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图走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无成,学校的事情对付着,乐队的事情也没参与,张沐尔和怪兽也没来找过我,他们都是好兄弟,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怪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乐队照常排练,他的口气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其实也很为难,于是用最爽快的口气回答他:“不,当然不。”
“那好。”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有些如释重负。
日子过得很慢,然而终究过去。季节轮转,见证过图图对我告别的那棵树,先是落叶,后又爆出星星点点的浅绿。它的生命迅速更新,过去不复存在,而我却不能。
因为图图依然杳无音信。
我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用肥皂剧打发大把的时间,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无数的外卖饭盒,我的脏衣服都堆在沙发上,直到有天我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就穿回三个礼拜以前穿过的牛仔裤。
我只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惯性把自己拼凑了起来,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吃饭呼吸,虽然外貌一般无二,我却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他,我的世界里也再也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如果听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会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飞到空气里,再也找不到去向,整个人成为一个空壳。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图图从未出现,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是有怪兽,有张沐尔,我们三个或许一直玩弄些晦涩的音符,永不停止给唱片公司寄小样,永远得不到回复,然后在这样始终遥远但也始终不会消失的盼望中,慢慢变老,掉头发,有了肚腩,有了一个爱唠叨的妻子,也许到一声中的最后一刻,才猛然惊觉自己未曾爱过。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居然有点欣慰地想,那还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图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过,她消失得如此坚决,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绞。
但我还是要去上课。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
比如,会有学生在课上递来纸条说:老师,你衬衫扣子扣错。
哦。我无所谓地把纸条揉到一边。
下课时我听见女学生在走廊里议论:“阿南最近是怎么了?我看他起码已经十天没刮胡子,快成神农架野人了!”
“失恋了呗!”另一个女生咯咯笑,“你们没有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吗?怎么男人失恋了都是这样吗?我真有点小失望噢,阿南以前还蛮帅的。”
我懒得理她们。
下午我照例给器乐团的古典吉他小组辅导,带他们练习几个tarrega的练习曲,练到门德尔松主题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叫刘姜的女生明显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制右手的音色变化。”我提醒她。
她慌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哗啦啦翻着面前的乐谱。
“怎么你没有背谱吗?”我有点恼火地问。
她摇摇头。
其实我对刘姜印象不错,因为报名学吉他的女生虽少,坚持下来的却并不多。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代表学校去省里参赛的学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宁人地咳嗽了一声,听他们继续继续弹了几个练习曲之后就下课。
然后我去赶公车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
“林老师,等一等!”刘姜追上来。
“什么事?”我有些诧异。
“林老师,我想,我想和你谈一谈,好吗?”这个女生搓着自己的衣角,显得很窘迫。
“没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近学习紧张,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假。”我和气地说。
“不是,”她很慌张,“不是这个。林老师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
“哪有。”我故做轻松地耸耸肩。
“你不去那里演出了吗?”
我看着她。
“其实……”她吞吞吐吐,“有个酒吧,我寒假常去那里,他们说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说,“以后你别再去那种地方。”
“哦。”她轻声答。她年轻的脸庞上干干净净,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她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学生的那种漂亮,白衣蓝裙,一双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最重要。”
然后我就转身。
她加大一点声音喊:“林老师,林老师!”
我不回头。我清楚自己表现得冷酷了一点,但是当你拒绝什么,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后面喊,声音大得不应该。
我当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继续,声音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林南一,你这个笨蛋!你就这样拒绝别人关心你吗?一个没良心的女人离开你,你就放弃全世界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会知道图图离开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终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间慢慢蹲下来,然后,我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
她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孩子。
虽然当时走廊里人不多,但是我相信这一幕很快就会被描述为很多个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传。
接下来一周的教工大会我没有参加,但是会议结束以后,校领导找我谈话。我表现得很谦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亏似的,先给我倒茶看座,然后语重心长:“小林啊,再过四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虽然素质教育很重要,但是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要以升学率为重,升学率是对素质的最好体现嘛!”
