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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乞儿登基为帝,好兄弟喜逢酒楼

        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着温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城外,硝烟四起。

        城内,乱象横生。

        要知道,这座城,叫作太安城啊!

        整整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过这座离阳京城!

        最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攻破城池,只是因为想要让凉莽战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赵室天子赵篆,独自坐在那间历代君主都曾在此读书识字的勤勉房,门口只站着那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少保陈望。

        年轻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勤勉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

        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还是悔恨,或是落寞。

        很奇怪,这位皇帝陛下,从皇子到登基,都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半点都没有,事实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长子,他的登基称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顺,显得是那么众望所归。

        而在他坐龙椅之后,明明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气度,有声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统中原的离阳王朝,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传到赵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国的皇帝,有些必须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旧南唐末代君主。

        虽说这位年轻皇帝属于前者,可赵篆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这里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会输得无声无息,好像是骤然倒塌的一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补救。

        是雄才伟略的祖父就已经错了,还是赵室基业在父皇手上变得摇摇欲坠?

        背对陈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静。

        陈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那位“年轻”宦官。

        陈望欲言又止。后者缓缓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与陈望擦肩而过,继续前行,最终一个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陈望闭上眼睛,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皇后娘娘严东吴姗姗而来,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依然风姿如旧。

        陈望让出门口,作揖行礼。

        严东吴点头还礼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沉默不语。

        赵篆转过头,笑道:“你来了啊。”

        严东吴微笑道:“陪陪你。”

        赵篆轻声道:“朕以为卢升象会如吴重轩、宋笠那般,眼见形势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战到了最后,麾下京畿大军,十去七八!朕以为胶东王赵睢、世子赵翼,会如顾剑棠那般按兵不动,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挥师南下,麾下骑军全军战死!朕又以为那位两淮道节度使许拱,会如卢升象、赵睢那般战死殉国,不料他在今日让人交给了朕一封密信。他在信上大致是这么说的:‘当今天下,边塞已经没有徐骁,朝中也无张巨鹿。我许拱实在不愿效死尽忠离阳赵室,我两淮仅剩边军精锐,与其在中原版图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凉边军那样,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赵篆竟然轻笑出声:“这位国之砥柱的边关大将,密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若不答应,微臣亦无办法’。”

        严东吴眼神冷厉:“祸国贼子!”

        赵篆摇头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乱国还算不上,一开始许拱还是打了好些关键胜仗的,否则燕剌王他们都要没脸皮这么演下去。这封信,许拱不是给朕看的,其实是给赵炳、赵铸父子看的。咱们这位许大将军,用心良苦啊。”

        严东吴咬牙切齿道:“最可恨是陈芝豹!最可耻是顾剑棠!”

        赵篆还是摇头:“陈芝豹的六万步卒和两万精骑,战力再厉害,这位白衣兵圣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彻底阻断隔绝两辽边军的南下,这中间既有顾剑棠不愿耗尽精锐的关系,也有麾下诸多将领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赵篆感叹道:“不管怎么说,陈芝豹确实无愧白衣兵圣的美誉,难怪先帝对他那般推崇青睐。”

        严东吴神情落寞。

        赵篆笑道:“朕应该庆幸陈芝豹没有留在北凉辅佐那个人,否则这个天下不但不属于朕了,还会不姓赵啊!”

        严东吴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位年轻天子流着眼泪,嗓音却无比温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爹是谁。”

        赵篆好像是在对不存在的人物说道:“你与我赵家数百年香火恩谊,赵篆只求老神仙你带着她,安然离开太安城。”

        不知何处,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响起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一个字:“好。”

        这一天,离阳皇帝赵篆手捧玉玺,亲自出城请降。

        纳降之人,不是刚刚称帝一旬时光的赵珣,甚至不是燕剌王赵炳,而是世子殿下赵铸!

        早年赵铸与陈芝豹一行人离别之后,张高峡在山顶上最后对赵铸说的那句话,她果然说到做到了。

        很多年后,在那个祥符年号改为阳嘉的冬天,她已经是离阳新朝的皇后。

        已经改为太平城的京城内,在那座依旧没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腰佩凉刀,浑身浴血,缓缓走入大殿。

        他身后有一袭白衣,她腰佩春雷、绣冬双刀,帮前者守在大殿门口,殿外是黑压压的数千禁卫铁甲。

        已经贵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剑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拦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个是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一个是天下最无敌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杀后者,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后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将那柄凉刀放入刀鞘。这个动作,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浓重嘲讽。

        他的视线越过女子身形,没有说话。

        身穿龙袍的新帝赵铸从龙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挡在张高峡身前,与那个男人面对面对视。

        张高峡颤声怒斥道:“徐凤年!你难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乱?!你知道北凉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将士百姓吗?!”

        那一袭青衫根本没有理睬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静地望向那一袭龙袍,问道:“为什么?”

        赵铸平静道:“小乞儿想请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赵铸想永无后患,赵室子弟高枕无忧。就这么简单。”

        那人笑了笑,又问道:“就不能坐下来,喝着酒,好好说?”

        赵铸摇头道:“这就是现在我赵铸能穿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赵铸只是闭上眼睛,纹丝不动,束手待毙。

        张高峡刚要向前冲出,却被赵铸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脸色苍白的她五指松开,长剑颓然坠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数百位高手,整整三万铁甲,都不曾拦住他,她张高峡又如何阻挡?

        她同样闭上眼睛,只是双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时,她仿佛察觉到皇帝陛下向后踉跄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捶在胸口。

        她猛然睁眼,转头后只看到赵铸一脸茫然,却毫发无损。

        而那个人收起拳头已经转身离去,轻声道:“以后善待北凉,我会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儿。”

        那个男人和那位白狐儿脸,一掠而逝。

        赵铸低下头,哽咽道:“小乞儿错了,真的错了……”

        除了她,已经无人听。

        江湖从此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生转身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金戈铁马。

        写意风流。

        慷慨激昂。

        波澜壮阔。

        浩然正气。

        书声琅琅。

        珠帘叮咚。

        天下太平。

        京城外,两骑远行。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落人间。

        白狐儿脸问道:“不后悔?”

