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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有多远

        你在北京的胡同里住过吧?你曾经是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孩子吧?胡同里那群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吧?

        我在北京的胡同里住过,我曾经是北京胡同里的一个孩子。胡同里那群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我一直记着。我常常觉得,要是没了她们,胡同还能叫胡同么?北京还能叫北京么?我这么说话会惹你不高兴——什么什么?你准说。是啊,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从前,她不再那么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随和了。她学会了拥抱,热热闹闹、亦真亦假的拥抱,她怀里生活着多少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里那些带点咬舌音的、嘎嘣利落脆的贫北京话也早就不受待见了——从前的那些女孩子,她们就是说着这样的一口贫北京话出没在胡同里的。她们头发干净,衣着简朴(却不寒酸),神情大方,心眼儿不多,叫人觉得随时都可能受骗。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来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见少女,总会认定她们全是从前胡同里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树叶,胡同便是这树叶上蜿蜒密布的叶脉。要是你在阳光下观察这树叶,会发现它是那么晶莹透亮,因为那些女孩子就在叶脉里穿行,她们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为北京城输送着她们,她们使北京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庞润泽,充满着温暖而可靠的肉感。她们也使我永远地成为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即使再过一百年。

        当我离开北京,长大成人,在B城安居乐业之后,每年都有一些机会回到北京。我在这座城市里拜访一些给孩子写书的作家,为我的儿童出版社搜寻一些有趣的书稿,也和我的亲人们约会,其中与我见面最多的是我的表妹白大省(音xǐnɡ)。白大省经常告诉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让我帮她拿主意,最后又总是推翻我的主意。她在有些方面显得不可救药,可我们还是经常见面,谁让我是她表姐呢。

        现在,这个六月的下午,我坐在出租车上,窗外是迷蒙的小雨。我和白大省约好在王府井的“世都”百货公司见面,那儿离她的凯伦饭店不远。她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四星级的凯伦,在那儿当过工会干事,后来又到销售部做经理。有一回我对她说,你不错呀刚到销售部就当领导。她叹了口气说哪儿呀,我们销售部所有的人都是经理,销售部主任才是领导呢,主任。我明白了,不过这种头衔印在名片上还是挺唬人的:白大省,凯伦饭店销售部经理。

        出租车行至灯市西口就走不动了,前方堵车呢。我想我不如就在这儿下来吧,“世都”已经不远。我下了车,雨大了,我发现我正站在一个胡同口,在我的脚下有两级青石台阶;顺着台阶向上看,上方是一个老旧的灰瓦屋檐。屋檐下边原是有门的,现在门已被青砖砌死,就像一个人冲你背过了脸。我迈上台阶站在屋檐下,避雨似的。也许避雨并不重要,我只是愿意在这儿站会儿。踩在这样的台阶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我回到了北京,就是脚下这两级边缘破损的青石台阶,就是身后这朝我背过脸去的陌生的门口,就是头上这老旧却并不拮据的屋檐使我认出了北京,站稳了北京,并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世都”“天伦王朝”“新东安市场”“老福爷”“雷蒙”……它们谁也不能让我知道我就在北京,它们谁也不如这隐匿在胡同口的两级旧台阶能勾引出我如此细碎、明晰的记忆——比如对凉的感觉。

        从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夏日的午后,我和我的表妹白大省经常奉我们姥姥的吩咐,拎着保温瓶去胡同南口的小铺买冰镇汽水。我们的胡同叫驸马胡同,胡同北口有一个副食店,店内卖糕点罐头、油盐酱醋、生熟肉豆制品、牛羊肉鲜带鱼。店门外卖蔬菜,蔬菜被售货员摆在淡黄色竹板拼成的货架上,夜里菜们也那么摆着不怕被人偷去。干吗要偷呢?难道有人急着在夜里吃菜么?需要菜,天一亮副食店开了门,你买就是了。胡同南口就有我说的那个小铺。如果去北口副食店,我们一律简称“北口”;要是去南口小铺,我们一律简称“南口”。

        “南口”其实是一个小酒馆,台阶高高的,有四五级吧,让我常常觉得,如果你需要登这么多层台阶去买东西,你买的东西定是珍贵的。“南口”不卖油盐酱醋,它卖酒、小肚、花生米和猪头肉,夏天也兼卖雪糕、冰棍和汽水。店内设着两张小圆桌,铺着硬挺的、脆得像干粉皮一样的塑料台布的桌旁,永远坐着一两位就着花生米或小肚喝酒的老头。我觉得我喜欢小肚这种肉食就是从“南口”开始的。你知道小肚什么时候最香吗?就是售货员将它摆上案板,操刀将它破开切成薄片的那一瞬间。快刀和小肚的摩擦使它的清香“噗”地迸射出来,将整间酒馆弥漫。那时我站在柜台前深深吸着气,我坚信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一种肉。直到售货员问我们要买什么时,我才回过神儿来。“给我们拿汽水!”这是当年北京孩子买东西的开场白,不说“我要买什么”,而说“给我们拿……”“给我们拿汽水!”“冰镇的还是不冰镇的?”“给我们拿冰镇的,冰镇杨梅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块儿说,并递上我们的保温瓶。我已从小肚的香气中回过神儿来了,此时此刻和小肚的香气相比,我显然更渴望冰凉甘甜的杨梅汽水。在切小肚的柜台旁边有一只白色冰柜,一只盛着真冰的柜。当售货员掀开冰柜盖子的一刹那,我们及时地奔到了冰柜跟前。嗬,团团白雾样的冷气冒出来,犹如小拳头一般打在我们的脸上痛快无比,冰柜里有大块大块的白冰,一瓶瓶红色杨梅汽水就东倒西歪地埋在冰堆里。售货员把保温瓶灌满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出小酒馆,一走下酒馆的台阶——那几级青石台阶,就迫不及待地拧开保温瓶的盖子。通常是我先喝第一口,虽然我是白大省的表姐。以后你会发现,白大省这个人几乎在谦让所有的人,不论是她的长辈还是她的表姐。这样,我毫不客气地先喝了第一口,那冰镇的杨梅汽水,我完全不记得是怎样流入我的口中在我的舌面上滚过再滑入我的食道进入我的胃,我只记得冰镇汽水使我的头皮骤然发紧,一万支钢针在猛刺我的太阳穴,我的下眼眶给冻得一阵阵发热,生疼生疼。啊,这就是凉,这就叫冰镇。没有冰箱的时代人们知道什么是冰凉,冰箱来了,冰凉就失踪了。冰箱从来就没有制造出过刻骨的、针扎般的冰凉给我们。白大省紧接着也猛喝一大口,我看见她打了一个冷战,她的胖乎乎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有点喘不过气似的对我说,她好像撒了一点尿出来!我哈哈笑着从白大省手中夺过保温瓶又喝了一大口,一万支钢针又刺向我的太阳穴,我的眼眶生疼生疼,人就顿时精神起来。我冲白大省一歪头,她跟着我在僻静的胡同里一溜小跑。我们的脚步惊醒了屋顶上的一只黄猫,是九号院的女猫妞妞,常蹿到房顶去找我们家的男猫小熊的。我们在地上跑着,妞妞在房顶上追着我们跑。妞妞呀,你喝过冰镇汽水么?哼,一辈子你也喝不着。我们跑着,转眼就进了家门。啊,这就是凉,这就叫冰镇。

        白大省从来也没有抱怨过在路上我比她喝汽水喝得多,为什么我从来也不知道让着她呢?还记得有一次为了看电影《西哈努克访问中国》,我和白大省都要洗头,水烧开了,我抢先洗,用蛋黄洗发膏。那是一种从颜色到形状都和蛋黄一样的洗发膏,八分钱一袋,有一股柠檬香味。我占住洗脸盆,没完没了地又冲又洗,到白大省洗时,电影都快开演了。姥姥催她,洗好头发的我也煞有介事地催她,好像她的洗头原本就是一个无理的举动。结果她来不及冲净头发就和我们一道看电影去了。我走在她后边,清楚地看到她后脑勺的一绺头发上,还挂着一块黄豆大的蛋黄洗发膏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一路晃着头,想让风快点把头发弄干。我心里知道白大省后脑勺上的洗发膏是我的错误,二十多年过去,我总觉得那块蛋黄洗发膏一直在她后脑勺上沾着。我很想把这件往事告诉她,但白大省是这样一种人:她会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件事你有什么可对她不起的,她会扫你要道歉的兴。所以你还是闭嘴吧,让白大省还是白大省。

        我就这样站在灯市西口的一条胡同里,站在一个废弃的屋檐下想着冰镇汽水和蛋黄洗发膏,直到雨渐渐停了,我也该就此打住,到“世都”去。

        我在“世都”二楼的咖啡厅等待白大省。我喜欢“世都”的咖啡厅。临窗的咖啡座,通透的落地玻璃使你仿佛飘浮在空中,使你生出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种虚假的优越感。你似乎视野开阔,可以扬起下颏看远处夕阳照耀下的玻璃幕墙和花岗岩组合的超现实主义般的建筑,也可以压着眼皮看窗外那些出入“世都”的人流在脚下静静地淌。我的表妹白大省早晚也会出现在这样的人流里。

        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早,我有足够的时间在这儿稳坐。喝完咖啡我还可以去二楼女装区和四楼的家庭用品部转转,我尤其喜欢各种尺寸和不同花色的毛巾、浴巾,一旦站在这些物质跟前,便常有不能自拔之感。我要了一份“西班牙大碗”,这厚墩墩的大陶瓷杯一端起来就显得比“卡普契诺”之类更过瘾。我喝着“西班牙大碗”,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身边过往的逛“世都”的人,想起白大省告诉过我,她看什么东西都喜欢看侧面,比如一座楼,比如一辆汽车、一双鞋、一只闹钟,当然也包括人,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白大省的这个习惯有点让我心里发笑,因为这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其实她有什么与众不同呢,她最大的与众不同就是永远空怀着一腔过时的热情,迷恋她喜欢的男性,却总是失恋。从小她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乖孩子,脾气随和得要死。用九号院赵奶奶的话说,这孩子仁义着呐。

        

