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那么你的意思是,是我在背地里操纵她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切都是初音同学自发性的行为,我不认为有校长的指示介入其中。但是你说你完全没有发现她的行动,毫不知情,这是骗人的。你是知道一切的。你非常清楚当她发现你得了硬化症,染指违法药物后,会怎么想、怎么做。然后当她真的要付诸实行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止她。因为那就是你的希望。”
我张口结舌,聆听两人的对话。
怎么可能?
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小开始,她就崇拜着身为祖父、同时也是音乐前辈的你。她的心理,你应该是了如指掌。她发现你在自家吸食大麻后,想到了这一连串的计划,但这都是因为你故意留下吸毒的痕迹,好让她察觉你吸食大麻的事实。我是在钢琴破坏事件发生的时候想到的。刚才我说,与其抱着两个保特瓶在门口徘徊,最确实的做法是事先掌握你离开的时间,并向你建议不要上锁。可是不管再怎么巧妙地探听出你的行程,如果你本身没有照着时间正确地行动,就没有意义了。而且会不会上锁,完全是心情的问题。如果你离开了,但是把门也锁上了,那就没有意义了。换句话说,如果初音同学要在你离开之后,侵入碰巧忘了上锁的准备室,就绝对需要你积极的协助。初音同学在行动的前一天,若无其事地询问你隔天的行程,这时你就猜到她想做什么了。所以你在告诉她的那个时间打开门锁,唆使她侵入。没错,你就是主犯不可能知晓的共犯。”
岬老师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校长默默地看着老师。我的喉咙一片干渴。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校长要这么做?”
“如果硬化症和走私大麻的事情曝光,柘植彰良的名誉将会扫地,他也将遭到世人挞伐……初音同学害怕的事,完全就是校长本人害怕的事啊。但是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次校长开口了:
“另一个理由?什么理由?”
“为了顺利加入艺术院。你已经是内定人选,好像也预定在今年秋天正式宣布。但是如果这次的事被揭发,加入艺术院的事也很有可能告吹。走私大麻是为了治疗,这样的苦衷或许可以博得同情,但知道你再也无法继续演奏的话,会员必须是现任艺术家的艺术院将不乐见你加入吧。你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所以知道初音同学的行动和目的以后,你非但没有阻止,甚至还协助她。为了让你无法说出口的愿望——让演奏会中止的愿望成真。所以不论是昂贵的史特拉第瓦里被偷走,还是爱用的平台钢琴成了废物,或是校方接到恐吓信,你都坚持拒绝警方介入。因为你痛感到不管初音同学再怎么巧妙地应付,这件事还是不可能瞒得过警方。”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然后一会儿后,老师失望地说:
“校长,你不反驳吗……?”
听到这话,校长状似困倦地闭上眼睛。
“你的话从头到尾都是臆测,没有任何证据。”
“没错。我也不打算出证据。”
“为什么?”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打算指责任何人。不过,我希望为初音同学着想、想要一肩扛下她的罪的这个人知道真相。所以如果我刚才那番无聊的话全是愚蠢的臆测,请你明白地这么说。”
“唔……”
校长叹息,慢慢地开始调整椅子的高度。他非常佣懒地伸手,连转动旋杆的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疲累。我再也无法忍耐,忽然想要把那件事告诉他。
“那么校长,你听到我的名字,难道没有想到任何事吗?”
“城户同学……”岬老师欲言又止。
但是校长瞥了我一眼,这么说了:
“当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了。你的脸长得很像母亲。你是城户美由纪的遗孤对吧?我在欧洲的时候,她寄过一次信给我,告诉我你的事。”
“那你为什么默认我接近初音?”
