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夏的暴风雨之夜,让人心情郁闷而又忧伤。风在林子的上空怒吼,一泻千里的河水张牙舞爪地奔腾着,发出阵阵轰鸣。雨点像爆竹般打得窗玻璃砰啪作响。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一样,别墅犹似被一只巨大的怪兽包围了,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电视机箱下边的组合音响开着,一个女孩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她自艾自恋的婉转低回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我躺在宽大的床上,像猫一样蜷缩着双腿,两眼死死地盯着漆黑的窗外,全身仿佛得了寒热病一样瑟瑟发抖。
如此猛烈的暴风雨,对我真的不是好兆头,可我必须行动,必须击退那个女人,否则,让她一意孤行得步进尺,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是我。可是……
——你好像很害怕,艾思琳?不,还有无助和绝望。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你要坚强!因为你是超人,你是最棒的,你是无敌的。我喜欢看见你骄傲地举着滴血的匕首那勇敢无畏的模样。你不能气馁,艾思琳,更不能心软,对你来说,没有血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因为只有杀戮能证明你活着的意义,证明你的尊严和无畏、聪明和才智……可今晚的你像个松包软蛋,瞧你哆哆嗦嗦那副懦夫的样子真让我恶心,你这简直就是自毁形象!快行动起来吧,艾思琳,拿起屠刀,像超人一样去战斗……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呐喊着,就像士兵听见了征战的号角,我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声霹雳在别墅的上空炸响。我不由打了个寒噤。但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我还是飞快地跳下床,走向墙壁的一扇暗门。
每一次出征之前,我都要求得外婆的鼓励和祝福。自从走下秀梅岭的那一天起,外婆就成了我复仇的同盟军。虽然外婆再也无法开口,虽然外婆一贯崇尚仁慈和爱甚至告诫我不能杀死一只蚂蚁,可为了安抚我孤苦无助的心灵,我还是把她变成了复仇女神!否则,单枪独马的我又该去向谁求援呢?
我熟练地用手掌左右推了几下,暗门便开了,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半截蜡烛忽忽悠悠地照着这间不足八平米的暗室。里面所有一切都是原始的模样,与别墅里其它装修豪华的房间相比,它就像一个洞穴一样简陋、深遂、阴冷:凹凸的水泥墙壁,高低不平的泥泞地面,一张木桌,一只矮木凳。桌上放着食物,几个苹果和几块干得裂口的糕点。
“外婆,对不起,我有好几天没来看你了。你还好吗?”我跪到木桌前,嘴里呢喃着。
藏在桌下的外婆点了点头——很遗憾,外婆一生没有照过像,我只能凭着记忆,为她画了一张素描。但因我没有半点美术功底,这张镶在镜框里的素描很不像样子,大有丑化外婆之嫌。我只好把她藏起来,免得让外婆在桌上感到不自在。
其实,无论外婆在哪儿,她都活在我的心里。
“你一定生我气了?嫌我整天窝在家里,什么也没干!”我说着,又探头去看桌下。
外婆没有回答。
“别不理我,外婆,请跟我讲话吧,就像在秀梅岭时一样,我需要你的指点。”我眼泪汪汪地小声央求着。
外婆颤巍巍地从桌下走了出来,用慈爱的目光久久地望着我。
“水水,我没生气。只是对你有点失望。”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打不起精神。”
“难道你害怕了?”
“不,我一点都不害怕!为了秀梅岭,我无所畏惧。”
“那就去吧,水水,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等你消灭了所有的敌人,你的王子就会带你回宫殿……”
“好的!外婆,你能把那个故事再给我讲一遍吗?”