        青衫徐凤年微笑道:“只为北凉问心无愧。”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可是你让我很失望!”

        徐凤年脸色温柔,转头笑问道:“那怎么办?”

        白狐儿脸冷哼一声,没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脸红,用天经地义的语气说道:“徐要饭的!你做我的媳妇!”

        徐凤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术活儿!本世子殿下,必须赏!”

        白狐儿脸伸了个懒腰,嘴角偷偷翘起,气呼呼道:“可是我媳妇的媳妇,有点多啊。让我数数看:姜泥,陆丞燕,王初冬,红薯,青鸟,裴南苇,呼延观音……”

        她一直数下去,怎么感觉就没有个尽头?

        某人抬头望天:“咦?好大的一场雪啊!好像跟当年咱们刚遇见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抬起头,轻声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当年的一把绣冬、一把春雷,如今多了一柄凉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们而起,又以他们而终。

        善始且善终。

        有座小镇,大概是太过偏远的缘故,早年逃过了那场春秋硝烟,这次竟然又逃过了这场中原战火,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那种演义小说中的铁骑阵阵、说书先生嘴里的那种铁甲铮铮。

        随着太安城那边的尘埃落定,乱世气息骤然而去,更加恢宏的盛世气象骤然而至。

        对于这座小镇而言,最直观浅显的景致,便是去那栋兄弟楼喝酒听书的客人越来越多,最终人满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涩的客人,便借坡下驴地跟酒楼掌柜伙计说他们不在乎位置,在门槛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

        方圆百里都晓得这栋酒楼的招牌,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酿,也没有什么卖酒撩人的动人妇人,而是酒楼里的那位年迈说书先生,独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条小凳上,身边摆放一张小桌,桌上一块惊堂木,搁两三壶酒、一只大白碗、一碟花生米,仅此而已。

        这一天晌午过后,等到饭桌客人都撤去菜肴盘碟,换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壶、酒坛、酒碗。说书先生从后堂缓缓走出,老人离着那张桌子还隔着二十多步远,根本就是尚未开口,就已经引来整栋酒楼上下两楼震天响的喝彩声。

        老人高高举起双手紧握的拳头,向四方致意,酒楼内的大声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个热闹喧沸。

        讨尽了便宜的说书先生大袖摇摆,高人风范十足地坐在那张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样地正衣襟而危坐,这才伸手抓起那块惊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声道:“上回最末,说到了第二场凉莽大战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师联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惊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气十足地沉声道:“千秋兴亡,军国大事,最费思量!最费思量!”

        就在此时,有听客扯开嗓门高声笑问道:“上回最后,你这老头儿卖了个关子,说那位江湖人称汴京居士的张飞龙张大侠,向咱们北凉王讨教了如何与仙子女侠们打交道的学问,北凉王到底是咋说的啊?!咱们都等着呢!大伙儿,你们说是不是啊?”

        酒楼上下,几十桌客人,齐齐轰然应诺。不少将刀剑搁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开始喝倒彩,许多年轻游侠儿更是使劲吹口哨。

        说书先生显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哧溜一声,津津有味。事实上在每回说书的尾声,卖关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这栋酒楼掌柜手把手传授给老人的压箱底绝学,吊足了听众胃口,才能有回头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后,笑道:“若是你们不提及,老夫还真给忘了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缓缓道来!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门学问,若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结识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学问喽。世间仙子女侠分两种:一种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错刀庄主童山泉之流,她们终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闯遍了江湖,也还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还有一种呢,嗯,当初北凉王正是这般传授张飞龙张大侠的,北凉王他老前辈是这般说的,诸位可要竖起耳朵听仔细喽!这等金玉良言,过了这村就没那店……”

        得,看那老头子侧身拿酒碗的破架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们又该掏钱了。

        果不其然,有两位相貌清秀的酒楼卖酒小娘,就已经在酒桌间隙之中姗姗而来,倒是不求钱,而是端着一块木板,搁着十几壶价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购买,谁爱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开始酒楼玩弄这把戏的时候,没人愿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说书先生没人拿酒就死皮赖脸耗着不说书啊!

        如今酒楼客人早已见怪不怪,也懒得计较那点碎银子了,掏腰包呗,还能咋的,反正来这里的大爷们也不差这点钱,何况今天你拿酒,明儿他破费,后天再换人打肿脸充个胖子,卖酒的买酒的,到底都还算满意。

        不过要说这酒楼老板也真是够缺德的,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损招也想得出来!

        好在酒楼也足够聪明,人心拿捏得很准,这种事,晓得讲究一个事不过三,一般只是开头来一次结尾来一次,倒是没惹人厌烦,久而久之,就成了个酒楼不成文的规矩,甚至成了这里的特色之一。

        两位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壶酒,很快就给客人取走拿光。

        说书先生随即继续说道:“那位西北王爷对咱们张大侠说了,和那些装模作样的假女侠伪仙子过招,其实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说法,首先啊,切记切记,你绝不能未战先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觉得那些仙子女侠是天经地义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诉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艳动人,再孤傲清冷,她们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葱蒜鱼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满堂愕然。

        然后便是震天响的喝彩。

        此言,的确让人只觉得醍醐灌顶啊。

        二楼,围栏上趴着一个满脸笑意的男人,左手边踮脚站着个小丫头,右边蹲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两个孩子腰间都悬佩了一把小木剑。这个男人正是这栋酒楼的掌柜,他曾经是这里的店小二,当了伙计没几年,很快就从老掌柜那里把整栋酒楼都给盘了过去,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据说已经去了州城那边买宅子养老的前任掌柜,今年开春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红,就有小三百两银子!这位新掌柜的,这两年可是这座县城小镇的大红人,厉害着呢,跟许多有秀才功名的读书老爷们都关系好得很,要不然县令和主簿这么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来这儿喝酒?别的酒楼,请得动这两尊大菩萨?花钱求都没辙!

