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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清明

        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就像此刻我来回忆外婆。

        外婆是到目前为止我的亲人中唯一离世的一位,当然,不包括外公在内。

        我对外公没有任何印象,据说是我一岁左右时,外公就去世了。我与外公的关联全在旁人的描述中,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太多关联。没有人告诉我外公生前很喜欢我或总带着我之类,所以,我对外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因为没有任何印象。对我来说,“外公”只是一个我从来都没叫过的称谓和从未出现的亲近角色而已。

        如果真的要说有,恐怕是在大人后来的描述中。据说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格外安静,平常每天都哭闹得厉害,唯独那天晚上平静得很。由此看来,万物有灵,生命之间的互通与感知,想必是存在的。

        一个人的记忆能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我甚至很难记得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十年前,二十年前,就算能记得,也只是片段,零零碎碎,他人的描述,自己的努力回想,再加上想象推理的加工修饰,如此而已。所以,我们信以为真的记忆未必是可靠的,何况婴孩儿根本就没有记忆。我甚至觉得十岁之前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倘若我说记得,那也多半是后来听大人反复描述,才有印象,才觉得,哦,那是我的事,那是我。

        由此可见,人是很怪异的东西。我们本身不记得自己的事情,要通过他人的描述来反复确认,增加印象,然后说,哦,那就是我,可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可能很难自证。

        我小时候一直认为我有辆红色的摩托车,这印象一直到我长大之后。有一天,我问我妈我小时候的摩托车后来给谁了,我妈说什么摩托车?我说我小时候的红摩托车啊,我妈说你小时候哪里来的摩托车?我给我妈描述我的小摩托的颜色、细节、大小,以及我早上偷偷起来玩摩托被她阻止的过程。我妈听了半天,然后说:“你就故意吓我吧!”

        嗯哼,我妈没有意识到,她的女儿可能偶尔有臆想症。

        总之,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就像此刻我来回忆外婆。

        事实上,我对她也知之甚少,而且,我们也并不亲络。

        妈妈生了妹妹后,外婆来到我家帮忙带妹妹。当时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只有我、外婆和妹妹。对这个安排,我很是不满。因为在有妹妹之前,我家里一般是空着,我常年生活在爷爷家,但由于妹妹的出生以及外婆的到来,迫使我必须回家去陪她们同住,因为家里只有老人和婴孩儿的话,实在是不那么安全,尽管我当时也不大,但毕竟,还是可以壮壮胆的。

        或许我妈的厨艺,就是从我外婆那儿延续下来的——就是没什么厨艺!印象里,我也不记得外婆会做什么好吃的,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来说,一个本就不亲络的老太太,又没有一技傍身,突然到家里来,而且偶尔你得配合她,显然是压不住场面的!

        外婆是颇为传统的老妇人。幼年失恃,继母来到家中后,颇为难堪,活脱儿旧社会版的灰姑娘,明明是自己家,因为继母和继母亲生的孩子的缘故,自己倒成了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灰姑娘最后搭上了王子以脱苦海,但我外婆没有王子可搭,只是安安分分地听从继母的排,嫁给了一个乡下人。要知道即便在那个年代,城里的姑娘有几个会嫁到乡下的?

        外公是乡下人,只是在城里务工,就这样,务了一个城里媳妇回乡下。

        从大人嘴里,零星可以拼凑出,外婆来到乡下后早年还是过得比较幸福的。外婆在世时,我父母经常吵架,外婆劝和后就会偷偷跟我感慨:“我跟你姥爷,这辈子也没吵过架,没红过脸。”由此可见,两人该是相敬如宾,比较和美。

        我妈说她从小家教非常严厉,外公在世时不许他们与旁人打架谩骂。有一次我妈和小舅舅在后院玩,两人玩疯了哇啦哇啦叫半天,忽然被我外公拎进屋子里,让他们跪下。两人不知就里跪了半天,人小也不敢吭声。后来,我外公说:“你们知道错了吗?以后还吵不吵架?你们可是亲姐弟啊,一家人啊!”两人这才明白外公误以为他们打起来了,莫名其妙跪了半天,说冤也晚了。

