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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蒜的传说

        林荫深处有退休的老太太在舞彩绸,我在旁边看了半天。

        像菜园里的韭菜,

        不要割,

        让它绿绿地长着。

        像谷地的泉水,

        不要断,

        让它淡淡地流着。

        像枝头的青果,

        不要摘,

        让它静静地挂着。

        也许,人总有那么一点,

        忘又不能忘,

        说又不能说。

        像怯光的蝙蝠,

        扇翅于黄昏的角落。

        这是我少年时代非常喜欢的一首诗,直至今日。记得当时在回爷爷家的长途客车上,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我看书,妹妹在一旁吵,她说谁也不陪她玩儿。我随手翻开日记本,指了指这首诗,我说你读我听听。那时妹妹还年幼,好多字不认识,看了老半天皱着眉头问我:“姐,你是不是写错字了?”我说哪个字错了?她说:“非菜的非字下面没有这一横啊!”我跟母亲大笑。我说:“你从小吃非菜长大的?那是韭菜!”

        妹妹嘟囔了半天,吭哧吭哧往下读,“怯”字不认识,“蝙蝠”也不认识。我说你猜呀,妹妹说:“是蝈蝈吧?”我跟母亲又大笑,我说再猜,妹妹说:“那就是蛐蛐儿!”

        这段子流传到现在,偶尔提及,妹妹一边窘一边说:“我那时候不是小嘛!”

        是啊,正是因为小才无知无畏,这也正是稚嫩孩童所谓“童言无忌”的可爱生动之处。慢慢长大后,我们开始思考、怀疑、举证,然后去否定。

        比如,否定一颗腊八蒜。

        在我自己亲手腌制一玻璃罐子腊八蒜之前,我还是相信姑姑们说的只有腊八当天腌下的蒜最后才会变绿。这说法,多年以来我都深信不疑,并啧啧称奇。

        所谓腊八蒜,就是在腊八这天动手腌制的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买紫皮蒜头,一颗颗剥好后放在干净的玻璃罐子中,满满排一罐子然后倒米醋,无须再加其他任何调味,密封。许是很久以前没有冰箱,所以这腊八蒜只能在腊月里做,刚好选了腊八这一天,而从另外一个时间点来推的话确实也是腊八这一天合适。传统意义上腊八蒜是为了在除夕夜开封,就除夕夜的饺子吃,香辛解腻,酸脆可口。而无论是古人在腊八当天开始腌制,还是现代人随时可以动手腌制之后放冰箱储藏,腊八蒜最是色、味俱佳的开封期确实是在二十天左右,也就是从古人备食的除夕夜回推的话,腊八刚刚好。腌制周期不足口感会偏辛辣,蒜原本的辣气会汹涌上头,而且也伤胃。周期恰当的话,则酸脆宜口,形同碧翠,单是这一抹翠色就让人看得满心欢喜。

        我曾无数次问姑姑,是不是只有腊八腌的蒜才能变绿?

        姑姑说,是。

        我问为什么?

        姑姑说不知道。

        我便赞叹说,哇,那好神奇!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一时起念去超市买了紫皮蒜,洗干净了器皿,将它们玉子一般剥干净一颗颗放进去,再倒醋密封,放到冰箱里。那一天当然不是腊八。当时我就像个跟自己打赌的人,我暗暗期待这一罐腊八蒜泡不出碧绿的颜色,这样的话,便足可证万物有灵,很多事是超出人力范围的,却又同时希望它能泡成,这样我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打破姑姑们关于腊八蒜的“传说”。

        结果是——它泡成了。

        不在腊八这天腌制的腊八蒜泡成了。

        我很高兴,因为它们颗粒可爱,如玉如翠,味道也好得很。

        可是,我又很失落,因为关于腊八蒜的“传说”打破了。不是每年只有腊八当天泡的蒜才会变绿,人们因为有了冰箱,几乎家家随时都可以泡腊八蒜。

        我学会了泡腊八蒜,却再也不会为腊八蒜啧啧称奇了。

        我想,这些方式、方法、途径,是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积累学习的越来越多的技能。

        这些技能让我们更理智、更多疑,同样,也更傲慢、更古板。

        我们面对他人的无知之趣不能再乐在其中,而是要有理有据地指出来,用一切能证明自己是对的、有学问的、有见识的、有底蕴的……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中西列举,所有一切一切,我们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聪明人,或者是说比其他人聪明一些。

        我们通过反复积累和练习让自己看上去滴水不漏,哪怕只是在虚拟的社交中,我们都希望自己可以横刀立马、决胜千里。这也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下与人争论过的原因。因为任何一种言论都会有漏洞,而我们钻进、鼓吹、夸大这个漏洞,不外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聪明人。

        可是很多事情,就像破除腊八蒜的“神奇”一样,得以证明,反而失了乐趣。而这乐趣在我看来,则是要比权威论证鲜活有趣一百倍的东西。

        腊八除了腌制腊八蒜,更普遍的,应该是要喝腊八粥。腊八粥的由来据说是与佛教在腊八这天施粥有关,慢慢也就演变成了“祈福”的一种象征。

        由于北京连日雾霾,好不容易风大见了蓝天,碧空如洗,实在坐不住,临时起意去了天坛。我在北京已数年,到天坛还是第一次,以为北京冬天的这点儿冷不足畏惧,结果端着相机的双手还是冻成了胡萝卜。

        公园里倒是老人多,一起坐在长廊上晒太阳、下棋、聊天、卖些什物。卖东西的老爷子问我要不要买顶帽子,我说我可不可以拍张照片,他说你拍吧,但还是不死心,问我真不要买一顶?多好看哪!我心有歉意,但我真的不需要啊,那帽子怕是给我奶奶戴,我奶奶都会嫌不时髦!林荫深处有退休的老太太在舞彩绸,我在旁边看了半天。老太太停下来问我要不要试试,我笑着推辞,说在一旁看着就好。老太太目秀鼻挺,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腊八。

        到了才知道原来腊八就是祈福日,

        天心石上有胖胖的姑娘合十祷告,

        据说站在天心石上声音会传得更远,

        祈年殿下四处有人拍照。圜丘坛中央的天心石上有胖胖的姑娘在虔诚祷告。我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怎样,竟一时生出天高地阔、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朋友微信里催“还不回家?要冷死在外面吗?”我嘻嘻笑,方觉整个人确实是从头凉到尾,从里凉到外,出门前是没有吃饭的。

        好在出了南门路边有家庆丰包子铺,便到店里喝了一碗紫米粥。甜得很自然。

        这个腊八,也便是这样过去了。

        而来日方长,就如诗人白渔所写:

        留着它吧——

        是酸,

        帮你消化生活。

        是苦,

        为你鉴别欢乐。

        是甜,

        给你添力加热。

        无论,

        是福、是祸,

        或少、或多,

        留着,

        留着,

        不必追究,

        何必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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