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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二十一 致朱丽

        朱丽,既然你想要知道那些可爱的巴黎女子什么样,那好,我就来给你描绘一番吧。她们自高自大!你的风采中缺少这份赞扬。你尽管假装忌妒,尽管很谦虚、很钟情,但我却发现在你的这种好奇下面却隐藏着虚荣而非担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要实话实说,我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即使我要说的是赞美的话语,那我也要如实地写出来。为什么不能把她们写得美上加美!为什么不能把她们的绰约风姿尽量地描写出来!不这样又怎么对你的风采用上新的赞美之词!

        你竟然埋怨我只字不提她们!唉,上帝呀!我怎么跟你说好呢?你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谈论你附近的瓦莱女子而不跟你谈这个地方的女人了。这是因为瓦莱女子总让我不停地回想起你来,而这儿的女人么……你先看信吧,然后再对我作一番评论。再说,像我这样看待她们的,如果说不是绝无仅有的话,那也是为数寥寥。因此,为公正起见,我不得不预先告诉你,让你知道我跟你谈论她们时,也许不是她们是什么样我就怎样描绘,而是根据我看她们什么样就怎么描写她们。尽管如此,如果我对她们有失公允,你还是可以狠狠地批评我的,不过,那样你就会比我更不公允,因为你的错完全在于你是一个人。

        咱们先从外表谈起吧,因为大部分观察者注意的都是外表。如果在这方面我仿效大部分观察者的话,那这个地方的女人们会大加抱怨的:她们具有一种性格的外表,也具有一种脸蛋儿的外表。由于这两种外表无论从哪一种去看她们都不合适,所以单从外表去看待她们就会把她们给看错了的。她们的脸蛋儿顶多也就是还凑合过得去,而且一般说来差的多而好的少,例外情况也有,那得另当别论。她们身材单薄而不匀称,且很不苗条,因此她们便一门心思地追求时装,以掩盖自己身材的瑕疵。这么看来,我觉得其他国家的女子头脑太单纯了,竟然想学她们的样儿为掩饰缺陷而去追求时髦服饰,其实,在身材方面其他国家的女子并无巴黎女人的那种不足。

        她们走起路来自然而随意。她们的举止毫不矫揉造作,因为她们绝对不喜欢受到拘束,不过,她们天生就有某种潇洒劲儿,这股劲头虽不失其风韵,但她们做得太过,反倒显得很轻率。她们的肤色不算白净,一般来说都显得有点消瘦,致使皮肤显得不好看。至于她们的胸部,那就与瓦莱女子相去甚远了。她们胸部平平,只好束腰挺屁股,让酥胸硬挺。而在肤色方面,她们也另有高招儿。尽管我只是从很远处隐约瞅见她们,但因为可以极其自由地观察,因此并无凭空猜测之事。巴黎的这些女人似乎并不太了解在这方面的优势,因为虽然她们的脸蛋儿不算好看,但观察者的想象力远比其眼睛更能从好的方面去想象她们。而且,按照那位加斯科尼哲学家的说法,颗粒未进的饥饿,比起至少用一种感官得以满足的饥饿要难耐得多。

        她们的线条轮廓不匀称,但是,如果说她们不算美丽的话,那她们的面部表情却很丰富,这弥补了她们的缺陷,有时候还能把缺陷给掩盖住。她们的眼睛活灵活现而闪闪发亮,却并不深邃也不温柔。尽管她们想用胭脂涂抹眼圈以使眼睛精神气十足,但是这么一弄,眼睛显得怒气冲冲,而无甜美柔情。当然,她们的眼睛还是透着欢乐的,或者说,尽管它们有时像是在寻求一种温情,但它们却从未给她们带来什么温情。

        她们衣着十分考究,或者说,她们至少在衣着方面名声在外,因此她们在这个方面如同在其他所有方面一样,竟然成为欧洲其他各国的楷模。确实,谁也没她们那么大的劲头去把服饰弄得那么怪诞。她们是各个国家的女人中最不受自己的服饰的约束的女人。她们的服饰是法国外省女人的仿照对象,不过巴黎女人对服饰是以我为主,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长处来配搭衣服,以服饰服务于自身。外省女人就像懵懂的不动脑子的抄书匠,连拼写错误都照抄不误,而巴黎女人则是作者本身,自己在誊清自己的文章,发现错误及时修改。