我点头。
“所以……”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校领导决定,暂时停止课外小组的活动。当然,只是暂时停止,并不是解散,有适当的时机……”
“完全理解。”我打断他的话。
我欣赏着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表情,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干脆。
后来我才知道,刘姜的父母找过校长,他们带去了刘姜的日记,上面写满了对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个女生的暗恋,与我应该全无关系,天知道我私底下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但是,这对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对于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图图的离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学校并不是梦想家培养工厂,也不是让你教给孩子成长的地方。学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与它兵来将挡,虚与委蛇。只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我连澄清自己的愿望都没有。
第二天,我递上辞职信。
应该说,天中不愧是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我提出辞职的当天,他们就把应付的一切薪酬都结清给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费。打包附赠的当然还有一些客套话:“小林啊,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学校对你的成绩也是认可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说,“谢谢。”
然后他们就把盖好章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递给我了。
走出学校的那一刻我觉得挺轻松,没走出多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掉头,发现是刘姜,怯怯地问:“林老师,你去哪里?”
“回家啊。”我用尽量轻快的口吻。
“她们说你辞职。”她的眼泪已经要掉下来。
“是。”我说。
“对不起。”她终于哭起来,“我真的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们从我包里翻出日记本,我怎么跟他们解释,都没有人听。”
“好了。”我说,“快回学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学校教书,我就跳黄河。”刘姜说,“我跟他们说了,我可以退学,但老师你不能辞职。”
“不关你的事。”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要乱想,更不能乱来,听到没有?”
她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吗?”她问。
看来我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少。我点点头说:“算是吧。”
“祝林老师如愿。”刘姜说,“你会不会换电话号码?”
“不会。”我说。
“那我给你短信,你会回吗?”
“不会。”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她蹲下,继续哭。
我转身就走,哭就让她哭吧,现在痛苦,好过一直痛苦。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不感情,转眼之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已经成年,我只爱过一个女人,我无法忘掉她,无法接受她已经从我身边硬生生抽离的事实。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独自撑得过这失恋失业失意的日日夜夜?
我并没有回家,那个家里处处都有图图的气息。我怀里揣着新发的三千多块钱,开始思考去哪里把它们尽快地花掉。我走进一间酒吧,点了洋酒啤酒白酒红酒,然后坐在角落里开始自斟自饮。我原以为我会很快喝醉,然后我就可以想起来一些事,解释图图何以对我如此绝情,但是我从黄昏喝到夜,脑子却一直清醒得吓人。
邪门。
那群流氓找上我的时候,我正打开第三瓶芝华士。
他们大概用了半分钟,吵吵嚷嚷地确认了下是不是我,然后,那个被图图泼过一脑袋香槟的矮胖子就出现了。
“嗨兄弟,”他得意洋洋,“又见面了,哦?”
那样一个大男人,说话的时候哦来哦去,实在让我有点难受。所以我没理他,他只好单独表演:“上次你打伤我兄弟,我就不追究了。”
真是宽宏大量啊,我笑。
“可是,你马子欠我的那些钱,你是不是应该代她还呢?”
“多少?”我问。
“本钱加利息,你就给五千块,利息是按照最低的那一款给你算的哦!”
他又“哦”!我忍住要吐的冲动,礼貌地告诉他:“没有。”
“是没有呢,还是不肯给?”他按住我的肩膀,甜蜜地问。
我发誓,那天晚上我其实从头到尾都冷静。我冷静得连自己都有些伤感,我的脑子里甚至飞快地掠过《甜蜜蜜》里黑社会老大曾志伟被一群纽约街头混混随随便便干掉的镜头,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电影,我心想,其实那样也不错。
于是我冷静地微笑了一下:“不肯给。”
他有点不敢置信的样子:“我再和你确认一次哦,给,还是不给?”
我摇摇头说:“不给。”
他做了一个手势。
然后,那些小混混们围上来,拳头落在我身上。我想起图图说过:“其实他们也只是来点虚的。”老天,我甚至有点遗憾地想,我早该知道他们是没胆量杀人的,真可惜。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不知道,她好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和我一样看着戏,还是刚刚路过,就毫无理由地投身进了这场混乱。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就亮出了她的水果刀。
我躺在地上,无能为力地笑,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不想活了的人。
我知道她不想活了,水果刀被一个小混混抢去以后,她居然不顾一切地去争夺,那个没种的流氓反手一下把刀插向她胸口,她缓缓倒下,像棵被连根斩断的向日葵。
很奇怪,明明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有很清澈的失望,对整个世界的失望。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样看到我,总之那一刻,我们心有灵犀,有缘相遇。
她倒下以后,时间有片刻静止。
然后那帮小混混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死人啦!”
