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整了卓十一那天晚上,李天然有点后悔。
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玩儿这种花招儿。
他知道唐凤仪和罗便丞完全没有觉察有人搞鬼,也知道连卓十一本人也不会想到是他做了手脚,可是不敢确定那个杨副理会不会往他身上猜。
再想到就上个月,蓝青峰还提醒他不要引人注意,就更后悔发泄这一时之快了。
所以他这几天上班也就特别注意金士贻的表情。
是有点异常。他礼拜五交那篇,《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稿子的时候,老金只是半抬头“嗯,嗯……好,好”几声,而没有正眼看他。
是不是他在卓十一身上搞的小动作有了反应?
他不去猜了。不过,每次出门,是比平常更留意,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看有没有人在后边儿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也都很平静。好像连局势都很平静,也许是见怪不怪了。
南京那边还是有人主张派军队去攻打西安。北平这边儿,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一批教授学生演讲反对。
这还不算,就连八号那天,日本华北驻屯军在丰台大阅兵,也只是一两张照片而已。还不如那天晚上那场大雪,把每个人都搞得手忙脚乱。
倒是礼拜二下午,他给蓝田蓝兰硬拖了去北海溜冰。他没下场,冰鞋都没换,就坐在五龙亭最里边那个亭子里,遥望着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蓝,在冰上红红绿绿人群之中滑来滑去。
蓝田没事了,心情很好,还摘了溜冰帽给天然看他左边头发。长得差不多了。蓝田说机票买好了,二十二号飞上海。他取出照相机,请一位游客,替他们三个拍了一张照。
三个人并排靠着栏杆,望着远远对面的漪澜堂,和再后边衬着阴阴厚厚云层的白塔,默默无语。蓝兰眼睛有点儿湿。
他晚上在蓝家吃的饭,都没提卓十一。回家都快十点了。翻了会儿蓝兰先扣下来看的几本儿美国杂志才上床。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蓝田现在反而是最快乐的人了。蓝兰的难过也应该只是暂时的,何况她自己夏天也要去美国……
床头电话刺耳地响了。是蓝兰。
“哥哥又出去了……我睡不着。”
“几点了?”他扭开台灯。
“不知道……”声音哑哑的。
“没事儿吧?”
“我在想……”
李天然点了支烟,等她说。
“我是不是晚生了几年?”
“什嘛?”他忍不住笑了。
“不许笑。我是不是晚生了几年?”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只好反问,“怎么想到这儿去了?”
“刚刚才突然想到的。”
“别这么胡思乱想。”
“谁胡思乱想?早生几年就好了……现在大学也毕业了。”
他感觉到她话里有话,“慢点儿……”
“什么事也都懂了。”
他又想笑,忍住了,“哪年生都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
“哪年生都一样,都得过这一辈子。”
“不能往前往后挪几年?”
“哈……”他还是笑了,“来不及了……就像你搭火车,搭上哪班是哪班……”他就着烟又点了一支,“好坏也就你搭的这班……”他吐了口烟,等蓝兰说话,可是没声音,就接了下去,“听我说,别急,一站一站地走吧。早晚你我全都到站下车。”
“可是你我搭的好像不是同一班。”
“好像不是。”
“唉……”柔柔地一声叹息。
“睡吧。”
半天,半天,“好……”
李天然挂了电话,熄了烟,关了灯,在床上翻了几次身才入睡……
好像才刚睡着,突然又给叫醒了……听见是徐太太在他房门口喊……
“啊?”他半抬起头。
“查户口!”
“查……”他眨了眨眼,看看表,八点零五。
“在大门口儿等呢。”
“这么大早?”
“是啊。”
他掀开了棉被,坐在床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问你话了没?”
“没。”
他起身去洗手间,“问的话,就说我一个人住这儿……请他屋里坐会儿。”
“请谁?来了四位。”
李天然中途止步,“四位?有这么查户口的吗?”
“没见过……四位,一位是接壁儿的孙总管。”
“请进屋吧,沏壶茶,我就出来。”
他很快洗漱,换衣服。好,别急,别慌,暗的来过之后,现在人家明的找上门儿了。
李天然走进客厅。四个人几乎同时抬头转头看他。
孙总管抢一步上来,一哈腰,“对不住,这么大早儿……这几位是咱这儿内三区的户籍警员……”再偏头跟那几位介绍,“这位就是我们胡老爷的房客,李少爷。”他顿了顿,向其中一位警察一哈腰,“嗯……还有事儿吗?”
另外三个人,两个全身草黄制服,警帽,臂章,佩带,挂着捕绳,别着手枪刺刀。其中一个摇摇头,“辛苦了……这儿没你的了。”
李天然等孙总管跟着徐太太出了屋,示意他们入坐。可是没人坐下。茶也上了,也没人去碰。
两个制服警察站在客厅中间,一位捧着像是本儿户口册,另一位拿着个记事本儿。只有第三位,一身黑棉袍儿,在客厅四周漫步走着,欣赏墙上的字画。
一个制服警察问,“李天然?”
