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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遭了黑眼风之后,林治帮人前打招呼说话和以前一样,调转头回到家里就变了模样,默默地像有了重重心事。林治帮一想到黑眼风心口就有些慌乱,有些做了坏事似的不安。谁都知道当个村头,得罪人实属正常,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可是他怎么劝自己都作不到。这使他想到那年竞选村长,十四个代表得十二票,所有人都为他庆贺,他也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没有多久,他就被到底谁没投自己票缚住了心情,因为十四位代表都当面向他表过态。当然这一次缚住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好像勾起了他封存多年的往事。

        歇马山庄三百多户人家,林治帮确实记不住当村长以来得罪过哪户,一年前为了一桩地边纠纷罚过动手打人的愣头小伙子。过后那小伙子负担不起伤者医药费他帮忙交齐。倒是另一桩事情让他一次性得罪过几十户人家,那是大前年春天,省外贸来镇里推广葫芦菌种的种植技术,说葫芦条是日本特需蔬菜,一年下来一户农民可赚五千元。他们大张旗鼓宣传种植出口菜是乡村致富的好途径。他因为在外边闯荡过,知道这些出口日本的蔬菜曾发过一批又一批城郊农民,就在镇长无论怎么向各村宣传都无动于衷的情况下,他没经商量大胆上报二十户,之后回村苦口婆心动员歇马山庄农民。结果,那年秋天省外贸下来一个红头文件,因为对日贸易关系的暂时紧张葫芦条一律不收。因为相信公家,春天没有合同,秋天无据可依,一辈子精明强干的他没想到一阵脑热上了公家的当。在外面个人承包基建的时候,他是从不会上这样的当的。那时他以私对公,格外小心,现在做了村干部,做的是公家事,以公对公,就放松了警惕。后来他当众人作了检查,许诺由他个人赔偿大家三年损失。这次的教训使他再不敢大手大脚做事,他开始懂得,改革开放,公家事因为不像私人事那样含有浓重的感情色彩将愈发难做,然而正是这事使他林治帮的为人品格在歇马山庄得到张扬光大,使更多的人了解到,他在外面赚够钱之后回到村里当村长的目的,是真心为大家做事。应该承认,最初他回来竞选村长有许多人抵触,认为他会像当年的大地主一夜之间把歇马山庄变成他个人的天下。几年来他利用他的活络通达为歇马山庄安了自来水,每家每户上了电磨,做了许多好事,他与大家的磨合,几乎有些严丝合缝,他对自己暗自里是非常满意的,可是……

        月月“沾酒”那天午后,林治帮的三弟林治亮一路哼着小曲来到林家大院,他好像十分清楚哥哥心病似的,进门就把火花擎到脖上玩耍,一会儿往后仰一会儿往前倾,腰身前后扭动暴露着粗糙的猪皮裤带和白白的肚皮,动作灵活一点不像五十多岁。逗完玩完踱到正在院里拆锅灶的哥哥跟前,佯装帮忙,悄声对哥哥说,烧把草垛,正常事,想开就是。见哥哥没反应又说,我也喜欢这孩子,可是她真是太怪了,你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她祸害了咱林家的日子,你说你当六年村干部,哪一点不好?这不眼看着是一场鬼火。