        她们的首饰十分讲究,却并不华丽;她们的首饰注重的是样式而非贵贱。她们的服饰式样变化极快,年年花样翻新;她们注重衣着的得体,喜欢经常变换。因此,在衣着方面她们虽考究却并不显得滑稽可笑:在这个方面她们花费不小,但花得物有所值,不像在意大利,不少人衣服倒是华丽,却破旧不堪,而在巴黎,衣着虽然朴实,却总是新灿灿的。在穿着方面,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品位相同,都注重得体、合身。他们的这种品位我倒是非常喜欢,因为我极其讨厌衣服上镶满饰带,也极其讨厌衣服上有油渍污迹。除了我们这个民族而外,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尤其是妇女,佩戴镀金饰物这么少的。各个阶层的人衣服料子都一样,因此很难分辨得出谁是公爵夫人谁是平民女子,除非前者想方设法地要让后者不敢模仿她们。不过,这似乎也颇为难办,因为无论宫廷里出现什么新款式,外间便立刻仿照起来。而且,巴黎的平民女子可不像外省女人或外国女人,专爱标新立异。还有一点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是,在其他国家,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同样是有钱之人,所以他们的妻子穿着之奢侈华丽是其他女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但在巴黎,如果宫廷贵妇们也这么华服在身,那她们立刻就会被金融家们的妻子比下去的。

        那么,她们是怎么办的呢?她们选择了一些更加可靠而又巧妙的办法,而且是颇费了一番脑子才想出来的。她们知道,廉耻和谦逊观念已深深地铭刻在百姓们的心中,因此她们便根据这一点,想出了一些无法仿效的穿着打扮来。她们发现百姓们讨厌胭脂,硬是粗俗地把胭脂称作脂粉,因此,她们就在脸上抹上厚厚的脂粉而非胭脂,名称一变,东西也就不一样了。她们看到袒胸露背令公众咋舌,于是她们便在上衣上开出一个V字形敞口来。她们发现……啊,她们还发现许许多多的事情,而我的朱丽,尽管是大家小姐,肯定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在行为举止方面,她们也想像衣着方面一样地去做。那种可爱的羞涩的神态,原本就是女子不同于男子的更加端庄秀丽、楚楚动人的表情,可她们却觉得那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气息。她们的言谈举止无所顾忌,但凡正派男人见到她们的那种自负傲岸的目光,没有不立即低下头来的。就这样,她们就不再像是女人了,因为害怕别人把她们与别的女人混同,所以她们宁肯凸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不想表现出自己是个女人来。她们模仿娼妓,以便别人无法模仿她们。

        我并不知道她们的这种模仿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她们并没有能够完全地防止别的女人模仿她们。至于胭脂和上衣的V字形敞口,已经到处流传开来了。城市里的女人们宁愿放弃天然肤色和情人们中意的她们的风韵,也不愿像市民女子那样去穿着打扮。如果说这股风尚未刮到最下层的妇女中间,那是因为一个大脚女人这么一副打扮肯定要遭到周遭的人唾骂的。这种唾骂正是愤怒的廉耻心在怒吼。在这种情况之下,如同在其他许多的情况之下一样,黎民百姓的这种暴烈比彬彬有礼之人的温良恭俭更加的诚挚,也许能使这儿的众多女子保持住自己的谦恭本色:而这正是这种服饰的机灵的女发明者们所想要达到的目的。

        至于她们的大兵式的举止和掷弹兵式的嗓门儿,倒也并不令人震惊,因为这很普遍,新来这儿的人,对此并不觉得别扭。从圣日耳曼市郊到中央菜市场,巴黎女人很少有态度和目光不生硬的,凡是在本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的人,一开始无不为之惊愕的,而外国人的这种少见多怪,招致别人斥责为呆头鹅。巴黎女人一张口说话,情况就更加的糟糕。她们的嗓门儿不像我们沃州女子那么温柔可爱。那声音又硬又刺耳,又咄咄逼人,外加嘲讽不屑,而且比男人的嗓门儿还大。即使她们的声调中还有这么点女性声音之美,她们的那种奇特的逼视的盯着人看的架势,也把那点声音的柔美给祛除殆尽了。她们似乎想拿第一次看到她们的男人的狼狈相取乐,不过,如果她们明白了男人们狼狈的原因的话,那她们也就乐不起来了。

