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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凡鸟偏从末世来——王熙凤

        次日尤氏与凤姐算账时,见短了凤姐答应替出的李纨一份,嘲骂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这一句是谶语。

        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为什么?

        不不,并不是因为她待下严苛、重利盘剥,而是她不懂得交际之道。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不,并不够好。王熙凤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周到,她机关算尽,却忽略了管理结构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董事会名誉成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尽管邢夫人无权、王夫人无能,但她们毕竟是贾府长辈,其身份在贾母之下,凤姐乃至众姑娘之上,如果凤姐是中层领导、首席执行官,那么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层,纵使不参与具体管理,却也拥有议事权与投票权的。

        书中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嫌忌是明写的,曾亲口当着迎春的面说过:“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嫌恶妒恨之情溢于言表。

        那么王夫人这个高层会怎么做呢?

        旁观者清,兴儿虽是最基层员工,却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离凤姐,因为两点: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为凤姐这个做媳妇的权势比自己这个做婆婆的长房长媳还大;恨,则是因为凤姐不肯向着自己这一房,只知道讨老太太的好,顺承王夫人。

        然而王夫人,虽然是熙凤的亲姑妈,而且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凤姐代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王熙凤。她一边用着她,另一边也防着她,其心理同样是出于妒恨。妒嫉凤姐本领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贾母的宠,也更得众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疱,恃宠生骄,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

        周瑞的小儿子在凤姐的生日宴上撒了一地馒头,那凤姐并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要将他开除,且命人说给两府里,都不许录用。还是赖嬷嬷帮忙说情:“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连无知识的老嬷嬷都知道的避讳,凤姐居然不在意,又怎么能让王夫人心里不怀恨呢?

        王夫人屋里失了窃,丫鬟们互不认账,凤姐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明知道太太的丫头不便擅加拷打,却还要自作主张严刑逼问,岂非明知故犯?

        幸亏是平儿劝住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总有众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凤无心做了出来,却被王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傻丫头在园里捡到一个绣春囊,图案是一男一女赤条条搂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赠之物。邢夫人发现了,立刻封起来打发人送给王夫人,王夫人气冲冲拿了来到凤姐屋里兴师问罪:“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

        第一是查账。比如冷不丁地问熙凤:“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等于是给凤姐提了个醒儿:我并不怎么信任你的,还有,我的耳报神明白着呢,你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鬼。

        第二是借力打力,驳面子。凤姐因看门的婆子得罪了宁府当家尤氏,便命人将婆子捆了等尤氏处分。邢夫人听见了,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姐没脸,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转身就走,甚至不给凤姐一个解释的机会。凤姐又羞又气,因王夫人在一旁问起,忙将缘故说了,又道:“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谁知尤氏并不领情,只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也不再听凤姐啰唆,自己亲自下令,回头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气得凤姐心灰意冷,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躲回房里暗哭。

        只怕还要再补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做‘馒头庵’呢。”

        邢夫人这样地跟凤姐过不去还有情可原,然而王夫人为何也对凤姐毫不体谅呢?就因为她也想趁机杀一杀凤姐的威风,不愿意看到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个什么由头涮涮她的面子,而最好这个由头又不是自己找来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给凤姐定个罪名,自己推波助澜已经足够,还用多说什么吗?

        这次“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的一次完美联手,给了凤姐沉重一击。

        而接下来的“搜人”事件,则是两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将凤姐踩沉一层。这便是“抄检大观园”的真实起因。

        这种大祭祖中,列得出名字并且担当职务的,必定是正根嫡系,比如第一个出名的是贾敬,乃宁国府长子,负责主祭;而陪祭的贾赦,是荣国府的长子;贾珍为贾敬之子,任献爵之务;贾琏为贾赦之子,负责献帛——正是宁荣二府,旗鼓相当。

        凤姐满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只得先跪下来含泪哭诉,情理分明地表白一番,说明春袋并不是自己的。王夫人无言可对,却又遮掩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这话激你。”

        文章中伏线如此之多,铺垫如此之隆,看来凤姐是难逃“夭逝”的宿命了。

        这正是王夫人对付凤姐的第三招。小题大做,好时不时地提醒凤姐一下:真正的幕后权威是谁?

        这一番操劳,令得凤姐益发心灰,因而事情没完就病倒了,将养了大半年才好。

        原因会是什么呢?