        林治亮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调得温和自然,可是还是触怒了哥哥。林治帮突然抬腰,把一块土坯砸到脚下,鸡巴胡言乱语,尽听些胡言乱语,你能把一个活条条的人扔了,杀了,还是怎么着?林治亮知难而进,送人呗。林治帮重重干咳一声,吐了一口唾沫,语气比刚才更重,像把土坯砸进锅里,我告诉你林治亮,别叫老娘们儿天天瞎巴乱讲无事生非,火花怎么了你们?硬跟她过不去,那是一个人。人还有没有点血性?哥哥的话火柴头触了脸腮肉似的让林治亮感到脸皮火辣辣疼。二十年前一个新月皎洁万籁俱寂的夜晚,林治亮送给老婆接生的潘秀英回家。正值初夏,空气里溢满黏腻和燥热。潘秀英只穿一件黄色短袖小褂,旧式家茧丝裤子紧绷腰臀凸着滚圆的屁股,潘秀英走路胳膊前后摆动,胯骨也仿佛吊豆腐布包似的来去乱扭。他俩一前一后,不时有微香的汗味从扭动的腋窝散发出来,明晃的月光映着她前后突出的部位一颤一颤。一路走着,看着,林治亮听见自己身体内有一股水一样的东西在流。他已经四个月没跟女人有事了,当走到歇马山庄后坡,潘秀英因为害怕慢下来牵住他的手,林治亮就抱猪崽一样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潘秀英与想象不同,猛力地不迭声地骂着流氓臭流氓我要告你。许是夜晚和四个月没有靠近女人的缘故,他如入无人之境似的扭她绞她直到她终于息声敛气,她的肉体在他的奋力争取之后荷花一样绽开时,给了他从未有过的销魂。临近末尾,潘秀英竟偎住他的下体厉声地哭泣起来。她说臭流氓你败坏了俺你这是强奸。林治亮说你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啪,潘秀英狠狠一巴掌打下去,而后奋起身,却被林治亮光身抱住,我错了,你是个好女人,我还想要你。那一夜,他们在歇马山后坡忘乎所以,到最后两人一摊泥似的偎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潘秀英说了句让林治亮一生不忘的话,你是有贼心又有贼胆的男人,我喜欢,我愿意为你当破鞋。从那以后,他们不知又有过多少次,二十年来一直没有中断。林治亮知道,潘秀英因为给整个歇马山庄女人接生,又是五十多岁女人中最风流的一个,与别的男人肯定云雨过,包括自己的哥哥,但他只要跟她在一起从不过问,他只相信一点,二十年前他是她的第一个野男人,这就足够。

        作为歇马山庄一个无职无权的男人,他希望他和潘秀英的事被所有人知道,只是不希望他的老婆知道。自从火花发现他那勾当,他一直害怕火花通风报信儿,可是今天来劝哥哥绝对是为了他好,几乎全街人都在诅咒火花。

        为了哥哥,却遭到一顿训斥,林治亮悻悻地离开林家大院。然而他的脚步刚刚迈过两家中间的墙界,就看见哥哥抱着火花走出院子,迈着方步往街西走去,似乎故意让大家看到他对收养火花信心的坚定。

        从来没有抱过火花的男人,抱火花在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被两个胳膊托起的火花,看见太阳变成了一个彤红彤红的火球,屯街上的瓦房明光锃亮。火花感到万分惊奇,这个男人自她记事儿起,大多的时候一直是冷着她躲着她,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朝她点头,摸摸她的手或抓抓她细黄的头发,好像她是苞米稞上结的一穗苞米,好像他是传说那个动辄没有粮吃的小偷。他在没有人的时候,脸色和平常大不一样,在村人面前和在哥姐跟前,他的脸就像成熟的苞米粒,外皮紧绷而油亮,而一在没人的时候,他的脸就成了苞米粒爆成的苞米花,白花花地放光。为了这张脸经常能白花花地放光,她就经常躺到墙根边、树荫里,躲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他来找。他有时真就不声不响地找来,直直地看看她,咧咧嘴一笑。她一直认为这个叫着爸爸的男人是这个家里最爱她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曾想过,他若能像治亮老叔那样抱她多好,为了这一点她曾在着火的夜里作过努力,可是她的努力并没成功。她发现起火之后,即使在没人的时候看见她,他的脸上也不再有苞米花一样的光亮。这让她感到像丢了糖一样难受。然而现在,想不到他会突然之间将她抱在怀里,会在屯街走上一圈,会用他那短短的胡须在她额上又扎又蹭……火花在走回门口那个瞬间,小嘴高高努起来,感激地亲了这个男人一下。

        人们无法想象,那场只烧了草垛的当代乡村司空见惯的黑眼风,会使歇马山庄村委主任林治帮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的忧虑好像并不为是谁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么东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并不是人为纵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后,他召集全村各小队队长开会,研究征报化肥和布置庆国庆文艺汇演,对于黑眼风的事他竟只字未提。

