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纯一也只能坐在海边的水泥防波堤上,任凭海风吹拂。现在的他无事可做。
根据前天的调查,宇津木耕平被杀害以后,中凑郡就再没有人担任监护人了,因为在本地找不到继任人。在监护人制度的历史上,一直处于监护人不够的状态。为了救急,中凑郡的监护对象就由附近胜浦市的监护人负责监护。
宇津木耕平的继任人是一位叫小林澄江的七十岁的老妇人。她的住所紧靠胜浦渔港,就在现在纯一坐着的防波堤前的小河对面。
纯一喝了一口塑料瓶里的水,继续等待“大叔”的出现。
负责监护“大叔”的监护人变动,对于纯一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符合“大叔”不再来中凑郡录像带出租店的说法。接替宇津木耕平的小林澄江的家,应该离“大叔”这个监护对象的家比较近,所以监护人协会才安排住在胜浦市的小林澄江当“大叔”的监护人。
只要被怀疑为“大叔”的人在这里露面,纯一就用前一天刚买的数码相机把他照下来,然后让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确认。今天是监视行动第一天。
天气很热,纯一擦了一把汗,一边重新涂抹防晒霜,一边抬头看了看渔业协会外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了。
快到南乡在东京拘留所与第31号事件的罪犯见面的时间了。
这时,南乡已经坐在东京拘留所的会面等候室里了。他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混在等待会面的犯罪者家属中,等着广播叫自己的申请号码。
“你办理一个普通的申请会面的手续吧。”前一天晚上冈崎在电话里对南乡说,“你最好说自己是律师事务所的人,然后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填写申请表,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办。”
等候室里大约有十名希望跟罪犯见面的家属。南乡的前面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南乡心想,罪犯大概是那个婴儿的父亲吧。想到这里,南乡的心情沉重起来。
“45号,请进会面室!”
听到广播声,女人抱着孩子站起来向会面室走去。南乡把视线转向小卖部,心想应该给小原岁三买点什么,但转念又想,那也得看小原岁三提供的信息有没有价值。如果能得到重要线索,就买一些点心什么的送给他。
终于叫到南乡手上拿着的号码了。南乡走进会面室前面的安检处,接受了所带物品的检查和简单的身体检查。带来的包要存放在寄存物品的柜子里,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对于那种敷衍了事的身体检查,南乡作为一个老管教官真想说:检查仔细点嘛。
进入会面室,一条笔直狭窄的走廊右侧有几个门。南乡走进了从里往外数第四个房间。在这个六叠大小的房间正中,一大块有机玻璃板将房间隔成两半。
他面前有三张并排摆放的椅子,他刚坐在中间那一把上,有机玻璃板那边的房门就开了。一位身穿警服的管教官和一个身穿运动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南乡紧盯着第31号事件的罪犯小原岁三。小原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中夹杂着白发,脸部就像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跟十年前报纸上的照片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男人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夺去了三个人的性命,跟南乡当管教官时接触过的许多杀人犯一样,属于最常见的类型。
小原岁三蜷曲着身子,翻着白眼看了南乡一眼,然后坐在了有机玻璃板里边面对南乡的位置上。
坐在一旁桌子边监督会面的管教官摘下警帽,跟南乡打招呼说:“您就是从松山来的南乡先生吧?”
“是的。”
管教官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看样子冈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南乡感到很满意,把脸转向小原。
“初次见面,”南乡说,“我是杉浦律师事务所的南乡。”
“你是律师?”小原问,他的声音很粗,粗得出人意料。
“我没有律师资格,我只是在那里帮忙。”
“你打算怎么帮助我?”看来小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恐怕从一审被判处死刑以后,就有不少人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吧,什么对罪犯也要讲人权啦,限制野蛮的刑罚死刑啦。
“首先我想确认一个事实。”南乡一边这样对小原说,一边观察监督会面的管教官的举动。那位管教官虽然手握着笔坐在桌前,但他的手并没有动。南乡放心了,继续说道:“小原先生被起诉,是因为发生在福岛、茨城、埼玉的三个事件吧。”
“不,还有一件。”
南乡不由得抬起头来。
“还有在静冈非法闯入他人住所未遂事件。”
“哦,是吗?”南乡有点失望地点了点头,“对了,小原先生去过千叶县吗?”