        然而,或许是我对美人儿有所偏爱,或许她们具有显示自己的本能,反正我觉得她们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的谦虚的,而且言谈举止也是挺得体的。她们做到矜持并不费力,她们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优势,她们很清楚,吸引我们,用不着对我们进行挑逗。也许还由于傲慢无礼再加上长得让人不敢恭维,会让别人看着不舒服,很反感。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一个不知羞耻的丑女,人们只会扇她耳光而不会去亲她的脸的,而假如她表现得羞答答的话,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同情,而且有时候,还会由同情而变成爱情的。不过,尽管一般来说,在这里人们会从美人儿们的言谈举止中发觉某些更加温柔的东西,但在待人接物中她们仍旧有许多矫揉造作的地方,而且,她们还总是极其明显地一心想着自己,因此在这个国家我没有一次能像德·穆拉先生有时在英国女子面前那样,想尝试一下,对一位美人儿说她长得非常的美丽。

        这个民族天生的快活劲儿和摆派头的欲望,并不是我们在这里的女人们身上发现的那种言谈举止随便的唯一原因。造成这种随便态度的根源在于其风俗习惯,他们男男女女总是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起,以致男女双方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上互相影响。我们瑞士女人则比较喜欢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她们相互间关系很融洽,而尽管她们表面上看上去并不厌恶与男性交往。但可以肯定,一旦男人出现在这群女子中间,她们立刻会觉得有点拘束,不自在。在巴黎,则完全相反,女人们则偏爱同男人在一起,而且只有同男人在一起她们才会觉得自在。在每一个社交圈子里,女主人几乎总是独自一人与一群男人在一起。我想象不出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男人,弄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在巴黎,到处都是冒险家和单身汉,他们成天地这家串串那家逛逛的。男人们像钱币似的,在流通的过程中数量倍增。因此,一个女人就能够学会像男人们那样说话、做事和思考,而男人们也就从女人那儿学会了女人言谈举止的行为方式。就这样,这个女人就成了男人们献媚取宠的唯一目标,而她则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这种表面恭维实则侮辱的虚情假意。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真心实意或是逢场作戏,只要大家众星捧月就行了,而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假若另外一位女子突然来到,亲切的谈话立即便变成了寒暄客套,装模作样开始了,男人们的注意力便一分为二,而大家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拘束,直到分手时,才从这种拘束中摆脱出来。

        巴黎的女人们爱看戏,也就是说,喜欢在剧场里让人看到自己。但是,每次想去剧院,头疼的事就是要找一个女伴相随,因为习俗不允许任何一个女子独自在剧院的包厢里就座,由丈夫陪着都不行,由另一个男人陪同就更不可以。谁也说不清楚在这个社交如此普及的国度,要找一个女伴陪同前往剧院有多难。十次想去,九次都去不成。想去看戏的愿望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而讨厌一起去的心情又使她们聚不到一起。我想女人们会轻而易举地打破这种荒谬的习俗的,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单独地在公众场合露面呀?但是,也许正是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使这个陋习得以保持下来。其实,不符合社交惯例的事应当尽量地摒弃才对。一个女人无女伴陪同前往剧院会有什么坏处呢?有了这个权利之后,她可以单独与男友们相会难道不是更好吗?

        可以肯定,许多的暗中交往的原因,正是她们单独地、分散地生活在那么多男人中间所造成的。今天,大家都这么认为,而且,经验也把这种荒谬的做法给彻底摧毁了:诱惑越被压抑反而越厉害。因此,人们不再说私通是诚实的,但它却是更加快乐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事实,因为连羞耻之心都荡然无存,还谈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一种既无爱情又无诚实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正如那些放浪形骸的最大灾祸就是厌烦一样,女人们心里想要的并非为人所爱而是如何寻欢作乐,因此,对她们大献殷勤和悉心呵护,比对她们奉献爱情更加有效,只要你锲而不舍,对她们来说你是否钟情并不重要。在大家都不再看的那些小说里,“爱情”与“情人”这两个词已从描写男女幽会的情趣中被剔除,与“锁链”、“欲火”一起被弃之不用了。