        这三个人里,任何一个能够趁机成长起来,真正地取代凤姐,都远比凤姐容易控制得多。至少,这三个人和自己的关系都比王熙凤更加亲近。

        当今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很擅长这种“留后备”的手法,不管能不能用,先多设几个后备领导放在那里,让真正管事的人看着害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取代了去。

        还有些老板奉行一条“宁滥勿优”的原则:中层领导不能干不要紧,重要的是听话。宁可找一个虽然没本事,却也不惹事的木头;也不要选那个虽然有本领,但是太个性的刺儿头。

        像王夫人这样本身没什么本事的老板,就更加信奉这种原则。所以李纨才会脱颖而出。

        除夕也好,清明也好,都是重要的祭祀日子,荣国府玉字辈最年长的是贾琏,同时也是当家人,故由他带领兄弟子侄前往铁槛寺祭柩,他所带领的,是“贾环、贾琮、贾兰”,俱为府中嫡系。这里少了个宝玉,但后面补明“未大愈”,可谓滴水不漏。

        然而,放眼整个大观园、荣国府,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纨坏话的,更不曾有人指出她贪污;却各个都议论王熙凤为人吝悭,中饱私囊。缘何?

        而这其间,李纨、薛宝钗、探春便顺利升职,取代了凤姐的管家地位。这三个人,一个是王夫人的长子媳妇,一个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儿子媳妇,还有一个是挂名女儿——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一心一意长年巴结着自己的。

        而尤氏身为宁国府当家,无论在职称还是辈分上,都是与凤姐平级的。她本来和凤姐的关系也颇好,可是因为妹子尤二姐勾搭了贾琏,遂连她也被凤姐记恨。那凤姐打到宁国府来,将尤氏揉搓折磨,脸对脸骂了半日,半点情面不留。两人后来表面上虽然还算和睦,心里却结了梁子,尤氏虽不好明着报仇,但只要有机会,绝对不会让凤姐好看。这也就是当邢夫人挤兑凤姐时,尤氏为何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缘故了。

        后来贾府被抄,宁国府的罪行明明比荣国府重,然而惨死在狱神庙的人却只是凤姐,为何?后四十回遗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众人踩,那尤氏只怕也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吧?

        凤姐的判词里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细想起来,凤姐其实并不是很懂得算计,非但算不出天威难犯,命运多舛,且也没算到人心叵测,功高盖主。也就难怪她会死于非命了。

        

⒉从凤姐生日看死兆



        前八十回中共正面详细描写了四次大生日:宝钗、熙凤、宝玉、贾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许多谶言预兆式的情节发生:

        在宝钗的十五岁生日宴上,宝玉第一次听曲文而悟禅机,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红院群芳开夜宴为宝玉祝寿,众人占花名游戏,更是典型的谶语;

        贾母的八十寿宴是书中最后一次生日,在热闹繁华的表面下,“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连精明能干的凤姐也力绌图穷,显露出江淹才尽之象。

        那么,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和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整整两回的凤姐生日宴,又向我们透露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与暗示呢?

        首先,是凤姐和尤氏两人对话中的玄机。

        贾母做主,让众人学小家子凑分子,为凤姐办生日,又将这事交给尤氏办,“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凤姐房中商议,打趣说:“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

        这句“太满了就泼出来了”,正与此前秦可卿向凤姐报梦时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儿媳妇。焉知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机呢?

        这里先提到贾赦、贾政之名,写明是此“两处”命了晚辈来习射,又点了“贾环、贾琮、宝玉、贾兰”四人之名。其中贾环、宝玉为贾政之子,贾兰为其孙,都不关贾赦什么事;那与贾赦有关的,只能是贾琮,而其身份,正与宝玉、贾环等相类,也是荣国府的正主儿,也就是贾赦的儿子了。

        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没有“草草看去”,还写过一篇题为《王熙凤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结算出书中描写熙凤之病共有“伏线四次,正面详细描写两次,正面交代两次,因病不能参加贾敬丧事、中秋赏月各一次;借贾蓉之口、平儿和鸳鸯之口、宝玉和凤姐之口共三次。各种写法间隔使用,不露痕迹,使人读来不嫌其烦,可见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又是“太满了就泼出来了”,又是“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又是“盛筵难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贾府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而这衰风,将从尤氏和凤姐这两个宁荣府的内当家开始吹起。

        可卿判词中原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句子,而宁府长孙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凤姐操办;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凤姐一手造成;这两件宁国府的“造衅”一旦闹腾出来,凤姐都绝对难辞干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书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凤姐提出警告吧?

