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后不久,舅舅一家便决定搬到县城去住。原来作为中学特级教师,舅舅夫妻俩早就受到县城第一中学的青睐,只是为了照顾外婆他们才留在了山水镇。还有一个原因是考上一中的小哥哥必须住校。他们只有迁到县城,一家人才能经常团聚在一起。
搬去县城的前夕,舅舅一家到山上与我告别,这使我有机会再次见到我的小哥哥——他长高了,长成了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同时,也变得更加文雅、脱俗。
感谢舅舅、舅妈给了我们一个单独告别的机会。
小哥哥拉着我的手来到清清的小溪旁。清清的溪水映着一对金童玉女。
“水水,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呆在山上多孤单啊!”小哥哥情真意切地说。
小哥哥的话让我怦然心动。这也是我想说而无法说出口的心事啊!没人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迷恋小哥哥,多么多么地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永不松开。可我心里清楚迷恋的结果只是无边无涯的痛苦,我必须把手松开。我不能跟他走。
我的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摇头。
“不行吗?是因为舍不得离开秀梅岭?水水你可真傻,秀梅岭又跑不了,等你在山下完成了学业长大成人,照样可以回来做她的主人。”
我用双手蒙住眼睛一任泪水滂沱。
“水水,你为什么哭啊?”快乐的也是单纯的小哥哥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心事。因为我什么也没对他说过。我羞于开口是因为我还太小远不到谈情说爱的年龄。可悲的是命运过早地催生了爱情种子的萌芽。
“小哥哥,我会想你的……”我不由放声大哭。
小哥哥不知所措地用手替我拭去泪水:“别哭,水水,别哭嘛!”他想了想,一下有了主意,“对了,水水,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小挂件吗?我要把它送给你。”
小哥哥不由分说,就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串着红绳的晶莹剔透的玉麒麟。
“水水,快摸摸玉石,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我妈妈送给我时就是这么说的。”
透过泪眼,我凝视着带着小哥哥生命体征的玉石——它只有一元硬币大小,圆圆的,翠绿翠绿,一对麒麟栩栩如生地雕在正面,翻面则刻着代表小哥哥姓氏的“吴”字。顶端是一个光滑的细细的小孔。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记不清有多少回,我坐在小哥哥的膝上,贪婪地把玩着吊在他脖子上的这个精致奇特的小挂件。
小哥哥亲手给我系到脖子上。
我很想对小哥哥说声谢谢,可我仍然说不出话,只是哭个不停。在与我前生今世唯一的爱分别之际,我几乎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自那以后,我没有为任何事情这样伤心过。
后来,小哥哥像是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意,他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便牵着我的手,朝家的方向跑去。
“爸爸,我们带水水一起走吧!”他把我拉到舅舅面前,恳求着。
舅舅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望着我:“按说我是应该把你带走,水水,但这必须得到你母亲的同意。在不知你母亲人在何处的情形下,你只能留在秀梅岭,等待她回来找你。”
这时,舅妈也插话说:“水水,这事我和你舅舅商量过多次。我们不能带你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一旦你回到出生的县城读书,身份很容易泄露,多年前的老账被翻出来,你重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让媒体炒来炒去,你和我们都将家无宁日,到那时,局面将是不可收拾的……”
我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泪水,亦吞咽着这无望的苦果。
舅舅从沉重的背囊里取出全套小学到中学课本和一部崭新的现代汉语字典及所有小哥哥读过的文学书籍,放到桌上:“水水,凭着你的聪慧和毅力,我相信无论在哪儿,你都能完成学业。”
“来,笑一笑,水水。你看这套课本多棒,还带着墨香呢!”小哥哥把一本书放进我沾满泪水的手里,拿眼瞧着我,期待着我还给他一个笑脸。
于是,我边吸吮着泪水边咧嘴笑了。
舅舅一家终于要走了。就像有人用快刀斩断了一条维系着我生命的绳索,我绝望地拽着绳子的这一头。天哪,我是多么多么地希望他们能把我带下山去。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的,我爱秀梅岭,可我更爱小哥哥,更爱亲人们的怀抱。没有人群的地方即使再美丽也只能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图画啊!