        白大省在七十年代初期,当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胡同里的老人评价为“仁义”。在七十年代初期,这其实是一个陌生的、有点可疑的词,一个陈腐的、散发着被雨水洇黄的顶棚和老樟木箱子气息的词,一个不宜公开传播的词,一个激发不起我太多兴奋和感受力的词,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词汇给我的印象深刻。有一次我们去赵奶奶家串门,我读了她的孙女、一个沉默寡言的初中生的日记。当时她的日记就放在一个黑漆弓腿茶几上,仿佛欢迎人看似的。她在日记中有这样几句话:“虽然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我的革命意志不能消沉……”是的,就是那“消沉”二字震撼了我,在我还根本不懂消沉是什么意思时,我就断定这是一个奇妙不凡的词,没有相当的学问,又怎能把这样的词运用在自己的日记里呢。我是如此珍视这个我并不理解的词,珍视到不敢去问大人它的含义。我要将它深埋在心,让时光帮助我靠近它明白它。白大省仁义,就让她仁义去吧。

        白大省也确实是仁义的。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曾经把昏倒在公厕里的赵奶奶背回过家(确切地说,应该是搀扶)。小学二年级,她就担负起每日给姥姥倒便盆的责任了。我们的姥姥不能用公厕的蹲坑,她每天坐在屋里出恭。我们的父母当时也都不在北京,那几年我们与姥姥相依为命。白大省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中国很多城市都在放映一部名叫《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这部电影使每一座电影院都在抽泣。我和白大省看《卖花姑娘》时也哭了,只是我不如她哭得那么专注。因为我前排的一个大人一边哭,一边痛苦地用自己的脊梁猛打椅子背,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弄出的响动很大,可是没有人抱怨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哭。我左边那个大人,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任凭泪水哗哗地洗着脸,一条清鼻涕拖了一尺长他也不擦。我的右边就是白大省,她好像让哭给呛着了,一个劲儿打嗝儿。就是从看《卖花姑娘》开始,我才发现我的表妹有这么一个爱打嗝儿的毛病。单听她打嗝儿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儿。特别是当她在冬天吃了被我们称为“心里美”的水萝卜之后,她打的那些嗝儿呀,粗声大气的,又臭又畅快。“老爷们儿”这个比喻使我感到难过,因为白大省不是一个老爷们儿,她也不游手好闲。可是,就在《卖花姑娘》放映之后,白大省的同学开始管她叫“白地主”了,只因为她姓白,和《卖花姑娘》里那个凶狠的地主一个姓。有时候一些男生在胡同里看见白大省,会故意大声地说:“白地主过来喽,白地主过来喽!”

        这绰号让白大省十分自卑,这自卑几乎将她的精神压垮。胡同里经常游走着一些灰色的大人,那是一些被管制的“四类分子”。他们擦着墙根扫街,哈着腰扫厕所。自从看过《卖花姑娘》,白大省每次在胡同里碰见这些人,都故意昂头挺胸地走过,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我不是白地主,我和他们不一样!她还老是问我:哎,除了和白地主一个姓,你说我还有哪儿像地主啊?白大省哪儿也不像地主,不过她也从未被人比喻成出色的人物,比如《卖花姑娘》里的花妮,那个善良美丽的少女。我相信电影《卖花姑娘》曾使许多年轻的女观众产生幻想,幻想着自己与花妮相像。这里有对善良、正义的追求,也有使自己成为美女的渴望。当我看完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之后,我曾幻想我和影片中那个宁死不屈的女游击队员米拉长得一样,我唯一的根据是米拉被捕时身穿一件小格子衬衣,而我也有一件蓝白小格衬衣。我幻想着我就是米拉,并渴望我的同学里有人站出来说我长得像米拉。在那些日子里我天天穿那件小方格衬衣,矫揉造作地陶醉着自己。我还记住了那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纳粹军官审问米拉的女领导、那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游击队长时,递给她一杯水,她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我觉得这真是一句了不起的台词,那么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我开始对着镜子学习冷笑,并经常引逗白大省与我配合。我让她给我倒一杯水来,当她把水杯端到我眼前时,我就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白大省吃吃地笑着,评论说“特像特像”。她欣赏我的表演,一点儿也没有因无意之中她变成了“法西斯”就生我的气,虽然那时她头上还顶着“白地主”的“恶名”。她对我几乎有一种天然生成的服从感,即使在我把她当成“法西斯”的时刻她也不跟我翻脸。“法西斯”和“白地主”应当是相差不远的,可是白大省不恼我。为此我常做些暗想:因为她被男生称作了“白地主”,日久天长她简直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地主了吧?地主难道不该服从人民么?那时的我就是白大省的“人民”,并且我比她长得好看,也不像她那么笨。姥姥就经常骂白大省笨:剥不干净蒜,反倒把蒜汁沤进自己指甲缝里哼哼唧唧地哭;明明举着苍蝇拍子却永远也打不死苍蝇;还有,丢钱丢油票。那时候吃食用油是要凭油票购买的,每人每月才半斤花生油。丢了油票就要买议价油,议价花生油一块五毛钱一斤,比平价油贵一倍。有一次白大省去北口买花生油,还没进店门就把油票和钱都丢了。姥姥骂了她一天神不守舍,“笨,就更得学着精神集中,你怎么反倒比别人更神不守舍呢你!”姥姥说。

        在我看来,其实神不守舍和精神集中是一码事。为什么白大省会丢钱和油票呢?因为九号院赵奶奶家来了一位赵叔叔。那阵子白大省的精神都集中在赵叔叔身上了,所以她也就神不守舍起来。这位姓赵的青年,是赵奶奶的侄子,外省一家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在他们歌舞团上演的舞剧《白毛女》里饰演大春的。他脖颈上长了一个小瘤子,来北京做手术,就住在了赵奶奶家。“大春”是这胡同里前所未有的美男子,二十来岁吧,有一头自然弯曲的鬈发,乌眉大眼,嘴唇饱满,身材瘦削却不显单薄。他穿一身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便服,那本是“样板团”才有资格配置的服装。他不系风纪扣,领口露出白得耀眼的衬衫,洋溢着一种让人亲近的散漫之气。女人不能不为之倾倒。可与他见面最多的,还是我们这些尚不能被称作女人的小女孩。那时候女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女人实在不像我们,只知道整日聚在赵奶奶的院子里,围绕着“大春”疯闹。那“大春”对我们也有着足够的耐心,他教我们跳舞,排演《白毛女》里大春将喜儿救出山洞那场戏。他在院子正中摆上一张方桌,桌旁靠一只略矮的杌凳,杌凳旁边再摆一只更矮的小板凳,这样,山洞里的三层台阶就形成了。这场戏的高潮是大春手拉喜儿,引她一步高似一步地走完三层“台阶”,走到“洞口”,使喜儿见到了洞口的阳光,惊喜之中,二人挺胸踢腿,做一美好造型。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设计,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是我们心中的美梦。胡同里很多女孩子都渴望着当一回此情此景中的喜儿,洞口的阳光对我们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于我们将与这鬈发的“大春”一道迎接那阳光,我们将与他手拉着手。我们躁动不安地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等待着轮到我们的时刻,彼此妒忌着又互相鼓励着。这位“大春”,他对我们不偏不倚,他邀请我们每人至少都当过一次喜儿。唯有白大省,唯有她拒绝与“大春”合作,虽然她去九号院的次数比谁都多。

        为了每天晚饭后能够尽快到九号院去,白大省几次差点和姥姥发火。因为每天这时候,正是姥姥出恭的时刻。白大省必得为姥姥倒完便盆才能出去。而这时,九号院里《白毛女》的“布景”已经搭好了。啊,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姥姥的屎拉得是如此漫长,她抽着烟坐在那儿,有时候还戴着花镜读大三十二开本的《毛主席语录》。这使她显得是那么残忍,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理会白大省的心呢?站在一边的我,一边庆幸着倒便盆的任务不属于我,又同情着我的表妹白大省。“我可先走了。”——每当我对白大省说出这句话,白大省便开始低声下气而又勇气非常地央求姥姥:“您拉完了吗?您能不能拉快点儿?”她隔着门帘冲着里屋央求。她的央求注定要起反作用,就因为她是白大省,白大省应当是仁义的。果然门帘里姥姥就发了话,她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吗?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儿狼啊,拉屎都不得消停……

        白大省只好坐在外屋静等着姥姥,而姥姥仿佛就为了惩罚白大省,她会加倍延长那出恭的时间。那时我早就一溜烟似的跑进了九号院,我内疚着我的不够仗义,又盼望着白大省早点过来。白大省总会到来的,她永远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虽然她是那么盼望“大春”会注意到她。只有我知道她这盼望是多么强烈。有一天她对我说,赵叔叔不是北京户口,手术做完了他就该走了吧?我说是啊,很可惜。这时白大省眼神发直,死盯着我,却又像根本没看见我。我碰碰她的手说,哎哎,你怎么啦?她的手竟是冰凉的,使我想起了冰镇杨梅汽水,她的手就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那年她才十岁,她的手的温度,实在不该是一个十岁的温度,那是一种不能自已的激情吧,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热望。此时此刻我望着坐在角落里的白大省,突然很想让“大春”注意一下我的表妹。我大声说,赵叔叔,白大省还没演过喜儿呢,白大省应该演一次喜儿!赵叔叔——那鬈发的“大春”就向白大省走来。他是那么友好那么开朗,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邀请她。白大省却一迭声地拒绝着,她小声地嘟囔:“我不,我不行,我不会,我不演,我不当,我就是不行……”这个一向随和的人,在这时却表现出了让人诧异的不大随和。她摇着头,咬着嘴唇,把双手背到身后。她的拒绝让我意外,我不明白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拒绝这久已盼望的时刻。我最知道她的盼望,因为我摸过她的冰凉的手。我想她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我于是鼓动似的大声说你行你就行,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附和着我。我们似乎在共同鼓励这懦弱的白大省,又共同怜悯这不如我们的白大省。“大春”仍然向白大省伸着手,这反而使白大省有点要恼的意思,她开始大声拒绝,并向后缩着身子。她的脑门沁出了汗,她的脸上是一种孤立无援的顽强。她僵硬地向后仰着身子,像要用这种姿态证明打死也不服从的决心。这时“大春”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他双臂伸向白大省,分明是要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分明是要用抱起她来鼓励她上场。我们都看见了赵叔叔这个姿态,这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一个姿态,白大省啊你还没有傻到要拒绝这样一个姿态的程度吧。白大省果然不再大声说“不”了,因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咕咚”一声她倒在地上,她昏了过去,她休克了。

