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吉在昏暗的房间静静地躺着，把意识集中在呼吸上，全身上下好像都在嗡嗡作响，可怕的颠簸感从胸前一路蔓延到手指。虽然这一整天她只吃了根柠檬味儿的食物棒，可还是觉得想吐。

        房间里的百叶窗开着，但是在月亏的周期日，太阳早早地就下了山，只有几缕暗淡的灰色光线照进来。艾吉觉得挺好的——这种颜色跟她的心情很搭。

        今天是阿德里安娜灾难的十周年纪念会。每年的今天，艾吉总是一个人待着，只有回忆陪着她。而这次，她要做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渐行渐远，似曾相识又大不相同，这个基地仿佛变得更加冷峻，刺眼。艾吉多希望能回到过去；回到她欢乐多彩的生活，蛋奶冻小推车，游戏室，跟塞伯肆意地开着玩笑。但这已经毫无意义了。里克斯即将毁掉这所有的一切。

        艾吉慢慢抬起手，摘下隐形眼镜，一个个地把它们弹到凌乱的地板上。今晚，阿加莎·索莫斯就要成为过去，而安吉尔则在灰烬中获得新生。今晚，整个世界又会同她重归于好，可她最好的朋友却会发现艾吉一直在骗他。

        敲门声响起，艾吉一惊。

        “艾吉？”温和甜美的声音在走廊响起，“该出发了。”

        在米尔和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的带领下，艾吉穿过宿舍走廊，登上扰频器。艾吉坐在中间，两侧各有一个警卫。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生活了，艾吉心想，感觉自己的胃紧紧揪着。

        米尔坐在前面，一言不发，她的礼服光彩夺目，就像拿卢迈特当了内衬似的。发髻在脑后紧紧地绾着，一丝不乱。眼睛在蓝色眼线下炯炯有神，小小的月牙形耳环在耳垂处闪闪发光。艾吉简直能想象得到塞伯看见她时的眼神。她的胃揪得更紧了。

        艾吉看着内部分析部的宿舍走廊越来越远，游戏室聚集了一大群员工，他们都穿着光彩夺目的礼服，嬉笑玩闹着。

        扰频器终于从服务隧道驶出，来到通往G面的宽阔大厅。艾吉深吸一口气。她明明几天前才来过，可这里的变化已经天翻地覆。

        艾吉上次来的时候，在入口看见的薄薄的塑料棚子，已经变成了富丽堂皇的有机玻璃大厅。每个支架上都挂着照明装置，仿佛星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巨型气闸门上的彩虹灯会随着员工工作服的颜色转变。气闸门周围的摊位上供应各种小零食，有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还有会在昏暗灯光下发蓝光的糖果。光鲜亮丽的员工们围在摊位前，大嚼着荧光零食，嘴里闪着若隐若现的光。

        太空食品那甜腻腻令人作呕的味道，酒精的味道，还有尘土中的金属气味融合在一起，透过气闸门渗进来。扰频器缓缓地穿过人群，顺着穹顶的弧形墙，来到一个艾吉从没见过的入口，这里烟雾弥漫。

        “嘿，阿加莎，”塞莱斯特的声音在头盔的通信器中响起，“欢迎来到G面开幕晚会。”

        艾吉懒得理她。

        另一组警卫点了点头，打开巨大的手动气闸门，扰频器顺利通过，驶到面上。

        面整体已经打扫干净。扰频器驶向舞台区时，艾吉甚至能看清远处穹顶和表面交界处的悬崖。

        大型钻孔机依旧耸立在未开采的矿床周围。黛西高耸的转盘和若隐若现的起重机上，闪烁着微小的光斑，从舞池清扫出的灰尘浮在空气中。

        晚会区越来越近了。重建完工的舞台上已经摆好了桌子，上面堆放着五颜六色的食物包装。舞台上的巨型屏幕播放着旋转的月球公司标志图案。艾吉想象自己站在上面的样子，一定就像黑色大海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一样，淹没在人群中。

        “阿加莎。”

        艾吉跳下扰频器，跟里克斯打招呼。在礼服的衬托下，里克斯显得神采奕奕。

        “你觉得我把这个地方建得怎么样？”他挥挥手示意助手退下。里克斯手里的水晶杯中装的是LIXR，这是月球公司主管们最喜欢的饮料。看样子，他今晚已经喝过不止这一杯了。他俩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穿梭机里，跟那次比起来，里克斯像是换了个人。这是件好事——艾吉可再也不想见识他那天的样子了。