        一位秀气温婉的妇人轻轻来到男人身边,牵起女儿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转头笑望向自己后,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略带埋怨道:“孩子们都听着呢!”

        男人挠挠头:“也不是啥坏事,听了就听了,团团和圆圆也听不懂的。”

        不承想男人脚边蹲着的小男孩抬起头,拆台道:“爹,蹲茅坑有啥听不懂的?”

        小男孩给他娘瞪了一眼,做了个鬼脸,迅速缩回脑袋,继续乖乖看一楼的热闹。

        这股天生的伶俐劲儿,肯定随他爹。

        妇人放低声音笑问道:“这话,能是那位西北王爷亲口说的?该不会是你随口胡诌让刘老先生骗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爷有没有说过,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知道。不过我那个混江湖的兄弟,当年是真这么说的。”

        妇人无奈道:“听你念叨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来咱们这儿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会来的!他混得再好,也会记得我这个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应该来我这里,不差他吃饭喝酒睡觉的地儿!”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媳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可不许嫌弃我兄弟,我这辈子就这一件事……”

        妇人有些生气:“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男人笑脸灿烂,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数我媳妇最好了!”

        她没好气道:“孩子都在呢,也没个当爹的样。”

        男人脚边那个小男人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学着他爹的那句口头禅感慨道:“当下很忧郁啊!”

        男人哈哈大笑,妇人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这个当爹的学的。”

        小女孩怯生生说道:“爹,自从刘爷爷喝醉说过一次后,团团最近逮着人就问‘裆下’是哪儿?”

        这一下,妇人拧肉的手劲可就大了。

        男人龇牙咧嘴,转身弯腰就赏了自己儿子一记栗暴:“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学的坏!也不晓得学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脑袋,仰起头,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他什么时候带着我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啊,我都想媳妇好多次了!”

        妇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气,可如何都生不起来。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说过,他跟那个在江湖上闯荡的好兄弟,当年很早就定了娃娃亲,不管以后谁混得更好更坏,这门亲事跑不掉。她倒是没太当真,毕竟知道自己男人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其实骄傲着呢,可不是谁都能让他这么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县令、主簿老爷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时候怎么一见如故,怎么滴水不漏,回过头后,自己男人根本就没把那些戴官帽的人当回事,倒是有几位在县衙兵房当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与他们喝酒,更真情真心许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担心:自己男人那么心心念念的兄弟,那个她和两个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简单,而两人分别了这么多年,就算有朝一日还能再聚,那个人还能像当年两人最落魄的时候一样,与自己男人这般珍惜当年那段兄弟情谊吗?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还能继续把她的男人当兄弟吗?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伤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个人来找自己男人喝酒,称兄道弟不醉不归,同时又很怕那个人果真来了这里,却只带给他们刘老先生说书时所谓的物是人非。

        男人听到自己儿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后,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咧嘴笑道:“儿子啊,爹跟你保证你将来的媳妇,是这个!”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将信将疑,嘀咕道:“可别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时候我就带着木剑离家出走,自个儿闯荡江湖去了。”

        那个最喜欢纠缠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么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还离家出走!你舍得爹娘?”

        小男孩一脸惊讶道:“我中午去小镇外的河边闯荡过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饭的呀!”

        他妹妹探出脑袋,手指抵住脸颊,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男人和他媳妇相视一笑。

        她突然笑问道:“怎么咱们酒楼不卖那种绿蚁酒了,你这么会做生意的人,也会跟银子较劲?”

        男人摇头道:“不卖了,我怕一个忍不住嘴馋,自个儿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门,给我带绿蚁酒喝!”

        妇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到灶房那边忙去了,团团圆圆帮忙看着点。”

        男人点头柔声道:“辛苦媳妇了,我今儿就偷个懒。”

        她笑着离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么辛苦的,这栋酒楼里里外外就数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以前当酒楼伙计就累,如今当了掌柜的也没一刻闲着。以前是为了娶她,如今是为了她和俩孩子。小镇上很多别家妇人,都是恨不得她们惫懒的男人多劳作些,别那么游手好闲成天瞎逛荡。可到了她这里,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够真的歇息一天,能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他每次都点头说是,可每天依旧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给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楼下的那位说书先生,依旧没有进正题,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北关外凉莽大战,而是已经说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时的一番精彩点评。说当那纨绔子弟,也是技术活儿,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会带着恶奴恶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筹的,是鲜衣怒马,佩剑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树临风,装作人模狗样。然后第三等的纨绔子弟,就要开始死记硬背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最不济能够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地吟诗作对,不会动不动就跟人说我老子当什么官我爷爷麾下有什么兵马,丢人现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为难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还要着实会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极为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没有落难,也要让人制造麻烦!别不舍得砸银子雇人演戏,切记出手退敌之际,那些地痞流氓飞出去的姿态,绝对不能千篇一律,必须是倒飞出去、横飞出去、侧飞出去,样样都得有!至于世间头等的纨绔,呵呵,那就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大宗师,同样属于不世出的风流人物了。那些女侠仙子遇上这种人,那就是积了七辈子的德,倒了八辈子的霉!从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里打她们,都赶不走。

        说书先生唾沫四溅地说到这里,竟是被自个儿给感染了,那份意气风发,仿佛自己就是这种纨绔行当里的祖师爷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啧啧道:“举个例子,达到这种境界的纨绔,只给女人看到钱,却绝对不给她们花钱!让她们瞧见了那金山银山,却偏偏不给她花一颗铜钱,嘿,说不定女子们还要心甘情愿倒赔钱呢。”

        酒楼无数人心神摇曳。

        有人突然大声道:“世上真有这般憨蠢的女侠仙子?赔了人还他娘的倒贴钱?老子第一个不信!”