“当然可以。水水,来,到外婆这儿坐下。”
我立刻破涕为笑了。我站起身,坐到了木凳上,就像儿时偎在外婆怀里一样,仰着小脸,将身体团成受宠爱小宝贝的模样。
外婆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外婆的声音像小溪般在洞穴里缓缓地流淌:“从前有个小女娃,爹妈死得早,打小她就跟着哥嫂过日子。嫂子是个心肠毒辣的女人,女娃才七八岁,就逼她上山砍柴。有一天,女娃背着柴禾下山时摔倒了,她坐在地上难过地哭起来。这时候一个英俊的王子来到她身边,掏出丝手帕给她擦眼泪,然后,王子用利剑杀死了狠毒的嫂子,把女娃带回宫殿……”
我深深地陶醉在外婆的故事里,随着耳熟能详的一幕幕场景,我看见自己头戴王冠身穿霞披成了宫殿的女主人……
一阵刺骨的寒冷朝我袭来。
我睁开眼睛,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暗室里一片漆黑。
没有外婆。这巨大的反差让我陡地清醒过来,一下子记起了自己前来的使命。我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只放着“行头”的塑料袋。
我熟门熟路地解开扎塑料袋口的绳子。然后,就是取出里面的“行头”,很快地穿戴整齐,退出暗室,随手关上了暗门。
由于我一直不喜欢看自己的“新身份”。因此,迄今为止的无数次穿穿脱脱,全是在黑暗中进行。
我冲进淫威大发的暴风雨夜,手里高举着匕首,像一个勇士般昂起头,任风雨迎面扑打着我戴了面具的脸。我狂傲地笑着。我看见自己同风雨融为一体,幻化为魔鬼的帮凶。
“祝我好运,外婆!”我在心里喊着。
随后,我发动了车子。
第二天晚上。
我走进夜编室时,室内已是灯火通明。几个先到的编辑正围在政法部的版面主编赵恩辉的电脑桌前,颇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离群索居的陆雪竟也站在他们中间。
我悄悄躲在一个男编辑的身后,躲在一个不至于让陆雪立刻看到我,我却能窥见她的地方。
“今天清晨我去了现场。警方说大火是黎明前着起来的,那间女员工宿舍烧得面目全非,睡在里面的一个伴舞女郎丧生……”
随着赵恩辉的讲述,陆雪紧绷着脸,神经质地绞着手指,显得异常紧张。
“太可怕了。”
“听说鲜花舞厅的伴舞女郎是白云市最漂亮的。”
“这个被烧死的女孩曾被选为伴舞皇后。”
“警方没说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是有人纵火吗?”
“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调查。”
“该不是电线短路吧?近几年常发生这样的事故。一些从僻远地区出来打工的年轻人,根本不会使用家电,常常把几件电器同时连接在一根细电线上……”
“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否则,谁会对一个伴舞女孩下这样的毒手!”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直到照排车间的小李送来排好的大样,夜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我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儿溜走的。因此,陆雪始终不知道我的存在。相反,直到人群散尽之后,她才满脸惊慌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坐回到夜编室南侧的属于我的电脑桌前,拿起已放在桌上的大样心不在焉地看着。但触目惊心的大标题《鲜花舞厅宿舍失火一名女孩丧生》还是像一支支利箭般射进我的眼底。倒霉的娱乐版,偏偏让我摊上了。
我倒了半杯水,慢慢喝着,等心情平静下来后,才将全文校对了一遍。还好,记者只是采写了着火过后现场的概况,并无惨状细节描写。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夜编室里很静,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工作,除了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几乎没人走动。
我悄然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盯着陆雪。她的确被吓得不轻,眼前放着大样,两眼却直愣愣地望着别处,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我复又把目光聚焦在触目惊心的大标题上——《鲜花舞厅宿舍失火一名女孩丧生》。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不啻是致命一击。
她逃脱不了干系,因为昨晚作为不速之客的她就在现场。
“艾思琳!你校完了吗?”
终于,陆雪找上门来了。
我故意把手里的大样放到她目光所及的位置:“大概你已经听说了,鲜花舞厅员工宿舍失火,烧死了一名女孩。”
她把目光移向窗外:“是的,赵老师去过现场,他说场面惨不忍睹。”
“警方怎么说?”
“赵老师说警方正在调查,目前还没做结论。刚才大家在一起议论了半天,有人怀疑失火的原因是电线短路引起的。”
“电线短路?”
“我也不太懂。我对这方面的名词几乎是一窍不通。”
“她们也太大意了。”
“是啊,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完了。很年青很美丽的一个女孩。”陆雪的眼里闪着泪光。她羞赧地垂下眼帘。
“她今年多大?”
“上月刚满十七岁。”
“天哪,她还这么小。是本市人吗?”
