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许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琼那晚才会梦见吉贝小姐。吉贝小姐戴了遮阳硬帽,和她并肩走在沙漠里,一面用威严的语气说:“琼,你应该多留意一下蜥蜴。你的博物科很差。”
对此,不用说,她乖乖回答说:“是,吉贝小姐。”
吉贝小姐还说:“喏,别假装不懂我的意思,琼,你清楚得很。管住自己,我亲爱的。”
琼醒过来时,有一会儿还以为自己仍在圣安妮女校。招待所跟学校宿舍有点像,这倒是真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还有铁床,以及看来颇干净的墙壁。
哦,老天,琼心想,又有一天得要捱了。
吉贝小姐在她梦里说了什么?
“管住自己”。
嗯,这话有几分道理。前一天她让自己无中生有地大惊小怪,实在是很愚昧!她得要管住自己的思绪,有条理地厘清自己的脑子——次弄清楚这种广场恐惧症。
此刻置身招待所里,她感到自己挺正常的。
也许,根本就别外出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可是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沉了下去,那表示要整天待在阴暗之中,伴着羊油、煤油以及DDt杀虫剂的气味,整天没有东西可阅读,无事可做。
监牢里的犯人都做些什么呢?嗯,当然他们会做做运动,缝缝邮包袋或之类的事情。要不,她想,他们会疯掉的。
不过的确也有关禁闭的地方……那真会让人疯掉。关禁闭,日复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
怎么会这样?她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几星期了!而其实才不过……多久?两天而已?
才两天!难以置信。波斯诗人奥玛·珈音的诗句是怎么说的?那句“我与昨日的万年”什么的。
为什么她连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法想起来呢?
不,不,别又来了。努力记起并背诵诗词并不是什么好事——一点都不是。实情是,诗词里有些东西教人很难受,诗词里有着辛酸,直刺人心……
她到底在讲什么呀?人的思想愈往灵性方面发展当然是愈好的,而她一直都是个挺注重灵性的人……
“你向来都冷冰冰、像条鱼似的……”
为什么布兰奇的声音会打断她的思绪呢?这句评语真是又粗俗又多余——真是的,完全就是布兰奇的调调!嗯,她料想布兰奇这种人就是这样,这种人会任由热情把自己撕碎。也难怪布兰奇粗俗——她天生就是这样的。少女时代这点还不明显,因为她那时年轻貌美,教养又好,但是骨子里必然一直都存在着这种粗俗本性。
冷冰冰、像条鱼似的,什么话呀!根本就不是这样。
对布兰奇来说,如果她稍微有点这种“鱼般”
的冰冷性情,说不定会好得多。
她似乎过着最可悲的生活。
真的相当可悲。
她说了什么来着?“人总是可以想想自己的罪过!”可怜的布兰奇!但是她也承认,想罪过占用不了琼多少时间。说来,她的确晓得自己和琼之间的差异。她假装认为琼很快就会厌倦数算自己的福气。(没错,或许人的确会倾向于把福气视为理所当然!)后来她是怎么说的?那番话挺妙的……
哦!对了,她感到好奇,人要是没别的事可做,只能连着很多天都思考着、想着自己,可能会觉察出些关于自己的事……
就某方面而言,这想法挺有意思的。
事实上,这是相当有意思的想法。
不过布兰奇倒是说了,她自己不会想要这样做……
她的语气听起来——几乎近于——害怕。
我倒是好奇,琼心想,真的有人因此觉察出些什么吗?当然,我是不习惯想着、思考着自己的……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女人……
不知道,琼心想,我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人?
