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没有再回到酒吧。
张沐尔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我再晚来十分钟,你今晚就得呆在警察局里了。”
“谢谢。”我说。
“别让她出事。”张沐尔说,“我有个哥们儿是心理医生,要不,明天我带她去看一看?”
“看什么看!”我又火冒三丈起来,“我都说了,她没有病!”
张沐尔做出一幅懒得和我计较的表情,走了。
我守了七七一整夜。
等她睡着后,我上了网,找到了那个金色城堡的网站,看到了版主的联系电话,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打那个电话。
我把号码记下来,走到阳台上。电话一声一声地响,我对我自己说,我打这个电话,无意赶走七七,只是我急需了解关于她的一切。防止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再次发生。
电话很快有人接起,一个柔和的女声:“你好。”
那一秒钟我心里冒出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是否是七七的母亲。她会长什么样,是不是跟七七一样的漂亮,怎么会和女儿之间闹成这样?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忍不住问,“请问找谁?”
我镇定自己,发言:“我在网站上看到这个号码,请问,你是七七的什么人?”
“你是要告诉我七七的消息吗?”她说。
“也许是吧。”我说,“不过你首先得告诉我你是谁。”
“请先告诉我你是谁。”她大概是被层出不断的假消息搞得有了点警惕性,“如果七七真的如你所说在你那里的话,你能不能叫她本人听电话?”
“不能。”我说。
她笑:“为什么?”
“因为她睡了。”
“那么好吧。”她显得有些不耐烦,“麻烦你等她醒了后让她给我电话,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多少钱可以让她自己来亲自跟我说话,好吗?”
奶奶的!什么人啊!
我一生气,当机立断地把电话给挂了。
大约两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那时候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我把电话接起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在问:“请问是林南一先生吗?”
“谁?”
“林先生,我们刚通过电话。”对方说,“我叫优诺。”
我已经清醒大半,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从图书大厦查到的。”她说,“你买了一百本,你还记得么?”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
“我是七七的朋友,我叫优诺。”她的声音听上去甜美,诚恳,不再像两小时前那样让人反感,“如果七七真的在你那里,请你让她接个电话好吗?或者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可以去把她接回来。”
我犹豫着。
“请一定告诉我。”她说,“要知道,我们都非常想念七七。”
“可是……”我说,“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离开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们也想知道。如果七七可以回来,我想,她兴许会告诉我答案的。”
“但是,如果她压根就不愿意回去呢?”
“林先生。”优诺说,“如果她真的是这样,请你一定转告她,她爸爸生病了,等着她回家。”
“什么病?”
她终于忍不住责备我:“林先生。请控制好你自己的好奇心。”
咳!
“好吧。”我叹口气说,“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你到底是七七的什么人,我再告诉你七七在哪里。”
“朋友。”她答。
朋友?
“林先生。”她说,“我相信你的诚意,也请您相信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我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天七七确实是跟我生活在一起,她很好,你们不必担心,我明早说服她,争取送她回家,你看好不好?”
“你的地址?”她说。
“恕不能告之。”我警告她,“也不要去查,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照办,我也会一直保持和你之间的联系,我只是不希望七七出事,她的脾气想必你是知道的,如果因此发生什么不测,我不会饶过你!”
“好。”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半晌无法入睡。七七,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如此费心费力寻找她的,会仅仅只是一个“朋友”?
半夜的时候,七七醒来,她到客厅里倒水喝,把我惊醒,我半睁着眼睛问她:“你没事了吧?”
她问头看我说:“没事,有事就死掉了。”
“以后别这样。”我说。
她说,“林南一,天亮后我就准备走了。给你打个招呼,你要是没醒,我就不喊你了。”
“回家吗?”我问她。
“我没有家。”她说。
我试探着问:“有个叫优诺的,你认识吗?”
她大惊,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冲到我面前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听好了。”我说,“回家去吧,他们都等着你,有什么事情回去跟他们说清楚,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好吗?”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冷冷地问:“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
“一定不少是吧?”她笑起来,“不过很遗憾,我告诉你,这些钱,你拿不到了,因为,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够了!”我说,“别动不动就拿死吓人!”