“是南方人。赵老师说鲜花舞厅的第一任老板立下了一条规矩,决不招聘本地女孩作伴舞女郎。”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应该算是商业秘密吧!”
“那,这些女孩都是从哪儿来的?”
“听赵老师说她们的家大多在南方贫穷的山区。她们的命运都很悲惨。出生在连公路都不通的大山里,要出山就得走几天几夜。她们或者念过几年书或是从没见过书本是什么样。除了徒长一张漂亮脸蛋、曼妙身材,幸福几乎跟她们不沾边儿。其实……其实,她们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也就斩断了亲情和回家的路。我想,这也许就是鲜花舞厅老板愿意招聘她们的原因。即使在一场事故中丧生,也无须告知她们的父母,因为没人知道她们家在何处,父母是谁……她们就这样走了。像凋零的鲜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陆雪的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不想让这种诗人才有的悲伤情绪蔓延开来,于是,我说了下面的这段话:“是呀,悲惨故然是悲惨。可仔细想想,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未必是最坏的。鲜花盛开的时候,倏然凋谢,会给世人留下深深的怀恋。因为她美丽过,芬芳过。如果等到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她被赶出舞厅,流落街头,处境不是更悲惨吗?”
“我还是无法释然。艾思琳,如果你亲眼看到她,也许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你见过她?”我随口问道。
陆雪浑身一震:“啊……没有。我只是听说。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我也是。我对那种场所一无所知,我对伴舞女孩的了解只限于从电视或电影中看到她们鲜亮的外表。仅此而已。”
我话中有话,只想“引蛇出洞”。但陆雪却双唇紧闭,守口如瓶。
马森警官的电话是凌晨三点半打过来的。那时,陆雪正坐在我车子副驾驶的座位上。可能害怕死者前来索命,很意外地,她提出搭我的车回家。
手机铃声响起,她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莫名地忿忿不平。她赌气般一任代替铃声的乐曲《好一朵茉莉花》唱了一遍又一遍,迟迟不肯从手袋里掏出手机。
我边开车边观察着她的动静:“你睡着了吗?你的手机响了!”见她不理不睬,我忍不住提醒她说。
“唔,我不想接。”陆雪微眯着眼睛索性把头倚在靠背上。
“为什么?”
“肯定是打错了。”
“那也应该接听。万一对方是熟人有急事呢?”
陆雪没有吱声,却情不自禁地将手袋打开,但就在她伸手取手机时,铃声停了。她缩回手,又合上了手袋。
“半夜有急事?”陆雪用嘲讽的口吻说。
这话听上去很含糊,但分明是有所指的,分明是在嘲弄那个她深藏不露的情人。只是,她为什么要嘲弄对方?她似乎对这个过于殷勤的情人并不珍惜呢!对一般女人来说,情人深更半夜还惦记着上夜班的你,肯定会幸福得一塌糊涂,可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却反其道而行之……
不等我理清思绪,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瞧,又来了。这人就这么难缠。”陆雪边说边从手袋里掏出了手机,按下接听键,极不耐烦地冲着对方“喂”了一声,“对不起,请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她没好气地说。
我机警地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并微微侧过头去。于是,我捕捉到了全部通话内容。
“请问,你是陆雪吗?”一个男人彬彬有礼的声音传过来。
陆雪立刻坐直了身子:“我是陆雪。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马森。”
“哦,对不起,马警官。”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回家的路上。”
“你能来刑侦大队一趟吗?”
“现在?”
“是的。马上。”
“这……太晚了。明天不行吗?”
“你必须现在就来。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是关于你丈夫的。”
“好吧。我这就去!”
互道了“一会儿见”之后,陆雪合上了手机盖。
我赶忙扭头用双手抓住了方向盘。
“对不起,艾思琳,你得送我去刑侦大队。”她一脸的慌张。
马森警官的电话带给她的既不是惊喜也不是期待,这点我感受得真真切切。她甚至不想把马森的来电内容告诉我,不是有什么顾虑,而是紧张使然。
我什么都没问。这就是艾思琳——善解人意,此刻被我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开车,仿佛我是陆雪花钱雇来的司机。
我耐心等待着。
“电话是负责调查吴建失踪案的马警官打来的。他们这么急着和我见面,说要谈吴建的事。”后来,陆雪还是说了出来。
“哦!”我只是简短地恰如其分地应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害怕。”
“你怕什么?也许他们发现了吴建的行踪?”