        凤姐生日宴上还有一个不和谐音来自宝玉。

        此日贾府华筵,宝玉却往水仙庵祭金钏,回来又遇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偏于繁花闹管中写出一片凄凉来。

        直至平儿理妆的事出来,作者方揭出谜底:“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原来凤姐竟同跳井的金钏同一天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除去两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难道,只是通过《男祭》这出戏,来影射后来的贾琏祭尤二?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大闹了一场后,次日贾母出面调停,命贾琏与凤姐赔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脂砚特地在“黄黄脸儿”后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谁说王夫人愚钝没心机呢?狡辩的功夫比谁都强。且不管这春袋是不是凤姐的,也不论凤姐的表白有无道理,总之先发制人,已经将凤姐的威风杀了下来再说话,然后又发号施令,命凤姐晚上带人搜检。凤姐明知不妥,但因已经输了先机,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出主意,只得顺从了。

        脂批告诉我们,王熙凤曾淹蹇于狱神庙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后无家可归,只得寄宿庙中。而无论是被囚后“递解还乡”,还是被休后独自回娘家,都堪称“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又借赖嬷嬷之口补出一件小事——

        (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王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自有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我们都知道,“馒头”在书中的意味非同寻常。宝玉说过:“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

        李纨,这个少年居寡、沉默少言的大嫂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是最安分不过的一个后勤主管,平日只是负责带领姑娘们读书写字而已。这是件轻省活儿,油头却大,凤姐给她算过一笔账,说她工资比谁都高,年底分红又是双分,平日公事上从不出钱,难得跟姑娘们开个诗社,自己说要做东道,转个身却带着人往凤姐屋里要经费。及至要了钱来,却又不见开销,再起社时,还是让众人凑分子。

        ——人人只道凤姐抓尖好强,岂知她身处中层夹心,受的气比谁都多。十个人里,纵然周旋了九个,有一个照顾不到,闲话也会说到十分,终究是功不抵过。

        那么,周瑞家的儿子在凤姐生日里“撒了一院子馒头”,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要重点讨论周瑞这一家子人了。

        《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中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始终是红学课题上的一道不解之谜。

        有人说,这是指王熙凤婚姻生活中的三个阶段:初而贾琏对她言听计从,后来反向她发号施令,最终把她休了。“人木”两个字,合起来是个“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说的“拆字法”。

        也有人说,二令合成一个“冷”字,指柳湘莲,因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说法;王熙凤是被柳湘莲杀死的,为的是替秦可卿报仇,至于怎么绕到这个题目上的,说起来太过复杂,不做引论。

        然而我却认为,这个冷字非冷二郎之冷,乃是冷子兴之冷。

        首先,王熙凤这个人物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正由冷子兴向贾雨村做出一番言简意骇的介绍:

        “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这是王熙凤的第一次暗出,却是冷子兴这个人物在全书八十回中的唯一一次正面出场。此次之后,他只有一次侧出,又同王熙凤有关,事见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各房送宫花,她女儿忽然找了来,说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固然,书中对“馒头庵”的解释是“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然而这只是在瞒人,其真实含义无非是再次提醒关于“铁门槛”与“土馒头”的佛偈。

        寥寥数语,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后再未见冷子兴其人,因此红学家们也都把他忘记了,忘了他比柳湘莲更有资格来担当这个“冷”字的代言人。况且第二回的回前诗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脂砚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再次提醒看官:冷子兴即是“冷眼人”,而这“冷眼人”乃是预知贾府兴衰的关键人物。

        而王熙凤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呢?

        要注意的是,冷子兴辗转向王熙凤求助,是因他被判“递解还乡”,还的是哪个乡?自然是金陵,因为开篇已经交代了这冷子兴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开古董行。

        他是仗着王熙凤的出手相助而幸免于难,得以留在都中的。

        其真实理由,正如小厮兴儿对尤氏姐妹说的:“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判词最后一句写:“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后竟离开都中,回到了金陵!

        很有可能,王熙凤当年解救冷子兴,使他免了“押解还乡”之苦;然而过后却被冷子兴拖累,自己落了个“哭向金陵”的结局。

        这两个人的命运之线,真是遥遥呼应,互为首尾,掉了个儿。

        

⒈王熙凤不是个好领导



        从尤氏打趣王熙凤时说过的:“我看着你……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以及脂批所说:“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可见凤姐之死与钱财有关。

        钱财招祸的原因,可能有三点:一是贪污受贿,害死人命;二是设贷获利。这两点都是前文明写的,而第三点,则是我的推测,更是惹祸的关键,即当卖犯官财物。

        元春省亲时,点的第一出戏就是《豪宴》,庚辰本有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说明贾家的败落与一件古董有关。

        而冷子兴,正是开古董行的。

        此前,王熙凤曾帮着贾琏撺掇鸳鸯拿出贾母眼面前用不着的东西去当,还曾惹得邢夫人大说闲话,显然以后再要腾挪银两时,贾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么,最现成也最可能的捷径就是将甄家藏在贾家的财物也偷偷拿去当。