舅妈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着只有亲人才会叮咛的话。
我哽咽着不停地哀告着:“你们要来看我啊!你们要来看我啊!”我的心却告诉我他们不会来了。将要读高中的小哥哥本来学习任务就繁重。而舅舅和舅妈早就厌倦了攀崖爬坡。
我没有送舅舅一家出门,那会儿我一直在哭。就在他们走出小院时,我莫名地赤脚追了上去。我追着他们的背影来到了山下——这也是我第一次走下秀梅岭,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山水镇窄窄的泥泞的街道上。在这个太阳如火球般燃烧地面蒸腾着滚烫的水汽的午后,我眼睁睁看着舅舅一家有说有笑地走向一座有着雪白的外墙、像鱼鳞般青瓦屋顶的小平房。
屋门在我面前打开了。
此时此刻,我还在妄想着小哥哥会突然回过头来,像我们在秀梅岭捉迷藏时那样一把抱住我:“嗨,水水,你这个小鬼头,我早就看见你在我们身后。”说着,便把我拥进门里。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屋门在我面前关上了,永远地关上了。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却没有人看见我。我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魅般被人视而不见。
我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我霍然明白我从来也没融入过这个家庭,从来都是个局外人。所有的情意不过是假惺惺的怜悯。
我用最恶毒的字眼嘲弄着自己的幼稚可笑和异想天开。
在那个充斥着燃烧和滚烫的午后,我的心深深地被灼痛了,这还算不了什么,我想让它痛上加痛,我必须刻骨铭心地在上面留下疤痕。我紧咬牙关将锋利匕首刺向心脏,我看见鲜血在肮脏的街道上流淌,散发着恶毒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把褐黄的泥土染成紫黑色。
我觉得浑身发冷,内心感到无比悲愤。奇怪的是我没有哭泣,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屋门紧闭的小平房,便毅然地转过身去。
后来,为了用山货换一点油盐酱醋,期间,我又到过山水镇几次,但除了跟小店老板以物换物外,我从未接触过别的什么人。小镇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没人知道我是谁。
山下的世界的确不属于我,因此,我只能守住这片安睡着外公和外婆的熟悉的山峦。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我只想一个人留在秀梅岭,让曾经的日子继续下去。
秀梅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当那种难以言表的孤独像磨牙的老鼠不分昼夜地啃噬着我的身心时,唯一能填补这旷世寂寥的便是那套课本了。读书,读书,除了伺弄那些我不至被饿死的庄稼和牲畜外,我无时无刻不在发狂地读书,一部现代汉语字典被翻烂了、嚼碎了,我倒背如流地将其化为营养在我的血液中循环不止。
天晴的日子,有时我会跑到外婆和外公的墓地坐上一会儿,跟他们聊聊天。我学着外婆那样采一束野花放在坟前,然后开始问候他们,讲山上万物在这个季节里发生的变化。接下来我会背书给他们听。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我需要与人交流、得到长辈的肯定和赏识。我兴趣盎然地高声地背诵着课文,我仿佛看到外公和外婆像小学生一样坐在坟头上,正又惊又喜地望着我。我想像着他们一迭连声的赞叹,不由羞红了脸。这时,我的正逐渐变得坚硬的心开始软化,就像冰雪沐浴着阳光,在外公外婆的褒奖声中融成一池清澈柔顺的水。
除此之外,在我孤寂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还是李小影。外婆死了,不可能复生。尽管我很想自欺欺人,但即使我对着坟墓说得口干舌燥背得喉咙肿痛,空荡荡的坟地里也只能回响着我自己的声音。而李小影还活着,活在遥远的他乡亦活在我的心里。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生我养我带我逃出牢笼的妈妈。
诚然,我和李小影之间有些疏远,由外婆亲手带大的我,更像是外婆的孩子。在我长大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没有养成一般女孩同母亲那样的亲昵情感,不会去亲吻她的脸赖在她怀里撒娇,甚至不再充满爱地喊一声“妈妈”。在我的记忆里,她也从未把我揽在怀里像一个母亲那样连声叫着“宝贝”。相反,她更像我的一个不苟言笑的上级,常常板着面孔简短地向我发出指令。
但无论留在记忆中的往事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在我的心底李小影这个比我大十五岁的母亲仍像我的连体姐妹一样与我密不可分。随着岁月的流逝,有时我甚至记不起她的模样,不过,随至变得模糊的还有我对她的怨恨。为了让可怜的心灵得到慰藉,我会把她塑造成一个慈母、圣母,我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爱我,从没有抛弃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我,总有一天会回到秀梅岭回到我身边……
一天夜里我梦见李小影回来了。她穿着那件永驻我童年记忆的天蓝色风衣,漂亮得让人眩目。
远远地,她从山下走来:“水水,水水!”她站在陡坡上挥着手臂呼唤我。
“妈——妈,妈——妈!”狂喜漫过我的脑际,我听见自己的喊声震天动地,我朝山下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我醒了,没有妈妈,只有夜的黑暗在床前徘徊。
神差鬼使般我跳下床朝着通往山下的路口跑去。我傻里傻气地认为梦中的一切会在现实中再现——李小影回来了。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风衣正风尘仆仆地走上高高的秀梅岭。
月光,只有清冷的月光照着我的影子。
“妈——妈!”对着空旷的山峦我失声哭喊着,哭喊着。
所有栖息的动物都被我惊醒了。整个秀梅岭都被一个孩子想妈妈的悲情打动了,从而发出呜呜的悲鸣。只是,李小影又在哪儿呢?
