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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

        编辑大人一周里转来十二封信,十一位读者希望能在这次专栏里谈谈这一代人的爱情问题。其中一读者来两封信,第一封只是提出要求,接着又来一封,把自己失败的爱情和婚姻故事和盘托出,希望我能对症下药。可我对此毫不在行,在专栏里也尽量避免这话题。编辑大人提醒,几周前的某专栏中我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这事,说来话长。搞得他们就以为我很懂。真是抬举了我。我那“说来话长”纯属自我安慰,想绕过去又不甘心,留下的只是个无奈的叹息。我一点都没打算谦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年逾而立,依然孤家寡人,在爱情上我有的都是失败的心得,如何把女朋友谈跑了,我略知一二。想必大家也不喜欢我拿这些凉飕飕的经验给你们解暑。

        不过爱情还是要谈。不知死,焉知生;不知爱,一定也不知道生。这是得琢磨一辈子的大学问。那位在上班的地铁里给我写信的兄弟三十九岁,四年前从保定来北京闯天下。三十五岁闯北京,显然不是最佳年龄:没年轻到什么公司单位都能进,也没老到甘心随便俯就,而老婆孩子多半还在千里之外嗷嗷待哺——尽管保定没那么远,但它在河北。这位仁兄在保定过得其实不差,事业单位,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单位是清水衙门,大财发不了。新任的头儿只比他大五岁,在某油水大的地方犯了错,空降来悔过兼养老的;这么一算,即使中间不横生枝节,等他顺利爬上老大的位子也要十五年以后,脸都等黄了。老婆先等不及,“一家人的幸福不能老牛拉破车地往前走”。那老兄引用了他老婆(现在已经是前妻)原话。前嫂夫人还说:“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她喜欢有魄力、有闯劲儿的男人。

        ——去北京!

        他们有和美的家庭,泰山一样安稳;新领导空降之前,前嫂夫人对老公孩子热炕头无比满意,只羡鸳鸯不羡仙。现在她认为动荡会更和更美,因为动荡了至少比眼前要多一点希望。那位兄台的来信让我确信,他是个老实人,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他的文字表明,他其实对马不停蹄的生活心怀忧惧;但他还是挤上火车进了北京。(坐长途客车会舒服些,但火车票便宜。他在信里说:“单脚站到北京,又能有多久呢?”)经过天安门广场,他对毛主席挥挥手,说:“我来了。”

        对一个三十五岁的陌生男人,北京肯定不会表示隆重的欢迎。不过我们的兄弟靠着老黄牛精神站住了脚,信里说:“我立住了,还突然开了窍,绝对像我老婆要求的那样‘有魄力、有闯劲儿’。四年间我跳了五家公司,越干越好,好到我十分满意但又十分地不满足。”请注意措辞:“十分满意但又十分地不满足。”好到了已经胸怀大志、不展宏图誓不罢休,好到他决定扎根京城不再挪窝了。没在公司里待过,我不知道三级跳式的春风得意是个什么好感觉,不过我相信老实人的意气风发应该可靠——结果却像个三流电视剧的情节陡转:他老婆勒令他速回保定。与团聚和天伦之乐相比,一切又都不重要了,她和孩子需要泰山一般安稳的和美日子。他不回,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放不下,他已经从老黄牛进化成了昂扬的骏马,不用扬鞭自奋蹄,但他目前又没能力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安置好。然后就戗着,然后结果你也知道,离了。再然后,他在地铁上给我连写了两封信。在后一封信的末尾,他用带着哭腔的纠结字迹问我:

        ——初先生,我错了吗?您能告诉我,我们(主要是我前妻)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爱情和婚姻?

        他用了两个庄严的书面语,爱情和婚姻;如果主要针对他前妻,我觉得他想问的其实是: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假如把该老兄的怨气也考虑进去,那他想问的是:她究竟希望男人怎么做!