        很多年之后白大省告诉我,十岁的那次昏倒就是她的初恋。她分析说当时她恨透了自己,却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直到今天,三十多岁的白大省还坚持说,那位赵叔叔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国男人。长大成人的我不再同意白大省的说法,因为我本能地不喜欢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但我没有反驳白大省,只是感叹着白大省这拙笨之至又强烈之至的“初恋”。那个以后我们再也未曾谋面的赵叔叔,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驸马胡同那个十岁的女孩子白大省,就是为了他才昏倒。他也永远不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当真能为她心中的美男子昏死过去。他们那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探究一个十岁的女人的心思的,在他眼里她们只是一群孩子,他会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去抱起她们,他却永远不会知道,当他向她们伸出双臂时,会掀起她们心中怎样的风暴。他在无意之中就伤了胡同里那么多女孩子的心,当他和三号院西单小六的事情发生后,那些与他“同台”饰演喜儿的小女孩才知道,他其实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她们,他倾心的是胡同里远近闻名的那个西单小六。为什么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能为一个大男人昏过去呢,而西单小六,却几乎连正眼都不看一下那“大春”,就能弄得他神魂颠倒。

        

        西单小六那时候可能十九岁,也可能十七岁,她和她的全家前几年才搬到驸马胡同。她们家占了三号院五间北房,北房原来的主人简先生和简太太,已被勒令搬到门房去住,谁让简先生解放前开过药铺呢,他是个小资本家,而西单小六的父亲是建筑公司的一名木匠。

        西单小六的父母长得矮小干瘪,可他们是多么会生养孩子啊,他们生的四男四女八个孩子,男孩子个个高大结实,女孩子个个苗条漂亮。他们是一家子粗人,搬进三号院时连床都没有,他们睡铺板。他们吃得也粗糙,经常喝菜粥,蒸窝头。可他们的饮食和他们的铺板却养出了西单小六这样一个女人。她的眉眼在姐妹之中不是最标致的,可她却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态,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风情。她的土豆皮色的皮肤光润细腻,散发出一种新鲜锯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她的略微潮湿的大眼睛总是半眯着,似乎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又仿佛故意要用长长的睫毛遮住那火热的黑眼珠。她蔑视正派女孩子的规矩:紧紧地编结发辫,她从来都是把辫子编得很松垮,再让两鬓纷飞出几缕柔软的碎头发,这使她看上去胆大包天,显得既慵懒又张扬,像是脑袋刚离开枕头,更像是跟男子刚有过一场鬼混。其实她很可能只是刚刷完熬了菜粥的锅,或者刚就着腌雪里蕻吃下一个金黄的窝头。每当傍晚时分,她吃完窝头刷完锅,就常常那样慵懒着自己,在门口靠上一会儿,或者穿过整条胡同到公共厕所去。当她行走在胡同里的时候,她那蛊惑人心的身材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那是一个穿肥裆裤子的时代,不知西单小六用什么方法改造了她的裤子,使这裤子竟敢曲线毕露地包裹住她那紧绷绷的弹性十足的屁股。她的步态松懈,身材却挺拔,她就用这松懈和挺拔的奇特结合,给自己的行走带出那么一种不可一世的妖娆。她经常光脚穿着拖鞋,脚指甲用凤仙花汁染成恶俗的杏黄——那时候,全胡同、全北京又有谁敢染指甲呢,唯有西单小六。她就那么谁也不看地走着,因为她知道这胡同里没什么人理她,她也就不打算理谁。她这样的女性,终归是缺少女朋友的,可她不在乎,因为她有的是男朋友。她加入了一个团伙,号称西单纵队的,“西单小六”这绰号,便是她加入了西单纵队之后所得。究其本名,也许她应该被称为小六吧,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西单小六”的这个团伙,是聚在一起的十几个既不念书(也无书可念)又不工作的年轻人,都是好出身,天不怕地不怕的,专在西单一带干些串胡同抢军帽、偷自行车转铃的事。然后他们把军帽、转铃拿到信托商店去卖,得来的钱再去买烟买酒。那个时代里,军帽和转铃是很多年轻人生活中的向往,那时候你若能得到一顶棉制栽绒军帽,就好比今日你有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那时候你的自行车上若能安一只转铃,就好比今日你的衣兜里装着一只小巧的手机。“西单小六”在这纵队里从不参加抢军帽、偷转铃,据说她是纵队里唯一的女性,她的乐趣是和这纵队里所有的男人睡觉。她和他们睡觉,甚至也缺乏这类女人常有的功利之心,不为什么,只是高兴,因为他们喜欢她。她最喜欢让男人喜欢,让男人为她打架。

        她的种种荒唐,自然瞒不过家人的眼,她的木匠父亲就曾将她绑在院子里让她跪搓板。这西单小六,她本该令她的兄弟姐妹抬不起头,可她和他们的关系却出奇的好。当她跪搓板时,他们抢着在父亲面前替她求情。她罚跪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有时从下午能跪到半夜。每一次她都被父亲剥掉外衣,只剩下背心裤衩。兄弟姐妹的求情也是无用的,他们看着她跪在搓板上挨饿受冻,心里难受得不行。终于有一次,她的那些同伙,西单纵队的哥儿们知道了她正在跪搓板,他们便在那天深夜对驸马胡同三号搞了一次“偷袭”。他们翻墙入院,将西单小六松了绑,用条红白相间的毛毯裹住扛出了院子。然后,他们骑上每人一辆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再铆足了劲,示威似的同时按响各自车把上那清脆的转铃,紧接着就簇拥着西单小六在胡同里风一样地消失了。

        那天深夜,我和白大省都听见了胡同里刺耳的转铃声,姥姥也听见了,她迷迷瞪瞪地说,准是西单小六他们家出事了。第二天胡同里就传说起西单小六被“抢”走的经过。这传说激起了我和白大省按捺不住的兴奋、好奇,还有几分紧张。我们奔走在胡同里,转悠在三号院附近,希望能从方方面面找到一点证实这传说的蛛丝马迹。后来听说,给西单纵队通风报信的是西单小六的三哥,西单小六本人反倒从不向她那些哥儿们讲述她在家里所受的惩罚。谁看见了他们是用条红白相间的毛毯裹走了西单小六呢?谁又能在半夜里辨得清颜色,认出那毛毯是红白相间呢?这是一些问题,但这样的问题对我们没有吸引力。我们难忘的,是曾经有这样一群男人,他们齐心协力,共同行动,抢救出了一个正跪在搓板上的他们喜爱的女人。而他们抢她的方式,又是如此的震撼人心。西单小六仿佛就此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奇诡,几天之后她没事人似的回到家中,又开始在傍晚时分靠住街门站着了。她手拿一只钩针,衣兜里揣一团白线,抖着腕子钩一截贫里贫气的狗牙领子。很可能九号院赵奶奶的侄子、那鬈发的“大春”就是在这时看见了西单小六吧,西单小六也一定是在这样的时候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见了“大春”。

        这一男一女,命中注定是要认识的,任什么也不可阻挡。听赵奶奶跟姥姥说,那鬼迷心窍的“大春”手术早就做完了,单位几次来信催他回去,他理也不理,不顾赵奶奶的劝阻,竟要求西单小六嫁给他,跟他离开北京。西单小六嘻嘻哈哈地不接话茬儿,只是偷空跟他约会。后来,西单纵队的那伙人,就是在赵奶奶的后院把他俩抓住的。照例是个夜晚,他们照例翻墙进院,用毛毯将裸体的西单小六裹了走,又把那“大春”痛打一顿,以匕首威胁着将他轰出了北京。

        胡同里有人传说,说这回西单纵队潜入赵奶奶家后院,是西单小六故意勾来的。她一挑动,男人就响应。她是多么乐意让男人在她眼前出丑啊。这传说若是真的,西单小六就显得有点卑鄙了。美丽而又卑鄙,想来该是伤透了“大春”的心。

        赵奶奶哭着对姥姥说,真是作孽啊,咱们胡同怎么招来这么个狐狸精。姥姥陪着赵奶奶落泪,还嘱咐我们,不许去三号院玩,不许和西单小六家的人说话。她是怕我们学坏,怕我们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

        我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北京,回到了B城父母的身边。那时我的父母刚刚结束在一座深山里的五七干校的劳动,他们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从姥姥家接回来,要我在B城继续上学。他们是那样重视与我的团聚,而我的心,却久久地留在北京的驸马胡同了。我知道胡同里那些大人是不会想念我这样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孩子的,可我却总是专心致志地想念胡同里一些与我无关的大人:鬈发的“大春”,西单小六,赵奶奶,甚至还有赵奶奶家的女猫妞妞。我曾经幻想如果我变成妞妞,就能整日整夜与那“大春”在一起了,我还能够看见他和西单小六所有的故事。我听说西单纵队的人去赵奶奶家后院抓“大春”和西单小六时,妞妞在房顶上好一阵尖叫。她是喊人救命呢,还是幸灾乐祸地欢呼呢?而我想要变成妞妞,究竟打算看见“大春”和西单小六的什么故事呢?以我那时的年龄,我还不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要做什么事。我的心情,其实也不是嫉妒,那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惆怅和不着边际的哀伤。因为我没像白大省那样“爱”上赵奶奶的侄子,我也不厌恶被赵奶奶说成狐狸精的西单小六。我喜欢这一男一女,更喜欢西单小六。我不相信那天夜里她是有意让“大春”出丑,就算是有意让“大春”出丑又怎样?我在心里替她开脱,这时我也显得很卑鄙。这个染着恶俗的杏黄色脚指甲的女人,她开垦了我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自由主义情愫,张扬起我渴望变成她那样的女人的充满罪恶感的梦想。十几年后我看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艳后》,当看到埃及妖后吩咐人用波斯地毯将半裸的她裹住扛到凯撒大帝面前时,我立刻想到了驸马胡同的西单小六,那个大美人,那个艳后一般的人物,被男男女女口头诅咒的人物。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把对西单小六的感想告诉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以为这是一个忌讳:当年是西单小六“夺”走了白大省为之昏过去的“大春”。再说,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三号院那五间大北房又回到了住门房的简先生手中,西单小六一家就搬走了。她已经消失在驸马胡同,我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对白大省提起西单小六呢。直到有一次,大约两年前,我和白大省在三里屯一个名叫“橡木桶”的酒吧里见到了西单小六。她不是去那儿消遣的,如今她是“橡木桶”的女老板。