“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他们在电话里不是说找到了吴建,而是说与吴建有关……”
“那就是找到了一些线索。有线索总比没线索好。”
“可是……”
“别胡思乱想。等到了刑侦大队,就什么都清楚了。”我说着,不由加快了车速。
汽车在凌晨仿佛变得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陆雪侧脸望着窗外路灯光下忽明忽暗的一幢幢建筑物,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凝重。随着刑侦大队的临近,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就像突发哮喘病似的,喘息声大得惊人。
“艾思琳,对不起,请……停……下车子。我觉得透不过气。”她用手摸着喉咙,艰难地说。
“你怎么啦?不舒服?”我赶紧把车子开到路边的隔离带旁,熄了火。
我为陆雪打开车门,她吃力地走下车子,软软地瘫坐在草地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她形同白纸的脸。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浑身哆嗦个不停,上下牙齿碰得“得得”响,样子十分痛苦。
我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来,深呼吸!再来一次……”
她乖乖地按我的话做了。
等她的呼吸渐趋平稳之后,我才柔声细语地宽慰她说:“你别紧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你不明白……”
“事情明摆着,如果你丈夫发生了意外,警察会直说的。但警察只是说与你丈夫有关,那就是有了线索,也许他们发现了你丈夫的行踪。你不一直认为他就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吗?”
“但愿是这样。”
“肯定是这样!”我加重了语气,信心十足地说。
陆雪的呼吸这才渐渐顺畅起来。
“谢谢你,艾思琳,现在,我们可以走了。要不,警察会等急了。”她轻轻地说。
我关切地望着她:“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
我重新发动了车子。
“刚才你真吓了我一跳!”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可不想用我的车子送她赴黄泉路。
“艾思琳,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上车后,陆雪感激地说。
我没有吭声,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
陆雪走进刑侦大队的院子后,我便呆在大门外的车子里等待。尽管时间像是停滞在某个时辰,犹如一团死水般没了流动感,但我仍毫无睡意且神经亢奋地望着刑侦大队那间窗口亮着灯光的办公室。
那里没有人影晃动,也听不到有审讯、喝斥一类的声音。问话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这让我不禁有些失望。我渴望的是另一种情形,一种让陆雪噤若寒蝉的情形,一种让她有口难辩有理说不清的情形。在这之间应该穿插着警官的怒吼、咆哮和陆雪的哭泣、哀告。然而,随着夜昼角色的互换,一切都归于常态。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陆雪被急召到刑侦大队,只是一个误会,或是警方为了向她问个平安什么的。
陆雪回到车子上时,我正仰躺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看着我睡眼朦胧的样子,她十分抱歉:“让你久等了,艾思琳,没想到会耽搁这么长时间。早知这样,就该让你先回家休息。”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走后我一直在打瞌睡。”
我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天已大亮,在灰白的晨曦里,路灯像迷瞪的醉汉一样闪着倦怠的、惨淡的光。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不时有车子鸣着喇叭从我们的车旁呼啸而过。街道两边的高楼里随着房门的开关,可见三三两两出门晨练的居民。与此同时,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城市便从沉睡中醒来了,又开始了她一天的喧嚣和忙碌。
但我身边的陆雪却像是睡熟了似的一声不吭。
我有意放慢车速,不时瞟一眼这个倒霉的女人。此时,她盘起来的发髻已全部散开,深密的长发像帷幕般把她的表情隐入幕后。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在哭泣,无声地哭泣!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把车子驶向路边的一块空地,停了下来。
“陆——雪!”我用心碎的声音轻唤着她,“你怎么啦?”
