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一下子没那么热了。一天早晨,一个男人站在牛一的住所前,似乎顾忌四周一般,低喊道:“有人在家吗?”
牛一在庭院里忙着给菜地里的蔬菜除虫,刚开始没听到。亲自栽种后,牛一才发现菜地里有许多虫害,回到大坂后,他几乎每天早晨都来菜地除虫。那些少了许多蛀洞的蔬菜丰富了他和多志的饭桌,但付出的代价就是手脚被蚊子叮得都肿了。牛一可不能像多志所说的阿权叔叔那样沉默着让蚊子叮咬,他多次将蚊子拍落到地上——脑海中想到清如,就在这个时候。
他听到叫声,心中产生一种直觉。
(难道是他?)
一个男人走进庭院,他穿着宽袖口的肥大的黑道服,将斗笠压得很低,身材高大,看上去比牛一还高一拳。
“您是太田大人吗?初次见面,我是清如。”
身材高大的男人缓缓地摘下斗笠,深鞠一躬。
清如剃着光头,从发根可以看出他头发斑白,面容白净而白眉毛又浓又长,显得不协调。
“哎呀,哎呀。真没想到您会来,不好意思。”
牛一摘下在菜地干活时戴的手套,回了一礼。
“昨天晚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登门拜访,所以就贸然从京都来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与高大身材不协调。
“从京都来的?”
“我在中京的高仓道经营一家典当行,别名叶屋权兵卫。”
寒暄完,牛一将其请人书房。他本打算让多志泡茶,但清如想喝白开水。清如一口气喝了两大杯,重新坐定后,开口说起来。清如眼眸清澈,目不转睛,直直看着牛一。
“我这次来,不为别的。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三分提问,七分讲述。”
牛一没有说话,点点头,但久违的紧张感还是掠过脊梁。
“您问答完问题后,我打算说出阿弥陀寺的一些事情,包括织田信长的遗骨、火葬的秘密等。我考虑过,曾一起拼死保守秘密的亡师清玉上人也希望我这么做吧。这全是我的推测和强求,请包涵。”
先提出问题,听完再考虑是否讲述和讲述多少。虽然他说得柔和,但牛一依然能感觉到他原则性强,做事有板有眼。
权兵卫话说得强势,神情依然和善。他表情认真,气势逼人,措词强硬——亡师的遗志。一时间,牛一倒吸一口气,思考起权兵卫的真实意图。
现在,自己最想知道的就是信长公遗骸的下落,这是多年的夙愿,如果已经火化,那么骨灰在哪里。如果能从权兵卫嘴里探出实情,也是意外收获。虽然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口吻为何郑重其事,但牛一还是明白他很率直,可以接受他的要求。
“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再请教织田信长公遗骸以及火葬的事情。您先发问吧,只要我知道,就会开诚布公地说。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呢?”
“谢谢。先不谈太田大人您知道的事情,我想先听听您率直的意见。”
对方的神情稍稍舒缓下来,似乎松了口气。
“是吧,关于什么呢?”
“您是喜欢还是讨厌信长呢?抑或您觉得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吗?”
牛一苦笑道:“这是个相当难回答的问题。”
“听阿枫说,太田大人写了织田信长的大事记。我觉得您既然能殚精竭虑书写一个人的一生,必然对他很推崇。”他再次看着牛一,目光如炬。
“完全正确。如果不推崇那个人,就不会想写大事记。”牛一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
“信长这个人真的值得尊敬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回顾过去,我前半生非常憎恨信长,后半生憎恨秀吉,现在虽然淡薄了一点,但依然对信长存有芥蒂之心。由此,我总觉得您和我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让我们无法交心畅谈。”
对方的告白很直接。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清玉大人也和您一样憎恶信长公吗?”