倒不是指在一般人眼中,我指的是某些特定的人。
她竭力回想人家曾对她说过些什么话,有哪些例子。
就拿芭芭拉来说吧。
“哦,母亲,你的佣人向来都是十全十美的,因为有你盯着他们。”
这算是赞美了,显示出她的儿女的确认为她是个很会管家的主妇。而这也是事实,她的确把家管得好好的,又有效率。佣人们也喜欢她——起码,他们都按照她的吩咐去做。或许,当她头痛或身体不舒服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很关心,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鼓励过他们要这样表现。还有,那个很出色的厨娘在提出辞呈时,曾说了些什么?说没法永远老是这样得不到赞赏地做下去——这话挺可笑的。
“老是只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哪里做得不好,夫人,做得好时却从来没有一句称赞的话……这很让人泄气。”
她当时冷冷地回答说:“你当然也明白,厨娘,要是没说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每样事都做得很好,很令人满意。”
“或许是这样,夫人,不过这却很让人灰心,毕竟我是个人,而且也的确不怕麻烦地花了很多工夫去做你要的西班牙炖肉,尽管很麻烦,而我自己根本就不喜欢这种造作的菜色。”
“那道菜做得相当出色,厨娘。”
“是的,夫人,看见你们在饭厅里把它全部吃完时,我也这样认为,但是结果你却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琼不耐烦地说:“你不认为你挺傻的吗?说到底,付你很好的薪水就是要你做饭的。”
“哦,工资是相当令人满意的,夫人。”
“因此,你要理解的是,你是个够好的厨娘,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就会提出来。”
“你的确是这样做的,夫人。”
“显然你很讨厌这样?”
“话不是这样说,夫人,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这个了,做完这个月,我就会走。”
佣人们,琼心想,很心怀不满,满腔情绪和怨恨。他们都很喜欢罗德尼,当然,这完全只因为他是男人,为男主人做什么都不嫌麻烦。而罗德尼有时也会说出令人料想不到的关于佣人的事。
“别再责备埃德娜了,”他会出其不意地说,“她男朋友移情别恋,把她甩了;所以她才会老是掉东西,递蔬菜时递两次,而且丢三落四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罗德尼?”
“她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这可真奇了!她居然会跟你谈这事情。”
“嗯,其实是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我留意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罗德尼·琼心想,真是个少见的好人。
有一次她对他说:“我还以为凭你当律师的经验,会厌倦人跟人之间的纠结。”
当时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对,大家都会这样以为。不过却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除了医生之外,就属乡下家庭律师最容易看到人性阴暗面。不过这只加深了他对人类的怜悯——人是这样的脆弱,因此才容易产生恐惧、怀疑和贪婪,有时却又出乎意料地不自私和勇敢。这大概是唯一的补偿吧——让人更有同情心。”
琼差点就说出口了:“补偿?这话怎么说?”
但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说。最好别说了,她心想,不,最好什么都别说。
但她有时却为了罗德尼太有同情心而感到困扰。
就拿霍兹登老头的抵押贷款来说吧。
她不是从罗德尼那里获悉此事的,而是从霍兹登多嘴的侄媳妇那里听到的。她忐忑不安地回到家。
罗德尼从自己私人资金里拨款出来借给霍兹登,是不是真的?
罗德尼一脸恼怒之色,脸涨得通红,说话语气颇激烈:“谁告诉你的?”
她告诉他之后,说:“为什么他不能按照正规途径去借钱呢?”
“从生意的观点来看,担保品价值不足。所以这阵子农地要抵押贷款很难。”
“那到底为什么是你借钱给他?”
“哦,我觉得借他无妨。霍兹登真的是个好农夫,只不过缺乏资金,加上有两季收成不好,所以才陷入窘境。”
“但说到底,是他的经济情况很差,得要筹钱。我真的不认为这是笔好生意,罗德尼。”
接着,挺突然又出人意表的,罗德尼发脾气了。
他问她,有没有先了解过全国各地农夫所陷入的困境?是否晓得那些困难、障碍,以及政府短视的政策?他站在那里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关于整个英国农业的现况,然后满腔热忱、义愤填膺地描述起老霍兹登个人的困难处境。
“这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不管这人有多聪明、多么苦干。换了我处在他的位置,也可能会发生这些情况。先是缺乏资金可推展,然后是霉运接踵而来。总而言之,很抱歉,我要说,这不关你的事。琼,我不插手你怎么理家、管教孩子,那是你的管辖范围。而这件事则是我的管辖范围。”
她听了很不是滋味——很苦涩地感到受伤。
这种口气实在太不像罗德尼了。那次他们两个差点就要吵起架来。
而且都怪那个讨厌的老霍兹登。罗德尼一心都在那个笨老头身上,星期天下午他会出门去那里,整个下午都和霍兹登到处走动,回家后,满肚子农作物以及牛只疾病状况的讯息,以及其他无趣的聊天话题。
他甚至让上门的访客成了这些话题的受害者。
嗯,琼想起了在花园茶会里,她留意到罗德尼和舍斯顿太太一起坐在花园座椅上,罗德尼不断讲着、讲着、讲着,讲了那么多,以致她好奇他究竟在讲些什么,于是走上前去。因为他看起来真的讲得很兴奋,而莱斯莉则显然听得津津有味。
结果很明显他是正在讲乳牛群,以及提升这地区牛只品种水准的必要。
莱斯莉在这些事情上既没专业知识又没兴趣,她对这话题很难感到兴趣的。然而,她明显地听得很专心,两眼望着罗德尼那张眉飞色舞的热切脸孔。
琼轻轻地说:“真是的,罗德尼,别用这些沉闷的事情烦扰可怜的舍斯顿太太了。”(因为那时舍斯顿夫妇刚来克雷敏斯特不久,他们那时还不太熟。)罗德尼脸上的光辉马上消失了,他一脸歉意地对莱斯莉说:“不好意思。”
莱斯莉却——以她后来惯有的说话方式——马上唐突地说:“你错了,斯丘达莫尔太太,我觉得斯丘达莫尔先生谈的这些事非常有意思。”
当时她眼中闪了一下光,使得琼暗想:“说真的,我相信这女人挺有脾气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米娜·伦道夫走了过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说:“罗德尼,亲爱的,你一定得过来陪我打这一场球。我们都在等着你哪!”
