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的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刚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
“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喝,“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账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货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此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
“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上,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
“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钥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账。”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账。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么,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
“怎么走法?”
“你下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她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姐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
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
“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炫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蛋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动,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
“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在身上,裙幅一动,真像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像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
“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像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既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
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
“啊!”胡雪岩想起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么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公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旨,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传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元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断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因此,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
“那么,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厨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
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开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
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口径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拢。”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奶关照轿夫,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消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
“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
“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像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饭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大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了。”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
两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的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
“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
“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
“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话,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
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
“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四姐不做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像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
“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
“那就后天。”
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
“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
“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
“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地道。”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地道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座。”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做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界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sulate 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s 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遗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 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份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
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问。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问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
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跟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无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到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账,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赚得辛苦。像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
“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小,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像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多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哩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
“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
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她,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呢?”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要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惠,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么——”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
“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像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你一见就像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
“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
“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
“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
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
“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说;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得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 alk 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做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
“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吴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得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
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地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么,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
“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呛着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了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你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是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像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么,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巳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跟我合得来的?”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匣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
“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夫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先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
“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
“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跟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
“那么,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钱、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
“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话,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像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他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啰?”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做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身子要自己爱惜,哭瞎了怎么得了?”
“哪里就会哭瞎了?”罗四姐顾而言他地问,“七姐,你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巾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是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么,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去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像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
“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
“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啰?”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
“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谈写信。
“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像七姐你这样的人。”
“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就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福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像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
“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么,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书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
“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
“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
“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
“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
“一时也想不起。”
“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
“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
“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
“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了,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地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她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的身份,居然纡尊降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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