我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冲到阳台上。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秒钟,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我脑子轰地一下就炸了,站起来就往阳台上冲。
等我冲过去的时候,七七整个人已经站在阳台围栏上,谢天谢地,刚刚掉下去的只是一只花盆。她还在,只是我的阳台没有护栏也没有窗子,她的整个人探出去,从黑暗里探出去。看上去惊险万分!
“七七!”我大喊,“你想干什么?”
她转过来,平静地对着我,眼睛里却闪着让我害怕的光:“林南一,你答应过我给我时间,可是你食言。”
我无言以对。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我说得出,做得到。”
“七七!”我狂喊,可是已经迟了,她已经转过身,她的左脚已经离开阳台,这时候我的任何行动都只能让她更加义无反顾,我的心脏抽紧,大脑一片空白。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拒绝这个世界,可是,真的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她留恋吗?
“林焕之!”忽然灵光一闪我大喊,“林涣之来找你了。”
说出这句话,时间有片刻停顿。七七没有转身,但她的脚步有片刻迟疑——就是这个迟疑救了我。
我冲上去,用全身力气把她拖下阳台。我们两个人一齐向后跌到一堆杂物上,我的后背被撞得生疼,反应过来的七七开始手蹬脚踢地挣扎,尖叫着我听不懂的词语,还要冲向阳台。
“七七!”我大喊,“你有完没完?”
她低下头来,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松开手。她的身体从我的怀里挣出去,又奋力地爬上栏杆,她的姿态像站在悬崖边,晚风把她的头发激烈地吹起来,她神情激烈,看来死意已决。
我忽然心灰意冷。
“够了,”我说,“就死吧,大家一起死。反正我也活够了!”
我是真心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活在世界上,大概也是不停受苦吧?我们都是病人。她是得不到爱,我是找不回爱,我们都病入膏肓,不如自行了断。
而她对我的话并无所动,没有转身,只冷冷地问:“你以为,我会同情你?”
“你以为,我需要你的同情?”我更冷地答她,“你比我还惨,没有同情我的资格。”我走到她身边去,没有抓住她,而是复制了她的动作,把一条腿也同样地跨了出去。
我问她:“我们要是一起跳,你猜是谁先落地?”
“我物理一向不好。”她居然有心情幽默。
“是同时。”我说,“谁也看不见谁的消失,谁也不必心痛谁。”
她讥笑:“你以为我会心痛你?”
“会的。”我说,“你一定会,不信我们打赌。”
她把双臂展开伸向黑暗。风大起来,她打了个哆嗦:“好冷。”
“到这儿来。”我张开胳膊。
她迟疑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靠近了我,举止轻柔,和刚才那个激烈的小怪物简直判若两人。我轻轻抱住她,很久很久,这样的拥抱终于慢慢有一丝暖意。
彼此都冷静下来以后,我把她拖下了阳台。拖回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真的不想回去。”七七说,“林南一,我喜欢你这里,求你,让我再在这里过一阵子,好不好咧?”
“我不赶你走。”我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让我陪你回去一趟,你爸爸病了,你应该回去看看他。”
她叹息:“我没有爸爸。”
“可是你怕听林涣之这个名字,不是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
“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我命令地说,“现在,你给我把眼睛闭起来,躺到床上睡觉去!”
“一定要么?”她问。
“一定。”我说。
“你也嫌我烦了,是吗?”
“不是的。”我很耐心地纠正她,“我是希望你好起来。”
“我要告诉你,刚才你吓到我了,你不要像我一样寻死。”她说,“你还要等到图图回来,不是吗?”
“图图重要,可是,你也一样。”我说,“七七。如果你不好,我也好不起来,你要相信这一点。”
她好像有点想哭的样子。然后她转过头去,问我:“你今晚能陪我睡吗?”