“我师父不同。师父自始至终都可怜信长。他有慈悲之心。”
“可怜……慈悲之心……”牛一记得在哪里听过同样的话。
想起来了。曾经有个侍女说信长公年少时曾男扮女装躲起来。当时,那个女人就是这样评价吉法师的——“可怜的小主公呀。”
牛一暂时在脑海中封存那个记忆,深呼吸一下,讲述起自己的想法。
“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信长公拥有一种超越善恶的魅力,这是我执笔的动机所在。”
“魅力?究竟是什么魅力?”权兵卫两眼放光,似乎在说别糊弄我。
“这或许就是今天会谈的关键转折点。”牛一在心中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缓缓地说起来。
“那种心境,怎么说好呢,就像是对高山,没有畏惧,只是心无杂念地憧憬。对信长公,不能按常人的方式考虑。他的身上有些东西,不能用好恶、善恶来评判、论定。他不仅杀死武士,还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老弱妇孺。如果让比睿山的僧人以及一向宗的信徒来看,他们会把信长公骂成杀人魔王和天理不容之徒。但是,不管缺点有多大,他的长处太出类拔萃了,丝毫不影响他的伟岸、高大。难道不是吗?我想把信长公不平凡的一生流传后世,这就是我的心境……他已经死了十六年,但是为了这个国家,我们还需要信长公。他不到五十岁便死了,太可惜了。我坚信时代需要信长公。”
“需要信长什么呢?为何可惜呢?请您务必赐教。”
权兵卫将身子凑过来,直勾勾地看着牛一,表情专注,想进一步听听牛一的意见。牛一被他打动了,第一次想认真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这些话,他甚至没对大村由己说过。
“好的,那您稍等片刻。”
拿定主意后,牛一走向书库,略微考虑一阵,拿出十粒金平糖、大小两个文件包,放在两人中间。
“一个是西洋传来的糖果。”他直直地看着权兵卫,观察对方的反应。
“哟,这是金平糖。我知道。”权兵卫两眼生辉,“过去,织田信长经常把这些糖送给我师父,当时我也陪同在场。已经好几年没看见这种糖了,好怀念。被秀吉幽禁后,师父也悄悄地将那个糖带进去。而且……”
说到这里,权兵卫突然哽咽住。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听说被秀吉幽禁后,师父每天只能得到一碗薄如清水的稀粥和一杯盐水,瘦骨嶙峋,皮包骨头。因此,苟活下来的寺人就偷偷地将金平糖夹杂在给他的经书中。这是师傅最后赖以生存的食粮。我突然想到这些,不知不觉就……”
“我真没想到清玉上人也受到如此待遇。”
牛一难以掩饰惊讶。
“好了,请原谅。具体情况我稍后会说。请您继续讲信长的金平糖。”
权兵卫将手握成拳头状,擦擦眼泪,催促牛一继续往下说。
“即便现在,这个国家的糖果师都无法做出这种金平糖。别说大炮、铁船,就连这么一个糖果,这个国家都比西洋差。不争气,可悲。信长公在世时,经常这样哀叹。如今,要是不追赶上他们,这个国家早晚会遭到西洋袭击而灭亡,根本不堪一击。历史上,和蒙古人作战时,因为镰仓大人(北条时宗)的果断决策和台风来袭,这个国家幸免于难。但是下次受到侵略时就没那么幸运了。西洋人和蒙古人不同,他们有铁船和大炮,更重要的是比我们更熟知天象,不会因为台风而自取灭亡。信长公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您看!”