然后使出只有真正的美女才能让人接受的娇媚专横手段,伸出两手把罗德尼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把就拉着他朝网球场走去,一点也不管罗德尼愿不愿意!
她走在罗德尼身旁,紧紧挽着他的手臂,转过头来仰视着他的脸。
当时琼心里很火大地想着,好倒是好,不过男人并不喜欢女孩子这样的献媚法。接着突然心里奇怪地一凉,想着:也许男人的确喜欢这样的!
一抬头,她发现莱斯莉正望着她。莱斯莉看起来不再像是个有脾气的人,反倒像是替她——琼——难过似的。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琼在窄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她是怎么又回头去想起米娜·伦道夫的?哦,对了,是在想她自己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她猜想米娜并不喜欢她,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在乎。这种女孩一有机会就会去破坏别人的婚姻生活!
哎,哎,现在已经没必要为那事恼火了。
她得起床去吃早饭,说不定他们可以做个水煮荷包蛋让她换换口味?她已经受够了又老又硬的煎蛋卷。
然而那个印度人似乎对水煮荷包蛋这个建议无动于衷。
“用水煮?你是说煮蛋?”
不是的,琼说,她指的不是水煮蛋。根据她的经验,招待所的水煮蛋向来都煮得太老。她很努力地说明水煮荷包蛋的窍门,印度人却摇头。
“把蛋放在水里,蛋会散掉。我给夫人做个很好的煎蛋。”
于是琼有了两个“很好的”煎蛋,外缘煎得卷曲起来,中间的蛋黄又老又硬,颜色发白。基本上,她心想,她宁愿吃煎蛋卷。
早饭很快就结束了,她打听火车的消息,但什么消息都没有。
所以,另一个漫长的日子又等着她去面对了。
不过今天,起码,她会聪明地安排一下时间。
问题就在于,直到目前为止,她做的只是想打发时间。
她是个在火车站等车的人,于是很自然地有紧张、神经质的心境。
假设她把这当作一段休息时间,并且,对,自律。天主教所称的“避静”带有某种本质,教徒避静过后,回来时灵性上变清新了。
琼心想,我没有理由做不到灵性一新。
也许,最近她的生活过得太散漫、太愉快也太轻松了。
似乎有个幽灵般的吉贝小姐站在她身旁,以令人难忘的巴松管腔调说:“管好自己!”
不过实际上这话是她对布兰奇说的。她对琼说的是(其实蛮不客气的):“别太过沾沾自喜,琼。”
真的很不客气。因为琼从来就不曾感到自满——不是那种昏庸糊涂的方式。
“想想别人,我亲爱的,不要太过于想着你自己。”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啊,一直都是为别人想,很少为自己想,或者把自己摆在第一位。她向来都不自私,都为儿女着想、为罗德尼着想。
埃夫丽尔!为什么她又突然想到了埃夫丽尔呢?
为什么这么清晰地看到她大女儿的脸——脸上带着礼貌、有点轻蔑的笑容。
埃夫丽尔,毫无疑问,从来都不曾好好地感谢自己的母亲。
她说过一些话,颇讥刺挖苦,真的很让人生气。
那些话倒不是真的无礼,但是……
嗯,但是什么?