        说书先生挑了挑眉头,斜眼瞥去:“老夫不说其他人,只说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你服气不服气?!且不说那位进入京城礼部衙门当大官的宋家玉树,就说后者,女子遇上了,还能傲气?!”

        那人顿时吃瘪哑然,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毕竟他是酒楼的常客,听多了有关那位西北藩王的传奇故事,钦佩艳羡皆有,当然后者更多,酒楼老人很多说书,这人往往就很容易将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愿在某种意义上否定了自己。

        二楼,酒楼掌柜的蹲下身,一把抱过一个孩子,低声笑道:“团团,圆圆,爹跟你们说实话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时候,也是有位女子诚心诚意喊你们爹一声‘公子’的。她虽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侠,不过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侠仙子都厉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们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样的好姑娘,嗯,爹觉得也就比你们娘亲稍稍差一些了。团团,你长大以后要是还想着当大侠,有本事就给爹找那么个姑娘来咱们家当儿媳妇。”

        小男孩皱眉一本正经道:“爹,我已经有没过门的媳妇了,我可不喜欢拈花惹草!娘也说过,好男儿对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你娘当然没说错,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爱慕英雄好汉。你想啊,她喜欢你,你却不喜欢她,那姑娘得多伤心,对不对?”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过门的小媳妇和未见面的好姑娘之间,天人交战。

        小女孩气呼呼道:“爹!我要告诉娘亲去,你让团团喜欢好多个姑娘!”

        小男孩翻了个白眼。

        男人顿时脸色大变,咳嗽几声,对儿子语重心长道:“儿子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听你娘的,专心专意只对一个姑娘好!就像爹这样,知道不?!要是敢不听话,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开花!你娘拦都拦不住!”

        小男孩重重叹了口气,得嘞,没戏喽,喜欢自己的好姑娘还没见着面,就没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温柔娘亲每次板起脸教训人的时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楼下的说书先生喝过了一口酒,笑眯眯道:“归根结底,要想拳打女侠脚踢仙子,简单得很,只要你们啊,长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楼内顿时嘘声四起。

        老人猛然间一拍惊堂木,吓得猝不及防的酒客们一惊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兴亡事,最费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斗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将相,也非黄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终究有些不幸人啊,却不得不舍生忘死,挡在那里,一步退不得!他们也不愿退!”

        满堂寂静。

        说书先生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说那边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说那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说了那位南疆龙宫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时,说那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说了那武当大真人俞兴瑞慷慨战死之时,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支。

        说那北莽攻城昼夜不息,城外草原大军密密麻麻如蝗群,墙上蚁附攻城触目惊心,拒北城内外战火通明,死战不休。

        说到拒北城那场攻守大战,从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续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语气始终不显得如何激昂,并未刻意渲染那份惨烈悲壮,只如一位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在诉说着不轻不重的家长里短。

        这位说书先生略作停顿,喝了口酒,放下碗后,像是在询问众人,又像是在扪心自问:“咱们老百姓啊,不知庙堂高低,不知江湖深浅,不知沙场生死,可到底还是晓得人心冷暖的,对吧?”

        老人骤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难忘!”

        看客听众们给惊吓得随之一震。

        然后老人说那北凉铁骑甲天下,凉刀锋向所指,势挟风雷,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战,北莽蛮子狗急跳墙,连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几乎双手奉送给了流州铁骑,仍是试图攻破那座西北边陲第一雄城。

        说那两禅寺的白衣僧人,在那个时候,李当心一袭雪白袈裟,独自站在拒北城外。贫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贫僧李当心,原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说那此役尚未结束,北凉寇江淮、谢西陲、曹嵬、郁鸾刀和昔年北莽冬捺钵王京崇,五位当世名将就联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枢西京。

        说那蓟州将军杨虎臣、河州将军蔡柏与蓟州副将韩芳三人,三支骑军毅然合龙,与幽州仅剩骑军一起由河州边境北入草原,与流州铁骑左右夹击,将那从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蛮子大军,来一个漂亮至极的瓮中捉鳖。

        说那一战过后,重冢、柳芽、茯苓三座军镇,皆已城破人战死。说那锦鹧鸪周康三次亲身上阵,最终死于沙场,副帅李彦超接过虎符,右骑军最终只剩不足八千骑而已。怀阳关内的数万北凉边军,战至最后,竟是不足两千人,城内城外皆是尸体。入冬之后,鲜血结冰,遥遥望去,怀阳关宛如一座赤红关隘。北凉王亲率一万大雪龙骑军,直接绕过溃败的北莽主力大军,长途奔袭,火速驰援怀阳关,只见那北凉都护褚禄山坐在尸骨累累的城墙走马道之上,手持凉刀拄地。

        说书先生停下言语,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有几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楼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条黄狗趴在地上,它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

        太平犬。

        楼内老人高高拿起那块惊堂木,就在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听闻那一声拍案声响时,不料老人只是轻轻放下,大笑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烟四起,处处大战如火如荼,我辈百姓恰逢乱世,何其不幸!我辈百姓能遥闻那边境大捷,连连报给我中原,又是何其幸运?!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老人倒了满满一碗酒,举起后朗声道:“诸位看官听客,可否与老夫我共饮一大碗?!喝了这一大碗太平酒!”

        一楼之内,无数声音大笑着豪迈响起话语:“且共饮!”“喝便喝,怕了你这老儿?!”