“是。”
“居留证儿。”
李天然交了给他。那个警察照着户口册核对了一会儿,还给了天然。
“你是去年十月八号住进来的?”
“是。”
“没自个儿去报户口?”
“房东给报的。”
“打哪儿来?”
“美国。”
“先住哪儿?”
“干面胡同十六号,马凯医生家。”
“这儿一个人住?”
“一个人。”
“有工作吗?”
李天然说有,掏出来《燕京画报》的名片递了过去。
两个警察聚在一起看了看。其中一个转头跟那位穿便服的说,“您有话吗?”
穿黑棉袍的正在观赏北墙上陈半丁那四幅春夏秋冬……“嗯……画儿也好,字儿也好……”回身朝李天然略略点头,用手一指西墙,“这道门儿通哪儿?进去看看?”
李天然没立刻回答,点了支烟,喷了一口,“检查的话请便……参观的话,我看免了吧。”他偏头对着那两个制服警察,“劳驾给介绍一下。”
两个警察都愣住了。
其中一个机灵点儿,急忙说,“李先生,这位是我们侦缉队宋探长。”又抢上去把名片双手递给了这位便衣侦探。
宋探长慢慢遛过来,翻着手中的名片,“呦!可要我命了,还有英文儿……”一张长脸,黑黑的,像是刚剃过头,个儿不高,很壮,手指秃秃的,“本来查户口没我们的事儿,不过……我们局长前些时候收到一份儿外交部公函……市长办公室转过来的……局长打发我来拜访拜访……”
李天然抽着烟,没吭气。好,果然来了。走着瞧吧。
“说什么您在美国出了点儿麻烦,叫人家给赶出来了……有这档子事儿吗?”
“有。”
“犯了什么法?”
“公文上没说?”
宋探长微微一笑,“公文是给我们的,现在想听听你说。”
“是公文想听我说,还是你们局长想听我说,还是宋探长您想听我说?”
“不敢当……”宋探长收回了微笑,“顺便儿问问。”
“顺便儿问问的话,我想就算了。不过……”李天然微微一笑,弯身在茶几上弄熄了烟,顺手拿起碟子下面那张烟卡,“如果公事上有这个需要,我倒是可以陪宋探长局子里走一趟。”
“那可更不敢当了,”宋探长稍微欠身,瞄了下李天然手中那张“大前门”烟卡,“那可得我们局长亲自下帖子。”
“也成……”天然一亮烟卡,“这儿也这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帖子下到这儿,下到报社,我都接。”
宋探长盯着李天然,“有您这句话,我回去也好交代了……”他偏头冲着旁边乖乖等着的两个制服警察说,“咱们在李府这儿打扰够了吧。”
李天然过去推开了房门,朝院子一喊,“送客!”
再等他们三位出了正屋,下了台阶,双手一拱,“慢走。”
他站在廊下,点了支烟,望着团团黑云的天空,等徐太太回来。
他招手叫她进屋,“没再问你话?”
“就问还有谁住这儿。”
“你怎么说?”
“就说您一个人儿住。”
“还问了什么?”
“有谁来过……我说马大夫来过,还有个外国人来这儿吃过烙饼。”
“没问别的了?”
“没。”
李天然知道这是借他美国的事来登门摸底。就算摸不到羽田山本头上,更扯不上朱潜龙,都不是件好事,至少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
前几天的懊悔,变成了今天的自责,现在的警惕。
他当天晚上去马大夫家谈这件事。马大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不过他认为,暗留烟卡是来吓唬他,查户口也是早晚的事。宋探长的出现也理所当然,南京那边来了正式公文。倒是拖了这么久才来,反而显出警察局办事的效率不怎么高。
马大夫显然疲倦了,右手揉着那双深洼进去的眼睛,慢慢分析。羽田死了,可是他的烟土走私还是有人在搞。卓家肯定有一份。问题是,朱潜龙是不是他们一伙的?这种玩儿命的买卖,后头总得有人扛刀背枪流汗。不是朱潜龙和那个“黑龙门”的话,你李天然可以暂时不必去理会这伙人。可是如果是,你又怎么办?你一个人,就算还有你师叔,能照顾得了这么些人吗?何况里头还有便衣?那个小警察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如果是的话,朱潜龙,还有卓十一,就不光是你们太行派恩仇的问题了。这帮子浑蛋根本就是民族罪人。好,南京或许鞭长莫及,二十九军也或许无暇应付,可是蓝青峰,他会怎么想?怎么看?
心情本来已经相当低落的李天然,听马大夫这么一分析,心情更低落了。他早就明白,在北平这么一个大城,去找一个有意不露面的便衣,已经不容易了。现在他又可能参与了这么一个地下组织,那就难上加难了。既然外边没人知道他李天然的秘密,那他又如何去知道朱潜龙的秘密?