        不管林治帮怎样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闲暇里人们有多少猜测和议论,歇马山庄村民还是没有忘记庄稼人在春天里的主题。留在家里的老男人们牵了牲口到库区边遛马饮水,因特殊情况不能离开的年轻的男人们则在房前屋后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农具晾晒粪土,年富力强有手艺有力气的泥瓦匠则纷纷收衣打包,准备出发。这时节,正是歇马山庄的人们刚刚从对土地的迷醉中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几年以前,林治帮还是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他当小队会计,田边地头走走站站总有脱产的机会,分田到户则一下子显了原形,比庄稼还多的山辣椒细甜谷三夹菜在地里隆重聚会,使能过日子的村人谁见谁笑。然而笑到秋天人们发现,林治帮并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辆小解放拉了一车年货驶过水库大坝,在上河口林家门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个不停——那时歇马山庄刚刚兴起喝啤酒,人们知道在歇马山庄外边,在翁古城或更远的什么城市,有着庄稼人可去赚钱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赚着大钱。可是,尽管人们对小解放上卸下的东西不无羡慕,却依然以为庄稼人只有种地才是人间正道,私下里对林治帮并不正眼相看。林治帮第二年带走了几个不愿干农活的小青年,第三年又带走一群。从泥瓦工到包工头,他干了六年,他用六年时光将歇马山庄山民对土地的认识翻了个个儿,当他不知什么原因一气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经滚雪球一样势不可挡。这雪球荒芜了山庄的土地却芳草萋萋地成长着庄户人的希望。男人们由喝自酿的黄酒改为喝马尿味的啤酒,女人们小花棉袄上套出了质地略差的羊毛衫。在歇马山庄,一年四季活跃在山里田里的其实只剩三八六部队——女人和老人,而活跃在人们心底里的,却是掩饰不住的热滋滋的过日子的希望,就像雨天过后歇马山山头上缭绕的白雾,怎么也掩不住山尖明亮的日光。

        月月婚日之后,整个歇马山庄又恢复了惯常的孤寂。男人女人的分手只是风门栓与门轴吱扭一声转响,没有打锣敲鼓,没有难舍难分。走不了的男人则在田里静静地张望,耐心等待某个时辰,有人在门口高喊,他叔,租一天牲口,之后大摇大摆赶着牲口前去。出民工的人家将家里的活路留给了不出民工的人家,自然给不出的人家带来零星赚钱的机会。那钱尽管廉价,常常租了牲口配上人,却也多少平和着,粘合着乡下的日子。然而就在人们无声无息告别的时候,歇马山庄传出一个震梁动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马镇开理发店的厚庆珠掉进水库灌死了。

        发现庆珠的是水库灌区管理处保卫人员,五十岁未婚的刘青山。他每晚十点早六点,都要沿水库堤坝巡视一遍,这水库保卫人员应尽的职责,已经成为他多年不动的生活习惯。他先是大步流星走到坝堤东端,而后掬一把水洗头洗脸,洗完后,脖梗儿鸭子戏水似的轻轻一甩时,一个气球一样圆圆的东西一下撞入他的眼帘。他初始一愣,以为上游谁洗的衣服不小心冲了下来,揉揉眼细看,只见绿色的气球前端飘着一绺黑黑的头发。刘青山蓦地毛孔起栗,他赶紧返到东侧的树林间劈一枝树杈,而后走入坝边水中,用树杈绞住头发慢慢往外牵引,一张乌紫的脸随之露出水面,上面沾着粘粘的泥巴。当看清是张女人的脸,从未沾过女人的刘青山本能地撸一把自己刚洗过的头发,忽悠一下,一股压不住的恶心顺五脏六腑一涌而上。

        买子一早听街上人喊水库里灌死一女子,起初并没在意,一晚的失眠折腾得他脑里像装团浆糊,一股没能畅通的气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来回窜着堵着。他在街脖上愈发混乱的呼喊声中导引着气流,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儿,原本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实在不该闹小性子让庆珠自己走山路,当然是她太气着他,也是她见他生气自己挣着要走。当买子躺在那里追忆起那个挣脱了自己的黑长的背影,忽的,一只受惊的马似的一高蹿起,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脸都没洗就顺街脖往水库跑去。

