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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轻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气和理想

        即将下班的时候,我接到苏菲的电话。找到我很容易,我是在这里工作的唯一的中国人,可能也是这样她才重新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在电话另一边说:“齐小姐,晚上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我的即时反应很慢,因此会遇到什么人,要说些什么话,我总是先做准备。碰不上最好,碰上了总不会太过于狼狈。我料到她会找我聊一聊:“夫人,我晚上约了朋友,我们现在见面好吗?我请您在酒店的咖啡厅喝点东西。”

        “那也好,等会儿见。”

        我早到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多钟,咖啡厅里的人很少,服务生在擦洗各种器皿和咖啡机。我要了一杯红茶,选了临窗的位置。向外看去,远处的沙滩上有人晒太阳,有人打排球,也有小孩子把自己埋在细滑的沙子里,棕榈树的影子在风中轻轻地晃动。尼斯真是个可爱的地方。

        苏菲没一会儿就到了,我站起来跟她握手。她换了一条淡黄色的裙子,戴着大檐儿的草帽。我得承认,她可真漂亮,没有一点“但是”“或者”“也许还……”的漂亮。她坐下,说:“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

        “那不容易,两年了。”我说,“西方人看东方人都是一样的脸孔,反之亦然。”

        “你不一样,”她笑一笑,“你为我工作的时候,我就想,这是个蜜糖,而且她的法语说得那么好。”

        别的我都没听见,但她终于还是说了那句话,她说:“你为我工作的时候。”

        我说:“显然我们都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菲要的苹果汁送上来了。她饮一口,问我:“你在这里工作得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可是还没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向过道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向我挑了挑眉毛,像在提醒着些什么。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小粒花生躺在绿色的地毯上,没有被清理干净。

        我知道她恨我,从丹尼·海格在剧院里跟我说话叫醒我的时候她就恨我。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想要报复都在表面上,做得拙劣又毫无意义。

        她把地上的花生指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她要扮作热心肠的顾客指出我们工作上的失误吗?我身上穿的是酒店的制服,我戴着员工的胸牌,所以她认为我会现在过去把那粒花生捡起来吗?不,苏菲,从前我没有向你低过头,现在更不可能。

        我用手台打电话给餐饮部,对他们说:“你好,我是销售部的实习生齐,咖啡厅四号桌旁边的过道上有少量杂物没有清理,请派服务员过来,谢谢。”

        我关上手台对她说:“各司其职。”

        她的演员作风马上又上来了,想用笑容掩盖住龌龊的心机,拿起果汁问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您问我,这里的工作怎么样。”我停一停,看着她的脸,“夫人,您跟我,我们之间没那么多话题,唯一的一个可能就是丹尼·海格。您肯定知道我现在跟着丹尼,所以您想要知道、劝说,或者警告我些什么,您大可以直来直去,我没想过回避。不过题外话说太多不行,那对我的听力来讲是个考验。”

        餐饮部派人来我们这边打扫了,微型吸尘器的声音、干洗剂的柠檬味道把这块方寸之地弄乱,像个小战场。

        阳光一斜,苏菲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有了那层掩护,她似乎也不想装腔作势了。她对我说:“我不仅知道你们现在是情人,我还知道丹尼现在在英国,没错吧?”

        “是的。”

        “他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但我总是关注他的—哪个女人能不关注他呢?他那么漂亮、温柔、风趣又慷慨,我说得对吧?”

        “然后呢?”我说。

        “他在英国待了多久了?”

        “自我来尼斯实习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在伦敦开会。”我说。

        “小姐,”她还是笑了,“有什么会能开上一个多月呢?”

        “……”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她问。

        “我不愿意打搅他,丹尼每天打给我。”

        “不给丹尼打电话,这是个好习惯。学会跟他和平相处,这段关系就会维持得久一点。”苏菲说,“哦对了,你不会认为他住在酒店的吧?”她从手袋里面拿出一张卡片,从桌子上慢慢推到我这边,那上面是一串号码,“如果碰巧他的电话打不通,如果你有急事找他,打这个电话十有八九都会找到他的。这是伦敦的一家寓所,女主人跟你一样,跟我们所有人都一样,都是漂亮而且贪财的女人—虽然这么说对丹尼不太公平,他什么都好,不仅仅富有。”

        我看着那张卡片,身体向后靠了靠。我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她轻轻地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撒谎啊?”

        我把那张卡片推回给她,说:“夫人,丹尼的事情我要问丹尼自己。这张卡片,这个号码,留给你自己去问候吧。你想要看我大惊失色、怒气冲天,还是痛哭流涕?你也说了,丹尼富有得像个皇帝,一个皇帝做些什么都不过分。我如果没有这个准备,就不会跟着他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得纠正你,我跟着丹尼·海格,我自己开心,我自己觉得值得,不是为了他的钱—信不信,随便你。”

        苏菲听了我的话,看着我,像真的有些佩服我:“我都要鼓掌了,齐小姐。年轻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气和理想。但愿丹尼不负你。”

        那天晚上我自己去“烈火”酒吧,一个人坐了很久。雅尼克的乐队演奏了两首很柔和的曲子,我听啊听啊,心里越发难过,几乎就要落下眼泪来。过了一会儿,雅尼克坐到我旁边,给自己要了一杯酒。我说:“今天怎么都是慢歌?”