        可是老兄,我得让你失望了。如上所说,谈了几个失败的恋爱后,我于此道至今是门外汉。我给不了你确切答案,也不能代你去谴责或者啥啥啥,但我可以给你转述点别人的高见——碰巧我昨天和朋友吃了顿饭。

        昨天中午朋友聚会,席间说起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年轻女士说:

        ——我喜欢杨过,那一只痴情的空袖子,酷毙了。

        中年女士说:

        ——我看好那郭靖,越过越发现这种人才最可靠。

        女人谈男人,从来都是个有意思的话题;男士们便不分年龄大小,跟着起哄,撺掇她们深入开阔地谈下去,都报一报自己的喜好。结果显示:年龄大一点的喜欢郭靖者居多;小一点的无比热爱杨过和乔峰;只有个别喜欢插科打诨的更小女生说,其实跟段誉和韦小宝谈谈恋爱也不错;没有一个女同胞说她喜欢段正淳和慕容复。

        这只是个即兴闲聊,人多嘴杂,从中提炼出科学的论断或为不妥,不过推究一下也有点意思。其一,于爱情观,我们往往能从金庸的小说里获取例证。他老人家庞杂的武侠巨著中充满了情爱秘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比比皆是。其二,喜欢杨过和乔峰的女士,而立和不惑之间者甚众。这一拨人,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70后”,正是“我们这一代”。限于我可怜的情爱经验,也限于专栏的主题,别的年龄段暂且不表,单说同龄的这群杨过和乔峰爱好者们。

        我相信各种“观”都是被建构出来的,很难一成不变。改变是必然的,席间迥然不同的爱情观已经说明问题:某女士在十年前经常看见杨过骑着白马穿过她的梦境,十年后,她觉得空袖子过于轻飘,白马失之唯美,像被柔化加工过的艺术照,还是靠着郭靖憨厚的肩膀更踏实,糙是糙了点,有质感。由此,我也基本断定,那些打算和韦小宝跟段誉玩过家家的小女孩,谈婚论嫁的时候如果没有怪异的爱好,断会一脚把韦爵爷与大理国的小皇帝踢出备选老公的短名单的。他们在正大的婚姻面前,还是偏僻了点,也嫩了,看上去都不结实。

        那么,建构是如何形成的?

        首先是阅读,文学作品和影视剧。的宝二爷和林妹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维特与绿蒂,里的阿里萨和费尔米娜,里的方鸿渐与苏文纨和唐晓芙,里的觉新和梅表姐;舒婷的《致橡树》和,不做凌霄花与在情人肩上痛哭一晚;电影《庐山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本命年》、、《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然包括金庸、琼瑶、岑凯伦的小说,甚至还有和手抄本《少女之心》,等等。这些爱情大概奠定了我们这一代人爱情观的底色,不管认同与否,在我们接触爱情这种陌生事物之前,它们告诉你,是这么一回事。它们给了我们最初的爱情想象。你喜欢哪个就盯着哪个,看到哪儿算哪儿。不过,真正决定你的爱情观的是:生活。不仅是你的出身、性格、年龄,还有一个社会潮流和大环境。你身在其中,被自己和人流裹挟着往前走,跌跌撞撞,边边角角都碰了个遍后,你慢慢地知道该憧憬什么,你需要的是啥。比如我,纸上的爱情见过了成千上万,也为无数情爱焚身的可人儿着急落泪,但百分之九十以上依然抽象,看过了、感动过了、眼泪流过了,依然固我,爱情是他们的爱情,我是我。更年轻的时候内心里也曾狂野,怀揣了七八只兔子,仅仅想到“爱情”两个字就像打了鸡血,誓要遇上个林妹妹、绿蒂和唐晓芙,觉得那种情才值得爱,那种婚才值得结;在想象中下了无数次决心要飞蛾扑火,哪怕争取到的只是一两秒钟的爱情,我得让它惊天动地;等一脑门子的血压降下来,就对自己嘿嘿一笑,我要的好像不是爱情,而是一个惊天动地的造型。

        我们常常会被爱情的造型迷惑——它不是一个“观”。“观”是个长久的需要和相对稳定的价值判断。在这个意义上理解“70后”的杨过和乔峰式的爱情,也许更及物一点。

        不能排除这一代人过几年会改弦更张,像热爱郭靖的人一样认为,那只空袖子和乔峰飘零的观念爱情不过是个空泛的情调和姿态。但是,在这个年龄段上,空袖子的浪漫是要的,爱情观高蹈一点、务虚一点挺好,否则,年纪轻轻就务实成婚姻观,后半辈子可怎么过。由此,我对杨过和乔峰很有好感,也比较认同这一类型的爱情想象。

        你想,他们忠贞不渝,一个甩了十六年的空袖子等待老婆,几乎站成了望妻石;一个再无所爱准备孤独以终老,思之让人落泪——这世上还有几个痴情至冥顽不化的人?然后,他们亦正亦邪,正时正得心怀天下敢为黎民担当,处江湖之远却得以万人仰敬;邪又邪得气象宏伟,沧桑而不乖戾,作秀都作得自然妥帖舒服到你心坎里。有个性,说明他们有激情,活生生的可感触可追逐,他们是百分之七十的人加上百分之三十的神的合成品。既满足了而立之年脚踏实地的实干期待,又鼓舞了不惑之前人生中那一部分神采飞扬的浪漫跳跃;以务实为主,济之必要的务虚,虚实相生,宽阔、果决、柔韧、丰厚、沧桑又有弹性,人生无憾矣。