        在这里一切自然的情感秩序似乎全被颠倒了。在这里,光凭爱情是缔结不了姻缘的,未婚女子是不许有情人的,这一权利只留给已婚女子,而且除了丈夫不是情人而外,她们想找谁当情人都可以。宁可让一个当母亲的有二十个情人,也不许未出阁的女儿有一个情人。在这里,通奸没人觉得恶心,没人认为这有悖于礼仪:最讲礼仪道德的小说,也就是大家都读来受教育的小说,其中通奸的事比比皆是;胡搞乱来一旦与不忠搅在一起,就不再受到斥责了。啊,朱丽!这样肆无忌惮地玷污夫妻生活,偷人养汉的女人,竟敢用她那肮脏的嘴来指责我们纯洁的爱情,谴责两颗矢志不移的真诚的心的结合!据说,婚姻大事在巴黎与在任何其他地方性质大不相同。巴黎人声称,结婚就是一种结合,而这种结合并无什么契合效力,似乎那只不过是两个自由人的一种协商,同意住在一起,同意使用共同的姓氏,承认所生的子女,而除此之外,双方谁对谁都没有任何权利。一个想要追究其妻子道德败坏的行为的男子,在这里所遭受到的纷纷议论不少于在我们国家容忍自己妻子乱搞的丈夫所受到的责难。而作为妻子,她们也并不对自己的丈夫严加看管,我还没有发现过,她们因丈夫学自己的样儿对她们不忠而对之加以惩罚的。夫妻双方没有一点爱情,又怎能企盼彼此真心相待呢?但凡只图金钱或地位的女人,根本不爱她所嫁之人。

        至于说爱情么,它已失去了它的意义,因此,它同婚姻一样大大地变质了。如果说这里的夫妻是为了更自由自在地待在一起的未婚男女的话,那么情夫和情妇则是并不看重爱情的人,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一拍即合,或习惯使然,或解燃眉之急。这中间没爱情什么事。大家看中的是怎么合适怎么来,两情相悦即可。如果愿意,凑在一起,说见即见,说分即分。偷情的时间只不过比一次拜访的时间稍稍地长这么一点而已。这种野合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妙语佳音不断、格言警句、哲学论断充盈的情话录或情书集。至于肉体方面,用不着神秘兮兮的,大家都很明智,认为必须立竿见影,趁欲火攻心时,尽快地把火泄掉。无论男的还是女的,先到先满足,不管是情人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人,反正男人都一样,人人差不多都挺棒的,起码都可以帮着解决问题,否则为什么对情人比对丈夫要好呢?而且,到了一定的年龄,男人们几乎都一个样,而女人们同样也差不多一个样。所有这些玩偶都是同一个厂家制售的,所以用不着去挑挑拣拣,看到眼前的哪一个最中意,拿来用就是。

        这些情况并非我亲眼所见,而别人跟我说起时腔调又极其特别,所以我对此并不完全相信。我从大家的谈话中所能推断的就是,就大多数女人而言,她们把自己的情人视为自己的仆人,如果干得不尽职尽责,就把他给打发掉,再换上一个,而如果这个情人在别处又觅得芳踪,或者是对自己的仆人地位厌烦了,他便扬长而去,另找一个女人。据说,有一些女人挺会胡来,甚至拿自己的管家来试试,因为反正管家也是男人嘛。这种胡搞乱来的行为维持不了多久,胡闹够了之后,管家就被打发掉了,另外再换一个。或者,如果他赖着就是不走的话,就把他留下,养着,女主人仍旧还是要另找一个替换其角色的人的。

        我对那个跟我讲这些怪诞行为的人说:“可是,一个女人今后与那些被她打发走或与她分手的男人怎么相处呢?”对方回答我说:“这个么,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大家从此就不再见面,老死不相往来了。如果想胡搞的劲头又上来了,那就另觅新欢,而且,说实在的,如果还能记得起当初曾有过一腿,那就很不错了。”我对他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尽管我认为您并未夸大其词,可我还是有一点弄不太明白,在情意缠绵、鱼水交欢之后,再见时怎么能不动声色呢?在听到你爱过的人的名字时,怎么能心不怦怦跳呢?二人重相会时,怎么能不浑身颤栗呢?”他打断我说:“您真让人好笑,还浑身颤栗个什么劲儿呀?难道您希望我们这儿的女人什么都干不了,只会激动,只会晕倒呀?”