“别急着下定论。我和城户美由纪确实是有过一段,但你不一定就是我的孩子。还是要用最近流行的DNA鉴定来证明我们的亲子关系?不过不管结果如何,跟我都没有关系。”
他的语气冷漠得令人难以置信。
“嗳,随你想要怎么做。就算证明你是我的儿子,也不保证就能成为真正的音乐家。”
我的脸几乎快喷出火来了。不是因为羞耻,而是我居然暗地里仰慕着一个如此不忠实的人,令自己气愤。我一开始就不期待能够上演父子相认的感动戏码,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能绝情至此。
“倒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做?还是想当个小提琴家吗?”
窝囊的是,我无法当场回答。
“拉得那么好,应该是吧。那么我忠告你一句。一旦成了职业音乐家,就不允许停滞或怠惰。每天都是刻苦勤勉与进步。必须尽可能去接触更多的作曲家的灵魂,尽可能去守护他们的精神。这一点,岬老师应该刻骨铭心。”
“……是的。”
“一切有良知的演奏家都会以顶点为目标。因为演奏家的高度提升,演奏出来的音乐自然也会提升。可是愈是以顶点为目标,演奏家就愈孤独。刚开始爬山时,身边还有众多的朋友,而他们会一个、两个地离去,不知不觉间,连半个朋友都没有了。登峰造极之人更是孤独,没有人看得到与你相同的景色,也没有人可以互诉。所以会更渴望人,否则就是拒绝让任何人靠近。”
岬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正视着校长。
“我将一切献给拉赫曼尼诺夫的音乐,拚命地追寻,才得以亲近音乐之神。但是音乐之神同时也是恶魔,祂给了我微不足道的才能,代价是夺走我常人的幸福与人类的情感。我能够去爱才能,却无法去爱才能的主人。我的儿子良平如此,孙女初音亦然。所以当我看见两人的才能极限的瞬间,我对他们都失去了兴趣。”
“连初音也是?她,她那么努力想要救你……”
我的声音几乎成了哭声。
“得到跟我一样的病,是她的不幸,但不管怎么样,她的才能都已经到了尽头。虽然可怜,但她就算继续拉琴,也不可能有多少长进。所以与其被别人宣告江郎才尽,能够罹患与崇拜的先进相同的疾病而腐朽,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幸福吧。但是我不一样。如寻常人的一切全被剥夺,要是再失去身为钢琴家的名声,我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太狠了。”
“我不否认。一旦超越某个水平,人性与音乐性就是不同的事物了。这一点,过去伟大的诸位音乐家已经亲身示范给我们知道了。愈是优秀的表现者,就愈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吧。”
柘植彰良注视着眼前的琴键一会儿后,垂下头去。
“但是或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感觉登峰造极,也只有一瞬间而已。回神一看,头顶的云端上,道路还持续着。仔细想想,创作者、表现者是没有顶点或终点的。有的只有通过点。可是发现这件事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的声音语尾沙哑,看起来连呼吸都很困难。岬老师就要起身扶他,但柘植彰良伸手制止,不肯让我们靠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音乐之神下达的神谕,可是这个世界除了神的意志以外,还有道德律这种无聊的东西。出卖人性的人,总是有相应的报应在等待着他。”
这时柘植彰良紧握住右手,掌心几乎都握白了。微微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恢复平静。
“岬老师。”
“是的。”
“我要再说一次,你刚才的指挥太精彩了。内容也是,但你对音乐的态度更令我心折。第二乐章的终盘时,你微微失去了平衡,只有那一瞬间节拍跑掉了。那是因为你的左耳突然听不见了吧?换句话说,你也得了跟我类似的病吧?”
我吃惊地看岬老师。
老师……失聪?