        一个人的性格思维形成,跟自小的家庭氛围有莫大关系。外婆小时候在继母身边长大,自是万事小心恪守本分,勤快异常又不敢多言。同样,这些或多或少延伸教育到我母亲身上,以至我母亲的性格也是愿打愿挨。或者,在她们的观念里,这便是女人应该充当的角色,幼时从父,成人从夫,老来从子。

        想来我外婆到我家时,也应该是万般看不惯我的。我根本是个小恶霸,究其前因,我在其他文章里提过,就是爷爷奶奶一手娇惯的。

        外婆让我帮忙择菜,我晃晃荡荡甩手走了,去爷爷家,到了还不忘告一状,说外婆让我干活儿。

        外婆让我帮忙照看妹妹,我还是晃晃荡荡甩手走了,去我爷爷家,大摇大摆再告一状。

        外婆让我自己洗衣服,我告到我奶奶那儿。我奶奶立马火冒三丈,说:“反了,还敢让我大孙女自己洗衣服!”

        总之,外婆让我做的所有事情,一概遭拒,就算勉强答应了,也是一脸不情愿。

        由此,我跟外婆之间的“过节儿”是自不会少的。外婆不能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使唤,我却不行,而我不能明白,为什么她要使唤我,凭什么?

        我们同住,却不能彼此理解。

        在我那时的印象里,只知道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同样,是个很“事儿”的人,为什么我爷爷奶奶都不让我做的事,她却来指挥我?

        其实收服一个孩子,特别简单,只要你让他觉得你很厉害,你很高明,比如你会耍魔术变戏法,比如你会做各种好吃的来馋他。

        很遗憾,这些我外婆都不会。

        所以,她也收服不了我。唯独能让我感兴趣的,就是她养花养得好,林林总总,高的矮的,大大小小,埋在土里的,长在盆里的。每到夏天,我家院子里便满是花,墙台上也摆满各种花,连做的雕花门拱上也爬满外婆特意从别处要来的牵牛花,不是普通的牵牛花,而是大牵牛,深紫色,硕大,滚一圈白边,比路边那些普通的牵牛要好看得多。外婆勤快,家里的菜园子种了各种菜,老人心思也美,种的时候参差着品种种的,高低错落有致,不至于一荒荒一片,茂盛时又挤得慌。

        可是,菜园里的这些花果、蔬菜,能吸引一个孩子多久呢?

        我常常在院子里玩着玩着就烦了。玩烦了干吗呢?捉蜜蜂!我小时候没少捉蜜蜂,因此也没少被蜜蜂蜇,很小的时候蜇一次哭一次,大人哄完告诫完之后,继续抓,继续蜇。直到我外婆说,你拿火柴盒扣过来,一推就扣住了。就因为这个,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太太还真聪明!

        外婆一生俭朴,自小隐忍压抑,再加上那个年代贫瘠,自然不会搞什么花样。说来神奇,我妈经常感怀说,即便在饥荒年代家家缺粮食,他们兄妹姐弟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陋食果腹,素衣蔽体,纵使吃食简陋,他们仍饱腹长大,没有影响发育,所以我妈妈他们一拨个子都较高。相比之下,我奶奶家当时据说相对富足,至今父辈们偶尔会抱怨奶奶当年囤了粮食去换布料做大衣,儿女们只能吃粗食。

        外婆到我家后,仍然居家饭菜一切从简,对此的失望,我到现在还记得。通常放学后我先到家看一眼,然后问她做什么,她答后问我在家吃吗,我说不啦,我去我爷爷家吃!倘若是我喜欢吃的,我便留在家里,但这种情况极少。外婆通常只炒一个菜,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她,这在我的观念里,是让人气愤的。