“千叶县?”小原仰起了脸。
“是的,千叶县南部,房总半岛外侧。”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小原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表情。不知道仅仅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还是企图隐瞒的过去被触动了。
南乡决定先扫清外围:“随便问问。那么我们先从你被起诉的事实谈起吧。在这三个事件中你都使用了小手斧?”
“是的。”
“为什么使用小手斧?”
“普通的斧子体积大,太显眼,所以用体积小的小手斧。”
“事后你为什么都埋在了现场附近?”
“只不过是一种迷信。”
“迷信?”
“说老实话,关于第一个事件,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我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抢了钱跑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带血的凶器。心想这样可不行。于是我从那人家里拿了一把铁锹,把凶器埋在了附近。”
“这就是你第一次犯罪的情况?”
“是的。我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胆战心惊,但是一直没有被逮捕的迹象,于是我就放心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作案就采取了同样的方法。”
“使用同一种凶器,用同样的方法埋起来?”
“对,第二次和第三次,用这种方法都很顺利。”小原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南乡的直觉是:这小子毫无悔改之心!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小原是个杀了人会后悔的人,就不会去杀第二个、第三个人了。
“在千叶县发生了同样的事件,”南乡压抑着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憎恨,步步紧逼,“发生在千叶县的事件可以推定凶手也使用了小手斧,也埋在了作案现场附近。”
小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着南乡不再说话。
“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个事实。小原先生没去过千叶县吗?”
“请等一下,那个事件的犯人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南乡认为小原中了圈套:“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原马上回答道:“从报纸上看来的。”
也许这是小原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想到这里,南乡追问道:“十年前的事,而且又是别人干的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嘛——”小原的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了起来,大概在找合适的理由,“那段时间,我每天看报。”
“是想知道警方搜查进展的情况吗?”
“对呀。没想到竟出现了模仿我的作案手段作案的家伙,我感到非常吃惊。”
“模仿你的作案手段?”南乡不禁盯住了小原的脸,他无法判断小原表情的真伪。他发现自己是想把所有的罪行都加到面前这个男人身上,于是提醒自己尽量保持冷静。某人模仿小原的作案手段作案,这种可能性也是不可忽视的。当时的报纸连续数日详细报道了“第31号事件”。
“那不是我干的。是树原那个年轻人模仿我干的。”
“你连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
“啊,树原要是能把我犯的罪都顶过去就好了。”
“直到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南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那是发自心底的冷笑。
“请您相信我,我从来没去过千叶。”小原哀求着。当然,这是绝对打动不了南乡的。
这个男人正在判决死刑的问题上向最高法院抗争。如果再增加罪状,无疑是自杀行为。因此,即使他在中凑郡杀了人,也是绝对不会主动坦白的。
南乡为了突破这层障碍,决定采取直捅对方心窝的战术:“小原!你的死刑判决是绝对不可能更改的。”
眼前这个杀过三个人的凶手被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南乡。
“你没有任何希望了。三件抢劫杀人案,百分之百是死刑。”南乡向前探着身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在执行死刑之前,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罪都赎了呢?把所犯罪行完全坦白出来,干干净净地转世托生吧!”
“不是我干的!”小原叫了起来。
“撒谎!”
“我没撒谎!”
“你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被你杀害的那五个被害人吗?”
“我只杀了三个。”小原不再中圈套了,“你说我百分之百是死刑?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过去的判例都是这样的。”
“你胡说!”从小原的口中喷出的唾沫粘在了有机玻璃上,“根据我的情况,是可以酌情减刑的!我把糊纸袋挣的钱全部给了被害人的家人!我的成长经历很不幸!”
“这些话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管用吗?”