牛一将用柿漆纸包裹着的文件打开。
“这是我国的各种历书,有大宫历、三岛历、京历、南都历、伊势历等,听说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不同的历书。地域不同,不要说日子,连月份都会不同,这就是我国的历书。在我撰写信长公大事记的时候,因为历书不同,需要调整日期,非常痛苦。与此相对,西洋国家比我国大几十倍,但历书统一。而且西洋人告诉信长公,他们的历书非常准确,四年里只会相差一日。我问为何日本的历书都不准确呢,信长公当场就说——那是因为掌管历法的朝廷没有统一历书的力量,不仅如此,那些负责观测天象的阴阳师也怠慢、无能。”
“信长会忧虑那种事情吗?”权兵卫睁大眼睛,显得惊讶。
“是的。信长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比我们先进的世界。在信长公被害的天正十年,很奇怪,在西洋发生了两件和天象有关的事情。一件就是当年秋天,西洋人将历书上的日子一下子全改了,他们说整个国家提前了十天。从传教士那里听闻后,信长公将此事转告朝廷阴阳师头领土御门久崤大人,还忠告他——在日本,历书和人们的季节感之间也存在很大差异,应该采取相应对策。但对方充耳不闻,反倒污蔑信长公指责掌管天象的天皇,说他是个作乱者。”
“观象授时”——根据天体观测的正确数据,授发历书——自古以来就是帝王的职责,也是帝王权威的象征。日本的朝廷从中国学来了这种权威,要求老百姓默然遵守天皇定夺的历法,以此作为效忠的证明。朝廷的错误历法被掌握西洋知识的人公然批评,这恐怕是第一次。
自从废止遣唐使(894年)以来,日本历法已沿用约七百年,没有从中国引入新的天文知识,也根本没对历法理论进行改革。因此,历书上的季节和人们感受到的季节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这就是阴历的宿命。
——根据月亮制定的阴历比阳历大约少十一天,因此每年有十天的季节差,三年就接近一个月,于是就加进一个闰月,成为十三个月,以此尝试调整季节。
这就被称为太阴太阳历,天正年间,天正二年、五年、八年都有闰月,但这总归只是一个调整十一天误差的标准,严格来说,其中还有相差。当时,历书上的季节和人们感受到的季节差异不小,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通过自己的肌肤也能感受到;就连西洋国家,在天正十年(1582年)也废除了尤里乌斯历法,采用格里高利历法,将十月五日改成十月十五日。
农民何时插秧、养蚕,都要参照历书,对于执政者信长而言,这绝不可等闲视之。在决定动兵,下达命令的时候,历书也要发挥重要作用,不能放任不顾。
当时的农民伤透脑筋,无法相信历书,为了表示季节,只好在其中添加二十四节气。这就是历书混乱的一种表现。
考虑到这种背景,信长批评朝廷是正确的,绝不是非难。
“还有一件事。天正十年,西洋和中国在预测日食方面产生争论,不仅仅停留在某天,而是精确到何时。他们相互竞技——早一个小时呢,还是晚一个小时。然而。日本的朝廷一直认为日食是不祥之兆,关闭宫门,不上早朝,一味休息。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强烈好奇心的信长公对朝廷的这种不作为感到震惊,想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国家。他首先就拿安土城下手。”
“安土城是改革的试点?”
权兵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牛一不管不顾,摊开大文件,继续说下去。
“这是安土城的图纸。您看。这里就是天守阁。”
《天守示意图》简图是鬼才冈部又右卫门的心血,是木村次郎左卫门交给牛一的,自从撰写《信长记》以来,这是他第二次打开这幅图。正如当时所预感的那样,次郎左卫门在百百桥口与明智军战斗时殉职。
“天守?就是那个令人恐惧的塔楼吗?周围老百姓将其称作恶鬼塔。听说有好几百个搬运基石的老百姓消失了,全都成为祭品……”
权兵卫恨恨地瞪着简图。
“信长公没有拿他们做祭品。他们准备抬运巨石的时候,因为绳索脱落,许多人被埋压在底下。负责施工的官员害怕信长公生气,为了瞒报施工失败,将农民的遗体隐藏起来。这就是真相。话说回来,建造城池根本不需要用那么大的石头,羽柴、泷川、丹羽三人为了讨好信长公,才想出这个馊主意。要怪就怪他们三个。我也听说现在那里成为废墟,但在农民被埋处附近,每天晚上还会传出呻吟声。”
“我师父本打算去那里念经超度,但一直没机会,没去成。”
权兵卫阴沉着脸,或许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那太可惜了。好了,谈这个天守吧。在安土城,这两个字要写成‘天主’。——现在的大名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建造城池就要修建天守阁,都想模仿安土城建造一个城主的瞭望塔。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安土城的天守阁另有他用。”
“那他为何要建造那样的高塔呢?”