        歇马山庄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堤坝东侧的平地围满,几个女人的哭声清亮亮地震撼着山谷。买子蓬头撒野拨开人群,直奔人群中心,当他看见一具软软的女人体上罩着一层水绿的色彩,他那曾经为这水绿无数次掀动的心窝蓦地蹿到嗓眼儿,他扑嗵一声扑到在尸体旁边,大声叫着庆珠,你这是怎么了庆珠……

        厚庆珠的爸妈几乎跟买子一同赶到,他们看到是自己女儿,一声没哭出来就气绝倒地。年岁大的女人们这时陷入一阵忙乱,掐人中啃脚跟,呜嗷喊着叫着。许久,才见两老人喘上一口气。老人醒过来,场上突然间陷入寂静,几个号哭的女人几乎是嘎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衬着买子粗犷的哭声,一阵阵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从歇马镇街烫头回来,直奔在门口摆弄砖头的买子,说买子你怎么还不结婚呵?再不结婚不怕媳妇飞啦?买子抬头看看满头羊卷的女人,惊诧地眨着眼没有搭话。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会,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样子,最后终是憋不住,就坦坦荡荡地说,买子你可得留心眼儿,我今儿个在庆珠那烫头,看见一些戴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在那里里出外进,那些人倒不怕,庆珠不是那样人,要知道那里离镇政府近,要是有些头头常去……

        许是见自己没有说明白,她打个顿后接着说,我今儿个在那坐了仨钟头,就有一个什么镇长的去剪头,庆珠跟人家可亲热呢。镇长刚走,那些小流氓就来找庆珠岔,说些难听话……

        林治亮女人走后买子骑车一口气儿蹬到镇里理发店,进门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着庆珠。庆珠见他来旁若无人,继续迎客送客继续干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来屋里断了客人,才转过身冲买子笑笑,示意帮她关门。两人关门从店里出来,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马山庄的山路。买子一路无话,不像以往接她时扯东拉西说个没完。买子故意以不说话的方式让她警觉他在生她的气——生她跟镇长套近乎的气。可是买子无话庆珠也不说话,好像完全明白买子在想什么故意置之不理。庆珠的置之不理使买子心里的气越来越盛,临到庆珠家前川的岔道时,见庆珠并无下车的意思,买子猛蹬一阵超过庆珠在前边挡住她,之后依然一言不发,将庆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亲近一会儿的小树林拽。庆珠没有强扭,顺从地跟到小树林,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现出平常治气之后的娇嗔和温柔。到了小树林,买子沉着脸,心底因嫉妒和气愤欲火中烧,神情却是异常冷静。他盯着庆珠长睫毛下阴郁不动的眼睛,盯着她开理发店以来在屋里捂得有些发白的脖颈,想象她一笑起来就如喇叭花一样明媚的脸庞,再加上格外的亲热是怎样的楚楚动人。买子这么看着想着,心里一阵阵灼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样灼疼。这灼疼一点点烧着升腾起来的欲火,使他直直站着就顺庆珠白皙的领脖解开衣扣。一条饿了多时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贪婪地将头拱入庆珠怀里,舌尖在两乳间胡乱舔着,正当买子体下一股潮湿的洪流让他欲猛力掼倒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躯体,另一股湿湿的东西流进他的脖子。他从游移的醉态中惊愣镇定下来,而后抬起头来重新盯住庆珠。这时,他发现她的目光蓄满委屈和一种难以表达的跟孤傲相近的东西,当他用感觉触到这份孤傲,刚刚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来。他突然推开庆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着,厚庆珠你说话呵……

        这一声喊像广播的开关,一下子真的打开了庆珠的话匣。她一边哭一边说,买子,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买子,一个月前,是你鼓动我到镇上开理发店,你珍惜我心灵手巧不愿我下地做活,我发誓为你挣钱,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为了这些我在镇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可是你倒好,看我就是另一种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边做坏事儿……我实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买子,你现在变得像电视里的醋罐子。