接下来所有人惊恐万状,两秒钟后,神奇地消失得彻彻底底。
酒吧老板是个呼哧呼哧的胖子,这当儿才有胆子跑过来。“兄弟,”他心虚地拍拍我的肩,“今晚的事情,我不会乱说,但你得赶紧给我处理好,你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好像就要哭起来似地又紧张又委屈。
我抱起她,连声问你有事没有事没,她不答我,竟然好像在笑。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捡起手机,给张沐尔打电话。运气好得很,这小子正好值班,要不,大半夜地扛个被捅的小姑娘去医院,不被报警至少也得费上半天口舌。
我再蹲下去拉她,她已经昏过去,毕竟是小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刀伤不深,她有一半是被吓的。
我问老板要了些纱布,给她做了简单包扎,然后,一狠心,拔出了那把肇事的水果刀。
她的伤口像一朵红色的大丽花,我猜,她是很痛很痛的。我轻轻一提就把这个姑娘拎了起来,她简直轻得像一片羽毛,迷迷糊糊地,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为图图走了这个姑娘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她的来临仿佛一种预兆——什么预兆呢?
我想我真是见鬼了。
我背着她出门,刚要上出租车的时候老板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把刀往我怀里一塞,让我把这倒霉的凶器带走。
就这样,我把她送到了张沐尔那儿,我想得很简单。她伤得反正不重,包扎一下上个药,在医院里躺几天,费用我全出。当然,等她醒过来就可以通知她爹妈来认领了,像这样的问题少女,估计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种,我最多再塞点补偿金,就一切OK,和平私了。
自己能解决的事,惊动警察叔叔做什么。
张沐尔骂骂咧咧的,怪我搅了他的好梦。也是,不入流的校医院,白天人就不多,晚上值班多半是装装样,这死胖子嗜睡如命,真要有人来急诊,估计他会一律用柴胡颗粒打发,只要吃不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而现在,他必须打开外科诊室的门,为了一个故意惹祸的小姑娘,亮出起码六个月没动用过的缝针手艺。
其实,他手艺不错。
我、张沐尔、怪兽,我们只是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事情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在谋生技能方面,并不输于任何人。
张沐尔给她打了麻药,缝了针,我们合计了一下,还是把她运到我家。以胆小著称的张沐尔危言耸听地警告我,我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为什么?”
“你看看她这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女离家出走,你有把握搞得定一个爱女如命的暴发户吗?”
“哼哼。”
“别哼哼了,告诉你,别惹麻烦,等她醒了,赶紧盘问出她爹妈电话,早出手早解脱,出了事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
话是这么说,张沐尔并没有扔下我不管。他甚至帮我收拾我乱糟糟的床铺,搞得稍微适合人类居住了一些,我们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放了上去。
她伤得并不重,那群小混混捅人也不专业,刀从左胸插进去,斜斜地穿过腋下,很恐怖的流血,却并无大碍。
我看着她,她躺在图图曾经躺过的小床上,闭着眼睛,很有型的瓜子脸,皮肤吹弹可破,长长的睫毛像是蓝色。张沐尔的眼光没错,她穿一身Esprit的运动装,阿迪的运动凉鞋,细弱的手腕上箍着一只宽宽的藏银手镯——也就这手镯可能是便宜货。
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来客,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我同时极没良心地不能确定她那天是找死还是真的想救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天,我一定要问出她是谁,然后,送她离开。
我该怎么把她送走?
她出现的时候背着双肩包,张沐尔在里面一通乱翻。“找到了!”他如释重负地喊。
他递给我一只手机,意思很明白。我可以从这里面找出她的父母、亲戚、朋友或者任何可能认识她的人的号码,然后打电话,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
手机关着,诺基亚的最新款,价格不菲,我按了开机键,跳出来的屏保看上去像个网站的首页,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小的金色的城堡。很特别,有种让人不安的美。
看来,这是个很小资的女生。
但是,等等,手机没有信号。
我脑子有点糊涂,身手还是很矫健,拿着手机高举过头顶,再跳了三下,该死的诺基亚依然如故。
我掏出自己笨重的古董爱立信,信号指示满满地亮着五格。
等等,等等。
我拍了拍脑袋,打开这只华而不实手机的后盖。
插SIM卡的地方空着。
居然空着!