她把你忘了,水水。我对自己说。一会儿我又对自己说,她不会忘记你的,水水,妈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她只是离你太远,听不见你的喊声,更无法了解你的心事。
就这样,我在上天为我铺设好的人生轨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力求在李小影和我自己之间保持一种相对平衡,即爱的均衡。这样我就不会莫名地对她因爱生恨了。
原来孤独也是可以慢慢适应的。在熬过了最初难耐的寂寞和痛苦的思念之后,我渐渐地习惯了眼下的生活。当我做完活计一人独坐在庭院之中,望着门外的大山时,那颗曾经纷乱的心竟变得止水般宁静。
我已很久不去想我的小哥哥了。自那次我跟踪舅舅一家下山之后,他在我的心中便死去了。偶尔能让我记起他的便是胸前的玉石小挂件。但我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死者馈赠的吉祥物系在脖子上,再不会让那残酷而又无望的爱去折磨我千疮百孔的心灵了。
据说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这天当我从半开的屋门里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院墙边,朝着屋内张望时,我的心立刻怦怦跳得仿佛要飞出胸口。我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我的父亲、“证据”的父亲陈新潮。
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八成新的皮夹克,拉链大敞着,从中露出质地考究的棕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衣。下身的石磨蓝牛仔裤看上去很破旧,膝盖磨得发亮,裤角全是毛边,看上去邋邋遢遢的。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一种最时髦的穿法,那时候有品味的男人都喜欢穿破损的牛仔裤。
我的父亲其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幕场景,就像一幅涂了浓厚颜料的油画凝结在我记忆深处经久不曾褪色——
在夕阳淡淡的余晖下,一个细高个男人后背倚在矮墙上,两手半插在夹克衫的斜兜里,用那双狼一样迷人的眼睛注视着茅屋。他的肤色像刚出炉的烤饼一样呈浅褐色且柔滑而又光亮。下巴上一撮小胡子透着青春的滑稽。鬓角则刮得净光,裸露着一片深秋天空样的灰青。他的鼻梁像剑锋一样高峭挺直,嘴角微咧着,一缕发自内心的笑意挂在上边。
我几乎是在瞥见他的那一瞬间就喜欢上他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屋外,歪起脑袋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位异性老友那样心旷神怡。
“哇,我看到了什么呀?是仙女吗?瞧瞧,你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美人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证据’!”他操着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话,用夸张的语调大声说。他的嗓音十分好听,是那种优美的男中音。
我被他赞美得如醉如痴几近疯癫。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夸我漂亮,但我的父亲却一眼就认识庐山真面目,喊我“小美人”。
我即刻被他打动了。我不无羞涩地告诉他我叫“水水”。
他哧地一声笑了:“水水?这应该是你后来的名字。你出生时的名字轰动了整个县城。至今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们提起有关你的往事,仍喊你‘证据’。”
他的话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凉,自出生以来我还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社会,就被人当作了一段“往事”给废了。也就是说,在我出生的县城,我已经陈旧得像外婆那口紫黑色木箱里的一块祖传的家织老粗布,泛着灰冷和土黄。
我摇摇头佯装不解。我不想如此痛快地在他面前承认我就是“证据”。
他认起真来。看样子他是个心无城府的单纯男人,竟识别不了我这小小的花招:“怎么,你对自己的身世半点也不晓得?”他笑着,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个上等人,都与我和母亲所处的阶层格格不入。
我不吱声。
“你妈妈叫李小影,对不对?我不会看错的,你浑身上下都有她的影子。不过,你比李小影更漂亮。”
我仍然双唇紧闭,我觉得此时选择沉默是最佳的明哲保身的武器。
“我想你可能很讨厌‘证据’这个名字,那我就叫你小美人行吗?反正我不愿喊你水水,这名字太苍白,太轻浮,太没质地。”
我无言以对。
“那么,小美人,你猜猜我是谁呢?”他转了话题,继续爽朗地笑着,那样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暗忖自己并没继承他多少基因,因为我很少像他那样快活过。
“一个过路人。”我说。
“猜对了一半。还有呢?”
“没有了。”
他几步上前亲切地搂住了我的肩膀。仿佛有一股电流迅即袭向我的脑际,我的全身不由一阵颤栗。于是,他更紧地搂住我:“我是爸爸!小美人的爸爸!难道你妈妈从没告诉你,你有一个既帅气又可亲的父亲?”
天哪,我还在娘胎里就知道你是个流氓、无赖、强奸犯,你是多么的可恨可憎!
在这样的时刻,我真该毫不迟疑地将胸中的块垒一吐为快。谁知我那上了愤怒子弹的枪膛却哑火了。我实在舍不得破坏这开心的一刻。我被人类遗弃得太久太久,我渴望得到亲情的滋润,只想尽情地享受这久违的父爱。我的整个身心都恣意徜徉在他的怀抱里,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瘫软成一堆蜜糖。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了我好一会儿,像是要借此将亏欠我的父爱全补回来。直到我那仿佛喝了迷魂汤一般的灵魂在一阵山风吹来后渐渐苏醒时,我才猛地挣脱开来。我想我得表现出一些恨意,否则就太对不起我和李小影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于是,我跑到门里,用力关上了屋门。
我的有些拙劣的表演丝毫也没有激怒他,反让他觉得十分可笑。他站在屋外,用保养得如女人般细致的指尖很有节奏感地轻轻击打着门扇:“小美人,你这是干吗呀!你要跟爸爸捉迷藏吗?”
“我没有爸爸!”我装作气鼓鼓地说。尽管这显得很幼稚很勉强,可为了他欠下的那些孽债我不得不当一回蹩足演员。
“呵,你没有爸爸?那我是谁呢?别闹了,小美人,开门吧!天快黑了,你就忍心把你远道而来的爸爸关在门外?”他用央求的口气说,但我能想象到他的脸上依然是阳光灿烂。
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门闩。我真恨不得一下子把门打开。我太想看到他,太想和他在一起了。但与我自己僵持了片刻之后,我还是慢慢地把手从门闩上挪开了。
“你再不开门,我就走啦!”