        事实上,曹家事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收藏了一对金狮子,这是“真事”,注定要在书中的“甄家”身上发作出来。甄家藏匿财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索,而这个导火索,又由贾府掌门人王熙凤亲手点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宝钗点了一支《寄生草》解与宝玉听,却忽略了凤姐点的是《刘二当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凤姐偷当甄家的财物,那甄家已经获罪,财物属违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这时候冷子兴这个人物就派上用场了。他是专门从京中贩了古董往金陵去卖的,正可替王熙凤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发作出来,王熙凤罪名难逃。

        那么小小一个冷子兴,到底是怎么跟贾府之败扯上关系的呢?

        很可能贾琏最终休了王熙凤,因为尤二姐死后,他曾指着墙头发誓要查出真凶来替她报仇;张华并没有死,胡太医也只是暂时避风头去了,这两个人很有可能将来会把凤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并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欢凤姐,很有可能撺掇贾琏休妻。

        由此可见,王熙凤惨死之兆,早已尽行预演在她的生日之宴上了,这样的巧妙安排,也的确令人赞而复叹!

        或许你会觉得我故作惊人语,明明王熙凤是最擅长应酬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她对顶头上司贾母承色说笑,对公司的风头人物贾宝玉体贴备至,对各中层领导大嫂子小姑子谦和有礼,还能说人缘不好吗?

        第二回中,冷子兴演说宁荣家谱,曾提到:“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

        明明说了有两个儿子,却偏偏只提了长子叫做贾琏之外,便不及其他了。那么,次子叫什么名字呢?还有,既是“长名贾琏”,缘何内文中又称之为“琏二爷”?

        答案直到二十四回方得揭晓。此一回中,因贾赦不适,宝玉等前去问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这贾琮是走来问宝玉好,并不是问邢夫人好的,可见与宝玉、贾环、贾兰等人不同,不是从府外面过来,而是本来就是府中之人;且从邢夫人说话的口气看来,也是长期住在府内的。他的身份,只能是贾赦的儿子,也就是贾琏的兄弟,那个“二子”了。

        这个身份,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大戏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是回中写道: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

        就因为李纨够低调,扮可怜,而凤姐却为人太张扬,得意非凡,未免受人嫌嫉,巴不得看她落势。所以王夫人才会明知李纨无能,仍要给她机会,希望她可以取代了凤姐。

        而那个陪贾琏献帛的贾琮,其身份只能与贾琏一样,同是贾赦的儿子,荣国府长房的次子。

        另外,在第五十八回中也曾提到: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那么,这“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从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说王熙凤乃至整个贾府的命运,是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身上开始败落的,这个“休”字,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休妻”的休,二是“万事皆休”的休。

        在第七十五回中,贾珍以练习箭艺为名,在天香楼下立鹄设赌——

        “不到半月工夫,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待到席上,尤氏与凤姐敬酒时,又调笑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盅罢。”脂砚又有夹批说:“闲闲一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

        除此之外,贾琮的名字在文中还出现过不少次,但仿佛只起到点名的作用,没什么戏目,更是一句对白也无。可是该他在场的地方,一处也不曾错过,想来,倘若八十回后完整,或者另有安排吧。

        那么,既然这贾琏是贾赦长子,为何文中又称其为“琏二爷”呢?

        这个没有确定的答案,只能猜测大概是因为有个“珍大爷”在前吧。贾琏与贾珍过从甚密,开口闭口“你我兄弟”,比如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一回中,贾珍正与尤三姐鬼混,贾琏推了门进来,张口便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子一杯。”贾珍也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一个口称“大哥”,那个便回应“老二”,这“琏二爷”的出处大抵在此。这里,是将宁荣二府混起来排行的。

        不过,若按照这样的规矩,贾珠、宝玉、贾环、贾琮等似乎也该照论才对。然而宝玉却偏偏也是“宝二爷”,因为上面有个“珠大爷”的缘故,而贾环则是“环三爷”,这里,又是贾政一家子不理旁人,自家排行起来了。

        对于此,我的朋友、红学研究者于鹏曾有个独家的理论,认为这是曹雪芹在开皇室的玩笑:乾隆的两个儿子——永琏、永琮曾先后为太子,永琏生于1730年,9岁病死,永琮生于1745年,2岁病死。永琏虽为嫡长子,却是皇二子;而贾琏虽为长子,却被称为二爷。小说与史实竟然如此相近,似乎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

        而且大约创作于1754年之前的十年间,在时间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曹雪芹为什么要用贾琏、贾琮来影射永琏、永琮,其讽刺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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