“张沐尔,她的手机是空的!”我绝望地喊。
张沐尔貌似也吓得不轻。我们跪在地上在一个小女孩的双肩包里掘地三尺焦头烂额寻找SIM卡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这时候,她醒了。
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受伤,静悄悄走到我们两个面前,就那样安安静静坦坦荡荡地看着我们,冷漠得让我们心惊。
“别翻了,你们翻也没用。”她的声音小,但是很清楚。从一个乐手的角度出发,她有很好的嗓音,清亮而有韧性,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你知道我们在翻什么?”我故意问她。
她皱眉,仿佛在竭力回忆什么事:“那个啊,我已经把它取出来,烧掉了。”
“你是谁?”我问她,“叫什么?”
她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的样子。
我心里的不安迅速地像潮水一样的泛上来。
“这是哪里?”她问我。
“我家。”我说。
“我没死?”她又问。
“当然。”我说,“很幸运,差不多只相当于皮外伤。”
她捂着左边的身子,说:“可是我痛。”
那是肯定的。
然后她很坚决地问我说:“有咖啡吗,最好不要加糖。”说完,她已经坐到我家唯一的沙发上,我跑到厨房给她冲咖啡,端出来后她吸吸鼻子说:“麻烦,我只喝雀巢。”
我说:“没有。”
她说:“去买。”
张沐尔幸灾乐祸,笑得阴沉沉。
我又变成个大脑短路的弱智,走在去超市的路上的时候才真正相信张沐尔的话,我惹上了一个多么大的麻烦。一个离家出走,蓄意和所有人割断联系的女孩。她就在我面前,站成一个决绝的姿势。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十六?十七?反正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可是她的眼睛里有沧桑。我在揣测她的身世,她离家的原因,她如此决绝的原因,她奋不顾身搅进一个陌生人麻烦的原因。
我买了一大堆的东西,甚至她的日用品,一路猜测着回了家,想给她泡咖啡,她却说:“我很渴,想喝水。我讨厌咖啡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靠。
“你不可以喝太多水。”张沐尔出于对我的同情开了腔。
她不理我们,自顾自找到饮水机。她的行动像个公主似的坚决和笃定,一杯,再一杯。
而我竟然没有阻拦她,注定为此后悔不已。
当天晚上,她发起高烧。我一夜没睡,守在她床边,听她辗转反侧,满口胡话。
她叫“爸爸”,却从来不叫妈妈。看来是单亲家庭女孩,举止怪异,大可原谅。
但是她高烧稍退,我问她家庭状况,她却一句话不肯说。过了很久才答我:“你见过孤儿吗?”
我说:“没有。”
她指着她自己说:“就是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那种。”
我不相信孤儿能穿一身让白领羡慕的Esprit,更不相信孤儿出门,包里能携带超过5000块的现金。
就算她是孤儿,那也是贵族级的。
又是孤儿,怎么这个世界这么流行孤儿吗?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漂亮孤儿都喜欢以奇特的方式进入林南一的生活吗?
瞧,我还有点可怜的幽默感。
张沐尔一直不喜欢她,不过我们好像已经骑虎难下。她高烧时,张沐尔带药带针来我家给她注射,我开玩笑,说他已经是我的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这四个字居然刺激得她从床上直愣愣坐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们良久,半晌,好像放心似地躺下,继续她的迷梦。
张沐尔问:“你认为你何时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至少等她退烧之后吧。”天晓得,我怎么会这么回答。
张沐尔果然跳起来。“至少?”他点着我的鼻子问,“至少?你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没说下面的话,但朋友这么多年,他一个眼色我就知道他要东要西,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曲解他的意思。
他的潜台词是,老兄,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未成年少女?
呵呵,我还有爱的能力么?