        “棒极了。”艾吉勉强夸赞。

        “台词呢？都记住了吗？”里克斯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应该没问题了。”其实没什么可学的，虽然艾吉笨手笨脚，但是她在学习演讲方面确实有一套。毕竟以前有过经验。

        “你看，富丽堂皇的环境和一点免费的食物，影响力多大，对吧？”里克斯笑着啜了一口饮料。

        他们周围非常安静。艾吉瞬间明白了，这个帐篷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她不想直视那些人充满敬畏的面孔。虽然知道得习惯这件事，艾吉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任人参观。

        “现在你来了，”里克斯摆摆手示意米尔过来，“我们给你准备了一点小惊喜。”

        “还有惊喜？”艾吉瞟了米尔一眼，说道。米尔已经准备好了里克斯所说的惊喜。

        她跟着里克斯和米尔来到舞台另一端，在塞莱斯特的帮助下，技术主管们正在一大团电源线之间忙个不停。

        “嘿，阿加莎！”电脑对她打了声招呼。

        艾吉懒得回应。

        “祝你好运。”

        艾吉停住了。电脑说出这话有点奇怪。

        “安吉尔，快过来！”里克斯喊道，“我们时间不多了。”

        艾吉走到里克斯和米尔身边，他俩站在一张小桌子两边。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发光的白色口袋。这是个工具包。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米尔用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着它，假装热情地说道。

        艾吉往前迈一步：“这不是件礼服吧？”

        “不是月球基地的。”里克斯醉醺醺地哼了一声。

        “那就好。”

        艾吉伸手缓缓地拉开拉链。慢慢地，白色的塑料袋展开，露出一件比礼服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东西。

        “不。”艾吉往后退，就像那东西烫手似的，“我不要穿这个。”

        米尔走上前，把那件紫色的工作服从袋子里拿出来。这衣服在光线下闪闪发光，不是一般地难看。

        “我穿这个估计像个巨大的卢迈特团子。”

        “我觉得这挺好看的，”米尔假笑着说，“非常有象征意义。”

        “这是件安吉尔戏服，看起来太廉价了吧？”艾吉吼道，主要针对的是米尔和她愚蠢的品位。

        “品位是客观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米尔气得脸都歪了。

        “就像你对男人的品位吗，米尔？”艾吉故作无辜地问道。她在暗示米尔，她跟塞伯的事情，自己已经知道了。

        米尔想说话，但又吞回去了。

        “我的颜色是黄色。”艾吉转头对里克斯说。

        “那么，现在是紫色了，”里克斯眼睛闪着光，“现在你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等级了。怎么样？”

        “我不能穿这个。”

        “艾吉，大家都期待看到你穿上这件衣服。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米尔甜地说道。

        艾吉看向里克斯：“我会成为一个目标人物，去哪里都有人跟着！”她彻底绝望了。

        “本来就该是这样，不是吗？”

        艾吉惊慌失措。她想在米尔漂亮的脸上狠狠打一拳，因为她谎话连篇，还抢走了她的塞伯。她想把里克斯推到穹顶的深渊里去。她想爬出去大哭一场。只要别让她回到安吉尔的身份，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在这件紫色的衣服中，艾吉看到了她以后的生活，她深恶痛绝。

        艾吉抱着胳膊，想要至少强硬这么一次。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我不要……”

        “你必须穿上！”里克斯紧紧盯着艾吉吼道。他的肢体语言不一样了，整个人紧张得像个弹簧。“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你给我乖乖穿上这件衣服，出去做演讲，播送预报。你还得看起来很愉快。”

        艾吉往后退：“不……”她无力地说，但是里克斯已经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你必须穿上它！”他缓缓地重复道，他离艾吉太近了，艾吉嗅到了他呼吸中的酒味儿，“你必须出去演讲，在摄像头面前笑得开心点。”

        艾吉想开口抗议，但是里克斯紧紧地抓着她，她的胳膊都开始麻了。

        外面的人群开始吟诵月球公司的宣传语：“我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一股酸味儿从艾吉胃里涌上来，但这声音让她鼓起了勇气。

        “好了，知道了。”她挣脱开来，揉着胳膊，“我会按你说的做。”