那种不吭声暗笑的样子,那扬起的双眉,还有悠悠走出房间的方式。
埃夫丽尔当然是爱她的,她所有儿女都爱她。
他们爱她吗?
儿女们爱她吗?他们真的关心她吗?琼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又坐了下去。
这些念头是打哪儿来的?是什么让她想到他们的?这些想法太令人害怕、太不愉快了。把它们抛出脑海,尽量不要去想它们……
吉贝小姐的声音。这回是拨奏……
“不要懒得思考,琼。不要安于事情的表面价值,因为这是偷懒的方式,虽然这么做会省得你痛苦……”
是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强迫自己打消这些念头?是为了省得自己痛苦?
因为这些念头的确都是令人痛苦的。
埃夫丽尔……
埃夫丽尔爱她吗?埃夫丽尔……得了,琼,面对现实吧——埃夫丽尔是否曾喜欢过她?
嗯,说真的,埃夫丽尔是个挺特殊的女孩——冷静,不露声色。不,并非不露声色。其实埃夫丽尔是三个儿女中唯一曾给他们带来麻烦的。
冷静沉着、举止得体、不多话的埃夫丽尔,给他们的震惊有多么大!
应该说是给她的震惊。
拆信时,她一点也没戒心。信上的字迹潦草,像是出于识字不多的人之手,她还以为是来自众多慈善金受惠者之一。
看信时,她几乎未能领会信中所说。
这信是要让你知道,你的长女跟疗养院那边的医生在搞些什么鬼,两人在树林里亲嘴,这种不要脸的事应该要加以阻止。
琼瞪眼看着那肮脏的信纸,一阵晕眩欲呕的感觉。
真是可恶!这么恶劣……的事!她听说过匿名信,但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
真的,匿名信让人相当难受。
你的长女——埃夫丽尔?为什么偏偏是埃夫丽尔?跟疗养院那边的医生在搞什么鬼(真恶心的用语)。是卡吉尔医生吗?那个杰出卓越的专科医生,在治疗结核病方面有很大成就,他比埃夫丽尔起码年长二十岁,有个很迷人但久卧病榻的太太。
真是胡说八道!真恶劣的胡说八道。
就在那时,埃夫丽尔正好走进来,略为好奇地问她(因为埃夫丽尔向来都不是真的好奇):“母亲,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琼拿着信的手在颤抖着,几乎答不出话来。
“我认为连给你看一下都不要,埃夫丽尔——这信实在太恶心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埃夫丽尔惊讶得扬起了冷漠细致的秀眉:“是信里写了什么吗?”
“是的。”
“跟我有关?”
“你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亲爱的。”
但是埃夫丽尔走过来,一声不吭地从她手里把信拿过去。
她站在那里看信看了一分钟,然后把信还给琼,接着用若有所思、置身事外的口吻说:“对,是很不好。”
“不好?简直就是恶心——相当恶心。说谎的人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才对。”
埃夫丽尔沉静地说:“这是封很卑鄙的信,但却不是谎言。”
整个房间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琼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母亲。我很抱歉这件事传到了你这里,但我料想迟早你还是会知道的。”
“你是说这是真的?你和……和卡吉尔医生……”
“对。”埃夫丽尔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这是很放荡……很可耻的。一把年纪、已婚的男人……跟你这样的年轻小姐……”
埃夫丽尔不耐烦地说:“你用不着把这事说得像肥皂剧似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事情是慢慢发展出来的,鲁珀特的太太是个久病在床的人,已经很多年了。我们……我们就只是逐渐对彼此产生了感情。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还好意思说!”琼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说了出来。
埃夫丽尔只是耸耸肩,任由这场风暴围着她打转。最后,琼筋疲力尽了,埃夫丽尔才说:“我相当能体会你的感受,母亲。我敢说,换了我是你,也会有这种感受的。不过我想我大概不会说你讲出口的某些话。但你无法扭转事实,我和鲁珀特彼此有感情,虽然我感到抱歉,但我实在看不出你对此能做些什么。”
“对此做些什么?我会去跟你父亲说一马上就去说。”
“可怜的父亲。难道你非得拿这件事去烦他吗?”