        那是一间竭力模仿异国格调的小酒吧,并且也弥漫着一股异国餐馆里常有的人体的膻气和肉桂、香叶、咖喱等调料相混杂的味道。酒吧看上去生意不错,烛光幽暗,顾客很多——大都是外国人。墙上挂着些兽皮、弓箭之类,吧台前有两个南美模样的女歌手正弹着西班牙吉他演唱《吻我,吉米》。我就在这时看见了西单小六。尽管二十多年不见,在如此幽暗的烛光下我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我为此一直藐视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什么某某和某某十几年不见就完全不认识了并由此引出许多误会什么的,这怎么可能呢,反正我不会。我认出了西单小六,她有四十多岁了吧?可你实在不能用“人老珠黄”来形容她。她穿一条低领口的黑裙子,戴一副葵花形的钻石耳环;她的身材丰满却并不臃肿,她依旧美艳并对这美艳充满自信;她正冲着我们走过来,她的行走就像从前在驸马胡同一样,步态悠然,她的神情只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见过世面的随和。她看上去活得滋润,也挺满足,虽然有点俗。我对白大省说,嗨,西单小六。这时西单小六也认出了我们,她走到我们跟前说,从前咱们做过邻居吧。她笑着,要侍者给我们拿来两杯“午夜狂欢”——属于她的赠送。她的笑有一种回味故里的亲切,不讨厌,也没有风尘感。我和白大省也对西单小六笑着,我们的笑里都没有恶意,我们对她能一下子认出从前胡同里的两个孩子感到惊异。我们只是不知道怎样称呼她,只好略过称呼,客气又不失真实地夸赞她的酒吧。她开心地领受这称赞,并扬扬手叫过了一个正在远处忙着什么的宽肩厚背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来到我们面前,西单小六介绍说这是她的先生。

        那个晚上我和白大省在“橡木桶”过得很愉快。西单小六和她那位至少小她十岁的丈夫使我们感慨不已。我们感叹这个不败的女人,谜一样的不败的女人。白大省就在那个晚上告诉我,她从来就没有憎恨过西单小六。她让我猜猜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谁,我猜不着,她说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西单小六,从小她就崇拜西单小六。那时候她巴望自己能变成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骄傲,貌美,让男人围着,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她常常站在梳妆镜前,学着西单小六的样子松散地编小辫,并三扯两扯扯出鬓边的几撮头发。然后她靠住里屋门框垂下眼皮愣那么一会儿,然后她离开门框再不得要领地扭着胯在屋里走上那么几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亢奋而又鬼祟,自信而又气馁。她是多么想如此这般地跑出家门跑到街上,当然她从来就没有如此这般地跑出过家门跑到过街上,也从没有人见过她模仿西单小六的怪样,包括我。

        那个晚上我望着走在我身边显得人高马大的白大省,我望着她的侧面,心想我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

        

        我的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长大之后仍然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常常让我觉得是这世道仅有的剩余。在中学和大学里她始终是好学生,念大三时她还当过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天生乐于助人,热心社会活动,不惜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动耽误学习。我窃想也许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学习本身。她念的是心理系,有时候她会在上课时溜回宿舍睡大觉,不过这倒也没有妨碍她顺利毕业。她毕了业,进了四星级的凯伦饭店,后来就一直固定在销售部。在那儿得卖房,单凭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户是不够的,得主动出击寻找客源。她的目标是京城的合资、独资企业以及外国公司的代表处,她须经常在这些企业的写字楼里乱串,登门入室,向人家推销凯伦的客房,并许以一些优惠条件。凯伦的职员把这种业务形式统称为“扫楼”。听上去倒是有一种打击一大片的气势,扫视或者扫射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简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么来作为她“扫楼”的公关资本,或者换个说法,白大省简直就没有什么赖以公关的优势。她相貌一般,一头粗硬的直短发,疏于打扮,爱穿男式衬衫。个子虽说不矮,但是腰长腿短,过于丰满的屁股还有点下坠,这使她走起路来就显得拙笨。可是她的“扫楼”成绩在她们销售部还是名列前茅的,凭什么呢白大省?难道她就是凭了由小带到大的那份“仁义”么?凭了她那从里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我领教过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们B城一所军事指挥学院参加封闭式的大学生军训。军训结束时,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先别回北京,在B城留两天,到我家来住。那时我刚结婚,幸福得不得了,我愿意让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认识我对她说过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应,在电话里跟王永姐夫长姐夫短的好不亲热。我们迎她进门,给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时候在驸马胡同南口买冰镇汽水的时光,我还特意买来了小肚,这曾经是我和白大省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妈也赶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军训使白大省黑了,也结实了。话题由此开始,白大省就对我们说起了她的军训时光。毫无疑问她是无限怀恋这军训的,她详细地向我们介绍她每天的活动,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背包怎么打,迷彩服怎么穿,部队小卖部都卖些什么,她们的排长人怎么怎么好,对她们多么严格,可是大家多么服他的气,那排长是山东人,有口音,可是一点儿也不土,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有人情味儿啊,别以为他就会“立正”“稍息”“向右转”,就会个匍匐前进,就会打个枪什么的,那个排长啊,他会拉小提琴,会拉《梁祝》,噢,对了,还有指导员……

        整整一顿饭,白大省沉浸在军训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见眼前的饭菜,看不见我特意为她买来的小肚,看不见她的姨父姨妈,看不见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见我们明快、舒适的新家。除了军训、排长、指导员,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仿佛她身在何处、与谁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许她讲她的军训,她也会万分满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卫生间洗澡时,我给她送进去一块浴巾,谁知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了一场。我隔着门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她也不答话。一会儿,她红头涨脸、眼泪汪汪地出来了,她说我告诉你吧,我现在见不得绿颜色,什么绿颜色都能让我想起部队,想起解放军。话没说完,她把脸埋在那块绿浴巾里又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们排长的军服似的。

        白大省这种不加克制的对几个军人的想念,实在叫人心烦,也使她看上去显得特别浑不知事。我不想再听她的军训故事,我也担心王永不喜欢我的这位表妹。第二天早饭后我提议和白大省上街转转,她还不知道B城什么样呢。白大省答应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紧接着她就问我附近有邮局么,她说她昨天夜里给排长他们写了几封信,她要先去邮局把信发出去。她说告别时她答应了他们一回去就写信的,她说要说话算数。我说可是你还没有回到北京啊,她说在当地发信他们不是收到得更快么——唉,这就是白大省的逻辑。幸亏不久以后驸马胡同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要不然她对亲人解放军的思念得持续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们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经瘫痪了三年。姥姥一直跟着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妈生活,可是因为姨父和姨妈八十年代初才从外地调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我的记忆里,她指责、呲打白大省的时间也就最长。特别当她瘫痪之后,她就把指责白大省当成了她生活中一项重要的乐趣。她指责的内容二十多年如一日,无非是我从小就听惯的“笨”呀、“神不守舍”什么的,而这些时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壮工似的把姥姥从床上抱上抱下给她接屎接尿的时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鸣从不伸手帮一帮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几个舅舅每月寄给姥姥的零花钱,姥姥全转赠给了白大鸣。白大鸣什么时候往姥姥床前一栖乎,姥姥就从枕头底下掏钱。有一次我对白大省说,姥姥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偏心眼儿,看把白大鸣惯的,小少爷似的。再说了,他要真是小少爷,你不还是大小姐么。白大省立刻对我说,她愿意让姥姥护着白大鸣,因为白大鸣小时候得过那么多病。可怜的大鸣!白大省眼圈儿又红了,她说你想想,他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被同学撞倒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十一岁……十三岁……为什么这些倒霉事儿都让大鸣碰上了呢?为什么我一件都没碰上过呢?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一阵阵的疼,哎哟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这番诉说叫人觉得她一直在为自己是个健康人而感到内疚,一直在为她不像她的弟弟那么多灾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我再说下去几乎就成了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了,尽管我一百个看不上白大鸣。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几次都背过气去。我始终在猜想她哭的是什么呢?姥姥一生都没给过她好脸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却是姥姥的一万个好。有一回她对我说,姥姥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那会儿,七十年代末,商店的化妆品柜台刚出现指甲油的时候,白大省买了一瓶,姥姥就说,你得配着洗甲水一块儿买,不然你怎么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样重要。她又去商店买洗甲水,售货员说什么洗甲水?没听说过。白大省对我说,哼,那时候她们连洗甲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说姥姥是不是挺见过世面?我心说这算什么见过世面,可我到底没说,我不想扫白大省的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后,姨妈的单位——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又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属于教师的安居工程。全家做了商量:姨父姨妈带着白大鸣搬去新居,驸马胡同的老房留给白大省。从今往后,白大省将是这儿的主人,她可以在这儿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或女),永远永远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业区,这是招人羡慕的。白大省就在这时开始了她的第二场恋爱(如果十岁那次算是第一场的话)。那时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学都知道她有两间自己的房子。有时候她请一些同学来驸马胡同聚会,有时候外地同学的亲戚朋友也会在驸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亲来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这儿住了半个月。后来,郭宏就和白大省谈恋爱了。郭宏是大连人,这人我见过,用白大省的话说,“长得特像陈道明或者陈道明的弟弟”。这人话不多,很机灵,凭直觉我就觉得他不爱白大省。可我怎么能说服白大省呢,那阵子她像着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怀念军训的那份激情,就能推断出在这样的一场恋爱里她的情感会有怎样的爆发力。

        

        那时候白大省经常问我,要是你和一个男人结婚,你是选择一个你们俩彼此相爱的呢,还是选择一个他爱你比你爱他更厉害的呢,或者选择一个你爱他比他爱你更厉害的呢?——当然,你肯定选择彼此相爱,你和王永就是彼此相爱。白大省替我回答。我问她会选什么样的,她说,也许我得选择我爱他比他爱我更……更……她没再往下说。但我从此知道,事情一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标准,一个忘我的、为他人付出的、让人有点心酸的低标准。她仿佛早就有一种预感,这世上的男人对她的爱意永远也赶不上她对他们的痴情。问题是我还想接着残忍地问下去,问我自己,这世上的男人又有谁对白大省有过真的爱意呢?郭宏和白大省交朋友是想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后他就能留在北京。我早就看出了这一层,我提醒她说郭宏在北京可没家,她说我们结了婚他不就有家了么。