        你把这幅无疑是过于露骨的图画删去一部分吧,有些东西是你不该看到的。只要你记住我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我就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了。

        不过,必须承认,在这些令人不快的印象中,有好些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如果说坏事出在好事前的话,那么坏事却阻止不了好事的出现。思想与本性之美终会使人的高尚品质得以展现的。一开始的厌恶心情被压下去之后,很快地,一种相反的看法就会油然而生,那时,对这番情景就会是另一种观点了,说话也就会公正起来,不会再只看一点不及其余了。

        大城市的第一个不好之处在于,它把人变得不像他们本来的模样,社交场合可以说是给了他们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样子。这确实是真的,尤其是在巴黎,尤其是巴黎女人,她们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引起别人的青睐。你在大庭广众下所看到的一个女人,并不是你所想象中的巴黎女人,而是一个衣着时尚的幻影。她的傲慢神情、她的步态、她的身段、她的胸脯、她的肤色、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她的言谈,凡此种种,都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如果你看到她原来的样子,你是不可能认出她来的。可是,这种改变对模样不断改变的女人们没什么好处,而且,一般来说,把本来的样子改变成其他模样,都不会有利可图的。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把原来的模样全都改变掉,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一点的,而观察的技巧就在于善于捕捉到留下的这点原先的模样。要掌握对这个国家的妇女进行观察的技巧并不难,因为她们自然流露的地方毕竟要比她们所认为的要多,只要你把她们从她们所喜爱的过分表现中分离出来,你很快就能看出她们原本的样子,这时候,她们起先让你感到的所有厌恶,也就随之变成对她们的尊重与友好了。

        下面是上个星期在一次乡村聚会上我所观察到的情形。有几位女子硬要邀请我和几个新来乍到的人参加她们的这次聚会,我们也搞不清我们的参加对她们合适不合适,也弄不清她们是不是想出我们的洋相。在我们到达的第一天这种情况可不是没有出现过的。她们一上来就跟我们大开玩笑,说了不少俏皮话,但我们都没有搭腔。她们见无计可施,便改换招数,竭力要迫使我们就范,但依然不能奏效,只好顺从了我们。我不知道她们对这种变化是不是满意,但就我而言,我觉得蛮好。我惊奇地发现,我同她们交谈比同男人们交谈更加能增长见识。她们思想清晰,很明事理,以致我因她们错用了自己的智慧而深感惋惜。在更好地观察了解这个国家的女人之后,我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可爱的人儿之所以缺乏理智,竟然是因为她们不想有理智。我还发现,亲切而自然的仪态在不知不觉地祛除她们在城市里染上的矫揉造作之态,在不故意去做作的时候,她们的一举一动反而更加的得体了,而且也没有办法在正儿八经的谈话中故作媚态。当她们不刻意追求美貌时,我反而觉得她们更加美,而且我认为她们用不着浓妆艳抹就很讨人喜欢。有鉴于此,我敢说,巴黎这个所谓的审美观最强的城市,也许是世界上最没有审美能力的城市,因为在这里人们为了取悦别人而费尽心机,反而损害了自己真正的美。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待了四五天,彼此都感到满意,我们对自己也感到满意。我们并没有谈及巴黎以及它的种种荒唐事,我们把巴黎丢在了脑后。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只是在想如何尽情地享受我们彼此间的亲密友情。我们无须相互讥讽或开玩笑就能让大家开开心心的。我们的笑不是讥笑,而是快活的笑,如同你表姐那样的笑。