更使他自责的是,马大夫说他根本不应该在“银座”那种场所去玩这种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引火烧身的把戏,他感到万分惭愧。马大夫有些话,像“要沉住气”,像“不要逞能”,跟他师父当年说的一模一样……
和马大夫谈了一个晚上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盼望师叔能早点回来,爷儿俩说说话也好,可是德玖一直没露面。
李天然也就照常上班下班。他又交了三篇。其中一篇介绍美国去年十一月创刊的LIFE。本来早就可以写了,只是蓝兰先扣了一个多月才给他。
礼拜六他没上班。徐太太等他吃完了午饭才进屋说她想告几天假去通州儿子家过年。
“打算几号走?”
“腊八儿前。”
“几号回来?”
“过了元宵。”
他算算这有一个多月,可是还是答应了,跟她说干脆下礼拜就不用来了,去办点儿年货。他回睡房取了她这个月和下个月的工钱,又多给了二十元。
“你儿子在通州干什么?”
“在家学堂当门房儿。”
他不想多问人家的事,就叫她走以前给蒸几笼包子馒头,反正有电气冰箱,可以吃上一阵。
“哦,关大娘说要给您熬锅腊八儿粥。”
李天然有点意外,可是挺高兴。冬至一块儿吃了馄饨之后还没见过,“跟她说不用麻烦……她挺忙吧?”
“可不是。家里每天都有活儿,还总有人找上门儿……”
“那够她忙的了,不用熬了。”
“有时候还得上人家家里去改改弄弄……”
他发现他插嘴也没用。
“今儿一大早儿就又去了前拐胡同儿……”
“送活儿?”他记得下着小雨那回,好像就是在这条胡同口上碰见的她。
“是啊……有时候也去改旧的……可是没男人在家的人家儿她才去……”
他点点头,觉得话这种家常也很温暖。徐太太简直像是自己家里人,出门远行之前交代事情一样说个没完。
“像前拐胡同儿林姐……”
“哦。”他觉得差不多了。要去听老妈子唠叨街坊上的事儿,那三天三夜也听不完。
“只比咱们关大娘大几个月……我见过一回,可嫩啦!又娇!养她那位,听说可有钱啦!给她雇了一个老妈子,两个小丫头,就只伺候这么一位没过门儿的太太……”
李天然觉得又好玩儿又无聊,可是也只能等她说够。他点了支烟。
“就是哪儿也不许去……要出门儿还得那位老爷派大汽车,小丫头陪着……”
他慢慢吐着烟。
“听关大娘说,家里可讲究啦!打牌有牌房儿,抽大烟有大烟房儿……”
他有点儿嘀咕。虽然只是去送送改改衣服,可是总觉得这个家不怎么规矩,“去这种人家儿合适吗?”
“关大娘说不碍事,这半年下来也去过……好些回了,还从来没见过她们家的男人。”
他弄熄了烟,“哦”了一声,表示说得差不多了。
徐太太可没停,“我也说过她。我说像她年轻守寡,又有个模样儿,不出门儿都有闲话,何况……”她顿了顿。
他只好听下去。
“何况还跟爷们儿养的来往。”
“来往?”李天然觉得徐太太的话,什么爷们儿不爷们儿的,不太干净,“不就是做个活儿吗?”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发现刚才的话有点儿过分,“我是说这位林姐,平常没人陪她说话,把关大娘当妹妹看待,还叫她关妹儿……”
“关妹儿?”李天然微微一笑,倒是好过“关大娘”。
“我说叫关妹儿就叫关妹儿……可是下边儿人叫她可就不好听了……”
“下边儿人?”
“下边儿老妈子,我菜场上见过好些回……您猜老妈子管关大娘叫什么?”
李天然没问,等她说。
“关娘。”
“关娘?”他脑子里绕了一圈,没绕出什么,只觉得有点儿刺耳。
“哦,”徐太太发现她讲得太快,“先有个东娘,老妈子背后管这位林姐叫东娘。”
“什嘛?!”李天然这才感到一把剑剌到心窝,“东娘?”
徐太太给他嗓门儿吓了一下,愣了会儿才接着说,“是啊,东娘。她老妈子告诉我,司机说她们院儿叫‘东宫’,还说西城还有个‘西宫’,那边儿那位叫西娘。”
李天然逼着自己沉住了气,又点了支烟,发现手还在微微抖着。太可怕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深深吞了两口气才镇定下来,“那家男人,姓什么?”
“姓什么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皇亲,就是国戚。”
李天然打发走了徐太太,心里越想越乱。
得赶紧跟巧红谈谈,先把姓什么叫什么搞清楚。
可是内心深处又已经很确定。妈的!北平再大,遗老遗少再多,也不会巧到一个东城冒出来两个东娘。
没错。前拐胡同这个东娘,绝对就是朱潜龙那个东娘。
那又怎么去跟巧红讲?是全抖出来?还是只谈朱潜龙?而只谈朱潜龙又怎么谈?
非得全抖出来不可。
秘密全部公开,这可太冒险了吧?万一她在东娘面前说漏了嘴……那连巧红都有危险。
还是他可以相信巧红?
妈的!师叔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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