        也许郭宏本是要与白大省结婚的,他们已经在一块儿过起了日子。白大省把伺候郭宏当成最大的乐事,她给他买烟,给他洗袜子,给他做饭,招一大帮同学在驸马胡同给他开生日party,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恋爱是认真的,是往结婚的路上走的那种。郭宏家的人来北京她是全陪,管吃管住还管掏钱买东西。她开始厚着脸皮跟家里多要钱,有一次,为了给郭宏的小侄子买一只“沙皮狗”,她居然背着姨父和姨妈卖了家里一台旧电扇。真是何苦呢!可是忽然间,就在临近毕业时,郭宏又结识了学校一个日本女留学生,打那儿以后郭宏就不到驸马胡同来了。他是想随了那日本学生到日本去的,郭宏一好友曾经透露。这是一个打定了主意要吃女人饭的男人,当他能够去日本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留在北京呢?用不着留在北京,他就不必和白大省结婚。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白大省向我哭诉这一切时的样子,她膀眉肿眼,奓着头发,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咬着牙根(我刚发现白大省居然也会咬牙根)说我真想报复郭宏啊我真想报复他,让他留不成北京,让他回他们东北老家去!接着她便计划出一大串报复他的方式,照我看都是些幼稚可笑没有力量的把戏。说到激动之处她便打起嗝儿来,凄切而又嘹亮,像是历经了大的沧桑。可是,当我鼓动她无论如何也要出这口恶气时,她却不说话了。她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砸,扯过一条被子,便是一场蒙头大睡。我看着眼前的这座“棉花山”,想着在有些时候,棉被的确是阻隔灾难的一件好东西,它能抵挡你的寒冷,模糊你的仇恨,缓解你的不安,掩盖你的哀伤。白大省在棉被的覆盖下昏睡了一天,当她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提报复郭宏的事了。遇我追问,她就说,唉,我要是有西单小六那两下子就好了,可我不是西单小六啊,问题是——我要真是西单小六也就不会有眼前这些事儿了。郭宏敢对西单小六这样么?他敢!这话说得,好像郭宏敢对她白大省这样反倒是应当应分的。

        白大省就在失去郭宏的悲痛之中迎来了她的毕业分配,在凯伦饭店,她开始了人生的又一番风景。她工作积极,待人热诚,除了在西餐厅锻炼时(去餐厅锻炼是每个员工进店之后的必修课)长了两公斤肉,别处变化不大。她还是像个学生,没有沾染大酒店假礼貌下的尖刻和冷漠之气。偶尔受了同事的挤对,她要么听不出来,要么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她赢了个好人缘,连更衣室的值班大妈都夸她:别看咱们饭店净漂亮妞儿,我还就瞧着白大省顺眼。多咱见了我们都打招呼,大妈长大妈短,叫得人心里热乎乎的。不怕您笑话呀,现如今我儿媳妇叫我一声妈都费老劲了,哎,我说白大省,今儿个你干吗往衬衫领子下头围一块小绸巾呀,绸巾不是该往脖子上系的吗……更衣室大妈不拿白大省当外人,逮着她就跟她穷聊。

        过了些时候,白大省开始了她的又一次恋爱。这一回,对方名叫关朋羽,凯伦饭店客房部的,比白大省小一岁,个子和白大省差不多。他俩是在饭店圣诞晚会的排练时熟起来的,关朋羽演唱美声的《长江之歌》,白大省的节目是民歌《回娘家》。这首《回娘家》白大省大学时就唱熟了。她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憷台,这跟在学生会做过宣传部长有关。只是在排练过程中她总是出一些小麻烦,比如当唱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时,她理应先伸左手再伸右手,她却总是先伸右手后伸左手。麻烦虽不大,但让人看着别扭。那时坐在台下的关朋羽就悄悄地冲她打手势,提醒她“先左,先左”。白大省看见了关朋羽的手势,也听见了他的提醒,他的小动作使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也就像有了靠山有了仗势一样地踏实下来,她遵照关朋羽的指示伸对了手——“先左”。到了后来,再遇排练,还没唱到“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时她就预先把眼光转向了台下的关朋羽,有点像暗示,又有点像撒娇。她暗示关朋羽别忘了对她的暗示:我可快要出错儿了呀,你可别忘了提醒我呀。到了伸手的关键时刻,她其实已经可以顺利地“先左”了,可她却还假装着犹豫,假装着不知道她的手该怎么伸。台下的关朋羽果真就急了,他腾地向她伸出了左手。白大省就喜欢看关朋羽着急的样子,那不是为别人着急,那是专为她白大省一人的着急。白大省乐不可支,她的“调情”技巧到此可说是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也仅此而已,她再无别的花招。

        关朋羽和郭宏不同,他是一种天生喜欢居家过日子的男人,注意女性时装,会织毛衣,能弹几下子钢琴,还会铺床。第一次随白大省到驸马胡同,他就向她施展了来自客房部的专业铺床和“开床”技术。他似乎从未厌烦过他平凡的本职工作,甚至还由此养成了一种职业性的嗜好:看见床就想铺它、“开”它。他吩咐白大省拿给他一套床单被单,他站在床脚双手攥住床单两角,哗啦啦地抖开,清洁的床单波浪一般在他果断的手势下起伏涌动,瞬时间就安静下来端正地舒展在床垫上。然后他替白大省把枕头拍松,请她在床边坐下,让她体味他的技术和劳动。他们——关朋羽和白大省,此刻就和床在一起,却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能和这床发生点什么事情,叫人觉得铺床的人总是远离床的,就像盖房的人终归是远离房。白大省只从关朋羽脸上看到了一种劳动过后的天真和清静,没有欲望,也没有性。

        他们还是来往了起来。饭店淘汰下一批家具,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卖给员工,三件套的织锦缎面沙发才一百二十块钱。白大省买了不少东西,从沙发、地毯、微波炉,到落地灯、小酒柜、写字台,关朋羽就帮她重新设计和布置房间。白大省想到关朋羽喜欢弹琴,还咬咬牙花五百块钱买了饭店一架旧钢琴(外带琴凳)。白大省向父母要钱或者偷着卖老电扇的时代过去了,她远不是富人,可她觉得自己也不算缺钱花。她在新布置好的房间里给关朋羽过了一次生日,这回她多了个心眼儿,不像给郭宏过生日那回请一堆人。这回她谁也没请,就她和关朋羽两个人。她从饭店西餐厅订了一个特大号的“黑森林”蛋糕,又买了一瓶价格适中的“长城干红”。那天晚上,他们吃蛋糕,喝酒,关朋羽还弹了一会儿琴。关朋羽弹琴的时候白大省就站在他身边看他的侧面。她离他很近,他的一只耳朵差不多快要蹭到她胸前的衣襟。他的耳朵红红的,像兔子。白大省后来告诉我,当时她很想冲那耳朵咬一口。关朋羽一直在弹琴,可是越弹越不知自己在弹什么。身边的一团热气阻塞了他的思维,他不知道是一直看着琴键,还是应该冲那团热气扭一下头,后来他还是冲白大省扭了一下头。当他扭头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的头连同他那只红红的耳朵就轻倚在白大省的怀里了。这是一个让白大省没有防备的姿势,也许她是想双手搂住怀中这个脑袋的,可是她膝盖一软,却让自己的身子向下滑去,她跪在了地上。她的跪在地上的躯体和坐在琴凳上的关朋羽相比显得有点肉大身沉,尽管这样看上去她已经比他显得低矮。她冲他仰起头,一副要承接的样子。他也就冲她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嘴,又不着边际地在她身上抚摸了一阵。她双手钩住了他的不算粗壮的脖子,她是希望一切继续的,他应该把她抱起来或者压下去。可是他显然有点胆怯,他似乎没有抱起她的力气,也没有压住她的分量。很可能他已经后悔刚才他那致命的一扭头了。他好像是再也没事干了才决定要那么一扭头的,又仿佛正是这一扭头才让他明白眼前的白大省其实是如此巨大,巨大得叫他摆布不了。或者他也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为自己的学历感到自卑?白大省是大本文凭,他念的是旅游中专。也许这些原因都不是,关朋羽,他始终就没有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白大省。他终于从白大省的胳膊圈儿里钻了出来。他坐回到桌旁,白大省也坐回到桌旁,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累。

        忽然白大省说,要是咱们俩过日子,换煤气罐这类的事肯定是我的。

        关朋羽就说,要是咱们俩过日子,换灯泡这类的事肯定是我的。

        白大省说,要是咱们俩过日子,我什么都不让你干。

        关朋羽就说,你真善良,我早看出来了。

        他说的是真话,他明白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碰见这份善良的。就为了他早就发现的白大省这份赤裸裸的善良,他又亲了她一次。然后他们平静、愉快地告了别。

        他们还没有谈到结婚,不过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销售部的同事问起白大省,她只是笑而不答。白大省到底积累了点经验,她忍耐住了她自以为的幸福。要是我们的另一位表妹小玢不来北京,我判断关朋羽会和白大省结婚的。可是小玢来了。

        小玢是我们舅舅的女儿,家住太原。一连三年没考上大学,便打定主意到北京来闯天下。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时装设计师,为此她选择了北京一家没有文凭、不管食宿也不负责分配的服装学校。她花钱上了这学校,并来到驸马胡同要求和白大省同住。她理直气壮,不由分说。

        

        小玢没来过北京,她却到哪儿也不憷,与人交往,天生的自来熟。她先是毫不忸怩地把驸马胡同当成了自己的家,她打开白大省的衣橱,刷啦啦地把白大省挂在衣杆上的衣服“赶”到一边,然后把自己带来的“时装”一挂一大片。她又打量了一阵写字台,把白大省戳在桌面上的几个小镜框往桌角一推,接着不同角度地摆上了几只嵌有自己玉照的镜框;其中一帧二十四寸大彩照,属于影楼艺术摄影那种格调的,她将它悬在了迎门,让所有人一进白大省家,先看见墙上被柔光笼罩的小玢在作妩媚之笑。最后她考虑到床的问题,她看看里屋唯一一张大床,对白大省说她睡觉有个毛病,爱睡“大”字,床窄了她就得掉下去。她要求白大省把大床让给她,自己再另支折叠床。白大省没有折叠床,只好到家具店现买了一张。剩下吃饭的问题,小玢也自有安排:早饭自己解决;晚饭谁早回来谁做(小玢永远比白大省回家晚);中饭呢,小玢说她要到凯伦饭店和白大省一块儿吃,她说她知道白大省他们的午饭是免费的。白大省对此有些为难,毕竟小玢不是饭店的员工,这是个影响问题。小玢开导白大省说,咱们不要双份,咱俩合吃你那一份就行,难道你不觉得你该减肥了么,再不减肥,以后我给你设计服装都没灵感了。白大省看看自己的不算太胖、可也说不上婀娜的身材,一刹那还想起了比她文弱许多的关朋羽,就对小玢做了让步。女为悦己者瘦啊,白大省要减肥,小玢的中饭就固定在了凯伦饭店。说是与白大省合吃,实际每顿饭她都要吃去一多半,饿得白大省钉不到下午下班就得在办公室吃饼干。