她没有吱声。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顺势倒在了我的怀里,哭声变得响亮起来。
我紧紧地搂抱着她,就像搂抱着我遭遇不幸的亲姐姐那样情真意切:“别哭了,好吗?都过去了,没事了。”我不停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哭个不停。
“是警察向你传达了不好的信息?”我斟词酌句地问。
她边哭边摇头。
“那……”
“艾思琳……他们……警察……怀疑我是那场大火的元凶……”
“怎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焦急地问。
她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用写满屈辱的泪眼望着我。
看样子她很想把两位警官的谈话内容完整地给我复述一遍,而过于凌乱的头绪和难以遏止的激愤又让她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如果这对你很难,今天就别讲了!”我边用纸巾为她拭泪边说。
“玉石……他们在鲜花舞厅失火宿舍捡到了一个玉石挂件,这个玉石挂件原本属于吴建。”她使劲咽下一口唾液后,没头没脑地说。
“它怎么会在火灾现场?”
“鬼才知道!我都快要气疯了。”她说这话时,忿忿不平已代替了艾怨。
“小挂件是你丈夫吴建的,他们为什么要怀疑你?”我显得颇为激动,“你没为自己辩解吗?”
“我当然要辩解。你知道我去鲜花舞厅只想碰碰运气,我连目标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去报复一个伴舞女郎?”
“怎么,你去过鲜花舞厅?”我花容顿失。
“是的。对不起,艾思琳,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我神差鬼使地去了鲜花舞厅。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因为冲动和妒忌。我去那儿并不是为了我失踪的丈夫,我的真实目的是想寻找吴建的情人。这样的动机让我觉得很丢脸,因此,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唉——如果我不胡思乱想,那天晚上下夜班后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警察也就不可能怀疑我了。”陆雪懊悔地低下了头,“艾思琳,其实,我跟我丈夫的感情没我告诉你的那么好。我只是……”
我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我理解。处在你这样的境地,你完全有理由对自己的婚姻状况做些粉饰,否则,来自方方面面的非议及警方的无端怀疑会让你心力交瘁,难以招架。”
“我一直怀疑吴建有情人。”陆雪想了想又说。
“你把这些想法对警察讲了?”
“我全说了。否则,他们会把我当成纵火嫌犯关起来。”
“这么说,最终他们相信了你的话?”
“我不知道。但他们还是决定让我回家。”
“我觉得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去鲜花舞厅太过冒险了。万一那里真有个你丈夫的情人,你在明处,她在暗处,为了灭口,她对你下了毒手呢?”
“是的,我现在想想也很后怕。可女人处在妒火中烧的那一刻,根本顾不上考虑后果。”
“你为什么会认准了吴建的情人是鲜花舞厅的某个女孩呢?”
“我的一个朋友去那里调查过,结果,真的有个女孩说她认识吴建。”
“就这些?”
“这还少吗?自从吴建失踪后,这是我听到的最重要的一条线索。而事实证明,鲜花舞厅被烧死的这个女孩,的确与吴建很熟。否则,她也不会葬身火海。”
“陆雪,你越说越离奇。”
“这听上去是有点不合逻辑。假如没有那个玉石挂件,我也不会这么想。但偏偏它就掉在了现场——它可是我丈夫的心爱之物啊!”
我紧蹙着眉头:“我听不懂。”
陆雪思忖了半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艾思琳,如果我说凶手是吴建,你会觉得荒唐吗?”
“天哪——”
“是他干的。我敢肯定是他干的。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将那个挂件带到现场。”
“陆雪,你这是在说疯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丈夫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情人?”
“为了不暴露他自己。”
“这也算是杀人的理由吗?我知道你恨吴建,可也不能陷害他呀!”
“我不恨他……艾思琳,你错了。在警察面前,我的话说得十分含糊。但那个挂件是不祥之物,几年前,佩戴它的吴建母亲和她的丈夫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几年后,在伴舞女孩被烧死的现场,它又出现了……我不能不把这两起大火联系起来。我试着往深里去想时,才发现我对吴建的过去了解甚少,对于他童年的生活环境,少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他是否有过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与父母的感情如何?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吴建的沉默寡言将许多我本该知道的事情掩盖了。”
我禁不住惊叫起来:“陆雪,你讲得越来越离谱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艾思琳?”陆雪变得更加冲动了,“两起大火、三条人命竟然都同一个小挂件连在一起。如果不是吴建,难道还会有另一个人……这不可能!”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连连摇头。
“请你相信我,艾思琳。本来,锅饼胡同发生的事,就应该引起我的警惕,可我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判断。我很后悔。假如当时我报了警,鲜花舞厅的伴舞女孩就不会死……”
“也许你是对的。那你打算怎么办?把所有的疑点都告诉警察吗?”
