他这一代,手中精怪,分门别类,已经是颇为丰富了。但这种功夫毕竟属于逆天之术,违背了事物的本来面目,所以杨家人丁不怎么兴旺,到杨泰亨太爷爷这一辈就已经是一脉单传了。还好杨家从不为祸人间,善事做尽,广积阴德,香火总算还一直延续着。
刘基遣散大伙儿之后,杨泰亨并没跑远,而是在南京的一处地方躲藏了起来,并广布眼线,为师兄弟通风报信。最近,他通过宫中内线得到确切消息,证实刘基并不是病死,而是为胡惟庸所害,便起了为刘基复仇的念头,但事关重大,他拿不定主意,便冒险来找沈天佐商量。师兄弟中,他和沈天佐关系最铁。多年没有联系,他只知道沈天佐隐藏在这一带,但不知确切位置,便在镇上住下,夜里悄悄差使鼠精寻找沈天佐的下落。老鼠的嗅觉比狗强过十倍,鼠精识得沈天佐气味,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行踪。这次来找沈天佐,杨泰亨还是相当谨慎的——先派鼠精化作人形,在院中引人,自己则躲在柴房里,相机而行。没想到沈天佐一眼便能识破,还真是风范不失当年。
杨泰亨把胡惟庸谋害刘基的来龙去脉讲给沈天佐听。沈天佐知道这个幺弟虽然年龄最小、性格最活,做事却是稳扎稳打,加之又有宫中内线,消息绝对错不了。听了杨泰亨的讲述,沈天佐也是恨得牙痒痒,压低的嗓音也遮掩不住一腔怒火。
“奶奶的,师父死得这么惨,不杀胡贼,誓不为人!”
说罢,一巴掌拍在柴房后墙上,震得墙皮、灰尘扑扑落地。
杨泰亨赶紧止住沈天佐,道:“师兄,嘘,小心!别惊动邻里。我已想好了:我偷进皇城,操鼠精潜入胡贼的卧房,趁老儿熟睡,咬断他的喉头!操持精怪,需要用竹哨引导,我必须潜入丞相府,凶险异常。我来找你,一则听听你的意思,二则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求师兄顾我一家老小。”
沈天佐听了杨泰亨的话,沉默了下来。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重重地搭在杨泰亨的肩上,说:“兄弟,杀身成仁,你我都万死不辞。但单单干掉胡贼一人,又死得不知不觉,真是便宜了他,难慰师父在天之灵。我有一个办法,让他身败名裂。”
俩人在沈家柴火堆里,一直谈到了鸡叫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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