        “你不喜欢吗?”他问。

        “哦,曲子很好听,你自己写的?”

        “不是。”他说,“原来的女朋友写的。我吸一支烟可以吗?”

        “可以的。”我说,“她不跟你们一起演出?”

        “她死了。”他说得无风无浪的。

        我一直支着头跟他说话,听到这句我坐直了身体:“真抱歉。不过,那是怎么回事?”

        “她车祸之后锯掉了一条腿,变得非常暴躁,看了半年的心理医生。我们都以为她好了,结果有一天早上,她从教堂的钟楼顶跳下去了。”雅尼克的声音很平淡,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可是他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

        这一天,酒吧里面人不多,没那么热闹,DJ在放老歌,舞池里面有几对情侣轻轻相拥。

        雅尼克喝了一口看看我:“说说你吧。”

        “我这人乏味得很,没什么可说的。”

        “你还是个学生吗?我看见是达米安带你来的。”

        “嗯,来尼斯实习,我念商科的。以后想要做生意,当老板。”我说,“但是我现在做了一个买卖,只怕会亏了大本。”

        他笑起来:“祝你好运气。”

        “你也是。”

        说到这里,丹尼·海格打来电话。我看一看来电显示,把它给按掉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打来。我不是真的怄气矫情,想要博得他的关注,只是我非常不高兴,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这样过了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我跟丹尼·海格都没有再通话。到了十月份,南海岸的旅游高峰稍稍过去,观光客渐少,我们的实习也接近了尾声。每天晚上,我为实习报告准备材料却迟迟不能动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好几个同学也遇到了这个问题,达米安提议我们一起去蒙特卡洛玩一圈,去那边的大赌场试一试手气。本来我觉得一堆烦恼的事情摆在眼前,但是换个念头想,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纠结而有任何的进展,索性我就跟他们一起去了赌城。

        起先我只是玩那些特别简单的游戏,赢了几枚小钱。不过赌博这个东西要是开头输,那很容易收手,就怕你上来就赢,我那点好胜心被鼓动起来,玩得越来越大。一天下来,几个伙伴中我赢得最多。那天我们住旅馆的钱都由我来埋单。

        第二天我打算上船试一试四人局21点,我先是看别人玩了半天,后来坐下来入局,依旧是大获全胜。我赢钱赢得也不奇怪,一来我是新手,新手的手气很旺,叫到的都是好牌;二来我说了,我有一张扑克脸,没什么表情,老手也很难在我的身上摸到什么便宜。那天我赢到最后,围观的人上来一层。我满载而归,决定自己留下来再玩一天。

        第三天是个星期一,我信心满满地上牌桌。打第一局的时候觉得自己能把整个摩纳哥小国赢下来,谁知道,运气的天平不知何时已经沉向了另一边,我越打越糟,越糟越打。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之前两天赢的钱都输了回去。

        我身上的现金不多,连一枚筹码都再也买不起,但是还有丹尼·海格给我的瑞士银行的黑卡。在赌场吃免费的午餐的时候,我一边嚼着牛排一边想:我能刷卡,但是我不太想让他知道我来这里赌钱的事,我那念头转啊转啊,终于转到自己中指上那枚让玛侬艳羡万分的粉色的戒指上了,那是我六月份的时候淘到的好玩意儿。丹尼·海格送我的东西不计其数,少了这一个,他也不会察觉,我把它从中指上拽下来。

        同一艘赌船上就有效率极高的当铺,里面从房契到汽车到ferragamo(菲拉格慕)的皮鞋,什么都可以典当,那是一个又一个红了眼睛的赌徒的斑斑血泪史。我把那戒指扔在打着灰色领结的评估师的办公桌上:“看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那样的好玩意儿像是这世界上的知名女人一样都是有故事有身份的。这油头粉面的绅士和他的同事连查带验了不久,便以一种冷淡却谨慎的职业腔调跟我报了一个价。我一听就笑了,这价格连我买它时候付的钱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说:“行啊,给我直接换筹码吧。”

        那枚戒指换的钱被我三两下输得精光。

        我输得太精彩太豪迈了,赌场为了表示感谢,给我免费安排了去火车站的车子,连回尼斯的火车票都是他们支付的。

        浑身上下只剩下十几欧元的我穿着玫瑰红色的裙子坐火车,夕阳的光洒满了空旷的车厢,身边有些细不可闻的音乐声。我看看自己的手,戴了几个月的戒指输掉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果我不声不响地走掉了,丹尼·海格可能也不会当成什么大事,不在乎的东西来来去去都掀不起什么波澜。

        我回到尼斯,已经快到晚上八点多钟了。厚云彩卷上来,里面有雷滚动,快要下大雨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回美丽球,司机说:“热到十月份,也该下场雨了,不过天气干燥也有天气干燥的好处,今年本省产的甜瓜特别香甜。”

        他说着说着雨就真的下来了,地中海岸的雨,来得急匆匆的。

        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付了当车费,然后自己浇得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跑回宿舍。

        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丹尼·海格站在我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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