“刚才在警局我已说了很多。不过,他们未必会相信我的话。说起来很可悲,他们一直把我当嫌疑人。对吴建的失踪是这样,对鲜花舞厅宿舍的大火还是这样。三年前,他们去A市找我调查吴建失踪前前后后的一些情况时,就疑神疑鬼地对我旁敲侧击。好在我没有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否则,处境会更加艰难。”
“什么?警察一开始就怀疑你?”
“是的,自他们开始着手调查吴建失踪案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是你太多疑了吧?”
“是真的。艾思琳,由于种种原因,我对警察隐瞒了一些事情,这就使吴建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警察把我当成嫌犯也是有道理的。”
“你在我眼里也变成了一个谜,陆雪。”
“对不起,艾思琳。我的确对你也有保留。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总有一天我会对你合盘托出的。”
“没关系。你不必抱歉。再说,那毕竟是你的事情,或者说是你的故事,我听不听都无所谓。真的!”
听我这样说,陆雪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轻松。
我笑了。我已经像蛀虫一样钻进这个女人的心脏,她信任我,依赖我,时刻和我相伴。她甚至傻乎乎地把阿云和阿丽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说实话,我很担心警方会把陆雪从疑犯名单中删除。所以我不得不处心积虑地制造一系列麻烦,把水搅浑,往她身上栽赃,从而让她一直牢牢地吸引着警方的眼球……现在看来,我做得多么成功!
艾思琳打住了话头,她缓缓地仰起脸,将有些飘忽的目光转向刘凯。
刘凯亦用莫名的目光望向她。
“警官,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那天夜里陆雪去刑侦大队后,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不,我想知道所有我不在场时陆雪的故事。因为,我对发生在你们之间的事情知之甚少。而我偏偏又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想让一些颇为精彩的情节因了自己不在现场的缘故而变得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可言。”为了说服刘凯,她又情不自禁地自我吹嘘起来。
“可是……”刘凯面呈难色。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凶犯已落入法网,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这应该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不是吗,警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不肯讲出全部,那就太不公平了,警官。因为我对你没有半点保留。”
刘凯思忖了片刻才说:“好吧。”
仿佛听到了上课的铃声,艾思琳吃力地挪动着戴着镣铐的双脚,将两腿紧紧地并拢起来,两手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直视前方,端坐得像刚刚入学的小女孩,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要我从头至尾给你讲述一遍吗?从我和马森警官第一次见到陆雪讲起,这有三年的跨度。”刘凯用他那惯常的稳重语调说。
“全部,警官,越完整越好!”
“我用第三人称来叙述行吗?”
“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呢?那样听起来更真实可信。”
“请原谅,艾思琳。你用第一人称讲述你自己的故事简直是文采飞扬,而我,拙嘴笨唇,天生缺乏讲故事的才能,脑袋里又没装多少词汇。但我又想在聪明女人面前保持一点自尊,所以,我不想在和你比较时过于相形见绌。请允许我用记录的方式把三年里发生的一切传达出来。当然,这很干巴,毫无文学色彩。希望你能硬着头皮听完。”
刘凯的这一大段开场白让艾思琳昏昏然飘飘然。她干咧的嘴角难以掩饰地露出了笑容:“那就随你便吧。不管你用哪种方式讲述,我都会认真听完的。”
于是,刘凯用一个个蒙太奇般的画面简洁而又精确地将警方同陆雪的多次“交锋”,及陆雪给他们留下的种种疑问和困惑回放了一遍。
刘凯的话音刚落,艾思琳便按捺不住地跃跃欲试了。看得出来,在刘凯讲述时,要不是出于礼貌,有好几次她想打断他,从而插入她编辑的精彩片断。
“这就是全部?”艾思琳像是终于听完了一个冗长乏味的报告那样如释重负。