        庆珠说着说着泪没有了,话语清楚而柔和,目光渐渐的有了娇嗔。买子握住庆珠手,说庆珠我爱你,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咱不干了,咱马上结婚,回家来干点别的好吗?当买子听到庆珠说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话,买子发现,庆珠目光中的娇嗔抽丝一样消失了,她重新恢复刚才的委屈和孤傲。她的表情几乎呈现一种躲避灾难的冰冷,这种含在庆珠表情里的冰冷蓦地划出一道距离。庆珠缓慢地摇着头,她的摇头说不上是对买子的做法感到意外,还是在回答买子的话。她没有接上买子的话,倒是过了许久,她才文不对题似是而非的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是镇长?!

        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买子一无所知。这句话却那样猛烈地撞进买子一直不平的心绪,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被买子阴冷的笑声击个粉碎,他扔下庆珠扬长而去。

        整整一夜买子火烧火燎辗转反侧,庆珠刺伤他心窝的话长了翅膀的老鹰似的,一整夜里都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盘旋。在歇马山庄,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每一姓氏都有自己的根系家族,都有不下五户以上的堂兄堂弟,那些家族过年请年鬼节送灯,成帮结群声威一家家比着,只有他单枪匹马形单影只可怜兮兮。买子的父亲程御业是一个脑瓜活络不安于现状的庄稼人,十几岁时,每到夏天,歇马山庄人多地少没活干,村民们在家闲着下五福,他领妹妹到野地里刈草沤肥,向小队卖工分,当村人发现一车车绿肥拉到公家的粪场,也催促儿女涌向山野,他竟突然停止刈草,自制鱼竿和鱼钩,到村民们从不认为会有什么收获的河套里垂钓,每天竟能有一二斤地瓜鱼上钩到集上卖钱。冬天封冻大家猫冬的时候,他又让母亲烀几个大饼子挂在车把上,领妹妹到八十里外的翁古城海港扫空船上的化肥、煤炭或米粒。因为动作和收获总是出其不意,村人们叫他“脑后眼”。二十二年前,买子四岁的时候,翁古县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人饥不饱腹,觅食的人们把脚印踩到了任何一个能够踩到的地方,他便携儿带妻逃到黑龙江鸡西市梨树镇,在那里安然地生活下来。十五年后,他得了肺病,嘱托他的妻儿一定回到辽南乡下,说程家的香火在辽南乡下,便撒手人寰。母亲遵父亲遗嘱带买子回到歇马山庄之后,才知道爷奶去世、姑姑嫁进翁古城,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分田到户尽管没有淡化乡亲的情谊,人们收留暂住,送白菜土豆猪大油,可间隙的也能听到一些抱怨。人们看到一对受难的母子,纷纷把责任推在他的父亲程御业身上,说不叫他的不安分老婆孩子哪至于这样。买子的父亲是一个脑瓜活又责任感强的男人,可也确因如此而最终失去家园。为了给父亲争气,为了重建家园,他用队里挨家挨户抽出来的一份平原好地还回歇马山庄一块陡坡,然后就山坡陡崖深挖下去,挖出一个可供居住的窑洞。与现代乡村极不和谐的窑洞是他建在歇马山庄的一个新家,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块创痛,他每看见它就心口难受,它的孤立总让他想到黑龙江野地一只无路可走的狼,洞开着大嘴目光哀怜。因为仅有的一点土地换了山崖,他最先跟林治帮到外面做活,三年挣了六千块钱,又在窑洞下盖起两间土房。土房盖成,老母却得下类风湿病不能走路。因为老母有病,他一年一年留下来不能外出做活。留下来他没有游手好闲,而是一年到头拖土坯到镇上去卖,一车土坯能赚十几元,而一车土坯要挥汗如雨连日带夜大干四五天。有天他夜里身心疲惫,睡在偌大一块野地上,张望黑森森的窑洞,突然就有了新的创意:把土坯装进原来做家的窑洞里,在洞下挖出深坑点火来烧,他就真的烧出砖来。几个月工夫连出几窑砖,使他仿佛山顶洞人似的长发垂肩。山庄村民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遵了父亲遗嘱回乡挖窑的,说他父亲临死回光反照叫来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们一定回到辽南乡下,母亲说没房怎么办?父亲说好办,歇马山庄东山口有一个陡崖,就在那里挖洞当家,那里是块金银宝地,它会主咱程家兴旺发达。因为有了这种传讲,于是又有人传说买子总是夜里干活,定是怕光天化日破了风水祥和。当然也是这时,人们又把买子的创造归于他那不安分的血脉,他的父亲年轻时的故事在村里得到空前的播送。