他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在耐心等待,又像是真的走开了。
趁此间隙,我抬头看了一眼西窗口,最后的一抹夕阳就像命悬一丝般顷刻间滑落得无影无踪。本来就黑洞洞的老屋暗得更加惨不忍睹。
我把眼睛趴在门缝里朝着外面张望。我当然希望他还站在那里。他的缄默让我害怕,担心他会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大山里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让我揪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已不在门外,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天哪,他走了!他走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干吗要追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什么怨恨啊孽债啊,重要的是今天是现在,我的爸爸找上门来了,我要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十万火急地拉开了门闩。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从矮墙下冒出头来。
虽然苍茫的暮色已隐去了我脸上的焦灼神情,但他还是淋漓尽致地感觉出来了。他信心十足毫不迟疑地冲过来,将我抓在手里高高地托起。在我充满愉悦的惊呼声中他的爽朗笑声像天簌般在寂静的山峦间回荡。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爱我,小美人!”他轻轻把我放到地上,甚至还亲了亲我的脸,“叫我爸爸!”他说。
“爸——爸!”我生涩地却是一千个情愿地叫着这生疏的称谓。
他回转身,从矮墙外提来一个足有几十斤重的大箱子,就这样,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相拥着走进屋里。
“我的小美人,我可爱的小美人!往后我既不叫你‘证据’也不叫你水水,我就叫你小美人,因为你是我的,我有权给你起我最喜欢的名字。”他坐在外婆曾坐过的那张老旧的摇椅上边晃动着身子边说。
我依偎在他脚旁,脑袋点得像捣蒜,仿佛一只听话的哈叭狗那样摇着尾巴讨他的欢心。
“好啦,小美人,我肚子饿了。也许你应该给爸爸做点吃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这才颇为不舍地站起身。
在灯花跳跃的光亮中,我倾其所有地为他做了蒸杂米饭和青豆氽笋片、腊肉尖椒炒丝瓜。
我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时,他就四腿八叉地躺在摇椅上和我聊天。在白色的炊烟中,他用动听的嗓音讲着大山外的奇闻逸事,爆炒菜肴的声音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了,但我还是不时地扭头去看他,向他抱以心领神会的微笑。
我把饭菜端到木桌上,像小学生站在老师身边等待批改作业一样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生怕饭菜不合他的口味。毕竟他是花过大钱享过大福开过大眼界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喜欢我做的饭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也许是饿极了,吃相变得十分不雅,犹如饿狼扑食风卷残云一般将饭菜一扫而空。
他没有喊我一起进餐,我也没有凑过来,只是手拿炊把站在灶间远远地欣赏着他的好胃口。
他生吞活剥了饭桌上对我来说足够丰盛的饭菜,甚至用舌头舔尽了盘碗上残留的一点汤汁。待我来到饭桌前时,所有盘碗都像用清水洗了一百遍那样锃光瓦亮。
我只好将一小块干硬的玉米饼子放在冷水里泡开,当作晚饭。
可我没有半点怨言。我就是在这短暂而又朦胧的时速里被我的父亲给征服了,彻底地征服了。他的潇脱他的衣着他的个性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像偶像一样让我崇拜。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就像一个深度酒精中毒的醉汉一样失去了理智。我不仅不记前嫌前仇尽释,而且对他的来龙去脉也是一概不究,甚至没有追问他是如何找到这大山里来的。我心里只想着我爱他喜欢他很愿意拥有他;想着自己有了父亲陪伴,从此不再孤单;想着从明天开始生活里便充满了父爱的脉脉温情与刚柔相济的阳光。
夜晚对我突然变得如此美妙。我从未发现秋夜竟是清凉如水明净如雪,门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听上去如梦如幻,就像一支超级乐队的演奏,一会儿悠扬婉转,一会儿凄绝哀怨,一会儿又热烈欢快似万马奔腾般雄壮。
我被这浓浓的诗情画意的夜紧紧地包裹着,就像一只浑身淌着蜜汁的蚂蚁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
我让父亲睡里间我和外婆用过的那张大木床,自己则龟缩在屋角一隅窄窄的竹筏样的长椅上。
他睡得很香。我想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一定十分疲惫劳乏,否则,他就不会在这陌生的山乡睡得像蠢猪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请原谅我的不敬,但除了拿他和蠢猪作比喻,我好像找不到更恰切的词语。不知为什么,我对父亲的鼾声并不排斥,甚至有点喜欢,它就像外婆的摇篮曲般让我神安气定。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在父亲的鼾声中我心无设防睡得像个婴儿。
李小影回来了。她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
几年不见,这位当年的少女妈妈不仅出落得年轻貌美,而且身上还带着一股别样的风情。她变了,变得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或者说完全不是我梦中见到的李小影。她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风衣,在这深秋时节,她竟然衣不裹体,除了一件腥红色的露着乳沟的无袖小褂外,就是两片搭在腰上刚好能遮羞的黑布。后来我才知道,她穿的是吊带衫和超短裙。
她还有一个显着的变化是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屁股一翘一翘的,讲话时嘴巴夸张地闭闭合合,眉梢高高地挑起,眉来眼去地,可以说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着风骚和挑逗的气味。
李小影的出现让我感到唐突而又生疏。我没有喊她“妈妈”,她也没有叫我“水水”,我们只是彼此看了一眼之后,便同时把目光转向了我父亲。