        里克斯把最后一口LIXR的渣子吐回杯子里，朝艾吉咧嘴笑了笑：“这就对了。”

        这件紫色的安吉尔戏服闪闪发光，比艾吉之前那件内部分析部工作服紧得多。里克斯带着她走上舞台阶梯时，艾吉还在不自在地扯着厚厚的衣服。这时，联合地球的国歌《奔向光芒》响起，掌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艾吉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让她想起上次站在这个舞台上的场景。她想到了丹尼，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台下看着，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她也说不清楚。

        国歌播完了，人群静了下来。

        “联合地球的公民们，”塞莱斯特的声音响起，“欢迎收看来自G面的月球预报特别节目。”

        人群欢呼雀跃。

        里克斯松开艾吉的胳膊，掀开幕布走向台前。艾吉留在后台，等着她的出场提示。

        “静一下，大家安静一下。”指挥官笑容满面地说。

        他等到人群静下来，然后开口。

        “月球公司的诸位员工们，非常感谢你们！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能与你们同在真是太好了。”他展开双臂，指着周围闪闪发光的矿井，“我们一直在前进！”

        欢呼声响彻云霄。

        “噢！感觉很棒，对吧？卢迈特越多，能为地球和家园提供的能量就越多。我想这就是值得庆祝的事吧。”

        又是一阵欢呼。

        “但是，我善良的同胞们。在这庆典的背后，我们决不能忘了，今天同样也伴随着忧伤。”

        台下鸦雀无声。里克斯在舞台上来回踱步，好像陷入沉思。

        “是的，这对我们来说都很难熬。虽然我们不应该遗忘它，但是我们也不能被它打倒。”他顿了一下，仰起头来，像是在忍住眼泪。但是从艾吉的角度看过去，他并没有流泪。

        “数十年来，月球公司始终致力于抚平世界的创伤：从格雷森·福克纳的设想开始，到他的儿子亚当·福克纳的伟大创举，再到五位创始人的努力。我们一直在不懈努力，力求世界光明，空气洁净，产业蓬勃。卢迈特电池还有助于解决全球变暖的问题。”

        人群欢呼雀跃。

        “这种价格适中的能源对消除贫困有很大帮助。”

        欢呼声更大了。

        “卢迈特电池无疑改变了世界，它实现了地球的联合！”里克斯的讲话激起大家的热烈反响。艾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幕布后，声波几乎冲破她的耳膜，她觉得头晕目眩。从儿时起，她就像个囚犯一样，一步步走上绞刑架。绕颈的绳子就是那紫色工作服的衣领，随时准备着终结她的生命。

        她努力保持微笑，脸颊都僵了。

        “能源充足的世界，安宁祥和的世界！”里克斯顿了一下，“联合地球的公民们，这就是我们，充满希望的世界！”

        人群安静下来。机器启动，艾吉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一束光打在她的背后，烫得她生疼。艾吉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的眼前闪过各种画面，有拥挤的录影室，熙熙攘攘的记者，还有闪个不停的相机和刺眼的光线。幕布拉开了。

        人群像炸开了锅。尖叫声、欢呼声、跺脚声几乎将艾吉撕碎。她感到一阵恶心，眼睛被刺眼的光线闪得睁不开，喉咙也哽住说不出话。台下成千上万的人熙熙攘攘，跟开放日那天的场景一样。

        被强光和噪音包围着，艾吉有些站不稳。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以后，里克斯宣布：“这就是阿德里安娜的安吉尔！”

        指挥官向艾吉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升降台：“欢迎回来！”

        台下又是一阵欢呼。艾吉看到台下的警卫把一些人拖走了。他们晕倒了吗？真是太离谱了。

        里克斯向她做了个手势，就走下台。艾吉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她孤身一人站在舞台上了。

        台下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头顶上灯泡的吱吱声。

        艾吉瞥了一眼里克斯，他站在黑暗中，以不屑的眼神看着台下，艾吉转过头来，看向那些充满期待的面庞，他们的衣领在穹顶的映衬下反着光。

        可怕的沉默蔓延着。艾吉呆呆地站在舞台上，在强光下眨了眨眼。

        “我……”她声音颤抖，大脑一片空白。一想到自己要做演讲，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一样。这不仅仅是一次演讲，而是要亲自讲述她最不愿提起的一件事：阿德里安娜。十年前的这场灾难永远地改变了她的生活。那时，由于父亲的疏忽，数千人丧生，而父亲也永远地离开了她。这些台词她已经在心中温习多遍，但是她没有料到会像现在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刻，艾吉彻底明白了成为安吉尔到底意味着什么。整个世界都在关注着她，等着她的讲话。里克斯在暗处咧着嘴笑。他早知道艾吉会这样。这是对她的惩罚，一个试探。