“我不自己说,有人会替我说的!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从早到晚就知道喝酒、赌博!从小到大,他每天都打我!”
“不许耍赖!”南乡大喝一声。按照行刑管理条例,这是可以震慑犯罪者使之发抖的管教官的声音。“跟你同样境遇,老老实实做人的成千上万,你的行为是在给他们脸上抹黑!”
“你放屁!”小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时监督会面的管教官大声斥责道:“小原!老实点!坐下!”
小原虽然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但是他那犹如烈火般燃烧的视线射向南乡,信口开河地大喊大叫:“我是不会被判死刑的!我会活下去的!不管是重审还是恩赦,我都要试试!有罪的不是我,是这个欺负弱者的社会!”
“所以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夺去别人的生命是吗?”南乡压抑着对小原的憎恨,尽量不将愤怒写在脸上。正因为有这种浑蛋,才不能取消死刑!才会让处死这种人类渣滓的管教官一辈子背负着难以愈合的深重的精神创伤!
“好好考虑一下你死的时候的事情吧。”南乡用失去了抑扬顿挫的语气继续说道,“你的脖子上早晚要被套上绞索,你早晚要站在绞刑架上!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取决于你现在的态度!如果你在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的情况下被处死,只有下地狱一条路!”
“你他妈的浑蛋!”小原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南乡拼命捶打有机玻璃板。
监督会面的管教官马上把小原的双手拧到背后,把他从玻璃板前拖走。
小原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继续怒吼:“放开我!放开我!”
“南乡先生……南乡先生!”南乡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自己。过了一会儿,当叫声终于清晰地进入他的耳朵里,他才回过神来。在透明玻璃板的另一边,监督会面的管教官正一边控制着挣扎的小原,一边用困惑的眼光看着他呢。
“啊,失礼了。”南乡慌忙说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起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抱歉地点了点头。
这成了会面结束的信号。
监督会面的管教官也向南乡点了点头,然后把已经被判处了死刑的刑事被告人押出了会面室。
走出会面室,南乡来到了拘留所附近的大街上。大街两旁都是为了方便罪犯家属给被拘留的罪犯买食物或日用品的商店。南乡找到一家卖香烟的商店,买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虽然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是今天怎么也忍不住,当场开封点燃一支,大量的尼古丁一下子充满了肺部。
自己对小原的憎恨是从哪里来的呢?
南乡一边痛苦地回忆着会面时的情况,一边寻找答案。
是因为他感觉到小原不是中凑郡事件的凶手了吗?还是因为树原亮在冤罪的情况下被处死的可能性增大了?抑或是由于更单纯的原因:遇到了没有丝毫悔过之心的凶恶罪犯?
他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条美食街,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二十二年前处死470号那天夜里,南乡趴在柏油路上呕吐的正是这条美食街。
自己的愤怒恐怕不是义愤,也有私愤。
想到这里他全身冒汗,加快脚步离开这个地方,向停车场走去。钻进车里之后,他摇下窗子,打开空调,驱散车里的热气,然后掏出手机给在拘留所上班的冈崎打电话。
“啊,是南乡先生啊!”已经升任为首席管教官的后辈很快就接了南乡打过来的直拨电话。
南乡向他安排这次会面表示感谢,冈崎笑着说:“小原这家伙很疯狂吧?”
“啊。”
“我会让他受到惩罚的!”
南乡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为小原求情,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昨天晚上我拜托你查他的血型,你查了吗?”
“查了。小原岁三的血型是A型。”
“是吗。”这样的结果南乡早有预感。自己砸向小原的那些话,也许有些过分了。
这时,电话那头冈崎压低声音说道:“树原亮还没有执行的动向。”
“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对不起。”南乡说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你什么时候休假?”
“您指的是暑期休假吗?”
“对。如果8月执行死刑的话,你能知道吗?”