张沐尔同学真是高看我。
我把张沐尔赶出门,坐下来。看着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的女孩,把玩她那把惹事的刀,是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看上去像进口货。看得出她的家人很注重生活质量,一把水果刀也如此讲究。真讽刺,我一边玩一边想,如果是把普通的水果刀,那些小混混未必能用它捅破任何东西,看来有时候,讲究真是要人命。
她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坐在离我很远的角落,她可以那样坐一整天,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累了躺我床上就睡,在一个凌乱的单身汉世界里,她居然生活得简单自如。我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只用语言和手势就可说明一切。
但是今天,她终于开口,她说:“还给我。”
我笑:“大侠,请问你是你的独门武器么?”
她不理我的挑衅,继续扮演默片角色,我好没趣地又玩了一阵,还是把它收起来,这东西,还是放在我这里安全些。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肯定地说:“你迟早还我。”
那是当然。
我说:“喂,喂喂,你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我要送你回去。”
她视我不存在,转身到冰箱里给自己取了杯冰水,咕嘟咕嘟喝下。
“喝这么冷的水对伤口不好。”我忍不住提醒她。“你的烧也刚刚退,要注意。”
她不为所动地看了我一眼,又倒了一杯。
至此我可以确定她有自虐倾向,不过我也不是一盏好脾气的灯,一劈手就把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呵斥她:“女孩子要听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懂她在想什么,我只是直觉她有深不可测的心事,深得让人恐惧。
恐惧归恐惧,我林南一到底不是吃素的。
我打开冰箱门,把里面贮着的一大壶冰水拿到卫生间咕咚咕咚倒掉,走回来,拍拍手,得意地看着她。
我的举动让她有点迷惑,微微地眯起眼睛看我。“你把水倒掉有什么用呢?”她终于又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能二十四小时守住我吗?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喝冰水,想喝多少喝多少。”
她原来是可以一口气说长句子的。
我放心了,对着她甜蜜地笑:“至少今晚你没得喝。至于明天,哼哼,你在不在这里,还很难说。”
“那么我会在哪里?”她故意装傻地问我。
“派出所。”
“你要送我去派出所吗?”她问。
“嗯。”我简短地说。
她不说话,眼睛一闪一闪,我知道她在想对策。
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没用,我早就应该采取行动,甚至在她受伤的当晚就该这么做了。
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
我从客厅的沙发上爬起来,推门进了卧室,给她拉开百叶窗。
她一下就醒了,醒了就抱着被子迅速地靠床而坐,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
我拉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趁着阳光好,细细打量她。说良心话,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张沐尔对我的怀疑,也有他的道理。我抱着纯欣赏的态度看她,她终于不好意思,脖子一拧,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她。
“没有家。”
“不管怎么说,”我拖住她没受伤的胳膊把她拉下床,“你马上给我起来,刷个牙洗个脸我们就出门,早饭你可以在号子里解决,他们伙食应该不错。”
“我不去。”她坚持。
“由不得你。”
“你别逼我。”
“嘿——”我诧异,“凭什么?”
“凭这个!”她忽然猛地扑向我的床,从枕头底下摸到什么东西——是那把水果刀,她用它来对准自己的手腕,“物归原主吗?不如同归于尽!”
“我想你搞错了。”我冷冷地,“我和你非亲非故,你这套对我没用。如果你真的不怕疼,就割,我有把握在你死以前夺下刀子。”我看她怔住,干脆再趁热打铁加上一句,“至于在那之前你喜欢在自己身上割多少刀,悉听尊便。”
我想我必须好好给她上一课,向来自杀戏只会吓到关心你的人,对于他人,只会是闹剧。
我的话是太过冷酷,也可能是让她想起了什么,她脸色灰白,唇齿格格打颤。
我还等什么,一个箭步上去就缴了她的械。
她跌坐在地,眼泪又涌出来,神情充满绝望。她的哭和图图是完全不同的,图图是山洪爆发型,她是冷静吓人型。但不管什么型,女孩哭起来我就没辙,我把刀子扔到墙角,伸手拉她。她甩开我的手,把脸更深地埋在膝盖里,像是要把自己团起来。
“你别哭!”我只会这么一句劝慰的话,我自己也知道不管用。
“你不肯帮我。”她呜咽。
我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尽量和气地问,“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真的没有家。”她答。
“如果你不老实,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眼睛,那一刻她神情诚恳,让人无法怀疑。
我听着她一字一句:“如果,你活了十几年,除了伤害自己和别人,从没做过任何有益的事,如果,你的存在只是令其他人疲惫不堪,如果,你走了之后,你爱的人就可以活得轻松、自由、快乐,那你,如果是你,你还会不会留在那个让你伤痕累累的世界?”