“好。”我说。
那一晚,我和七七躺在一张床上。她睡在里面,我睡在外面。我的心里干净地像春天的天空,没有任何肮脏的念头。我们只是两个孤单的人,需要彼此的温暖。她面朝着墙,轻声问我:“你送我回去,还会接我回来的,对吗?”
“是。”我说,“只要你愿意。”
“那我就放心了。”她说。
我没有再说话,她很快睡着了,没过多久,我也听着她终于均匀的呼吸慢慢地睡着。那晚的梦里依旧是图图,她好像就站在门边,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都是如此如此的忧伤,如果她过得不好,我该怎么办?如果她过得不好又不肯回来我身边,我该怎么怎么办?
我睁开眼睛,发现七七已经醒来,她支起身子来看着我,长发差一点拂到我的脸上。我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听到她说:“昨晚好像有人来过这里。”
我吓一大跳:“哪里?”
“我们房间。”七七说,“当然,或许,是我做梦。”
“别乱想。”我拍拍她的头,从床上跳起来,“快准备,我送你回家!”
“林南一。”她在我身后大声喊,“我们在一张床上躺过啦,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哈哈哈哈哈。”
要命。
那天早上,还是我替七七收拾的行装,因为她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好像不肯离开似的。我收拾完后喊她:“快,我们该走啦。”
七七说:“林南一,有个女人一直站在那里,你说她是在等谁吗?”
“呵呵”。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把大包挎到肩上,对她说:“你的东西都能带走,除了这张沙发。”
“谁?”我问。
她转头看我说:“我还要回来的,你这样子是不是不要我回来了?你说话怎么可以不算话?”
“你又胡闹!”我说,“不乖就真的不许你回来了。”
她朝我挤出一个夸张的笑,牙全露到外面。我忽然有些不舍。其实,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感情脆弱的人,重情,重义,活该伤痕累累。
我拉着七七出了门,刚走出楼道七七就喊说:“瞧,就是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那里。”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却只看到一棵树。
那是图图曾站在下面对我告别的一棵树。忽然地,我觉得我看到了她,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笑容,她的嘴角有清楚的悲伤,那悲伤忽然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
“你有幻觉。”我强颜欢笑地对七七说。
“就算是。”她固执地坚持,“就算是幻觉,可我真的看到她,她很漂亮,对我笑了一下,还挥了挥手。”她把手举得高高,“就是这样,是告别的姿势,我肯定。”
这个姿势!我心中忽地一恸,不由自主抓紧七七的胳膊。
“你弄疼我了,林南一,”七七皱着眉头,她忽然有点忧伤,“林南一,如果你女朋友回来了,你还会让我回来吗?”
“别胡思乱想,”我终于努力从幻觉脱身,笑着拍拍她的头,“咱们走。”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火车站,挤到窗口买票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七七的城市和我的,相距不过三百公里,坐火车不到四个钟头。
买完票挤出来,吵吵闹闹的火车站,我忽然接到张沐尔的电话,他问我:“你在哪里?”
“要出门一两天。”我说。
“你是和七七在一起吗?”
“是的,我送她回家。”我说。
“我帮你去送好吗?”他说,“你别忘了,明晚酒吧有人包了,有人过生日,点名要你唱歌。”
“我会赶回来的。”我说。
“我帮你去送好吗?”他还是那句。
我看看七七,她正看着我,抿着嘴,不说话。
当然不行,我一定要亲自把她送到她家人手里,才会放心。
“沐尔。”我说,“车要开了,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林南一。”张沐尔说,“怪兽会很生气。”
“他生哪门子气?”我没好气,“不就请一天假吗?”
“那你跟他打个电话吧。”
“不打。”我说,“要打你打!”
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我拉着七七上了火车,一路上,她都没什么话,只是抱着她小小的双肩包,似乎满怀心事。火车越往前开,她就越是紧张,身体绷得非常紧,脸上充满戒备。
而我一点一点更接近她的过去,对这过去我曾经无限好奇,现在,却充满忐忑。我能安慰自己的是,我送还给他们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七七,虽然时间过得确实有点久。
我不能控制地又想起了图图,如果这时有人把图图送回到我身边,我会生气她离开这么久,还是拥抱着她原谅一切重新开始?