“噢,您是这个意思啊。”冈崎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要紧的,如果执行死刑,我肯定会被召回,中止休假。”
“那太好了。”南乡说完点了点头。
挂断电话以后,南乡开着车向胜浦驶去。单独行动的纯一还在烈日下等着“大叔”出现在新的监护人家附近呢。
在长途驾驶的过程中,南乡打算分析一下跟小原会面时得到的线索——某人模仿了“第31号事件”作案手段的可能性问题,但是他的大脑转不起来。由于在拘留所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愤怒,直到现在他还没平静下来。
南乡驾车进入房总半岛时,他正开动脑筋分析杀人犯的犯罪心理。虽说罪犯的杀人动机是各种各样的,但有很多都是由于某种原因恶从心头起。血冲上头、失去控制而杀人的例子是很常见的。现在的南乡,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纹路一样了解产生杀人冲动的心理机制。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本人意识不到的攻击型冲动的开关,这个开关会由于受到某种刺激被打开,结果血冲上头,失去控制犯下杀人罪。这是一种不仅被害人难以预测,就是加害者本人也不能预测的突发性行动。
南乡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存在成为杀人犯的因子,就想起了他的搭档纯一。恐怕纯一也是因为打开了那个攻击型冲动的开关才杀死了佐村恭介的。南乡还想到一个问题:纯一和女朋友一起离家出走那次,手臂负伤的原因是什么呢?
南乡开着车直奔目的地胜浦市。在快要通过中凑郡的时候,他离开国道驶入了矶边町。为了应对观光季节人口增加的状况,矶边町增设了一些临时派出所。南乡查看了几个派出所之后,向海边的一个派出所驶去。
设在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楼前面的派出所里,有一位穿警服的警官。那位警官数日前在胜浦市警察署的停车场里跟坐在车里等南乡的纯一说过话。
南乡下车以后,轻轻地敲了敲派出所门上的玻璃,向警官打招呼说:“您好!我姓南乡。那天失礼了,对不起。”
“南乡?”警官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噢,在胜浦市警察署停车场,我们见过面。”
“对,我就相当于三上纯一的父亲。”
警官脸上浮现出友好的笑容,向南乡鞠了个躬。
“我有点事想问问您,您还记得十年前三上被警察辅导时的情况吗?”
“啊,记得很清楚。”
“当时他好像负伤了,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
警官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果只是打架斗殴,我们也不会那么重视。”
南乡吃了一惊:难道还发生了比这更恶劣的事情吗?
“三上还干了什么坏事?”
“当时,三上身上带着10万日元现金。”
“10万日元?”
“对。当时我只是觉得一个高中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也没多想。但是,三上回东京后,我接到了他父母打来的电话表示感谢,我问他们给了三上多少钱,他们说因为三上跟家里说的是四天三夜的旅行,所以只给了他5万日元。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
南乡皱起眉头:“三上来到胜浦以后,在接受警察辅导之前,已经住了十天以上了吧?”
“对。5万日元恐怕都不够用,怎么会翻倍增加呢?”
“您怎么看?”
警官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采取恐吓手段抢来的?”
南乡在心里马上否定了警官的看法。需要外科医生治疗刀伤的人是纯一,这说明:如果他采取恐吓手段抢钱,被害人是有反击能力的。如果纯一不把对方杀死,是抢不来钱的。
“请等一下,当时他的女朋友也一起被警察辅导了吧?”
“是的。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木下友里。”
“也许是她带了很多钱呢?”
“你的意思是说,她把钱放在了三上那里?”
“是的。”
“这点我倒是没想过。”警官转动着眼珠,“那个女孩看上去好像连话都听不懂。”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好像心不在焉,回答我们问题的一直是三上,木下友里小姐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被警察辅导受到了比较大的刺激吧。”警官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她看上去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孩。”
南乡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躁动。这种内心的躁动与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攻击型冲动一样,虽然使人感到茫然不安,却搞不清具体是什么。
纯一十年前在中凑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就算直接问纯一,恐怕什么也问不出来。南乡以前曾经问过他,可他以记不清为理由搪塞过去了。
纯一这小子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吗?
南乡拼命想打消对纯一的怀疑,他不想认为自己选择纯一做搭档是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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