        买子大白天披着长发走进厚家大院无疑带着满身神秘气息,人们一哄涌向大院。厚老爷子因为多年没见男人留着长发,无处下剪,手指不住地颤抖,庆珠就是在这时,在给男人剪了一辈子头的爷爷无处下剪时,在买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场的。她要过爷爷剪子三下五除二露了买子原相。如其说是给爷爷解围不如说是满足好奇心,当老式穿衣镜映出的那张桑枣一样紫黑的脸上闪出洁白的牙齿幽蓝的眼睛,当那口白牙和那双蓝眼透过镜子,现出一丝乡村人少有的坚毅和倔犟时,厚庆珠从未开窍的少女的心扉,一下子被撼动。

        这种撼动二十六岁的买子看在眼里不敢相信,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来到窑前,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他才知道,他从此将因一个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独,他的家族将由他和女孩的开始有所光大。为了表达对庆珠不嫌自己无根无底的感激,他一开始就摆出大男人的架式,大张旗鼓鼓动她到镇上开店——一直没有家族感的买子,把厚家家族当成自己家族,他希望庆珠把厚家老爷子的手艺带到镇上去。庆珠走后他才知道,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庆珠代表着的永远是厚家家族,没有任何人会把她跟他联系起来。尤其重要的是,她随时可以和任何人联系起来,却并不牢固地属于一个没根没底的打土坯烧窑的他。

        你为什么不是镇长?这话让买子一夜眼里发亮。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对一句话的认真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因为同时从水库捞出自行车,又从坝基上看到车子滚落的痕迹,人们普遍认为是下坡时没下车一不小心掉下去的。买子也这么认为。庆珠的死跟他有关,他没有送她,而只要送她,他们注定是步行过坝的。庆珠一定是一赌气蹬上自行车拼力加速,一鼓气儿钻到水底。出了人命人们自然通知库区派出所,他们把惟一可疑的对象程买子从现场找去,程买子复述了头天到镇上接庆珠的时间,说因为不放心家里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让她自己走。他隐去了两人赌气和为那句话分手的全部细节。买子在厚家大院守灵时,照样复述在派出所里复述的话,人们没有一点怀疑。只是买子在哭殡的人群里,看见林治亮女人忽闪的眼神时,他的心口忽的炙痛了一下。月月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国军一同上班的路上。前川和上河口交叉而过,从通往歇马镇的大道上看,前川是上河口甩在肩下的一只手掌,水库堤坝是伸出去的胳膊,月月和国军骑车半路上坡的时候,前川在镇棉织厂上班的邹华忠追上告诉了他们。月月初听以为听错了人名,再问一遍,邹华忠仍说前川老厚家庆珠掉水库灌死了,月月就感到一阵轰鸣随发梢、头皮、胸腔鱼贯而下,月月扶车站在路上,含泪的眼睛把同自己一样惊愣的国军幻成鳞鳞碎片。许久,她抹了下眼睛,说国军,我上午有课不能请假,只得等下午再回去看庆珠了。国军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激动,下午就下午吧。月月告别国军,在学校宁静的操场上嚓嚓嚓前行时,满脑子都是庆珠的笑脸和声音。