        我开口让外婆做的东西都极为简单,因为太复杂的她不会,而今想来,是因为她压根儿没吃过啊。

        外婆拿手的有三样,蒸花卷、鸡蛋羹、鞑子饭。

        蒸花卷和蒸鸡蛋羹再平常不过,很多人都会。但我长这么大,觉得蒸花卷蒸得最好的是我外婆,好大一只,热气腾腾,棱角分明,非常有层次感,松软,一拉花式便能轻松扯开,我最喜欢拿外婆蒸的花卷蘸白糖吃。

        上学前的早饭通常便是蒸花卷和鸡蛋羹,或者蛋炒饭,这是我外婆做来我觉得还好吃的东西。至于她炒的菜,虽不难吃,但跟好吃也没什么关系。外婆蒸鸡蛋羹和炒蛋炒饭都会放葱花,这是我超讨厌的,屡次抗议,但抗议无效,外婆坚持她的“搁油不搁油葱花打头”,她深信无论做什么,放葱花才会有味道。所以,每次我都很费力地把鸡蛋羹和炒饭里的葱花细细碎碎都挑出来,一边挑一边生气。

        外婆做的鞑子饭堪称一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会做。其实说来也非常简单,就是正常的煮饭,只是把煮饭的水换成肉汤。把猪肉、生姜切末,炒熟,之后添水,煮汤,加作料,待汤烧沸入味后,拿这个肉汤来煮米。也可放羊肉末或牛肉末,外婆通常是放羊肉末,开锅时膻味很重,但越闻越香,越吃也越香。

        米饭香软,油汪汪的,带着肉里煮出来的油香,带着姜的调和。每次外婆说煮鞑子饭时,我都眼巴巴在家等着哪儿也不去,我爱吃,妹妹也爱吃,每次两人都吃好多。鞑子饭的软硬度介于干饭和粥之间,有一些软糯,三两下吃掉一碗太容易了。

        但这仅限于我们三人共同生活时,待到搬家后与父母在一起,每顿饭吃什么,都要听我爸的。纵使外婆生性再俭朴,对于这个难伺候的女婿,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多做几个菜,还得讲究营养,还得讲究配色。

        得知外婆去世时,我人在南方。

        我妈问我回不回来,我想了想说,回不来。我妈很生气,想必她很失望,挂了我的电话。但那时我是真的回不来,买火车票太难,买机票的话我不好意思张口问父母要钱,而我自己手里一点钱都没有。

        还有一个更真实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我们真的没有那么亲吧。我一直以为我对她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我们只是生活在一起,仅此而已。从小她没带过我,我们来往并不多,待到生活在一起时,我们所有观点几乎都相左,虽不讨厌,但彼此难以亲近。记得有一次跟外婆一起逛商场,外婆看上一套衣服,自己掏钱买了一套,而我掏钱给我奶奶买了一套。卖衣服的人说这孩子真孝顺,外婆说,哎哟,人家是给自己奶奶买的啊。

        这件事让我惭愧很多年,尽管我当时不大,但多年以后我总在想,或许那时候我同样给她买了,她是该觉得很安慰的。

        我从初中起便住校,很少回家,平日往家里打电话也从未让外婆接过,只是随口问问她而已。我们之间,始终有着亲近的血缘关系,但实则生疏。待到高中时,稍微懂事一点,放假回家听外婆唠叨说胳膊总发麻,那年代没有淘宝,但有很多购物的小册子,我按照上面的描述给外婆买了一只带磁疗的镯子。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但拿给外婆时,外婆很开心,每天晚上睡觉都戴着。

        外婆二〇〇七年去世,时至今日,已经八年。八年里,我没有去过她的墓上,没有去看过她,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回家时间太少,赶上过年,由于家里长辈有讲究,说未出阁的姑娘不宜正月里去墓地这种地方,便屡次都作罢了,但求身边人心安吧,其实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忌讳的。