        老人哈哈大笑,使劲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说过了沙场,容我老调重弹,回头再说一说那沙场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却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宝瓶州持节令!

        “咱们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点,只差一点,便在百万大军丛中取了北莽太子的首级!

        “有位目盲女琴师,世间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阳,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后关头,她一人便守住了整座东墙!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军之中潇洒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吴家剑冢的女子剑侍,背负一柄名剑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凉王笑称为当是我凉州白马女校尉!”

        老人欢畅大笑,高声问道:“谁说我中原女子,只会躲在闺阁涂胭脂?谁说女子命贱不如草?”

        酒楼内女子并不少,零零散散怎么都有二三十人,听到这里,竟是比男儿还豪气了,几乎人人都举杯举碗痛饮,甚至还有几位气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壶就喝!

        满堂喝彩。

        趴在二楼的酒楼掌柜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声道:“今日女侠喝酒,一律不收钱!”

        如此一来,更是大声叫好。

        有个魁梧汉子仰起脑袋望向二楼,捏着嗓子尖声问道:“掌柜的,那我今儿先当回娘儿们,中不中?”

        酒楼掌柜愣了愣,爽快笑道:“就冲你这份不要脸的本事,像我兄弟!放开了喝,不收你银子,我就当请你喝了!”

        他赶紧大声道:“其他人就甭想了啊!我这拖家带口的,可不容易!”

        在这个男人身边蹲着的他儿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剑的剑柄,急急忙忙大声道:“对!我爹总说我以后出门行走江湖的盘缠,都在酒钱里头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声不断。

        说书先生找机会给掌柜圆场,马上转移话题,一拍惊堂木,故意问道:“可有人听说一句话?天不生你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酒楼内果然重新被吸引视线,事实上这句话在江湖上的确有所传闻,但流传不算太广,毕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独占三魁的轩辕青锋领衔的那座崭新江湖。十大宗门也好,四方圣人十大散人也罢,加上每年都有层出不穷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数年一直战乱不断,对于这句有关春秋老剑神的名言,尤其是这座小镇附近的酒客,实在是有些生疏,若非这位酒楼说书先生多次顺带提及过,恐怕早已无人知晓内幕,毕竟包括李淳罡、王绣在内的春秋四大高手,隔着好几个辈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遥远了。

        说书先生笑问道:“这位剑道老神仙曾经万里借剑给过新剑神邓太阿,那么老夫就要忍不住问了,若是天不生你邓太阿!咱们这人间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有点高,有点远,所有让人有点蒙。

        事实上有关这位桃花剑神在拒北城关外战场,到底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中原江湖这边一直没有怎么听说,仿佛那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关外宗师大战,身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邓太阿,表现反而最是籍籍无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时候,老人笑眯眯缓缓拿起惊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骂道:“狗日的刘老夫子又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别他娘的来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听到答案,只要你现在肯说,我郭春鹰就买你们酒楼最贵的酒,十坛!”

        “豪气!”

        “真英雄!”

        “儿孙满堂,必须的!”

        “咱要是个娘儿们,早就给郭好汉暖被窝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鹰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看似豪气干云,其实正在心里偷着乐呢,琢磨着只有十坛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当地出了名的游侠儿,的确仗剑走过江湖,见识过好些大侠仙子,当然了,都是远远看见过而已,属于他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瞪大眼睛也不认识他郭春鹰。

        郭春鹰最值得自负的一件事,那就是早个四五年,去过剑州的徽山大雪坪,回来之后,逢人便说那座缺月楼是如何高耸入云,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观雪悟长生,好似他当时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后。真相则是郭春鹰徽山是去过了,但是跟绝大多数江湖人如出一辙,都是止步于牯牛大岗以下,那座名动天下的缺月楼,倒是还真能够远眺而得。

        就在此时,酒楼掌柜的大声道:“十五坛,郭英雄,有没有这份英雄气概啊?!”

        郭春鹰好不容易压下翘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坛算什么?二十坛!你们酒楼随便挑二十桌客人,每桌一坛!”

        原本蹲在阶梯上的一个店伙计立即高声道:“得嘞!二十坛上好的江南花雕!”

        刘老夫子顿时有些犯愁,当下、裆下都很是忧郁啊!他哪里知道没了桃花剑神邓太阿人间会咋样,在老人看来,还不是该咋样就咋样?还能咋样嘛?!他的初衷是随便抛出一个有嚼头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柜的讨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说书内容,可都是酒楼掌柜事先给出的详细脉络,他不过是在细处雕琢润色而已。就在年迈说书先生偷偷望向二楼,希望掌柜能够把他从坑里刨出来的关键时刻,酒楼外头的青石板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马蹄声。

        听着像是在酒楼外停马了?

        这马匹,在他们这山清水秀却也见识短的地方,那可绝对是稀罕物,小镇方圆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废的小驿站才瞧得见,而且那三两匹也瞧着老劣干瘦,除此之外连镇上县衙都没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紧张的时候,听说邻近那座大县城外头才有一股骑军经过,十数骑而已,是后来才知道那是昔年燕剌王麾下的斥候侦骑,瞧见过那十数骑的家伙,据说与人说话的时候,嗓门都要大几分,腰杆子挺得比山上竹子还直。很快就有店伙计小跑出酒楼,顿时瞪大眼睛,满脸匪夷所思,还真有那种骑得上马的豪客来咱们酒楼喝酒啦?

        店伙计数了数,刚好一只手,总计五骑。

        那五人翻身落马后,也没拴马的意思,就直奔他们酒楼大门走来。

        然后店伙计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了。

        不敢说。

        因为那拨客人,个个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居中一人,一袭青衫而已,脖子上骑着一个漂亮女孩。

        他笑脸灿烂,抬头望着那块“兄弟楼”的金字匾额,自言自语道:“这字……可真难看,小地瓜,比你爹差远了,对不对?”