        她们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双双高考落榜,毕业后学校留了月月而没留庆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庆珠,每到周日都走过大坝去找庆珠说些安慰话。而庆珠总是金鱼眼一眯,说你别以为当教师好就想我也爱干,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欢自由自在。一个乡村女子,考不上大学,却说当教师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为是善解人意之后的推托之辞。可是一天夜里,她却突然小马驹似的,一跳一跳跑到下河口翁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告诉月月,说我越来越发现,咱俩心里追求的东西很不一样。

        月月当时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头脑,耐心等下来,庆珠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当教师和你爱上林国军是有联系的,是一码事,你喜欢有规有矩。

        你难道不是?月月问。

        庆珠说念书时我以为咱俩差不多,毕业后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散漫、随意,比方我就不可能爱上林国军那种人。

        月月说林国军是哪一种人?

        庆珠说中专毕业一下子就没了纯朴,举止优雅显得很有修养,四平八稳。

        月月说那么你喜欢哪一种人?

        我喜欢随意散漫、不拘小节,不管是在深渊还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说那是电影里的人物,那种人咱歇马镇里没有。

        有!庆珠斩钉截铁,在上河口窑洞里。

        月月蓦地仿佛发现奇异怪物似的盯着她。月月的惊讶,绝不是因为庆珠有根有底有模有样,而买子是个住过窑洞的粗野人——当初听说有人住山洞,都传是个野人,而是因为她对那个粗野人和林国军的对比、评价。在月月心中,买子无论如何不能和国军类比。

        庆珠令她刮目相看。这个时候月月知道,庆珠不想当教师或许是真实的,人和人其实很不相同。那个住过窑洞后来又烧窑的买子与国军一个屯落,国军曾拿他当故事来讲,说他如何蓄着长发,如何吃饭不用筷子,窑洞如何没有窗户,门口钉着塑料布如何漆黑一片,村里的小孩们又是如何动辄跑到洞口去拉屎撒尿。月月见过买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肤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如果村里人知道庆珠拿国军和买子比,大家会一瞬间当成笑话传扬出去。这么说绝不意味月月或村里人是势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绝不是。人们无法不看重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跟土地的联系——国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与土地的联系,乡下人奔着奔着,倘若还有梦想,便无不是飞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庆珠却一见她就对比国军和买子,或者说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比国军和买子。她说买子血管里装的是苦水,国军血管里装的是甜水,苦生涩,涩才有味,甜生糖,糖最腻人。月月说你不能拿生活条件比较,依你看外国人都是又粘又腻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驳使庆珠大为激动,一再强调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是什么意思她一时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庆珠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才从买子支持鼓动她干这件事的事实,试着说清买子与国军的不同。她说在买子那种不拘小节的随意和散漫里边,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忘我,这忘我火一样自顾自地烧着,以至于能烘烤别人,而国军的优雅平稳,恰是将这种火浇灭,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受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为看清庆珠是被买子爱情的火焰烧得痴迷,月月不再认真对待庆珠的评价。只是结婚那天,月月怂恿当伴娘的庆珠,说还不快把你那火炉喊来,让我也烤一烤。庆珠却脸一红摇摇头,眼圈顿时布上红晕。月月不知半月不见,庆珠心里在想什么,但她敢肯定庆珠有了重重心事,因为吃过午饭临分手时,庆珠贴月月耳边小声说,也许你是对的,等你过完婚假,我去找你。就这么月月自从上班,就一直等着庆珠,却一直没有等来。