李小影见到我父亲并不吃惊这让我十分纳闷。一开始他们一言不发,只是相互对视着,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但我却从他们的眼神中窥见了心照不宣,发现了默契和某种约定。毫无疑问他们早就见过面,甚至还在一起鬼混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是李小影指点我父亲来到秀梅岭的。难怪这个男人来到这儿的几天里,从没跟我谈起过李小影,他只是忘我般地处心积虑地逗我开心,只是挖空心思地要做一个好父亲。我还以为他是专程来找我的,他只为他的宝贝女儿而来……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境变了。
果然,李小影一走进门,父亲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陈新潮。既然他不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喊他陈新潮也变得理所当然。
“怎么样,住这儿你还习惯吧!”李小影用娇滴滴的声音问陈新潮。她的眼里洋溢着愉悦的神采,娇嫩的面庞甚至泛起一片红云。
陈新潮上前搂住她,说:“能住进仙女的闺房该是本人莫大的荣幸。”
李小影在陈新潮的怀里幸福地依偎了半天,才脱身放下肩上的挎包。她居然从挎包中取出了一瓶葡萄酒和两包火腿肠,外加两听梅林牌的凤尾鱼罐头和几包高级饼干。这些是舅舅一家来看外婆时常带的食品,但李小影从没给我买过。我也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跟她要过想吃的东西。
“这是给你买的。”李小影在把食物放到柜子里的同时,对陈新潮说。
听着她的话,我的脊背一阵冰凉。
陈新潮温柔地将她抱上昨晚他睡过的大床。她在他的怀里嬉戏着,一会儿用手摆弄他下巴上的小胡子,一会儿用手抚摸他的眉毛,就像一个对挑情颇有心得的娼妓。
我不知道该站在那儿观赏还是躲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这可憎的场面让我发窘让我恶心让我无地自容。我再不想认这样的狗男女做我的父母,更懊悔喊过陈新潮爸爸。
就像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我从自造的温柔之乡中彻底清醒过来。我发现我被本该是我最亲近最可依赖的人耍了。早在一年前或是一月前他们就密谋好了,两人串通一起,完全将我当成了傻子当成了证据。什么都不需要对我解释,更无须跟我商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甚至霸占了我的床。可这是我的家呀,是外婆留给我的遗产。我不能容许任何入侵者进入我的领地。
没人顾忌我的情绪。他们完全沉浸在男欢女爱之中。
我不由怒火中烧。“我外婆去世了!”我冲李小影大声喊着,借以发泄心中的怨气。
李小影装作没听见,像白痴一样嬉笑着讨陈新潮欢心。
“你外公也死了。”陈新潮一边用手抚弄着李小影的乳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做梦都想发大财的老头见发财无望就跳进了池塘。”
我这才明白陈新潮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窜回原籍,是因为那个锲而不舍地追踪他的老财迷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像听到一只老鼠掉进了陷阱般我毫不动情。但我不能容忍李小影对外婆之死的漠视。那一刻我真想冲进里屋,把她从床上拖下来,狠揍一顿。
幸好这些年我已学会了压抑和克制。生活还教会我不露声色。于是,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液,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悠悠地走出门去。
我盘腿坐在百丈崖的边缘望着眼前那一大片紫红色的熟透了的小甜果,这鸟蛋一般大小的果实鲜亮而又妩媚,它黑葡萄一样的形状就像一双少女的黑眼睛有着摄人心魄的诱惑力,而成熟果实飘散在空气中的香甜味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那些山外入侵者准备的。此时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深秋的夕阳里,小甜果的果实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就像一片暗红色的血液凝固在悬崖之上,将百丈崖渲染得一片血腥,让我不由想到死亡这个字眼。这看似无来由的字眼其实来自于这不知名的小甜果。外婆给它取名为毒妹子。至于它的学名我至今也没弄清楚。
外婆叫它“妹子”是因了它的外形就像一个面容姣好的山里妹子。在妹子前面贯以“毒”字,却是因了它蛇蝎般的坏心肠。它以自己的美貌勾引食客上钩,只要你将它吞进肚里,几分钟的工夫就会让你命断悬崖。
带我走遍秀梅岭的山山水水的外婆就站在这片毒妹子跟前对我谆谆告诫:千万别让这些毒妹子勾起你的馋虫,它的毒性比砒霜还要厉害呢!
虽然我不想以身试毒,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无法抵御它们的魅力。我喜欢叫它们小甜果,看着那一颗颗美丽的果实,我甚至怀疑外婆给它下的结论是否具有科学性。首先,外婆没有拿出小甜果毒死人的真凭实据,比如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一个山外来的游客因吃下小甜果当场毙命;其次,我认为这其中也许有张冠李戴之嫌。假使百丈崖曾发生过游客中毒死亡事件,应该也有另一种可能,即游客是在吃了砒霜之类的劣性毒药之后来百丈崖自杀的。当施救者发现他倒在小甜果旁,就误以为小甜果是罪魁祸首。
猜想终归是猜想,但我到底没有勇气摘一颗小甜果放进嘴里,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它。
也许有一天我会毫不犹豫地一连吞下几颗小甜果。此前,当我从百丈崖经过时,偶尔会这样去想。
我原以为这一天将是遥不可及的将来,也许只会是一种荒诞的想头。但此时此刻,我望着百丈崖壁上的这片成熟的小甜果时,立刻就产生了品尝的欲望。小甜果仿佛一个知性的灵魂在向我频频招手,我心神迷乱地站起身,像猴子一样两手抓住攀附在崖上的荆蔓,荡向小甜果丛……
我把五六个小甜果紧紧地攥在手里,它那浓浓的浆汁立时被挤出来,把我的手掌染得一片血红,紧接着,连绵不绝的香甜扑鼻而来。
我使劲咽着涌向嘴角的口水。
这也许会是一场我生命中最浩大的“盛宴”,是一种告别亦是一种新生。因此我不能草率从事。
我攥着小甜果来到外婆和外公的墓地。
两位老人笑吟吟地坐在自家温暖的房间里欢迎我。外婆嗔怪地说我把他们忘了,我这才记起自陈新潮来后,我再也没有光顾外婆的家。
我告诉两位老人李小影回来了,先她一步上山的还有她的男人陈新潮。
不等我讲完,外公和外婆就一齐说:这回水水才算真正有个家了。水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们就放心啦!你们一家三口守护着秀梅岭,过快乐的日子,我们老两口也该走啦!