“你果然知道。”
“尽管罹患对音乐家而言致命的疾病,却仍然持续站在舞台上,你很了不起。目睹这一幕,我痛感自己的卑微。所以这是回礼。虽然不晓得这双老朽的手指能听我使唤到几时,但请你听听过去被盛赞为能原封不动地传达作曲家意志的钢琴声吧。”
那过于一厢情愿的自私说法,让我前往踏出一步——瞬间,岬老师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转头一看,老师一脸肃穆,摇了摇头。
“岬老师,你非常坚强。靠着那双动辄失聪的耳朵,居然能够走到这一步。可是就算是这样的你,如果手指僵硬,完全失去肌力,一定也会像我这样恐惧不已的。献身音乐,令听众沉醉,到头来换到的却只有绝望,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你一定会诅咒这个世界的。”
“不。”岬老师当下否定。
“我不会诅咒任何人,也不会诅咒我自己。在那之前,我只会不断地询问自己是谁。”
“哦?……如果能够,我真想看看。”
柘植彰良只说了这段话就沉默了。然后他似乎决定以我们两个为听众,静静地把手放上键盘。冷不防地,三个极强音灌入耳中。高音部与低音部的齐奏——这宛如钟声般的起始和弦让我立刻就想到了曲名。
拉赫曼尼诺夫《升C小调前奏曲》。这是他的钢琴曲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柘植彰良的拿手曲子,是近四分钟的小品。
模仿克里姆林宫钟声的大小和弦交错着。打键如轰响般强劲但是忧郁,完全不像直到刚才都还在颤抖的手指弹奏出来的琴音。我就像是被定住一般,怔立在原地。
第三小节音量转为极弱,提示忧愁的主题。基盘沉稳,相对地,和弦彷佛要皓皓照亮那种阴郁,赋予对比。这是俄国的冬季风景。冷风呼啸的人行道上,一名老人踽踽独行。老人就是柘植彰良。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他沉浸在孤独之中。
忽然间他停步,仰头望去,天空的乌云沉沉地压将下来。过去这片天空有着蔚蓝,也有耀眼的太阳。可是现在那些都在乌云的彼端,再也不会倾注在他身上。对失去的事物的留恋与惜别,令他的胸口益发沉重。
粗暴的和弦连打在激情中鲜明地刻画出绝望。即使拚命追求,失去的事物再也不会复返。因为他已经以之做为代价,得到了其他事物。即便那代价现在已经磨耗减价,那也是他自身的选择所招致的。
旋律向下之中,他试图挣脱绝望的牢笼。和弦构成的三连音符交错,激起昏暗的热情。
无止尽地向前冲刺。可是他周身被黑暗所笼罩,不管去到哪里,都看不到半点灯明。他痛苦挣扎着,即使如此还是前进。
以顶点为目标,便意味着迈向孤独。岬老师和我也是,只要持续走在音乐之路,就无法摆脱这样的天理。即使如此,你们还是要继续走在这条音乐之路吗?——我觉得柘植彰良正这么问着。
然后我总算发现了。
这是天鹅之歌。这是天鹅在濒死瞬间高唱的绝世之歌。
考虑在七十岁生日前退休的拉赫曼尼诺夫,在前往最后一场演奏会的火车中病倒,就此成了不归人。如果那场演奏会如期举行,他是不是会也做出这样的演奏?
柘植彰良的意识集中在指尖。他动员仅剩的全部体力与精神力弹动着十根手指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睛半瞇,嘴巴紧抿成一字型。那专注的程度之骇人,让我甚至无法眨眼。
岬老师也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他双拳紧握,静静地忍耐着什么。老师也听到柘植彰良的吶喊了。他被问着:你能够承受这种苦吗?
曲子进入再现部,由八度音扩大的主题敲击着激烈的和弦。比呈示部更慢的拍子扩散在曲中,塑造出威严。第七小节开始,明显地进入渐弱。
这是柘植彰良最后的演奏。
我和岬老师共担这个事实,见证他的死。
最后的咆哮。那就像逐渐熄灭的蜡烛在最后一瞬大放光明。
不久后,音沉静地落下。
第七小节的完结部开始了。钟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流泻着。
钢琴家垂下头,只有手肘以下还在活动。
天鹅就要力尽了。左右的手指以内声弹奏着断断续续的和弦。
呼吸转细,逐渐沙哑,最后一音消失在空气之中。
然后,这名老钢琴家沉眠似地,再也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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