        凯伦饭店的中饭开阔了小玢的视野,她认识了白大省所有的同事,抄录下他们所有的电话、BP机号码。到了后来,她跟他们混得比白大省跟他们还熟。她背着白大省去饭店美容厅剪头发做美容(当然是免费);让客房部的哥儿们给她干洗毛衣大衣;销售部白大省一个男同事,自己有一辆“富康”轿车的,居然每天早上开车到驸马胡同接小玢,然后送她去服装学校上学,说是顺路。这样,小玢又省出了一笔乘坐中巴的钱。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方便,当然她也知道感谢那些给她提供方便的人。她的习惯性感谢动作是拍拍他们的大腿,之后再加上这么一句:“你真逗!”男人被她拍得心惊肉跳的,“你真逗”这个含意不清的句子也使他们乐于回味,可他们又绝不敢对她怎么样。动不动就拍男人大腿本是个没教养的举动,可是发生在小玢身上就不能简单地用没教养来概括。她那一米五五的娇小身材,她那剪着“伤寒式”短发的小脑袋瓜,她那双纤细而又有力的小手,都给人一种介乎于女人和孩子之间的感觉,粗鲁而又娇蛮,用意深长而又不谙世事。她人小心大,旋风一般刮进了驸马胡同,她把白大省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最后她又从白大省手中夺走了关朋羽。

        那是一个下午,白大省和福特公司的客户在民族饭店见面之后没再回到班上,就近回了驸马胡同。这次见面是顺利的,那位客户,一个谢顶的红脸美国老头已经答应和凯伦签合同,他们代表处将在凯伦饭店包租一年客房。这也意味着白大省可以从租金中得到千分之二的回扣。白大省这天的确用不着再回班上了,白大省实在应该回家好好庆祝庆祝。她回家开了门,看见小玢和关朋羽躺在她的大床上。

        不能用鬼混来形容小玢和关朋羽,真要是鬼混,事情倒还有其他的一些可能。问题是小玢不想和关朋羽鬼混,关朋羽也觉得他应该娶的原来是小玢。这样,本来可能是白大省丈夫的关朋羽,没出两个月就变成了白大省的表妹夫。

        想来想去,白大省不像恨郭宏那样恨关朋羽,让她感到揪心疼痛的是,她和关朋羽交往一年多了都没打过床的主意,可关朋羽和小玢没见过几次面就上了床。那是她的床啊,她白大省的床!

        小玢搬出了驸马胡同,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跟白大省说,只给她留下一件她亲自为遮掩白大省那下坠的臀部而设计制作的一件圆摆衬衫,还忘了锁扣眼儿。倒是关朋羽觉得有些对不住白大省,有一天他跟小玢要了驸马胡同的钥匙——还没来得及还给白大省的钥匙,趁白大省上班,他找人拉走了白大省的旧床,又给白大省买来一张新双人床,还附带买了床罩、枕套什么的。他认真为她铺好床,认真到比铺他和小玢的婚床更多一百分的小心。他不让床单上有一道褶痕,不让床裙上有一粒微尘。接着他又为她开了床,就像他在饭店客房里每天都做的那样,拍松枕头,把罩好被单的薄毯沿枕边规矩地掀起一角,再往掀起的被角上放一枝淡黄色的康乃馨。就像要让白大省忘却在这个位置上发生的所有不快,又像是在祝福白大省开始崭新的日子。

        白大省下班回来看见了新床和床上的一切,那是关朋羽技术和心意的结合,是他这样一个男人向她道歉的独特方式。白大省坐在折叠床上遥望这新大床一阵阵悲伤,因为她怀念的其实正是关朋羽让人搬走的那张旧床,那张深深伤害了她的旧床。倘若她能重返旧床,哪怕夜夜只她单独一人,至少她也能体味关朋羽曾经在过这床上的那一部分——就算不是和她。另一部分,小玢占据的那一部分她甚至可以遮起来不想。在旧床上她的心和身体都会感到痛的,可那是抓得住的一种伤痛,纵然痛,也是和他在一起的。眼前的新床又算什么呢,一堆没有来历的木头罢了。

        关朋羽的新床带给驸马胡同的是更多的凄清。好比一个男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背离爱他的女人,告别之前却非要给这女人擦一遍桌子,拖一拖地板,扶正墙上的一个镜框,再把漏水的龙头修上一修。这本是世上最残忍的一种殷勤,女人要么在这样的殷勤里绝望,要么从这样的殷勤里猛醒。

        我的表妹白大省,她似乎有点绝望,却还谈不上就此猛醒,她只是久久不在那新床上睡觉就是了。第一次睡她那新大床的是我。那次我来北京参加一个少儿读物研讨会,有天晚上住在了驸马胡同。我躺在白大省的新床上,她躺在那张折叠床上,脸朝天花板跟我讲着小玢和关朋羽。她说小玢和关朋羽结婚后就不念那个服装学校了,两人也没房,就和关朋羽的父母一起住。他家住在一幢旧单元楼的一楼,辟出一间临街开了个门,小玢开起了成衣店,生意还挺不错。白大省说他们结婚时她没去,她是想一辈子不搭理他们的,那时候天天下班回家就发誓。白大鸣为了支持白大省,自己先作了姿态,他不与他们来往。可也不知怎么的,临近婚礼时白大省还是给他们买了礼物,一个消毒碗柜,托客房部的人转给了关朋羽。白大省说关朋羽又托客房部的人给她送了一袋喜糖。她说你猜我把那喜糖放哪儿去了,我说你肯定没吃。她指指房顶说我告诉你吧,让我站在院里都给扔到房上去了。

        我闭眼想着我们头上那滋生着干草的灰瓦屋顶,屋顶依旧,只是女猫妞妞和男猫小熊早已不在了,不然那喜糖定会引起它们的一阵欢腾。最后白大省又埋怨起自己,她说全怪她警惕性不高啊,一不留神啊……我说这和留神不留神有什么关系,白大省说那究竟和什么有关系呢。

        我没法回答白大省的问题,我于是请她看电影。那次我们看了一个没有公演的美国电影《完美的世界》,研讨会上发的票。看电影时我们都哭了,虽然克制但还是泪流满面。我们尽量默不作声,我们都长大了,不像从前看《卖花姑娘》的时候那么抽抽搭搭的。白大省偶尔还打一个嗝儿,憋成很细小的声音,只有我这么亲近的人才能觉察出她是在打嗝儿。《完美的世界》,那个罪犯和充当人质的孩子之间从恐惧憎恨到相亲相近的故事使白大省激动不已,仅在销售部,她就把这部电影给同事讲了四遍。我回B城后还接到过她一个长途电话,她说她从来没有像看了《完美的世界》以后那样热爱孩子,她第一次有点从心里羡慕我的职业了,她问我有没有可能托关系把她调到一个儿童出版社,她已经开始考虑改行了。我劝她说别神神经经的,出版社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白大省后来没再坚持改行,她不是听了我的劝,那是因为,她仿佛又开始恋爱了。

        

        白大省认识夏欣是在驸马胡同,夏欣骑车拐弯时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点皮,夏欣一个劲儿向白大省道歉,还从衣兜里掏出一片创可贴,非要亲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后来白大省听夏欣说,那天他是去三号院看房的,三号院的简先生要把他那间八平方米的门房租出去。本来夏欣有意要租,希望简先生在租金上做些让步,但简先生分毫不让,他也就放弃了。

        夏欣认为自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只是生不逢时,社会上的好机会都让别人占了去。他毕业于一所社会大学,多年来光跟人合伙办公司就办过八九个,开过彩扩店,还倒腾过青霉素。样样都没长性,干什么也没赚到钱,跟父母的关系又不好,索性就想从家里搬出来。他让白大省帮他物色价格合理的房,他说他简直一天也不想再看见他父母的脸。白大省给夏欣提供了几则租房信息,有两次她还陪他一道去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请白大省吃饭,白大省说还是我请你吧,以后你发了财再请我。

        白大省把夏欣领进了驸马胡同,从此夏欣就隔长补短地在白大省那儿吃饭。他吃着饭,对她说着他的一些计划,做生意的计划,发财的计划,拉上两个同学到与北京相邻的某省某县开化工厂的计划……他的计划时有变化,白大省却深信不疑。比方说到开化工厂缺资金,白大省甚至愿意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一万块钱借给夏欣凑个数。后来夏欣没要白大省的钱,因为他忽然又不想开化工厂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欢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一个无辜的女人家里白吃白喝外加穷“白话”。我对白大省说夏欣可不值得你这么耽误工夫,白大省说我不如她了解夏欣,说别看夏欣现在一无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气。噢,夏欣居然有才气,还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让白大省将夏欣的才气举出一二例,她想了想说,他反应特快,会徒手抓苍蝇。我问她说,你们俩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说还谈不上什么关系,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们聊天聊到半夜,夏欣就没走,白大省在里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折叠床,两人一夜相安无事。

        这样的相安无事,可以说洁如水晶,又仿佛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纯的友谊呢,还是更像两个男人的哥儿们义气?白大省也许终生都不会涉足这样的分析。她渴望的,只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爱。夏欣无疑被她看中了,她却怎么也拿不准他那一方的态度。有了郭宏和关朋羽的教训,加上我对她的毫不掩饰的警告,她是要收敛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伪装过矜持。她告诫过自己吧:要慢一点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点过自己吧:要沉稳千万别显出焦急;她也打算像个会招引人的女人那样修饰自己吧:小玢的娇蛮、西单小六的风骚,都来上那么一点……可惜的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总是不妥帖的时候居多。当她想慢下来的时候她却比从前更快;当她打算表演沉稳的时候她却比从前更抓耳挠腮;当她描眉打鬓、涂胭脂抹粉时,她在镜子里看见的是一个比平常的自己难看一千倍的自己。她冲着镜子“温柔”地一笑,类似这样的“温柔”并非白大省与生俱来,它就显得突兀而又夸张,于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这突兀的温柔给吓着了。