        小女孩把尖尖的下巴搁在男人的脑袋上,缓缓道:“兄!弟!楼!唉,这酒楼的名字可真不好听。”

        男人笑道:“好听得很!所以字写得这么鬼画符,我就忍了!”

        男人左边,是一位腰佩双刀的白衣女子……男人?总之雌雄莫辨,俊美非凡。

        男人右边,是一位背负紫色长匣的女人。店小二没见过啥世面,只是觉得自己虽说没见过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可眼前这两位,肯定比所有江湖仙子女侠加在一起,还要好看!

        男人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微微冰冷的青衣女子,总算没有长得那么漂亮到吓人,可这也是相对而言。

        酒楼伙计鼓起胆气,颤声问道:“几位客官,这是来咱们兄弟楼喝酒?”

        男人微笑问道:“难道不卖酒,只能吃饭喝茶?”

        酒楼伙计尴尬道:“不会不会。”

        男人挥手笑道:“不用管我们,小哥你忙你的。”

        酒楼伙计如释重负,又很是失落,再顾不得什么,低头小跑回酒楼。

        这一行人跨入酒楼门槛后,酒楼大堂很快就寂静一片。

        为首青衫男子环顾四周,然后抬起头,望着那个呆若木鸡的酒楼掌柜,嘴角翘起,高声喊道:“姓温的店小二!”

        这一行人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光景,所以当这个英俊风流的男人喊话略显古怪,就没有人计较了。

        不但是一楼大堂三十张酒桌客人,就连二楼十数张酒桌客人也都纷纷起身,站在栏杆俯视这拨瞎子也看得出的……贵客。

        原本一直懒洋洋趴在围栏上的酒楼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挺直腰杆,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红,听到楼下大门口那个男人的喊话后,嗓音沙哑道:“在。”

        男人身边的那对孩子,都仰起脑袋,又奇怪为什么他们爹会这么“不好客”了。

        那人又大笑问道:“有无美酒?”

        二楼的酒楼掌柜深呼吸一口气:“有!”

        那人接着问道:“有无好肉?”

        二楼,那个已经离开江湖很久的瘸腿男人,扯开嗓子回答:“有!”

        那人略作停顿,问道:“有无木剑?”

        曾经狗刨走过江湖,也曾经在京城赢得过“温不胜”这个偌大名号的男人,咧嘴笑道:“没了!”

        楼下男人哦了一声,高声道:“那有无……兄弟?!”

        早已不是什么木剑游侠儿的酒楼掌柜,这个落魄离开那座江湖,然后在家乡娶妻生子的温华,抬起那条还没有折断的胳膊,挡在自己眼前,好像是不希望所有客人看到他的模样,用带着压抑的哭腔,笑道:“还有。一直有的!”

        小女孩担忧地喊道:“爹?”

        男人胡乱一抹脸颊,放下胳膊后,开心笑道:“没事没事,爹是高兴的……你们那个小年叔叔,来咱们家了……走走走,跟爹一起下楼!”

        他牵起女儿的手,儿子则轻轻扯住他另外那只袖管,三人一起快步下楼。

        酒楼门口,被男人昵称为小地瓜的小女孩,伸手帮她爹轻轻抹去脸上的“酒水”,叹气道:“爹,真不是我说你啊,虽然你说过大丈夫的这玩意儿,不是那啥眼泪,得称为‘酒水’才对,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太丢脸了吧?”

        男人默不作声,只是望向那个带着俩孩子朝他们走来的家伙,看着他的一瘸一拐。

        虽然早就知道,可是当他真的看到这一幕后,不由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等到那家伙走近后,他抬起头,笑问道:“姓温的,腿瘸了?咋整的?大街上调戏良家,给拾掇的?”

        “小事,都不算事儿!”

        “啧啧,你不是说有兄弟吗?也不管你,我看那家伙真不咋的。”

        “可是我的兄弟,当过天下第一,用过我的剑招,打得拓跋菩萨抱头鼠窜!你有这样的兄弟吗?姓徐的,全天下你能给我找出一个来?半个都算你本事!”

        “这倒是真没法子找得到了……可见我运气不如你,我的兄弟不如你的兄弟嘛。”

        “哟,姓徐的,脸皮跟当年没啥两样啊。”

        “可是你不一样了。”

        在姓徐的说出这句话后,温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翻了个白眼,把两个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先后轻轻拽在身前,又先后拍了拍两颗小脑袋:“儿子,叫温良,女儿,叫温秀,小名团团圆圆,喜庆得很!团团,圆圆,喊徐叔叔,不喊也没关系。”

        两个孩子明显都有些好奇和害怕,还真……不喊了。

        好像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温华挠挠头,这给闹的。

        徐凤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坐在自己脖子上的闺女:“我女儿,徐念凉,绰号小地瓜,喜欢疯玩,所以晒得有些黑。对了,小地瓜,喊温大侠。”

        皮肤微黑的小地瓜比起当初的那块小黑炭,其实已经白了许多,她快速在自己爹耳边窃窃私语,疑惑问道:“爹,不是应该喊温叔叔吗?怎么要我喊温大侠啊?”

        徐凤年小声解释道:“那家伙最好面子,喊温大侠比喊温叔叔更管用,等下咱们能不能白吃白喝,就靠闺女你了。”

        全部听在耳朵里的温华嘀嘀咕咕骂了一句娘,不再理睬这个姓徐的王八蛋,抬起头,笑道:“小地瓜?长得真俊,肯定随你娘亲,得亏全部像你娘,要是随你爹一点半点的,以后可就真要悬乎了。”

        小地瓜没听她爹的,笑着喊道:“温叔叔!”

        温华听到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点头道:“乖!真乖!”