当然,当然是后者。
“林南一。”她终于开口,“他很凶,我这次走的时候太长了,我怕他会杀掉我。”
“谁?”
“林涣之。”
“他敢!”我说,“有我呢?”
她忽然笑:“很奇怪,你们都姓林。”
“你好像从来都不叫他爸爸?”
“我没有爸爸。”她说,“他不是我爸爸,七岁那年,他把我从孤儿院领回家里……”
这是我第一次听七七说她的故事,我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他真的很有钱,他给我一切,却好像一切都没有给我。我恨他,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恨过他,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你知道吗?我走了,他就不会累了。对我们大家都好。”
“可是,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他在等你回家,在日日夜夜为你担心,期待你会出现,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呢?”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她冰雪聪明地答,“我和他之间,和你跟你女朋友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住嘴。
反正她已经上了火车,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万一她使起性子来要跳火车,那我怕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她提醒我:“说好了的。你送我回去,还要领我回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是。”我说。
“林南一你是怕我跳火车吧。”她说完,哈哈大笑。
这个破小孩,我迟早收拾她。
我们到达车站,出站口已经有两个美女在守候,七七看到她们,懒懒地说:“嗨!”算是打过了招呼。
“是林先生吧,”年轻的那个落落大方地开口,“谢谢你把七七送回来。我是优诺。”
“应该的。”我说。
“我们走吧。”年纪大一些的那个人对七七说,“你该回家了。”
“林南一。”七七回头喊我,“快走啊。”
我站在那里没动。把七七交回她们,我是不是就应该完成了任务?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七七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买张票又走?”
“好了,七七。”优诺说,“我们还要请林先生去你家喝杯茶呢,你说对不对?”
七七说:“林先生,请别忘记你昨天说过什么。”
“好吧。”我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开车的人是那个年长一些的女人,我猜,她一定是七七的继母,年轻的继母和青春期的孩子,注定会有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七七和我坐在后座,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前面的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真是沉默的一家人。
我预感到有些什么不妥,或许我刚才应该坚持离开。我又不会搬家,七七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回来找我,不是吗?
抱着到七七家小坐一下的心态,我来到了她的家里。她家住的是别墅,很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小小的城堡。七七进了门,鞋也没换,就大声地喊:“伍妈,泡杯茶来,家里有客人!”
又转身拖我说:“快,林南一,快进来。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跟着她进了屋,身后的两个女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伍妈!”七七朝着楼上大声喊,“叫你泡杯茶来,你没听见吗?”
屋子里很静,楼上没有任何的回音。
七七调转头,用疑惑的表情看着站在门边的两个女人。
那个叫优诺的走上前来,对七七说:“七七,你先坐下。林先生,你也请坐下,我去给你们泡茶。”
七七一把拉住优诺:“伍妈呢?”
答话的人是站在门边那个女人:“伍妈走了,回乡下了。”
七七看着她,再看看优诺,脸色已经慢慢地变掉。然后她轻声说:“你们骗我,伍妈怎么会走?她不会走的。”
站在门边的女人已经转过身,靠在墙上开始哭泣。
优诺过来,一把搂住七七的肩膀:“你听我说,七七,你爸爸他去世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
“你撒谎!”七七一把推开优诺,迅速地跑到楼上,她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林焕之!”她踢着不知哪一扇门,“你不想见我,是不是?你躲着我,是不是?你给我出来!出来!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找回来,躲着我干嘛?出来……”
她的声音慢慢带上哭腔,她仍在一脚一脚用力踢门,声音却越来越沉闷。
我看见优诺冲上楼去。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状况。我这个陌生人,傻傻地站在七七家宽大的客厅里,手足无措。我也想跟着上楼,门边的那个女人却已经擦干眼泪,招呼我说:“对不起,您请坐。”
我傻傻地坐下了。
“我叫麦子,”她说,“是七七的医生,这些天,七七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摇头,虽然她给我添的麻烦确实不少,可是这一刻,我全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雨夜蜷在沙发脚下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和她一样孤独,其实说到底,真的说不清是谁安慰了谁。
所以,怎么能说她给我添麻烦?这不公平。
我指指楼上:“确定七七没事,我就离开。”
“谢谢你送她回来。”麦子说,“请把你的银行卡号留给我,我会很快把钱汇过去给你的。”
我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咳一声:“这是林先生的意思。不管谁送回七七,这都是他应该拿到的报酬。如果您拒绝,我们会很难办。”
我注意到她说,林先生。她念这个词的时候像一声叹息,声音里蕴满温柔和惆怅。
除此之外,她说话就绵里藏针,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我对她忽然没什么好感。
“谢谢,”我生硬地说,“但是收这个钱违反我的原则。七七是我的朋友,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好吧。”她聪明地说,“这个我们再谈。”
“我想去看看七七。”我说,“方便吗?”