        转眼之间,白大省和夏欣已经认识了大半年,就像从前对待郭宏和关朋羽一样,她又在驸马胡同给夏欣过了一次生日。白大省这人是多么容易忘却,又显得有点死心眼儿。谁也弄不清她为什么老是用这同一种方式企图深化她和男性的关系。这次和前两次一样,是她要求给夏欣过生日,夏欣是一个答应的角色,他答应了,还史无前例地对她说了一声:“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预感到当晚的一切将至关重要,她暗中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从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临头,她却比以往更加手忙脚乱并且喧宾夺主。没准儿正是“你真好”那三个字乱了她的手脚。那是一个星期六,她几乎花了一整天给自己选择当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柜,对比搭配。穿新的她觉得太做作,穿旧的又觉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气,穿艳了又唯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里择来择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赌气。最后她痛下决心还是得出去现买。燕莎、赛特都太远无论如何去不成,最近的就是西单。她去了西单商场,选中一件黑红点儿的套头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觉得这毛衣稳而不呆,闹中有静,无论是黑是红,均属打不倒的颜色。哪知回家对着镜子一穿,怎么看自己怎么像一只“花花轿”。眼看着夏欣就要驾到了,饭桌还空着呢。她脱了毛衣赶紧去开冰箱拿蛋糕,拿她头天就烹制好的素什锦,结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锦的饭盒,盒子扣在脚面上,脏污了她的布面新拖鞋。她这是怎么了,她想干什么?疯了似的。

        好不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绪,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戴着个胸罩在屋里乱跑。她就顺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总是为自己的胸部长成这样而有些难为情。不能用大或者小来形容白大省的乳房,她的乳房是轮廓模糊的那么两摊,有点拾掇不起来的样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使她不忍细看自己,她于是又重返她那乱七八糟的衣服堆,扯出一件宽松的运动衫套在了身上。

        那个晚上夏欣吃了很多蛋糕,白大省喝了很多酒。气氛本来很好,可是,喝了很多酒的白大省,她忽然打乱自己那“沉着”“矜持”之预想,她忽然不甘心就维持这样的一个好气氛了。她的焦虑,她的累,她的没有着落的期盼,她的热望,她那从十岁就开始了的想要被认可的心愿,宛若噼里啪啦冒着火花的爆竹,霎时间就带着响声、带着光亮释放了出来。她开始要求夏欣说话,她使的招数简陋而又直白,有点强迫的意思。仿佛过生日的回报必是夏欣的表态,而且刻不容缓。她就没有想到,这么一来,他人并不曾受损,而她自己却已再无退路。

        说点什么吧,白大省对夏欣说,总得说点什么。夏欣就说,我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你可能是我这一生最想感谢的人。白大省追问道:还有呢?夏欣就说,真的我特感谢你。他的话说得诚恳,可不知怎么总透着点儿不吉利。白大省穷追不舍地又发问道:除了感谢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么?夏欣愣了一会儿说,本来他不想在生日这天说太多别的,可是他早就明白白大省想要听见的是什么。本来他也想对他们的关系作个展望什么的,不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后天……可是他又预感到今天不说就过不去今天,那么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干脆就说了吧。这时他一反吞吐之态,开始滔滔不绝。他说他和白大省的关系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有一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天他来这儿吃晚饭,白大省烧着油锅接一个电话,那边油锅冒了烟她这边还慢条斯理地进行她的电话聊天;那边油锅着了她仍然放不下电话,结果厨房的墙熏黑了一大片,房顶也差点着了火。夏欣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大省不能告诉对方她正烧着油锅呢,本来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她也可以先把煤气灶闭掉再和电话里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烧着油锅又接着电话。夏欣说这样一种生活态度使他感觉很不舒服……白大省打断他说油锅着火那只不过是她的一时疏忽和生活态度有什么关系啊。夏欣说好吧就算这是一时的疏忽,可我偏就受不了这样的疏忽。还有,他接着说,白大省刚跟他认识没多久就要借给他一万块钱开化工厂,万一他要是个坏人是想骗她的钱呢?为什么她会对出现在眼前的陌生男人这样轻信他实在不明白……

        夏欣的话匣子一开竟难以止住,他历数的事实都是事实,他的感觉虽然苛刻却又没错儿。他,一个连稳定的工作都没有的男人,一个连养活自己都还费点劲的男人,一个坐在白大省家中,理直气壮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的男人,在白大省面前居然也能指手画脚,挑鼻子挑眼。那可怜的白大省竟还执迷不悟地说:我可以改啊我可以改!

        他们到底无法谈到婚姻。夏欣在这个生日之后就离开了白大省。白大省哭着,心里一急,便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走吧,本来我还想告诉你,驸马胡同快要拆迁了,我这两间旧房,至少能换一套三居室的单元,三居室!夏欣没有回头,聪明的男人不会在这时候回头。白大省心里更急了,便又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听了这话,夏欣回头了,他回过身来对白大省说,“其实我怕的也是这个,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这是一句真话,不过他还是走了。白大省这叫卖自己一般的挽留只加快了夏欣的离开。他不欠她什么,既不属于说了买又不买的顾客,也不属于白拿东西不给钱的顾客,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

        很长一段时间,白大省既不收拾饭桌也不收拾床,她和夏欣吃剩的蛋糕就那么长着霉斑摆在桌上,旁边是两只油脂麻花的脏酒杯。夏欣生日那天她翻腾出来的那些衣服也都在里屋她的床上乱糟糟地摊着,晚上下班回来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里昏睡。有一天白大鸣来驸马胡同找白大省,进门就嚷起来:“姐,你怎么啦!”

        

        白大鸣对白大省当时的精神状态感到吃惊,可他并无太多的担心。他了解他的姐姐白大省,他知道他这位姐姐不会有什么真想不开的事。白大省当时的精神只给白大鸣想要开口的事情增设了一点小障碍,他本是为了驸马胡同拆迁的事而来。

        白大鸣已经先于白大省结了婚,女方咪咪在一所幼儿师范教音乐,白大省是两人的介绍人。白大鸣结婚后没从家里搬出去,他和咪咪的单位都没有分房的希望,两人便打定主意住在家里,咪咪也努力和公婆搞好关系。虽然这样的居住格局使咪咪觉出了许多不自如,可现实就是这样的现实,她只好把账细算一下:以后有了孩子,孩子顺理成章得归退休的婆婆来带,她和白大鸣下班回家连饭也用不着做,想来想去还是划算的,也不能叫做自我安慰。要是没有驸马胡同拆迁的信息,白大鸣和咪咪就会在家中久住下去,咪咪已经摸索出了一套与公婆相处的经验和技巧。偏在这时驸马胡同面临着拆迁,而且信息确凿。白大省已经得到通知,像她这样的住房面积能在四环以内分到一套煤气、暖气俱全的三居室单元。一时间驸马胡同乱了,哀婉和叹息、兴奋和焦躁弥漫着所有的院落。大多数人不愿挪动,不愿离开这守了一辈子的北京城的黄金地段。九号院牙都掉光了的赵奶奶对白大省说,当了一辈子北京人,老了老了倒要把我从北京弄出去了。白大省说四环也是北京啊赵奶奶,赵奶奶说,顺义还是北京呢!

        三号院的简先生也是逢人就说,人家跟我讲好了,我们家能分到一梯一户的四室两厅单元房,楼层还由着我们挑。可我院里这树呢,我的丁香树我的海棠树,我要问问他们能不能给我种到楼上去!简先生摇晃着他那一脑袋花白头发,小资本家的性子又使出来了。

        白大省对驸马胡同深有感情,可她不像赵奶奶、简先生他们,她打定主意不给拆迁工作出一点难题。新的生活、敞亮的居室、现代化的卫生设备对白大省来说,比地理方位显得更重要。况且她在那时的确还想到了夏欣,想到他四处租房,和房东讨价还价的那种可怜样儿,白大省在心中不知说了多少遍呢:和我结婚吧,我现在就有房,我将来还会有更好的房!

        驸马胡同的拆迁也牵动了白大鸣和咪咪的心,准确地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咪咪。有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把白大鸣也叫醒说,早知道驸马胡同会这样,不如结婚时就和白大省调换一下了,让白大省搬回娘家住,她和白大鸣去住驸马胡同。这样,拆迁之后的三居室新单元自然而然便归了他们。白大鸣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再说咱们这样不也挺好吗。咪咪说好与不好,也由不得你说了算。敢情你是你爸妈的儿子,我可怎么说也是你们家的外人。你觉着这么住着好,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和技巧?一家人过日子老觉着得使技巧,这本身就让人累。我就老觉着累。我做梦都想和你搬出去单过,住咱们自己的房子,按咱们自己的想法设计、布置。白大鸣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呀,咪咪说这事先不用和爸妈商量,先去找白大省说通,再返回来告诉爸妈。就算他们会犹豫一下,可他们怎么也不应该反对女儿回家住。白大鸣打断咪咪说,我可不能这么对待我姐,她都三十多岁了,老也没谈成合适的对象,咱们不能再让她舍弃一个自己的独立空间啊。咪咪说,对呀,你姐一个人还需要独立空间呢,咱们两个人不更需要独立空间么。再说,她老是那么一个人待着也挺孤独,如果搬回来和爸妈住,互相也有个照应。白大鸣被咪咪说动了心,和咪咪商量一块儿去找白大省。咪咪说,这事儿我不能出面,你得单独去说。你们姐弟俩说深了说浅了彼此都能担待,我要在场就不方便了。白大鸣觉得咪咪的话也对,但他仍然劝咪咪仔细想想再作决定。咪咪坚决不同意,她说这事儿不能慎着,得赶快。她那急迫的样子,恨不得把白大鸣从床上揪起来半夜就去找白大省。又耗了几天,白大鸣在咪咪的再三催促下去了驸马胡同。

        白大鸣坐在白大省一塌糊涂的床边,屁股底下正压着她那团黑红点点的毛衣。他知道他的姐姐遭了不幸,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白大省喝了水,按捺不住地对白大鸣说起了夏欣。她说着,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白大鸣看着心里很难过。他想起了姐姐对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疼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往院子里扔了一只香蕉皮,姥姥踩上去滑了一跤,吓得他一着急,就说香蕉皮是白大省扔的。姥姥骂了白大省一整天,还让白大省花了一个晚上写了一篇检讨书。白大省一直默认着自己这个“过失”,没有揭穿也没有记恨过白大鸣对她的“诬陷”。白大鸣想着小时候的一切,实在不知道怎么把换房的事说出口。后来还是白大省提醒了他,她说大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来找我?