        徐凤年无奈道:“对了,我身边这两位呢……你就喊嫂子吧,记住喽,不分大小的啊,喊错了,自己收场!我可是天大地大媳妇最大,只会帮着揍你。”

        温华先骂了一句滚蛋,然后望向她们,一本正经道:“弟媳妇们好啊!在下姓温名华,曾经绰号太多,且不去提,如今不幸正是姓徐的兄长,的确是有些家门不幸,哈哈,以后我这个不成材的小弟,就麻烦两位弟媳妇多照顾了。别看不上他,就算真看不上,也行,勉强将就着过日子得了,既然不小心嫁了,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嘛。”

        徐凤年刚放下小地瓜,听到这鬼话连篇后,忍不了啊,作势要抬脚踹人。

        温华心有灵犀地同样抬腿,只不过显然这个男人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瘸腿了,顿时就要踉跄跌倒。

        徐凤年迅速踏出两步,扶住他的肩膀后,轻声道:“姓温的,对不住了。”

        温华不以为意,嫌弃道:“滚滚滚,这话老子不爱听,还想不想喝酒了?!”

        不等徐凤年说什么,温华转身大声道:“今儿我这酒楼,所有人喝的酒,都算我请客!”

        只是很快温华就被徐凤年挽臂捂住嘴巴,哈哈笑道:“诸位英雄好汉女侠,别当真别当真!咱们姓温的说酒话呢,天底下哪有到了酒楼喝酒不需要掏银子的道理!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嘛!”

        等到徐凤年松开手臂后,温华就跟着厚颜无耻道:“喝高了,哈哈,喝高了。”

        惹了众怒的温华识趣地亡羊补牢:“不过今儿酒楼的酒水,一律八折!”

        这还差不多。

        然后温华给说书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书,随便说便是。

        最后温华领着徐凤年一行人走上二楼,好说歹说才跟一桌客人要了张桌子,代价就是酒楼赠送给他们十坛花雕。

        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温华和徐凤年面对面各占一条凳子,温华俩孩子坐了一条,姜泥和白狐儿脸破天荒坐在一条凳子上,小地瓜挤在中间。

        叫温良的小男孩时不时偷瞄那个绰号小地瓜的家伙,只是他每看一次,她就立马回瞪一眼,还不忘扬起一次拳头。

        然后一个故意把腰间木剑轻轻放到桌上,后者就把狭长小木刀重重放在桌上。

        针锋相对。

        楼下大堂中央的老先生又开始说书,只要暂且撇下桃花剑神邓太阿那一茬,老人就十分熟稔路数了,再次渐入佳境,滔滔不绝。

        又两碗酒喝下肚子后,可就真有些喝高了,有些舌头打结,也说了些不当讲的话语,只不过在这远离是非的小镇,也无人当真深思,更无人上心罢了。

        老人说:“我以桃花赊春风,试问神仙给不给?我以绿蚁买中原,敢问帝王卖不卖?”

        之后有人询问那位西北藩王到底去哪了,都听说是战死在了北伐草原途中,也有说是病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但也有人说是解甲归隐了。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感慨唏嘘道:“死了,自然是死了。你们想啊,一次次大战,光是跟拓跋菩萨,就在西域、龙眼儿平原和拒北城,接连打了三场,更别提那些层出不穷的天上神仙了,之后更要马不停蹄率领麾下铁骑北上攻打草原……唉,咱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异姓藩王,积攒了太重的伤势,委实是积重难返哪,惜哉惜哉!天妒英才,一语中的啊!”

        二楼,徐凤年差点一口酒喷出来,瞪眼道:“这也是你教的?!”

        温华没好气道:“刘老夫子自己瞎编的,我听着挺舒坦。”

        很快楼下就又说道:“功名只向马上取,脱鞍暂入酒家垆。好一个‘脱鞍暂入酒家垆’啊!那位北凉王若是还在世,又若是能来这栋酒楼,老夫虽是一个破落书生,却也愿意对他作揖致礼,长揖不起!”

        徐凤年笑眯眯道:“听着挺舒坦。”

        温华龇牙咧嘴:“老子回头就扣他工钱!”

        这个时候温华媳妇小跑上楼,看到这一桌人后,她有些羞赧,一时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徐凤年赶紧站起身,沉声道:“徐凤年见过嫂子!”

        不但是徐凤年,就连姜泥和白狐儿脸两人都站起身,小地瓜更是清脆喊道:“婶婶好!我叫小地瓜,哦不对,我叫徐念凉,怀念的念,北凉的凉!”

        她连忙对徐凤年施了个万福,然后对那两个能够让世间所有女人都自惭形秽的弟媳妇微笑致意,最后对可爱的小地瓜笑着柔声道:“小地瓜,你好。”

        小地瓜报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

        徐凤年轻声道:“嫂子请坐。”

        她歉然道:“我就不坐了,这就去后厨那边,给你们哥俩炒些下酒菜,手艺不好,别见怪。”

        她双手攥紧衣角,哪怕自己男人的这个兄弟和颜悦色,比想象中要好相处太多,但她显然还是十分紧张,犹豫了下,看了眼转头对自己笑的男人,还是鼓足勇气对徐凤年说道:“自从认识温华起,他就一直念叨你,他真的……这辈子除了他亲哥哥之外,就只把你当兄弟了……对不起,我先下楼了。”

        不等温华和徐凤年说话挽留什么,她就已经转身下楼去了。

        徐凤年说道:“姓温的,你能找到这样的媳妇,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

        温华挺起胸膛,满脸理所当然道:“我是谁?”

        徐凤年嘿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可惜我啊,还是比你强一些,现在就有……”

        不等徐凤年得意扬扬说出“两个”这两个字眼,就只听姜泥冷哼一声,白狐儿脸更是冷冷斜瞥一眼。

        酒桌上只剩下刚才客人留下的小半壶酒,很快就给两人分完,徐凤年咳嗽一声,挑眉道:“姓温的,酒呢?!”