“不用,她下来了。”麦子忽然看向楼梯口。
她果然下来了。可是下来的这一个,已经不是我送回来的七七了。她走路的时候膝盖伸得笔直,像一段没有生命气息的小木头,正从楼梯上一步步挪下来。优诺跟在她身后,一直不停轻轻地唤:“七七,七七。”她像没听见似的冷漠,自己慢慢走到楼梯口,似乎想了想,慢慢坐下来,头埋在两膝之间。
我以为她会哭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这个姿势充满疼痛和庄严,我不敢靠近,是真的不敢。
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优诺用种求助的眼神看遍每一个人,我能感觉到她对七七的疼惜和此刻的焦灼,但是我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当七七做出这个姿势,她是要把自己封起来,任何人都没办法进去。忽然她站起身来,跑出门,在院子里找了个水壶,接上水,跑回客厅,给客厅里的一盆植物浇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背对着我们,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哭泣。
麦子想走上前去,被优诺一把拉住。
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到七七浇水的声音。
麦子对优诺说:“我打电话给Sam。”
“不许!”七七忽然转头,拎着水壶大声地说,“你们都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条件反射一样,第一个站起身来。
“林南一,你留下,好吗?我想你陪我。”七七忽然换了一种口吻,请求地对我说。
我走近她:“好的,七七,如果你需要,当然可以。”
“我想上楼去躺会儿。”她拉住我的手臂。
“好。”我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把它放到地上,“我陪你。”
我扶着她上楼,能感到优诺和麦子的目光粘在我背上。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刚成年的少女,当然,这样的景象很引人遐想。
不过我也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七七需要我,此时的我不能离开。七七的全部重量压在我的胳膊上,我连拖带扶把她送进卧室,扶上床。
“好好休息,”我说,“如果想哭,就哭一场。”
她摇摇头,我看她的眼睛,果然是没有眼泪的。
“你说他要躲到什么时候呢,林南一?”她仰着脸问我,神情纯白得让我不安,“他总要出来见我的,不是吗?”
“你的脚都肿了。”我慌乱地说,“我叫你的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许!”她在我背后大声命令,“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我说,“那你休息,可好?”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忽然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小小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她们冲上楼来,麦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用无辜的表情回应她。七七哭得太厉害,谁也不理,接近神经质。我看到麦子拿出针管,给她胳膊上打了一针。
她抗拒了一小下,终于屈服。药物很快起了作用,七七慢慢平静,睡着了。麦子检查了她的脚踝,说:“还好,只是有点淤血。不碍事。”
我忍不住问:“你们给她打了什么针?”
“镇定剂。”麦子说。
但我发现她睡得很不安稳,睫毛还在一抖一抖地颤动。
“我想守着她。”我说。
“林先生,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优诺说,“时间不早了,您一定饿了,我们下去吃点东西,你再上来,可好?”
也好,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跟她们好好谈谈,不然,我怎么可以放心离开?
她们叫了外卖,没有七七的一顿晚饭,我和麦子、优诺三人吃得食不甘味。
“林先生买的什么时候的票?”麦子礼貌地问我。
“还没买,随时可以走。”我答。
优诺说:“林南一,可以告诉我们七七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吗?”