由于时间过长,她戴着铁镣的双腿显然并列得很不舒服,于是,接下来,她微微欠起身,调整了一下坐姿。经过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她的两腿弯曲着,上身前倾,腰像是被抽掉钢筋的楼体訇然瘫塌下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下子由小学生变成了老太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脸上那份病态的高傲和不屑。这让她无论身在何处都显得自信满满。
“是的。全部。”刘凯说。他能看出来她很不喜欢他的“白描”,也许她在心里正调谴着各种辛辣的词汇嘲讽着他文学细胞的贫乏。
“我觉得,我觉得事件的脉络很不清晰。”她尖刻地说。
在这个死刑犯面前,刘凯分明感到了一种压迫感:“也许我讲得不够全面,甚至漏掉了一些关键性的情节。”他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是想向她传递一种公平和公正。即此时此刻没有警察和犯人的身份差别。在回溯吴建失踪案的前前后后人事纠葛中,他们之间是平等的。
一抹狡黠的笑意从她的脸上掠过。
“倒不是你的讲述有什么问题。我指的是警方对陆雪的看法。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把她视为吴建失踪案的嫌疑人之一。要知道,她是吴建的妻子,是受害者呀!”她的嗓音干涩而又沙哑,但她还是很好地控制着发问的节奏,努力使语调变得起落有致。
“客观地评价这件事,陆雪和警方都有责任。我们之所以一开始就将她列为嫌疑人之一,是因为她对我们隐瞒了很多东西。比如她有情人,比如她的种种反常行为……对陆雪的做法,至今仍有很多地方难以解释清楚。我想,也许你能帮我把谜底揭开,艾思琳,自陆雪搬来白云市后,你一直是她最知心的朋友。”说这话时,刘凯不由自主地也想揶揄几句。
艾思琳微笑着谦虚起来:“也不尽然。警官,把陆雪当成傻女人,应该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现在回想起来,她和我一样有着多面人生。我能感觉到她始终在同自己内心的魔鬼作斗争,她并不轻易相信我,表面上把我当知心朋友,背地里却鬼鬼祟祟地做事,她只身去鲜花舞厅,独自踏上南行的死亡之路,对神秘邮件秘而不宣。包括她一开始对我讲的来白云市的真实目的,都是一派谎言。我和她唯一不同的是,我最终钻进了她的心脏,洞彻了她的全部心思;而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不管怎么说,在你和陆雪的博弈中,最后的胜者是你,艾思琳。毕竟,陆雪已无法开口,而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做她的代言人。”
“这倒是真的!”她眨着眼睛,颇有几分得意,“好吧,我尽其所能地为你解疑释惑吧,警官。”
终于有了再次表演的机会,她自然而然地伸长脖颈,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将额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边,甚至还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而后,在开讲之前,她让自己的脸上保持着恬淡的微笑。
“我们就从陆雪去夏之梦酒店开始吧!至今你对她在吴建房间所做的一切都很茫然,是不是?”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刘凯问。就像一个好脾气的老师在启发头脑愚笨的学生。
“的确。这事已让我困惑很久。”
“陆雪是在‘秀’给你看呢!”她轻蔑地抿了一下嘴唇,“想想吧,她等了那么久才去夏之梦酒店。她哪里把吴建的失踪放在心上!”
“可当时的陆雪很憔悴,也很忧郁。”
她禁不住冷笑了一声:“可怜的警官!有时,我只注重了你的身份,却忘记了你的性别。你们男人真的很容易被女人欺骗,即使是火眼金睛的警察也不例外。你说陆雪变得忧郁、憔悴,这我都相信。但她的这份痛苦失落并不是因了吴建的失踪造成的,而是由于情人秦方童突兀地离她而去……”
“那她在吴建住过的房间乱翻一起又摔又砸的行为该如何解释呢?”刘凯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
“表演!警官,她想利用一系列的肢体语言向你表明她很在乎吴建,由此与你冰释前嫌,将她从疑犯的名单上画掉。你知道被人误解尤其被警察误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陆雪不遗余力地穷其所能地在你面前充当了一回怨妇的角色。但她的演出是杂乱无章的,简直就是一个女人率性的裸露,也就是说,陆雪并无演出的脚本。”
刘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番宏论。
“不过,正是这种无目的性达到了真正的目的——你被她感动了……”
“不是感动,是迷惑了。”
“好吧。就算是迷惑了。自那以后,她疑犯的身份在你的心目中开始动摇,对吧?”