        午后月月来到前川厚家大院时,奔丧的人前呼后拥堵住了门口。因为是春天,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里攒动的大半是女人的脑袋。不管谁家有丧事都走在头里的大嫂队长潘秀英见有人来,就扶着庆珠家的人陪着哭丧。显然庆珠的母亲已经因为过于悲痛起不了炕,被潘秀英扶着的是庆珠的姐姐。潘秀英的角色在乡下丧事中叫“扶丧”,这是丧事中最最硬性的一种事体,三天三夜不能合眼,陪着亡者亲属守灵,亡者亲属可以交替着休息,惟“扶丧”不可以休息,熬三天三夜,还要哭三天三夜。对于“扶丧”的付出俗规中设有重奖——孝布和礼物。文革前,一般是七尺白布和两袋草子糕,文革后则变成十二尺白布,或四样八样不等的各种白酒和罐头,人们没有因为这个丰厚的礼遇而抢着去做,因为人们认为此人必须是大家公认的有影响的人物。潘秀英三十年前刚结婚时就在歇马山庄做着接生和“扶丧”,多少年来已在村人心中培植了比礼物更重的威望,到后来即使她有一些风流韵事,也被村人视为天经地义。他们向后代传讲,说“扶丧”的人必须是与常人不同的风流人物,只有这样的人传送播放的哭悼才能被已踏上阴间大路的鬼魂收听。至于为什么是这样没有人关心。月月无法像村里人那样一入门口,哭声就招之即来有声有调,她先是无声地抽泣,而后受到无比壮大的嚎啕声的蛊惑,发出一种细细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哭韵。

        在辽南乡下,哭丧是女人无师自通的一种抒发感情的方式,谁家死人,不管是否沾亲带故,只要自家成员曾经与亡者家庭成员有过倒进倒出借借换换之类交往,就毫无疑问要前去哭丧。哭作为一种形式的存在,既交流了两家人的情谊,又抒发了哭丧者自己打发日子的艰难和伤感,嘴上哭是他爷你死得好惨,心里骂的是他爸你活得好窝囊。什么儿媳不孝顺,儿子不听话,什么田里庄稼遭了害虫,队长逼着交税钱,不拘各种内容只要不顺心全可以表达。有的哭着哭着竟忘了亡者,边哭边将委屈说了出来。当然也有日子过得舒坦或无论多难都不知愁的人家,这样人家女人哭丧则更有趣味,她们唱唱儿似的号嘹,调子没有抑扬没有起伏,下河口一对女人哭丧时表达的语言竟被大家讲成笑话。那是给下河口一范姓老人送殡,浩浩荡荡一群女人带着孝帽跟在灵柩后边,前边女人发现道上有牛屎,就边哭边说,她二婶呀,地上有牛屎呀,留心别踩上呀。后边的女人边哭边接上,他大妈呀,俺听见了,谢谢你呀。大家虽讲,却并没有诋毁的意思,只是当成一段生活趣事。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突然的过世,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大的悲痛和震撼,为庆珠家哭丧的女人没有一点浪声浪气。她们特别投入,她们的泪融合着鼻涕,每一声哭喊都揪着人心让人心口发疼,她们将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体会着做母亲失去女儿的滋味,体会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她们在门口随来人一遍一遍走近庆珠尸体,观瞻她那已经完全走了相的容颜,哭已经融会了乡下女人情感里最最无法表达的语言。

        买子一直跪在庆珠灵堂旁边,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哭过之后,走到泥佛一样僵直的买子身旁。这是月月与听到过许多描述的买子的第一次走近。作为庆珠的朋友,月月觉得她有这个义务,她走近来当然不是为了说些安慰话——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让买子感到,她是庆珠好友,在这个世界上,她会同庆珠一样来关心他,照顾他,这也一定是庆珠所希望的。月月走近买子,伸出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跪下来,伸手去握买子的手。

        买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丝活泛和悸动,跟着,就恢复了原来的僵木。

        庆珠出殡那天天阴沉得很,云翳叠成丝织布一样的纹路隐匿了从不疲倦的太阳。十几个年岁大的男人,抬着一只紫红棺木缓慢蠕动在歇马山山脊上,恍如搬家的蚂蚁。因为同庆珠没有结婚买子进不了坟地,他只有退出送葬的队伍跪在村头地边远远地目送。月月请了假传了课一直送庆珠安息到地下。她同许多人一样不想返回厚家大院去吃午饭,潘秀英一路带着小跑撵上月月,要月月无论如何也要守一会庆珠母亲和爷爷。听主事人相劝,月月真的去见了庆珠母亲和爷爷,两位老人握住月月的手嘴唇发抖,眼看月月却喊庆珠。月月见她留下对老人并无好处,就说下午学校有课坚持走掉。月月走出厚家大院时,感到太阳恍如一汪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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