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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恋

        葛任在杭州一共待了两年。关于这段生活,我们先来看葛任的一段自述。1年,葛任在上海与鲁迅交谈时,曾这样说道:

        先前所见的杭州,是在一把折扇上。一位叫徐玉升的先生到青埂来,欲带我去杭州见父亲。那人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的便是西湖。他说,西湖乃人间天堂,他便是要将我带到那天堂去。折扇上的西湖,像用烙铁烙出来的,呈环肥燕瘦之态,又若美女舞于瓦砾。

        到了杭州,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留了下来,徐玉升先生常带我与冰莹到西湖边散心。可在西湖边待得愈久,愈觉得它的亲近不得。西湖是迷人的,可有了诱惑,你便想逃离;西湖是悦目的,可它却不赏心。它便像那盛装的女人,可携手出入于盛宴,却断然不是可以一诉衷肠的情侣。怪哉,怪哉,我倒被它搞迷惑了。它还是夏天的飞雪,冬天的花卉,秋天的煦风,春天的落叶。它是一阕词,合辙却不押韵。船桨摇起,滴落的水珠如柔指在拨弄筝弦,然而听上去,那声音却是哀哀的。

        冰莹枉为杭州人,对杭州生疏得很,还比不得我这青埂人。我与她常结伴游西湖,爬葛岭。她是那样娇小,令人顿生怜爱之心。有一回,她送我一只柳叶笛,徐玉升先生见了,脱口念了一首诗:“自牧而归夷,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冰莹不解其意,还以为徐先生自吟自唱,而我想必早已面红耳赤……

        有论者认为,这段文字充分表明了他“思想的苦闷”,并认定这是他后来东渡日本的原因(见《葛任研究会刊》第二辑)。但我却倾向于认为,在杭州的两年,其实是葛任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还有什么比初恋更迷人呢?

        将葛任带到杭州来的那位徐玉升,是浙江溪口人。他也是葛存道流亡日本时结识的朋友——正因为此,他才会亲赴青埂,将葛任接到杭州,要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之雪》。其中提到了葛任、冰莹和阿庆。徐先生的文章半文半白,亦中亦洋,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比如,他称葛任为阿R,阿庆为阿Q,冰莹为阿Y:

        雪霁之夜,圆月犹皎,与阿R、阿Q、阿Y同游西湖。三人皆为重来,然一同泛舟湖上,乃为初次。阿R未及弱冠,才智不凡。阿Q乃垂髫小儿,是Y家底(的)伙计。

        更定之时,引一小舟,同往湖心亭看雪。小舟又名七板子,清隽可人。舱内窗格精雕细镂,且饰有花纹玻璃。舱前设有栏杆,支着弧形之顶,顶下悬有灯彩,如三秋雅丽之果实,又如披云挂雾之荷苞。立于舱前,可顾盼两岸景色。当是时也,天山相交,云水相接,长堤一痕,短亭一霾。阿R与阿Y立于舱前观景,阿Q在舱后嬉水。而吾独卧舱内,饮酒自乐。桨声悠然,如缓步之行云;醉意朦胧,如水面之微漪。

        之转世。阿R遂脱口吟道:呜呼,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踏上画舫甲板,果有一女子双目含黛。把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高悬,心定神闲。吾邀阿R上画舫与女子同饮,阿R对日:苏小小不为庸人之姬妾,而呈美色于街市,乃吾心中一圣符,吾闻其声便可念其形也。遂与阿Y携手返回舱内。

        关于徐玉升先生,本书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他后来到了香港,编辑出版了一份名叫《逸经》的报纸——如前所述,1943年初,冰莹就是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葛任的《蚕豆花》一诗,才从上海前往重庆的。徐玉升后来著有《钱塘梦录》一书。这篇《湖心亭之雪》就选自《钱塘梦录》。书前附有冰莹、葛任和阿庆的一张合影。我在上面还看到了我的姑祖母,即阿庆所说的随同毕尔、埃利斯牧师一起来到杭州的那个姑娘。照片上,阿庆蹲在前排,戴着一只瓜皮帽,面对镜头似乎有点羞涩。冰莹穿着一件灰白色雨衣,高筒皮靴,花格子领巾的一角露在雨衣外面,显出她特有的妖娆气质。葛任挨着冰莹站着,他并没有看镜头,他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堆瓦砾。而我的姑祖母,就站在那堆瓦砾上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姑祖母告诉我,那是她在杭州街头捡来的一个弃婴,后来不幸夭折了。在她的身后,有一群白鹅正从疏朗的林子里出来。正如阿庆提到的,姑祖母当时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

        姑祖母是在看到葛存道被刺的有关报道以后,特意赶来杭州的。她来晚了,连葛存道的棺材都没能见到。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在与两位牧师闲谈时,偶然得知葛任就是她的同胞兄弟的。在杭州,她待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葛任和冰莹已经相爱了。她说,她能从葛任和冰莹彼此的眼神中,看到那少年的初恋。

        关于他们的初恋,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冰莹本人的说法。据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所记,冰莹曾对他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爱上了葛任,是在葛任去日本前夕:

        连冰莹也搞不清,葛任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爱上葛任的。她说:“他要离开杭州到日本去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竟然忘记了少女的羞涩,紧抱住他不放。而在此之前,我们好像只是玩伴。”冰莹女士所述,使人想到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蓓蕾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放成花朵的。我曾对冰莹说,少年的恋爱就像枝条上的露珠。它由空气中最湿润的部分凝集而成,并依着时间的光线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我提到“露珠”一词的时候,冰莹自己也笑了。她显然认同这一说法。但是,我无法描述出他们的初恋,就像我无法描绘出露珠的神韵。对于它的神韵,技艺再高超的摄影师,所捕捉的有多少,所遗漏的也就有多少。

        冰莹的说法,在阿庆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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