        白狐儿脸站起身,冷笑道:“我去拿,记得等下好好喝,慢慢喝。”

        徐凤年正襟危坐,如同慷慨赴死,使劲点头。

        姜泥也站起身:“我去后厨帮忙。”

        小地瓜乖巧伶俐地附和道:“我也去!”

        温华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圆圆,帮忙带路。”

        小女孩脸皮薄,好不容易壮胆子想要喊一声“徐叔叔”或是“小年叔叔”,没想到那个家伙对她做了个鬼脸后,到嘴边的称呼一下子就给吓没了,赶紧跑。

        小男孩温良是最后动身,跑出去几步后,转身喊道:“小年叔叔!”

        徐凤年点头笑道:“这次来得急,忘了带见面礼,叔叔下次一定补上!”

        小男孩使劲点头,刚转身跑出去几步,又转头喊道:“小年叔叔,我爹说喊你老丈人也是可以的!”

        徐凤年这下子是真一口酒喷出来了,估计就差没有一口老血了。

        真他娘的是百感交集啊。

        温华一只手捧腹大笑。

        喝完各自碗中最后的酒,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楼下说书先生也说到了尾声。

        “纵有千种风情,纵有万般豪情,与谁说?有谁听?

        “世间人,纵是不舍,终有离别。世间事,纵有遗憾,且放心间。”

        徐凤年点了点头,转头问道:“温华,你这说书先生哪里请来的,说得真好。”

        温华笑道:“当年这位老夫子是偶然路过这栋酒楼,我那会儿还只是个店小二,不过听着老先生说话那股子酸劲,很像当年的你,就劝说老掌柜,给留下来了。就想着让他说一说你的江湖故事……”

        温华举起碗,发现没酒了,也没放下:“听着听着,就越发想着将来有一天啊,一定要让老刘在咱哥俩都在的时候,我请他坐下来,然后请你请他喝一杯酒。”

        徐凤年也举起空碗,跟温华碰了一下:“应该的。”

        白狐儿脸拎来三壶酒,不算好,更不贵,但滋味够烈,仅此而已。

        温华在她把两壶酒放在酒桌后,一拍额头:“酒楼虽然不卖你们北凉的绿蚁酒,可我还藏着好几坛的啊。”

        徐凤年笑道:“急什么,先喝着。”

        温华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咱哥俩总算到了可以放开肚子喝酒吃肉的好时候了,不用担心有了这顿没下顿,是该多喝些。”

        白狐儿脸没有落座,拎着那壶酒走向围栏,远远背对这两人。

        温华轻声问道:“过得还好?”

        徐凤年想了想:“还行。”

        温华笑道:“我过得比你好些,所以今天这顿酒,我请。”

        徐凤年白眼道:“何以见得?”

        温华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我有俩孩子,你只有一个!”

        徐凤年本想说比一比媳妇的数量,突然想到腰佩绣冬春雷的白狐儿脸,她就在那里站着呢,只得咬牙切齿道:“算你狠!”

        当说书先生不再说书说故事,酒楼上下的酒客不再续杯添酒,也就很快散去了。

        在喝完两壶劣而烈的烧酒后,温华起身去拿那些珍藏已久的绿蚁酒,还把那位年迈先生拉到二楼,徐凤年也起身敬了老人一大碗绿蚁酒,当时老人忙不迭起身,虽然对方让他随意,老人还是尽力喝了小半碗。

        老人只知道那个不算太年轻的男人,是酒楼掌柜的兄弟,大概是叫“小年”来着,倒是跟北凉王徐凤年都有个“年”字来着。

        老人喝过那一碗果真烫口烧肠子的绿蚁酒后,就摇摇晃晃告辞下楼去了,觉得今天喝了这么多酒,意思也到了,尤其最后承受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敬酒,觉得有些……挺值得骄傲的,至于到底为何,老人醉了七八分,不去深思,也深思不得了。

        这一天,徐凤年终于又喝醉了。

        在他走完第一趟离阳江湖后,然后回到凉州,回到那座清凉山,很奇怪,在那之后,好像就真的再没有喝醉过酒。

        两拨女人孩子们,就坐在二楼远处的酒桌上,从头到尾,都不去打扰那喝酒聊天的两个男人。

        徐凤年醉着说他找了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带着她们隐居。

        说他们都认识的李东西,和一个叫吴南北的小和尚去了江南道,小和尚说要建造一座寺庙,因为等有了庙,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香火钱,有了香火钱,就算他成不了佛烧不出舍利子,也能有钱给东西买胭脂水粉了。

        说他弟弟徐龙象也找着了满意的媳妇,那个叫慕容龙水的女子为了黄蛮儿,愣是从两百斤的胖子,变成了百来斤重的女人。

        说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不相信这个狗屁白衣兵圣真的死了,一定要当面问一个为什么。

        说他本来想要介绍温华跟一个叫赵铸的家伙认识认识,只可惜那个王八蛋太小气,连请人喝酒都不乐意,还是算了。

        说一个曾经名字是赵篆的家伙,跟他的媳妇在北凉道陵州安家乐业了,当了个私塾先生,挺好的。

        说前任武当掌教李玉斧走得不应该,不值当,哪怕那个年轻道士是为了天下苍生。

        说你温华是没能瞧见那万千谪仙人如雨落人间的盛况,太可惜了。

        说他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徒弟余地龙,能不能真的成为陆地蛟龙,成为人间那最后一位陆地神仙。

        说他徐家如今改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不能带你温华去那边摆阔了。

        ……

        夜幕中,徐凤年醉得趴在酒桌上,温华也是一模一样。

        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徐凤年说着不知是醉话还是梦话:“小二,上酒!”

        温华还是一般无二,呢喃道:“唉!客官,酒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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