        所以,爱情观这东西还真不能一概而论,本身也没有高下之分,五十步笑不了百步,走了百步也别回头羡慕五十。你需要什么,你可能需要什么,你能够认同和接受什么,在你说出它之前,天时地利人和已经给了答案。

        ——对这一代,人生也罢,爱情也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才美不胜收。

        这一番慷慨铿锵之论都快把我自己说服了。痛快是痛快了,不过说完了心里还是不安妥,这跟地铁上的老兄有关系吗?就算它在逻辑上能够自圆其说,放到琐碎卑微的日常生活里,是否管用?而且,爱情观和婚姻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众所周知,梁启超和胡适,在彼之世皆为闯将与先锋,对爱情肯定有着满脑子自由和罗曼蒂克的想象,但仍然舍掉红颜,回家守着原配的老婆,他们觉着就该这么干。传统也罢,责任也罢,总之他们维护了一种婚姻观。到鲁迅,就跨出了梁启超和胡适家的门槛,不管他心中是如何的“颇不宁静”,朱安只是朱安,他还是找了许广平。多年来,朱安成了鲁迅研究中被遗忘的角落,偶被提及,也多半作为伟大爱情的注脚,从未作为个体对象征意义上的家庭和婚姻发出过哪怕微小的叹息。某日读书,看到一雄文,关于鲁迅先生遗产的纠葛问题,石破天惊地冒出来朱安女士的一句话,年迈的朱安说:“……我也是鲁迅的遗物……”她在“象征主义”的丈夫去世之后,质疑对鲁迅遗物的保存。她当然赞同鲁迅的遗物须妥善保存,但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作为“鲁迅的遗物”,难道就不该受一点好的照料?这“遗物”二字,字字泣血;活生生的婚姻牺牲品的申诉——她的开始就是她的结束。此三位皆巨无霸,爱情观和婚姻观犹大相径庭,何况咱们平头小百姓。“观”不是云南白药,撒到伤口上就能消炎止血。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对地铁兄爱莫能助。你说他错了,我肯定不同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怎么就错了?奋发图强、竿头尺进怎么就会错了呢?把责任都推到前嫂夫人身上,我同样不赞成。老婆希望老公有点出息有错吗?一个女人希望男人回来、一家老小长相厮守有错吗?反正我看不出来错在哪里。

        写到此处,忍不住想到我的前女朋友,如你所知,是之一。我们的爱情比点燃一根火柴的时间长不了多少。就那么一下,火光四射,我们恨不能把对方折成一块小手帕随身携带,以便一天能够在一起待上二十四小时;但就那么一下,迅速剩下了灰烬和废墟。我们没有分歧,像榫卯一般契合,关于爱情和婚姻我们达成共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句话最早是她从王朔的一个小说题目里借过来,以表达我们理想的爱情和婚姻。那时候她只有两个打算:一是和我在一起;另一个是出国。非此即彼都是长远打算,一辈子的事。我说留下,没事往国外跑啥呀,大鼻子和卷卷毛有什么好看的。咱俩在一起,再生一个孩子,啥都不缺了。

        就是这句话点了炸药,她像蘑菇云一样腾空而起——我真不知道她是顽固的“丁克主义者”,好说歹说都不要孩子。她说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个浑蛋的世界上,是一桩罪恶;我也认为这世界的确相当浑蛋,把孩子召唤来的确也是坑了他(她),但我还是想要个孩子。我们像地铁兄夫妇一样戗着,就在我准备放弃要孩子的念头时,她做出了决定,只身飞过太平洋。理由是:与其勉强,不如放弃,要不一辈子疙疙瘩瘩谁也过不好,还耽误事。现在她在地球的那一边,科罗拉多,很好听的地名,我擦亮一万根火柴,也看不见她。现在她会做牛排、披萨和超过十八种西点,英文说得比我的汉语还好。

        你看见了,地铁兄,我们俩半斤八两。关于爱情,我知道的就是这个题目,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觉得爱情应该是这么回事,多好听的汉语啊。希望以后咱俩能搞清楚,一半的海水有多深、多广、多冷,一半的火焰又有多大、多高、多热;现在,先让我们为她们祝福吧:无论如何,都要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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