不待我回过神来,外公和外婆已相互搀扶着离开墓地,仿佛坐在无型的飞机上,慢慢地升上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末了,化作一缕白云市,向着天边飘去……
再见了,水水!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守护好秀梅岭,孩子!
从天边传来外婆和外公依依不舍的声音。
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
哦,天哪,我多想让外公、外婆的心愿变成现实。
我转身飞跑着奔向小溪边。我把已变成浆汁的小甜果扔进溪水里,又把那只攥着小甜果的手在溪水里洗了上百遍。
我冲进家门,对躺在床上的李小影说:“外婆和外公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她居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淡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仅这一眼就把我从幻梦中拉回到现实——我妈妈已经死了,眼前的李小影不过是陈新潮勾来的娼妓。
就像一对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狗母狗,陈新潮和李小影始终紧紧地粘在一起。白天,他们手拉着手在野地里散步;晚上,他们理所当然地睡在我的大床上,我弄不清他们在干些什么,只听见陈新潮呼哧呼哧喘息着,李小影则像被火灼的猫一样不停地尖叫着。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彻夜难眠。
天气晴朗时,这一对狗男女还会在院子里开舞会。他们换上怪里怪气的紧身衣,陈新潮把从山下带来的录放机开得雷响。他们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边唱边跳,一会儿两人的身子像蛇那样死死地绞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紧接着就是李小影投入陈新潮的怀抱,双手搂紧他的脖子,死去活来地亲吻。
这丑态百出的场景连鸟雀们都恶心地退避三舍,宁静的秀梅岭也被搅得不得安生。
风在上空怒吼,野地里的树木和草棵都支棱起枝叶,怒视着他们,一副要刺破苍天的气愤模样。大自然的确是有灵性的,我越来越觉得外婆将秀梅岭视为自己的女儿不是一厢情愿,更不是天方夜谭。你只有尊重万物的存在,诚心诚意地爱它们,它们才会与你和平相处,否则,你对万物的摧残只会换来恨和毁灭。当你彻底将大自然激怒时,万物就会像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在你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将你吞噬。
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忧心忡忡。
在这个家里,我像一个隐形人一样让他们视而不见,像一个死去很久的人那样被人遗忘。即使在三人围坐的饭桌上,他们吃着我用辛勤劳动换来的饭菜,也不肯将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我惊异地发现,这两个无耻的男女竟能愉快地谈论着我出生的县城里的种种趣闻逸事,谈论着共同的熟人,相互抛着眉眼,放肆地大笑不止,完全忘记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强奸与被强奸,忘记了本应牢记的丑恶和仇恨,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彻底地忽视了那一切带给我的伤害——这只会让我重新记起在岁月和宁静中渐渐淡忘的身份,记起出生以来所遭受的苦难和耻辱。我本想忘却这一切,当我把小甜果的浆汁扔到溪水之中时,心里只想着能像外婆的祝福那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秀梅岭度过甜蜜的时光,然而……
怨恨让我夜不能寐。但躺在窄窄的竹椅上的我,仍在心里试着原谅他们。我把他们对我的冷淡看成是热恋中情侣的排他性。我甚至臆想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深深地相爱着,所谓的强奸与被强奸之说只是我生活在县城的那个见钱眼开的外公的胡言乱语、污蔑诽谤。也许是外公生生地拆散了这一对鸳鸯,从而让他们苦苦相思了十几年。也许我真的是他们爱的结晶,我并不是什么证据,我的出生并不是外公的逼迫,母亲执意生下我的初衷完全是为了爱情……
我希望这一切假设都是真的。只有假设成真我这颗狂乱的心才能归于安宁。我怀着这样的情愫入睡。在噩梦连连中,我仍寄希望于陈新潮和李小影在热恋之后能把父爱母爱还给我。
然而,一切都无从改变。当新的一天开始时,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李小影和陈新潮那丑陋的身体叠在一起横卧床上……
真该死!
无情的现实让我不得不放弃幻梦,开始重新审视李小影——真的,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贞节烈女,反之,在她的骨子里有着跟陈新潮一样的放荡不羁。我不得不相信当年发生在他俩中间的丑闻真的不是强奸和被强奸,而是一种极其无耻的媾和。李小影是在我外公和媒体的步步紧逼下才不得不洗清自己。
如今,本该甜蜜的生活变成了熬煎和折磨。我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着他们永远地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再也不想听他们哼淫晦的下流小曲,不想看他们的“群魔乱舞”。可事与愿违,李小影和陈新潮竟在秀梅岭安居下来,他们理直气壮地霸占着我的床,把我当成佣人一样地使来唤去。更让我气恼的是不仅没人喊我“小美人”,他们甚至连“水水”也不叫了,只是对我“嗨”“喂”地吆喝着。我简直连圈里的猪羊和院子里的鸡群都不如。毕竟我还要细心地照料着这群牲畜们,我自己则成了家人和牲畜们奴役的对象。
除此之外,还有更让我伤脑筋的事情。我一个人的口粮如今要养活三个人,我不知道这样坐吃山空的日子还能支撑多久。看着这几年我积攒起来的食物在不断地减少,我真想把李小影从陈新潮怀里拖进灶间,大声告诉她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很快就没食物可吃,你和你的男人必须离开这儿,否则,我们就得像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一样忍饥挨饿。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如胶似漆的粘合简直让我恶心。
无奈之下,我只好放弃无边无涯的愁绪。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维持生计也应该是父母的责任。当我以一个孩子的身份来面对眼前的困境时,霍然发现就在我为如何填饱肚子忧心忡忡时,那两个人却依然快乐地生活着。他们像是早就成竹在胸了,根本就没拿这微不足道的吃饭问题当回事,相反,他们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出现——等我们耗尽所有的食物时,老天爷就会大发慈悲地为我们从天降下细米白面。
他们的不急不躁就像一剂良药般让我不再愁肠百结。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和那两个人都进入了一个等待的阶段。我们各司其职地等待着这漫长的日子过去,等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
的确,后来发生的事充分验证了我的判断——奇迹真的发生了。
初春的一天傍晚,我扛着镢头从地里回来时,看到院子里堆满了米面、菜籽油和蔬菜。屋里的柜子上则像砌砖墙一样码着数不清的饼干筒和铁皮罐头。里屋的大床上属于李小影的时装堆放得像一座小山……
看着这一切,我只觉得这是在做梦。
早晨我出门时听他们说要去山下,却没想到会带回这么多东西。我打量着院子里成袋的细米白面,再看看娇弱的李小影和她公子哥儿样的男人,心里直纳闷这些货物是怎么给搬上山的。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发了慈悲?