        只是从外婆去世那年开始,我每年都到寺里烧香,最开始是希望她可以安然去个好地方,再后来,便是为日渐年迈的爷爷奶奶祈福了。直到眼下,我每次去烧香时,也都记得当初为什么烧香,都会想起外婆,想必像她这样的好人,该是去往一个好去处了吧。

        说实话,外婆的离世,让我觉得对她来说是种解脱。也许,这是我个人认识的偏颇,但我真的认为如此。

        幼年受委屈且不说,从外公去世后,外婆便一直“寄人篱下”。尽管那是她和外公的房子,但因为跟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以上种种,已然看出来我外婆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日子过得不算舒心。等到我家后,任劳任怨,我爸妈忙于做生意,家里洗衣做饭买菜带孩子的事情便全权交给外婆。我妈是个干净人,在家时一天擦三次地板,外婆心疼女儿,便也都一人代劳了。

        那时我已赴外地读书,常年不在家,妹妹正长大,开始学着不听话和顶嘴,自然不敢跟父母顶嘴,唯一好欺负的便是外婆。当然,这些外婆自然不放在心上——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但时隔多年,妹妹与我每每提起来,总是心有愧疚,怪自己当年太不懂事,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

        外婆有眩晕症,坐车便晕车,因此,外婆除了在当地转转,再未到哪里去过。尽管有那么几次,外婆请求妹妹说希望妹妹能带她到邻市去逛逛,但被妹妹拒绝了,妹妹那时还小,只说你晕车这么厉害,怎么办?我当然明白外婆心意,但到底是怕麻烦,也便没有搭话,只当跟自己没关系。

        想想一个老人,为了帮子女带孩子,背井离乡,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外婆不善交际,性格内向,不像我奶奶四处都能结识人缘。我奶奶做老年操、跳广场舞,跟着一帮老太太去旅游,去听健康课,连跟卖货的小姑娘都能聊得滚熟,这些,外婆全不参与。

        而今想来,外婆自来我家后,就像孤岛一样,唯一的安慰便是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成长,没事儿跟她起起腻,没事儿跟她拌拌嘴。

        我父母经常吵架,夫妻失和,外婆夹在中间,只能软软地劝,没有权威。换作我奶奶的话,早就全部骂出去,但我外婆只能无能为力,干着急地在旁边跟着哭。赶上火气大,也常让老人下不来台。

        总之,外婆的去世,让我觉得于她来说,该是个解脱。她终于不必再这么辛辛苦苦地寄人篱下而活了,尽管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但战战兢兢一生看人脸色的日子,终是难过。

        忽而八年。八年里,我从成人到成熟,从不谙世事到人世百味略懂一二,开始懂得珍惜眼前人,可是,这个世界里,不再包括外婆了。

        前段时间给爷爷奶奶打电话,在电话里说希望天暖之后,他们可以来京,毕竟年岁越来越大,恐来日行动更是不便,体力不支,趁着身体尚算硬朗,邀他们来走一走。

        如果外婆在世的话,我也会邀她来,不管她的眩晕症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只希望她不要太过难受便好。

        我始终记得读高中时,我一心想去美院,父母极力反对。某次我在家翻杂志时给外婆看上面超模穿的服装,我说好不好看?外婆说好看。我说我想学,外婆说好事啊。外婆说多好看哪,学好了,将来自己走出去,说不定还能出国。

        这个看似最最没有主意没有想法没上过几天学的唯唯诺诺的老人,在所有人都对我say no(说不)的时候,她跟我说很好!

        我忽然想起每次过年时,外婆都会给家里人挨个说吉祥话,祝我父母生意兴隆身体健康,祝我和妹妹学业有成天天向上。每次我返校时,她都把包帮我提到门口,然后在我身后喊一路顺风。

        在我熟悉的门里,那个我熟悉又生疏的老人,某一次,忽然就消失了。

        我想,她肯定早已经到了一个好去处。

        那个地方,没有继母,没有委屈,没有不肖子孙,没有辛劳,没有眩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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