        还有一件事让我彻底地改变了对她们的看法。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大家正谈得畅快淋漓时,有人走到女主人身边,凑到她耳边说上一句。女主人便走了出去,坐到屋里,关起门来写些什么,好半天之后才又走出房间来。看来她是躲到一边去写情书或写大家所说的类似情书的什么东西。另外一个女子对此说了句什么,大家对她嗤之以鼻。这让我认为,那位离开了好长一会儿的女子,即使没有情人,至少也有一些男友。这时候,出于好奇,我开始留心观察起来。我得知那几个所谓的巴黎“灰白头发的人”,其实是本教区的一些农民,因为遭遇难事,跑来向女主人求助的。我闻知此情,好生惊讶。他们中有一个是受到一位有钱人转嫁的人头税的逼迫;另一个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又有孩子拖累却被逼迫当兵服役;还有一位是因与一位有权势的邻居打官司败诉而又有冤无处申;另有一位是遭了雹灾,颗粒无收,但却被逼交租,不许少交分毫。总之,他们都是来求助的,而女主人对他们的诉求全都耐心认真地听了,没有一个人遭到女主人的拒绝,而我原以为是她在写情书的那段时间,她是用来替那几位不幸的农民求情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述,我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的那份惊讶,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讲述我是多么高兴地发现,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放荡的女人竟然替别人尽心尽力地呼吁,求情,而且还不事张扬,毫不夸耀。我很有感触地说:“这并不奇怪!换到朱丽,遇此情况她也会这么做的。”自这一刻起,我看见她就只是尊敬了,她的所有缺点也全都从我眼中消失了。

        当我的观察一转向这个方向,我原先觉得这些女人身上的那么多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立刻就变成了优点。所有的外国人全都众口一词地说,除了讲究时尚之外,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女子像这里的女人这么明智豁达。她们说话一般都那么通情达理,而且在你遇上难处时又那么热心的帮助。除了卖弄风情、打情骂俏而外,我们能从西班牙女人、意大利女人、德国女人那儿学到点什么呢?什么也学不到。朱丽,你是知道的,我们瑞士女人一般来说也是这个德行。但是,如果有谁胆敢有失风度,胆敢招惹法国女人——说实在的,她们是不愿意有人招惹她们的——那就算他倒了大霉了,他立刻就会发现自己像是在与一个男人争吵,她们得理不饶人,而且说得头头是道。至于她们的优秀秉性,我就不提她们对待朋友的那份热心肠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而这种自尊心是各个国家的女人都具有的。尽管她们通常只爱自己,但是,一种长期的友情,当她们为获得它而付出一定的心血时,就会在她们心中幻化成热烈的情感来,那些能够与人保持十年情谊的女人,一般来说,终生都会保持这种友谊的,她们喜欢老友旧交,至少比对她们的情夫更真挚更温情。

        人们对这里的女人,似乎有一种比较一致的不好的看法,说她们什么都敢干,因此干的坏事就比好事还要多。但是,为她们辩解的人则说,她们之所以干坏事,那全是受到男人的唆使,而她们干好事却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这与我在前面所说的并不矛盾,我说的是男女私通并非真心相爱,因为法国式的殷勤献媚给了女人一种宽泛的权力,这种权力无须任何温情便可运用。一切都取决于女人:不由她们做主,或不是为她们,你什么事都干不成;奥林匹斯山和巴那斯山,荣誉与财富,都同样地在以她们的意志为转移。一本书是否有价值,一位作者是否有地位,全都得看女人们喜欢不喜欢;高深的学术著作以及优美的文学作品也完全由她们来裁定。诗歌、小说、历史著作、哲学书籍,甚至政治书籍,全都得合乎她们的胃口。从所有这些书籍的文笔风格来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它们全是为取悦漂亮的女人们而写的,最近竟有人把《圣经》也给改编成了风流韵史。在所有的事情上,她们为了得到自己所要求的,甚至对她们的丈夫也要行使一种天然而成的权威,倒不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一个男人是绝对不可以拒绝任何一个女人的要求的,哪怕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然而,这种权威并不代表对女人的爱或尊重,而仅仅是出于礼貌和社交惯例,再说,法国人对女人的殷勤讨好,主要是对女人的一种轻蔑,并不是为了效劳。这种轻蔑还是女人自找的,因为与她们相处久了,就能了解清楚她们。但凡对她们很尊重的人,在她们的眼里,都是个乳臭未干的新手,都是一个游侠骑士,都是一个只是从小说中了解女人的男人。她们极其客观公正地评价自己说,尊敬她们的男人就是不值得她们喜欢的男人;而情场高手的首要本领就是要摆大谱儿,傲慢无礼。