“任何人都不允许到最顶层七层,一切只是我的推测。那不是为了从上往下看,而是要从那里看到更上面的地方。如果要监视下方敌人的行动,就应该冲着街道建造天守阁,但安土城的天守阁是面朝东西南北而建。”
“更上面?是天吗?”
“没错,就是天。就是观测天象!我觉得所谓天守就是‘守着天看’的意思。而且,是和天皇一起。”
“和天皇一起?您是说他打算把天皇带到安土?”
权兵卫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或许他是那样打算的吧。否则,信长公为何在安土城里建造宽阔的大马路?何在本城中修建御驾室?一切都是为了让天皇驾临安土并住下。信长公之所以带工匠又右卫门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让他向天皇说明居室构造。”
“但是,天皇为何要舍弃京都呢?那可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都。说一句冒犯的话,织田信长不过是一介武将。对于他的专权,我们能原谅吗?”
权兵卫还是不肯罢休,很执拗。
“的确,京都是很棒的古都,山清水秀。为何要将天皇带到像安土那样的荒僻乡下呢?人们都会觉得奇怪。其实,作为帝王居所,京都有致命缺陷。”
“缺陷?什么缺陷呢?”
“在京都,看不到太阳、月亮升起,看不清星星。只因它是一块盆地,四面环山,故无法掌握正确的天象时刻和方位,无法弄清天象的季节移动。我听说无论中国还是西洋国家,都是在平地上建造高高的皇城。在盆地上,做不到这一点。”
“天皇同意吗?”
“为了说服天皇,信长公当时费尽苦心。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些。天正十年,信长公等得不耐烦,便前往京都,最后说服一次。他给出期限,让天皇六月二日前告知是否前往安土。就在那天早晨,信长公遭到明智光秀的袭击。当时,进京的信长公为何不带兵便进驻本能寺,人们都以为原因在于他的傲慢、疏忽,其实不然。出发前,我们这些安土的近臣也担心发生这种事,曾向他进言。信长公也非常清楚警卫力量不足,但他唯有笑笑,只对我说出了想法——若率大军寻求天皇如此重要的答复,真不知道后世会如何评说。他不愿像足利尊氏那样留下恶名。说到这里,您多少可以理解我的心境了吧——这个国家需要信长公,他四十九岁就死了,太可惜了。现在,您愿意讲出自己和清玉上人的秘密吗?”
牛一颇有自信地问道。不出所料,权兵卫微微一笑,点点头。
“我内心中的阴霾稍微消散了,不过……”
“还要问什么呢?”
“说实话,刚才您说了上层太多的事情,都是我没想到的。但是,信长公对天皇的态度确实挺强硬。我不是不相信太田大人,只是当时京都百姓对信长在宫中飞扬跋扈的样子非常厌恶,私下里同情可怜天皇。天正七年十一月,信长在二条建造新宅子,让当时的东宫皇子搬过去,硬要把他和父皇隔开。当东宫皇子移迁新居时。气氛阴沉,感觉像是举办葬礼,道路两旁的百姓们哭着给他送行。连我师父清玉都为信长对天皇的做法叹息。因此,天正十年,明智谋反后,京都百姓的真实想法是——干得好!如此一来,恶鬼消失了。这些情况和您刚才所说的内容迥然不同。真没想到,信长打算和天皇一起,和睦地观测天象……一时间,我无法相信。对此,您有什么佐证的东西?”
“的确,他对朝廷态度强硬得让人捏把汗。他曾一度要求天皇让位,以下犯上,后来则将朝廷分成天皇和王公大臣两部分,冷静思考起来。他曾经明确地对我说过,为了消除王公大臣的影响,必须要请天皇来安土。他从没想过夺取天皇的地位,我也有证据……”
“您有确切证据?”权兵卫孤疑地看着牛一。
“当然。不过,听完权兵卫的话,我再明示。虽然之前我说过先回答问题,但没有说要出示证据。我并没有玩弄计策。”
牛一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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