嗯,好像是很长的故事,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优诺对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亮亮,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实话实说:“说真的,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子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尽早送她回来。”
麦子问:“可以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吗?”
我觉得我有义务回答她,于是我又实话实说:“我做过音乐老师,现在在开酒吧,玩乐队。”
“我在大学里也参加过乐队,”优诺说,“本来呢,也是想当吉他手,可是实在太难了,学不会,只好当主唱。”
“这里有客房。”麦子说,“林先生要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麻烦。”我说。
“而且你现在也不能走。”麦子说,“我怕七七醒了会找你,你不在,她会闹。”
看来这个叫麦子的,对七七真不是一般的了解。
“麻烦你,林先生。您好人做到底。”她说得可圈可点,我没法拒绝。
最重要的是,我也放心不下七七,我必须看到她好好的,才可以放心地走。所以,留一夜就留一夜吧,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
“谢谢。”麦子很客气。
“哪里的话。”我说。
吃完饭,麦子引我进了客房。我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洗了个澡,直接上床睡觉。
七七家的客房也真大,陈设一丝不苟,电视、冰箱、写字台一应俱全,床头甚至摆着几本旅行指南和列车时刻表,我简直要抽口凉气。
这哪里是家,这是某家酒店的豪华商务间。
可怜的七七,原来十年的时间,她都是住在酒店里。
我生就的一条贱命,在豪华的地方,总是睡得不安稳。睁眼看着天花板,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即将被遗忘的地方所散发出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气场。
这是一所有故事的房子。
只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随着主角的离开,一一散场。
七七会不会算是主角之一?我这样胡思乱想时,门被轻轻推开。
太轻了,我有点头晕,我应该是在做梦吧。
窗帘里能够透进来一点点的月光,借着这点光,我能看得清,七七穿着白色睡衣,慢慢地走到我的床边。
“林南一,”她唤我,沉静而尖锐的目光冰凉如水,“你是不是要走?”
“是。”我点头承认,“七七,我总是要走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慢慢在我床边坐下来。
她那样地坐了很久。
夜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每跳一下都微微地疼。那一刻我真想拥抱她,告诉她有我在就什么也不用怕,可是我甚至不敢打破这沉默。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只要稍有不慎,她就会像一枚影子一样被碰碎,我将再也不能靠近她。
终于她站起身。我看见她拉开门,细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来。
我光着脚追出去的时候,她正趴在一扇推开的门边向里张望,姿势诡异得像个幽灵。
天哪她在干什么!
“七七!”我又痛又怒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再找了!这里面没有人,他死了!林涣之已经死了!”
“不可能!”她发疯似甩开我,“我还没有原谅他,他怎么会死?”
“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我拖着她,一扇一扇推开所有的房门,打开所有的灯,“你好好看清楚!他不在这里!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不可能。”七七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哭喊,“不可能!”
当所有的房门都被我推开,当她终于确实地意识到房间里确实空无一物,她的声音终是渐渐低了下去。
她颤抖地说,“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有原谅他!”
我轻轻地抱住她,无言以对。
“去睡吧七七,”我最终没主意地苍白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居然回应我:“一天过去还有一天,林南一,我累了,不想再继续。”
这话头甚为不祥,我担心她还会有别的举动,但她只是一步一顿地走回了自己卧室,关灯,然后夜晚重归沉寂。
可怜我却不敢合上眼,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如果因为我的疏忽让她受到伤害,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我又走到她门前,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她原来一直就站在门后。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她说。
我心疼地搂她入怀。
“我要你陪我。”她像个孩子一样的说。
“好。”我说,“你睡,我陪着你。”
她用手绕住我的胳膊,慢慢闭上眼睛。
很大的房子,我好像听到哪里有滴水的回响,不知道这个房子里住着哪些人,不知道他们会做着什么样的梦,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的夜晚,只有七七的呼吸让我感觉熟悉。
希望明日醒来,她一切安好。
接受失去的疼痛,面对孤单的日子。七七,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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