        不管怎么说,尽管她们以做坏事为荣,但她们不知不觉地仍旧是好人,因此,她们善良的心地对她们就特别有用。在任何一个国家,富商巨贾总是令人憎恶、缺乏善心的,而巴黎因为是欧洲最伟大的人民的商业中心,做生意的人也就成了男人中最心狠手辣之人。因此,人们求助的只是女人。她们是不幸者的救星;她们倾心听取他们的哀诉;她们边听边安慰他们,并为他们提供帮助。在她们过着的无聊生活中,在她们寻欢作乐之余,她们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做她们的善良天性驱使她们去做的事。如果有这么几个女人在帮助别人时干了什么缺德的事,那么成百上千的其他女人便会天天慷慨解囊,周济穷人,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去援助被迫害的人。不错,在帮忙时她们往往考虑不周,有时候为了帮助她们认识的不幸者,而毫无顾忌地损害了她们并不认识的另一个受害者。可是,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么能认识所有的人呢?心地善良与真正的道德是迥然不同的,心地善良的最高目标并不在于做多少好事,而在于不做任何坏事,因此,对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更多的要求呢?除此而外,可以肯定的是,她们是一心向善的,她们确实做了不少的好事,而且是诚心诚意地去做的。人们在巴黎所看到的尚保留着的些许人道主义是她们所保留的,没有她们的话,我们将会看到,贪得无厌的男人们会像豺狼似的互相撕咬。

        凡此种种,如果我只看小说家和喜剧作家的描写的话,我根本就看不到,因为在女人们的身上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自己也存在的一些可笑的事情,而不看他们自身所不具有的种种长处。他们的作品非但不去颂扬她们真正在做的好事以鼓励她们,反而尽情地描写那些她们因为不觉得是真实的、而不想去模仿的道德。对于一个相当腐化堕落的民族来说,小说也许是最后的一种教育手段了,因为其他的手段对该民族而言全都无济于事。我希望这样的小说只允许那些为人正派而又愿意把自己的思想倾注于书中的人去写。这样的一些作者,并非不存在人类的弱点,也不会一下子把道德捧上了天,让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即。他们起先并不把道德描绘得那么严格,以使人们都去爱道德,然后,循循善诱,让人们不知不觉地脱离罪恶。

        我已经事先跟你说了,我压根儿就不赞同一般人对这个国家的女人们的看法。人们一开始总认为她们最诱人,她们风姿绰约,妖冶风流,最善于卖弄风情,取悦人的手段炉火纯青。可我却认为,她们的态度让人反感,她们的妩媚让人生厌,她们的言谈举止无谦逊可言。我想,在她们主动向你示好的同时,你应该将你的心灵闭锁。谁也无法使我相信,在她们谈情说爱的那会儿工夫,不会同时也暴露出她们根本引不起男人的爱的弱点以及根本就领略不到爱的懊恼。

        另一方面,她们恶名在外,使人不喜欢她们的性格。她们被描绘成轻浮、狡猾、奸诈、冒失、朝三暮四、巧舌如簧却没脑子、不懂爱情,把全部本事都用在了嘴皮子上。凡此种种,据我看,纯属表面现象,犹如她们的穿着打扮,涂脂抹粉一样。在巴黎这是不得不有的装扮自己的恶习,而骨子里,她们是有情有义的,是有理智的,是通情达理的,是心地善良的。她们并没有我们国家或任何其他国家的女人那么冒失,那么爱惹麻烦。她们颇有学问,她们的学问对她们的判断大有裨益。总而言之,如果说她们为了突出自己女性特点而不惜故意夸张,致使我感到反感的话,那她们也具有的我们男人才具有的特点,却让我肃然起敬。我觉得她们不像温柔可爱的女人,而是非常地像很有才能的男人。

        我的结论是,即使世上没有朱丽,即使我的心除了爱其中意的人儿还会爱其他的人,我也绝不会在巴黎娶妻成亲,更不用说是在巴黎找个情妇了。不过,我倒是愿意在这里找一位女友;有了这个女友,也许我就可聊以自慰,无须去娶妻或找情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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