我怔住。我的学生应该都和她一般大小,但她和她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这不像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一个孩子怎么会这样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彻底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假若有天,我以同样的问题去问图图,她会不会给我同样让人心碎的回答?
“我真的是孤儿,如果你不信可以到S市孤儿院查证。我没有骗你。”见我犹豫,她又慌张地加上这么一句。
我不出声。
“喂,”她轻轻碰我肩膀,“你答应帮我?喂,你怎么不说话?喂,喂,你怎么了?你哭了?”
我最终没把她送去派出所,自己也知道这个决定荒谬。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她毕竟曾经“救”过我,那晚她要是不出现,我没准会被那帮小混混揍成内伤。
或者,我荒谬地想,或者她是图图整了容,来逗我玩?
这种想法让我实在是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但是,我留下了她。晚饭我叫的外卖,三菜一汤。看得出她对我的生活水准不以为然,满足吧,妹妹。
我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给她端上一碗汤。她看我一眼,连谢谢也没有一句,拿起勺子大喝,吃相非常不淑女。
我也是一时高兴,问她:“林焕之是不是你男朋友?”
那是她在梦里唤过的名字。
她却忽然暴躁起来,啪地一打,把我好不容易熬好的瘦肉粥打翻在地。
桌边铺的地毯是去年我生日图图买给我的礼物,被一盆粥糟蹋得这样血肉模糊,我气极,指着门口对她吼:“你给我滚!”
她真的起身了,她的身体并没有复原,走得磕磕绊绊。她的名牌衣服蜷缩在身上,有种非常落拓的感觉,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子居然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忽然心酸。
但我克制着自己的心酸,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双肩包,拉开门,走出去。
我对自己说,十分钟,她会回转来。
但她没有。
我的耳朵在黑夜里格外灵敏,听得见她的脚步绕着楼梯一圈一圈转下去,缓慢却没有丝毫迟疑。她一定是倔强到极点,才会宁可慢慢消失在深深的黑夜里,而不向任何人请求怜悯。
我对自己说,再等十五分钟,她会回来。因为她完全无处可去。
但还没有等到十分钟我已经撑不住,拉开门跑出去。小区门口就是岔路,我思考一秒钟,决定右拐。
看过一篇文章谈到追踪,上面说,大凡毫无目的的逃亡者,他们遇到岔路,一般会下意识地右拐。
右拐了两个路口我就追到她,空旷寂寞的马路,只有路灯亮着,她纤细的身形被路灯拉得更细更长。我追上去,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天,我从来没再一个孩子眼中看过那样的目光,像一个黑洞一样充满绝望和疼痛。
然后她开始猛跑,用力摆动两只胳膊。
“你不要命了!”我追上她。
“关你什么事?”她的大眼睛凛冽地瞪着我,像冬天里的湖。
她说得对,关我什么事。我们只是陌生人。
我泄气,松开她。她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到哪去?”我喊。
她停住。
一辆车从她身边飞速开过,她受惊似地颤栗了一下。然后我看见她在黑夜中慢慢蹲下身,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哭了。图图哭起来也是这样子,蜷成一团像个婴孩,泪珠挂满脸,我去扶她的时候,她会把眼泪鼻涕通通擦在我衣服上,像只邋遢的流浪猫。
哦图图。我的心忽然因为疼痛变得柔软。
我去拉她,就像她受伤的那晚,很容易我就把她拉起来,她年轻的身体挨着我,发梢扫过我的脖颈。我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得不像话,我几乎担心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再次昏过去。
“好了,好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喃喃问,不晓得在问谁。
她用力摇头,挣脱我怀抱。那一刻我才醒悟,提问是很多余的,何必问那么多,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黑暗的过去。
上帝安排我们相遇,于是我们只能相遇。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七七。她跟我说,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好吧,七七。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了解她,这个谜一样的女孩。这样,至少在等待她痊愈这段时间里,我们会相处得更加平静。
当然,我还是要把她送回家,她是个孩子,孩子们总会想要回家,这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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