        “冒牌货！”台下一个声音吼道，看样子这人比里克斯喝的还多，顿时，人群开始嬉笑起来。艾吉看向台下的面孔，又一次宁愿自己也死在那场爆炸中。

        她在人群中认出了一张脸。前排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塞伯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被背叛的愤怒。米尔站在旁边，胳膊环着他的腰。此刻，艾吉只想奔下台，扑到塞伯怀里。她多想塞伯能轻抚着她的头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她多想告诉塞伯她很抱歉，没能告诉他真相。她应该再坚定一些的。

        “这是个冒牌货！”那人又吼了一句，这次台下哄堂大笑。

        “我，呃……”艾吉结结巴巴。

        站在聚光灯下，艾吉全身都汗湿了。她拼命地回想背过无数次的那些台词。

        她看着塞伯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中。艾吉的心也跟着他走了。

        艾吉咬住嘴唇，深吸一口气。她必须坚强起来。如果失去塞伯，她的人生也没什么意义了。想办法把这件事情解决吧，艾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谢天谢地，那些台词瞬间又回到她脑海中了。

        “阿德里安娜，”她的声音紧张地颤抖着，“这个单词一直萦绕在我们联合地球每个公民的脑海中。对于历史和人类来说，这都是一场灾难。但是，公民们，我们不能被打倒，因为新的希望已经横空出世。”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艾吉恢复了一些自信，童年时代经历过的采访和演讲浮现在脑海。但是她说出的每个词语都与自己的灵魂背道而驰。她有些头晕，但还是在努力继续。

        “我，阿德里安娜的安吉尔——”台下人声鼎沸，艾吉不得不顿了一下——“此刻，在那场灾难过去十周年之际，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向你们证明，我们的生活依旧充满希望。作为月球公司的一员，作为联合地球的公民，我们可以实现所有梦想。我们能重建家园，恢复光明。”

        里克斯指挥官从后台走上来，笑得像个自豪的父亲。她做得不错，通过了他的测试。台下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里克斯伸出冰冷的手拍了拍艾吉的肩膀。

        “说得太好了。太棒了。安吉尔将与我们同在，不懈努力，将卢迈特能量送到你们的家园和心中。愿联合地球光明永驻！”

        掌声雷动。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听到安吉尔的讲话。请大家记住，我们是月球公司，我们团结一致，走出黑暗……”

        “我们熠熠生辉！”人群给予强烈的回应，轰隆隆的跺脚声像是月震一般。

        里克斯带着艾吉缓缓走下舞台。工程师们赶紧跑上来，为第一支乐队表演布置舞台。音波勇者，塞伯最爱的乐队。他就这么错过了。

        她听到人群中的咕哝声。“安吉尔”这个词在大厅中回荡了无数次，尴尬不安的感觉充斥着她，甚至有人在唱《奔向光芒》的前几句。

        人们从警戒线外伸出手来，拼命地想抓住艾吉的紫色工作服。他们尖叫着，疯狂地高呼着。年长的男男女女看着她，流出了热泪。他们知道面前的这个姑娘，就是那个他们经常叫来修空调的艾吉吗？教父说得对：在她隐匿的这几年里，安吉尔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象征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偶像。这些人对她不只是钦佩了，而是崇拜。

        艾吉抬着头，努力朝众人微笑，每走一步，都觉得有只冰凉的手在揉捏她的心脏。里克斯满面笑容地走在她身边，跟那些热情的群众握手。他朝着大家挥手、鼓掌，跟着他们一起放声歌唱。

        终于走到人群的尽头，艾吉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一个警卫跑到她身边，把她扶到帐篷后面，穿深紫色工作服的医务人员一拥而上。艾吉头痛欲裂，心也紧紧地揪着。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人群中看到了塞伯的脸，他受伤的表情如此真切。她得赶紧离开这儿。

        医务人员一转身，艾吉赶紧掀起沉重的幕布，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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