        白大鸣一狠心,就把想和白大省换房的事全盘托出。白大省果然很不高兴,她说这肯定是咪咪的主意,一听就是咪咪的主意,咪咪天生就是个出这种主意的人。她说她早就后悔当初把咪咪介绍给白大鸣,让咪咪变成了他们白家的人。她质问白大鸣,问他为什么与咪咪合伙欺负她——难道没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吗,还是假装不知道她从前的那些不如意。她说大鸣你真可恶真没良心你真气死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人从来就不会生气呀你!她说你要是这么想你可就大错特错了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会生气我特会生气我气性大着呢,现在你就回家去把咪咪给我叫来,我倒要看看她当着我的面敢不敢再重复一遍你们俩合伙捏鼓出的馊主意!

        白大省的语调由低到高,她前所未有的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辞尖刻忘乎所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白大鸣已经悄悄地走了,当她发现白大鸣不见之后,才慢慢使自己安静下来。白大鸣的悄然离去使白大省一阵阵地心惊肉跳,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他不仅从驸马胡同消失了,他甚至可能从地球上消失了。可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呢她的亲弟弟!他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摔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可怜的大鸣!为什么这些倒霉事儿都让他碰上了呢,从来没碰上过这些倒霉事儿的白大省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无比疼爱的弟弟住上自己乐意住的新房呢。白大省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白大鸣,她是在欺负他是在往绝路上逼他。她必须立刻出去找他,找到他告诉他换房的事不算什么大事,她愿意换给他们,她愿意搬回家去与父母同住……

        她在白大鸣的单位找到了白大鸣,宣布了她的决定。想到数落咪咪的那些话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就又给咪咪打电话,重复了一遍她愿意和他们换房的决定。她好言好语,柔声细气,把本来是他们求她的事,一下子变成了她在央告他们,甚至他们答复起来若稍有犹豫,她心里都会久久地不安。

        她献出了自己的房子,驸马胡同拆迁之日,也就是她回到父母身边之时。这念头本该伴随着阵阵凄楚的,白大省心中却常常升起一股莫名的柔情。每天每天,她走在胡同里都能想起很多往事,从小到大,在这里发生的她和一些“男朋友”的故事。她很想在这胡同消失之前好好清静那么一阵,谁也不见,就她一个人和这两间旧房。谁敲门她也不理,下班回家她连灯也不开,她悄悄地摸黑进门,进了门摸黑做一切该做的事,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屋里其实没人。有一天,当她又打着这样的主意走到家门口时,一个男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正站在门口等她。是郭宏。

        郭宏打碎了白大省谁也不见的预想,他已经看见了她,她又怎么能假装屋里没人?她把他让进了门,还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听饮料。

        这么多年白大省一直没有见过郭宏,但是她知道他的情况。他没去成日本,因为那个日本女生忽然改变主意不和他结婚了。可他也没回大连,他决意要在北京立足。后来,工作和老婆他都在北京找到了,他在一家美容杂志社谋到了编辑的职位,结婚几年之后,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郭宏的老婆是一家翻译公司的翻译,生了女儿之后不久,有个机会随一个企业考察团去英国,她便一去不复返了,连孩子也扔给了郭宏。这梦一样的一场婚姻,使郭宏常常觉得不真实。如果没有怀里这活生生的女儿,郭宏也许还可以干脆假装这婚姻就是大梦一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作为一个男人他还算不上太老。可女儿就在怀里,她两岁不到,已经认识她的父亲,她吃喝拉撒处处要人管,她是个活人不是梦。

        此时此刻郭宏坐在白大省的沙发上喝着饮料,让半睡的女儿就躺在他的身边。他对白大省说,你都看见了,我的现状。白大省说,我都看见了,你的现状。郭宏说我知道你还是一个人呢。白大省说那又怎么样。郭宏说我要和你结婚,而且你不能拒绝我,我知道你也不会拒绝我。说完他就跪在了白大省眼前,有点像恳求,又有点像威胁。

        这是千载难逢的一个场面,一个仪表堂堂的大男人就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渴望结婚多年了的白大省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骄傲的公主,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也真的闪过一丝丝小的得意,一丝丝小的得胜,一丝丝小的快慰,一丝丝小的晕眩。纵然郭宏这“跪”中除却结婚的渴望还混杂着难以言说的诸多成分,那也足够白大省陶醉一阵。从没有男人这样待她,这样的被对待也恐怕是她一生所能碰到的绝无仅有的一回。一时间她有点糊涂,有点思路不清。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郭宏,她闻到了他头发的气味,当他们是大学同学时她就熟悉的那么一种气味。这气味使此刻的一切显得既近切又遥远,她无法马上作答,只一个劲儿地问着: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

        跪着的郭宏仰起头对白大省说,就因为你宽厚善良,就因为你纯、你好。从前我没见过、今后也不可能再遇见你这样一种人了你明白么。

        白大省点着头忽然一阵阵心酸。也许她是存心要在这晕眩的时刻,听见一个男人向她诉说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多么难以让他忘怀的女人,就像很多男性对西单小六、对小玢、对白大省四周很多女孩子表述过的那样,就像我的丈夫王永将我小心地拥在怀中,贪婪地亲着我的后脖颈向我表述过的那样。可是这跪着的男人没对白大省这么说,而她终于又听见了几乎所有认识她的男人都对她说过的话,那便是他们心目中的她。就为了这个她不快活,一种遭受了不公平待遇的情绪尖锐地刺伤着她的心。她带着怨忿,带着绝望,带着启发诱导对跪着的男人说,就为这些么!你就不能说我点别的么你!

        跪着的男人说,我说出来的都是我真心想说的啊,你实在是一个好人……我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悟透这一点……白大省打断他说,可是你不明白,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从来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跪着的男人仍然跪着,他只是显得有些困惑。于是白大省又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我现在成为的这种“好人”根本就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跪着的男人说,你说什么笑话呀白大省,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变成另外一种人么?你不可能,你永远也不可能。

        永远有多远?!白大省叫喊起来。

        我坐在“世都”二楼的咖啡厅等来了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为她要了一杯冰可可,我说,我知道你还想跟我继续讨论郭宏的事,实话跟你说吧这事儿很没意思,你别再犹豫了你不能跟他结婚。白大省说,约你见面真是想再跟你说说郭宏,可你以为我还像从前那么傻吗?哼,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噢,他想不要我了就把我一脚踢开,转了一大圈,最后怀抱着一个跟别人生的孩子又回到我这儿来了,没门儿!就算他给我跪下了,那也没门儿!

        我惊奇白大省的“觉悟”,生怕她心一软再变卦,就又加把劲儿说,我知道你不傻,人都会慢慢成熟的。本来事情也不那么简单,别说你不同意,就是你同意,姨父姨妈那边怎么交代?再说,你把自己的房都给了大鸣,就算你真和郭宏结婚,姨父姨妈能让你们——再加上那个孩子在家里住?白大省说,别说我们家不让住,郭宏他们一直住他大姨子的房,他大姨子现在都不让他们爷儿俩住。所以,我才不搭理他呢。我说,关键是他不值得你搭理。白大省说,这种人我一辈子也不想再搭理。我说,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呢。白大省说,所以我要变一个人。她说着,咕咚咕咚将冰可可一饮而尽,让我陪她去买化妆品。她说她要换牌子了,从前一直用“欧珀莱”,她想换“CD”或者“倩碧”,可是价格太贵,没准儿她一狠心,从今往后只用婴儿奶液,大影星索菲娅·罗兰不是声称她只用婴儿奶液么。

        我和白大省把“世都”的每一层都转了个遍,在女装部,她一反常态地总是揪住那些很不适合她的衣服不放:大花的,或者透得厉害的,或者弹力紧身的。我不断地制止她,可她却显得固执而又急躁,不仅不听劝,还和我吵。我也和她吵起来,我说你看上的这些衣服我一件也看不上。白大省说为什么我看上的你偏要看不上?我说因为你穿着不得体。白大省说怎么不得体难道我连自己做主买一件衣服的权利也没有啊。我说可是你得记住,这类衣服对你永远也不合适。白大省说什么叫永远也不合适什么叫永远?你说说什么叫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就在这时闭了嘴,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一切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就接到白大省一个电话,她告诉我她是在办公室打电话,现在办公室正好没人。她让我猜她昨晚回家之后在沙发缝里发现了什么,她说她在沙发缝里发现了一块皱皱巴巴、脏里巴叽的小花手绢,肯定是前两天郭宏抱着孩子来找她时丢的,肯定是郭宏那个孩子的手绢。她说那块小脏手绢让她难受了半天,手绢上都是馊奶味儿,她把它给洗干净了,一边洗,一边可怜那个孩子。她对我说郭宏他们爷儿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孩子怎么连块干净手绢都没有。她说她不能这样对待郭宏,郭宏他太可怜了太可怜了……白大省一连说了好多个可怜,她说想来想去,她还是不能拒绝郭宏。我提醒她说别忘了你已经拒绝了他,白大省说所以我的良心会永远不安。我问她说,永远有多远?

        电话里的白大省怔了一怔,接着她说,她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不过她可能是永远也变不成她一生都想变成的那种人了,原来那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比和郭宏结婚更难。

        那么,白大省终于要和郭宏结婚了。我不想在电话里和她争吵或者再规劝她,我只是对她说,这个结果,其实我早该知道。

        这个晚上,我和我丈夫王永在长安街上走路,他是专门从B城开车来北京接我回家的。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见到王永,我对我丈夫心存无限的怜爱和柔情。我要把我的头放在他宽厚沉实的肩膀上告诉他“我要永远永远待你好”。我们把车存在民族饭店的停车场,驸马胡同就在民族饭店的斜对面。我们走进驸马胡同,又从胡同出来走上长安街。我们没去打搅白大省。我没有由头地对王永说,你会永远对我好吧?王永牵着我的手说我会永远永远疼你。我说永远有多远呢?王永说你怎么了?我对王永说驸马胡同快拆了,我对王永说白大省要和郭宏结婚了,我对王永说她把房也换给白大鸣了,我还想对王永说,这个后脑勺上永远沾着一块蛋黄洗发膏的白大省,这个站在水龙头跟前给一个不相识的小女孩洗着脏手绢的白大省是多么不可救药。

        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恨她。永远有多远?

        就为了她的不可救药,我永远爱她。永远有多远?

        就为了这恨和爱,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远会是北京一名忠实的观众。

        啊,永远有多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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