“我承认。我一直认为陆雪在夏之梦酒店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真情的流露。”
“这是因为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的一次拙劣表演就让你的思维陷入混乱。”她竟奚落起他来。
刘凯沉默不语。
“说实话,我很担心你会把陆雪从疑犯名单中删除。所以,在她移居白云市后,我不得不处心积虑地制造一系列麻烦,把水搅混,往她身上栽赃。从而让她一直牢牢地吸引着你们的眼球。”
“你很聪明,艾思琳。”刘凯用手指摸着下巴,面无表情地说,“的确,你恰到好处地利用了陆雪嫌疑人的身份。既陷害了她,也扰乱了警方侦破的视线。”
“这倒是真的。谁让我大脑这么发达呢?”她先是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便狂妄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想到她对陆雪的种种捉弄,想到她一再让刘凯、马森的侦破误入歧途,她的狂笑越发肆无忌惮了。
刘凯不想让她失控的情绪持续太久,于是,稍加思索之后,他说了下面这番让人琢磨不透的话:“不过,聪明人并不等于智者,对吗,艾思琳?”
她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不由两眼聚焦,瞪着他看了半天。
刘凯紧闭双唇,两眼望着别处,似乎在暗示她:我并不想对这句话做任何解释,你怎样理解都行。
她在愣怔了片刻之后,决定换下一个话题。她先是让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然后,慢慢地将聚焦的目光变得散淡。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陆雪的那个情人我见过。”她说这话时,很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
“你见过?”
“确切地说是我跟踪过秦方童。他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跟吴建没法比。警官,即使跟你比也差着一大截。”
她的类比让刘凯很不自在:“你扯得太远了,艾思琳。”
她马上还给他一个“请原谅”的微笑。
“我所以提到秦方童,是因为他在吴建失踪案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跟陆雪的关系也很微妙。在百丈崖下,陆雪零零碎碎地给我讲了一些,期间,我对他也进行过一番调查。总之,我认为陆雪选秦方童做情人,真是一大败笔。这个丑男人老是做蠢事、帮倒忙。他去鲜花舞厅调查,让陆雪深陷‘纵火门’;他在用钱钓阿丽上钩的当儿,又使陆雪误入‘车祸门’……你瞧,警官,正是秦方童的愚蠢行为让陆雪在浑然不觉间滑下了百丈崖……”
艾思琳抬头看着刘凯,意犹未尽。
刘凯用铁青的面孔和冰冷的沉默回答了她。
刘凯怠慢的态度让艾思琳十分扫兴。因此,她转换了话题:“你喜欢玩电脑游戏吗,警官?”
“你又来了,艾思琳!”刘凯记起在死山时,艾思琳曾讲过“游戏”一类的话,这让他很反感。
她却不买他的账:“这个游戏太好玩了。一个大活人同时扮演着死者的角色,而死者又时不时地代表活人讲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笑的是被捉弄的人却浑然不觉。”艾思琳说着便仰起头,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够了,艾思琳!”刘凯忍不住一声断喝,“你不觉得这游戏太残忍吗?你认为狡猾多端、嗜血成性是超人所为,真是大错特错!只有懦弱的糊涂虫才会铤而走险。真正的强者既尊重他人的生命,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艾思琳这才收敛起狂傲,嗔怪地鼓着嘴巴说:“你不该替她讲话。”
“我是在替一个被你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女人发言。”刘凯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义正词严地说。
艾思琳却并不示弱,甚至还梗了一下脖子,嘴角挂着冷酷的笑,冷冷地说:“可又有谁能替我发言呢?警官,你忘了,我比任何死者都更可悲更可怜,因为我是个从未出生的人啊……我被丢弃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杀人如麻,都不曾引来你们的目光……”仿佛站在辩论台上的辩手,艾思琳说得理直气壮。
刘凯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他霍然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病入膏肓。于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艾思琳这才打住话头,不满地望着他,说:“怎么,你要走吗?可我还没讲完。”
“我不想再听了,艾思琳!”刘凯冲她作了个告别的手势。
“你真没礼貌!”
就像一场好戏戛然而止,艾思琳不情愿地眨着眼睛,恼怒地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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