没人告诉我货物的来源,我也懒得去问。即使我问了得到的回答也只能是谎言。
突然有了如此多的食品,尽够三个人食用半年。这应该是我一直等待出现的奇迹。但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忐忑不安。我不想欺骗自己,天上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掉馅饼。李小影和陈新潮都不是富翁,他们穷得连手机都买不起,上山后便与外界失去联系,这我心知肚明。那么,采购如此多的货物,他们又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呢?
急于弄清事情真相让我变得像盖世太保的密探一样鬼鬼祟祟。毕竟这个家是我的,我知道哪个角落可以躲藏,哪个墙缝、树洞更适合偷听。我充分利用所有同他们相处屋檐下的机会仔细地观察他们的些微变化,偷听他们的窃窃私语——如果说从山下回来之后他们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讲话时不再高声大嗓而是常常相互咬耳朵。这使我更加疑窦重重,不得不像机警的老鼠一样竖起耳朵去捕捉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
这天下午,从地里回来,我没有进屋,直接提着一篮猪草去了屋后的猪圈。
远远地,我听到猪圈后的树林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讲话声。我立刻警觉起来,轻轻放下手里的猪草筐,蹑手蹑脚地朝着讲话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凭借密密匝匝的树木枝杈的遮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树林,并很容易地发现了我要找的目标——当时,陈新潮正斜倚在一棵高大的红杉树树干上,一脸坏笑地用手机与某人通话。
我以前摆弄过舅舅的手机,但从没看见陈新潮玩过手机。毫无疑问手机也是他们前几天下山的一大斩获。
我屏住呼吸钻进离陈新潮很近的一个老树洞里。树洞很宽敞,我站在里面根本就不用弯腰。外婆在世时,我常常躲在里面跟她捉迷藏。“旧地重游”让我感到既温暖又心酸。
通话声开始很清晰地传过来——她的确长得不错——你见过她母亲——不,不,她并不是我老婆,真的不是——怎么跟你说呢?我在她还小的时候玩过她——怎么,你对她也感兴趣——嗨,姐姐,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真的想要她,两万块就成交——小的不行,我敢保证她还是个雏儿,她自小到大都生活在深山里,几乎没接触过男人,当然我除外。你把她训化训化,可挂头牌——五万怎么样?凑个整数,加上这座茅草屋,它可是块风水宝地呀!你总共付我五十万——什么?你要先看货再定价钱。这可不行,你不能到山上来,那天你和左老板来山上看茅草屋我已冒了很大的风险。你知道她很敏感——要不我带她到山下去见你吧——后天?行,你去左老板那儿等我……
接下来他和通话的女人又说了几句很下流的笑话,就关机了。
他像凯旋的将军那样哼着一支欢快的小曲脚步铿锵地挺胸从我身边走过。我从树洞里探出头,用欣赏的目光目送他走出树林。仅从仪表看他的确算得上标准的帅哥。也难怪李小影会被他迷得上蹿下跳。
我在树洞里坐下来,舒心地打了个呵欠。然后,伸展开双腿,美美地睡了一觉。
一切都按陈新潮的计划进行。我对他要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十分配合,就差对他说“我也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了。
头天晚上,我就被空前地重视起来。我可敬的父亲亲切地喊我:“小美人,过来!”
我立刻变得欢天喜地眉飞色舞。为什么不呢?我终于又一次被父亲宠爱有加了。
陈新潮四腿八叉地坐在外婆的摇椅上,朝我伸出双臂。不等我走到近前,他就像猫捉老鼠般急不可待地将我揽在怀里。
“小美人,告诉我你想不想去山下玩玩?”
“当然想啦!”我像李小影那样嗲声嗲气地说。
“明天爸爸带你去山下玩好不好?”
“是真的吗?”我瞪着一双傻气十足的大眼睛问。
“当然是真的!”
“太棒啦!”这一句我是跟着录放机里那个做壮阳药品广告的男人学的。
“这些天我的小美人天天下地太累了,爸爸要奖励你。”
“谢谢爸爸!”我及时而又恰如其分地说。
陈新潮一脸得意地冲我笑着。
这时,李小影一手拿着化妆的小圆镜一手拿着眉笔从里屋走出来。我猜想她在县城的大酒店作服务员时,就是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勾引陈新潮的。她的眉毛弯弯地向上挑着,眼圈变成深绿色,嘴唇红得像涂血的馒头。她像是冲着镜子又像是冲着陈新潮浪笑着,染成深紫色的指甲挑逗地指向陈新潮,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女人的手指甲比眼波更具性感,那变幻莫测的油光甚至能翻滚出一股刺鼻的骚气。假如我是男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按倒在地上……
还好,陈新潮对她的作派已习以为常,也许真的像他对山下那个女人说得那样,我比李小影更有魅力。总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那神情就像一个刚刚得到朝思暮想的新玩具的孩子。
天哪,我真有这么可爱,可爱得让他爱不释手吗?
李小影大概是有点吃醋了。她捏着鼻子,声音像小羊羔一般:“我也一起去吗?”
看样子李小影对陈新潮的宏伟计划还一无所知。我强捺紧张情绪偷偷察看着陈新潮的动静。明天我只想跟父亲单独呆在一起。我在心里大声说。这话只能在心里说,否则就显得太直白,使我看上去缺乏含蓄和诗意。而有心计的女孩是决不做蠢事说蠢话的。
听李小影这样问,陈新潮连头也没抬,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不!”
“可我想一起去!”李小影扭动着腰肢撒起娇来。
“那就等后天吧!明天我只想和我的小美人单独在一起玩一整天。”陈新潮轻慢的语调分明让李小影感觉出了男人的威严。她不敢吱声了,只是心有不甘地瞥了陈新潮一眼,收起了老套的挑逗把戏,一脸晦气地缓缓走向里屋。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我打心眼里感激我血脉相连的父亲,我坚信我传承他的某些基因在此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就像鬼魂附体的第六感一样,他居然如此知晓我的心事,对着李小影说出了我的心声。
就在我沉湎于种种臆想中不能自拔时,陈新潮又冲着里屋的李小影说:“行行好吧。瞧我们的小美人脏成了什么样子?你得把我们的小美人洗干净。”
于是,李小影让我脱光衣服,将十三岁的我像婴孩一般放进大木盆的清水中,很认真地搓洗着。李小影那纤纤十指轻柔地亲吻着我的肌肤,在我的脊背上下滑动,我的全身不由一阵颤栗。这样的母爱柔情只有在我童年记忆的页面上才能找到只言片语。我多想一辈子都呆在这木盆中让母亲温柔地抚摸着。
下山的一天终于到来。昨晚为了这庄严的时刻我激动得一夜未眠。
里屋的陈新潮和李小影仍在窃窃私语。但我没有偷听,我认为陈新潮对李小影说的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
不过,早晨起床时,李小影看上去已变得坦然而又平静。陈新潮对她咬耳朵的甜言蜜语彻底降服了她,让她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留守的决定。
这天早晨所发生的事情让我记忆犹新。有生以来我第一回被李小影如此精心打扮起来。她为我穿上花蝴蝶一样的美丽春装——一件粉底小紫花袖口和领口都镶有缕空花边的紧身衬衣和一条纯白色的百褶短裙。这些少女装是什么时间从哪儿买来的我都一无所知。李小影还以理发师般的技巧为我剪短了我一直是蓬乱不堪的头发。我得承认她是个很有审美情趣的女人,她把我的头发修理成三十年代女学生的模样,还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只心形的发夹别在我并不柔顺的头发上。
遗憾的是她不舍得让我使用她的化妆镜。但从陈新潮故弄玄虚的惊乍声中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该有多美。
“天哪,瞧瞧这是谁呀?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陈新潮那五官移位的夸张表情让我难以言表。
李小影为我梳妆这段时间,陈新潮一直不知去向。就像在排练独幕剧,他把自己安排在最后出场。他从院子里走进门时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心里其实正被火烧火燎的欲望煎熬着。不用问,刚才他又去屋后的林子里跟山下的女人通了话。即将到手的大把钞票的诱惑令他像垂钓者急于将上钩的大鱼弄到手一般心急如焚。只要在山上多停留片刻,我便像鱼儿呆在水里,随时都有脱钩的危险。这难以掌控的变数让他紧张得坐立不安。
在陈新潮用欲望点燃的热辣辣的氛围里,李小影似乎也被感染了,或者是她已嗅出了什么。她也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我是她准备买回家的牲口。这样的眼神让我犹如芒刺在背般的不自在。
“我们该动身了吧?爸爸。”我甜甜地叫着,似乎自己真的成了集父母之娇宠溺爱于一身的仙女或是公主。
“好的。小美人,我们这就走。”陈新潮应该一直在等待这关键时刻的到来。他喜出望外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直到此时,他还在担心我会突然逃离他的视线跑向大山,永远消失在崇山峻岭中。
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很乖巧地蹦蹦跳跳地走着,幸福蔓延在我的脸上就像花苞迎着阳光初绽。假如他能把轻巧的我驮在背上或是扛在肩上,我会很愿意消受并会感动得放开喉咙吼一嗓子外婆教我唱的山歌。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父亲,他是特别惜力而又讲究节制感情的男人。我只能委屈求全。
我依偎着陈新潮的臂腕走向山路时,他让我回头跟李小影说声“再见!”我猜他肯定在想我走的将是一条不归路,因此,我至将消失其行也可怜。出于人之常情,他让我同生了我却并没养育我的李小影告别。无论李小影是否知道陈新潮带我下山的秘密,我都不想对李小影表示出半点留恋。但我还是听话地回过头朝着空荡荡的院落招了招手。李小影已转回屋里,留在我回头一瞥的眸子里的是我深爱着的茅草屋。
“你也应该跟妈妈说声再见!”而后,我突发奇想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对陈新潮说。
“哦,我也说——再——见!”利令智昏的陈新潮为了讨我喜欢,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说。
这应该是他留给李小影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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