“我肯定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这事只会让他烦得要死。”
那真是惊天动地时期的开始。
处于风暴中心的埃夫丽尔一直保持冷静,而且显然处变不惊。但也执拗得很。
琼对罗德尼叨念了一次又一次:“我忍不住觉得这都是她摆出来的样子而已,埃夫丽尔不像是那种会动真感情的人。”
但是罗德尼却摇头说:“你不了解埃夫丽尔。埃夫丽尔重感情多于理智。一旦爱上了,就会爱得很深,深到我怀疑她是否能自拔。”
“噢,罗德尼,我真的认为这是瞎说!毕竟,我比你懂得埃夫丽尔,我是她母亲。”
“身为她母亲并不表示你就真的对她有起码的认识。埃夫丽尔向来都会选择性地低调处理某些事情——不,也许该说是出于必要。愈是感受深刻的事情,她愈会在口头上刻意贬低它。”
“你的说法很牵强。”
罗德尼缓缓地说:“嗯,相信我,这绝不牵强,而是真的。”
“罗德尼,我真的认为你是夸大了,只不过是不懂事女学生的浪漫情怀而已,她觉得受宠若惊地去想象……”
罗德尼打断了她的话。
“琼,我亲爱的,光说些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安慰自己,是没好处的。埃夫丽尔是真的对卡吉尔一片痴心。”
“那他可就真可耻了,绝对可耻……”
“对,没错,大家都会这么说。不过,试想,假使换了你是那个可怜鬼,太太长期卧病在床,而埃夫丽尔却以一颗年轻、慷慨的心,对你付出热情和美貌,还有她满心的渴望和她带来的新鲜感……”
“他比埃夫丽尔大二十岁呢!”
“我知道,我知道。要是他年轻个十岁的话,这诱惑大概就不会这么大了。”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男人——糟透了。”罗德尼叹息。
“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优秀又很仁慈的男人,很敬业、乐业,在工作上有卓越成就,也是个以温柔善良对待病妻始终不渝的男人。”
“你这会儿又想把他变成个圣人了。”
“这是哪儿的话?更何况大多数圣人,琼,都有股热情,很少是无情的。卡吉尔虽不是圣人,但他是很有人性的,有人性到陷入爱河、为情所苦。或许更有人性到会毁掉自己的人生,毁弃自己的毕生成就。这就要看了。”
“要看什么?”
罗德尼缓缓地说:“要看我们的女儿怎么做。要看她有多坚强,头脑有多清楚了。”
琼急切地说:“我们得把她送走,送她去邮轮旅游怎么样?去北欧各国的首都——要不去希腊列岛?诸如此类的旅游。”罗德尼微笑了。
“你是想用那套当年用在你老同学布兰奇身上的方法吗?要记得,当年这个方法在她身上并不怎么管用的。”
“你是说,埃夫丽尔会从某个外国港口下船跑掉吗?”
“我认为埃夫丽尔会一开始就拒绝上路。”
“胡说,我们会坚持要她去的。”
“亲爱的琼,好好设想一下现实状况吧。你无法强迫一个成年女子的。你既不能把埃夫丽尔锁在她卧房里,也不能强迫她离开克雷敏斯特。事实上,我也不愿意这样做。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埃夫丽尔是只肯受她所尊重的事影响的。”
“你指的是什么?”
“现实。真相。”
“你为什么不去找卡吉尔,用这丑闻去威胁他?”
罗德尼又叹气了。
“恐怕……我深深觉得……琼,这样会弄巧成拙。”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怕卡吉尔会豁出去,和埃夫丽尔一起远走高飞。”
“这一来,他的事业不就完蛋了吗?”
“那还用说。我并不认为这后果是出于他有违职业操守,而是他如果这么做的话,人家就不会再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而谅解他了。”
“那当然,要是他晓得……”
罗德尼不耐烦地说:“他现在是不怎么理智的,琼,难道你对爱情一点也不懂吗?”
这问题问得多可笑啊!她悻悻地说:“谢天谢地,那种爱情我不懂……”
就在这时,罗德尼让她颇吃一惊。他对她露出微笑,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可怜的小琼”,接着亲她一下,就默默走开了。
他很好,琼心想,晓得她对这整件气人的事有多不开心。
是的,那段时期的确让人很焦虑。埃夫丽尔沉默不语,不跟人说话。有时连琼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
我尽了全力,琼心想。但是面对一个什么都不听的女儿,你能怎么办呢?
埃夫丽尔总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保持客气,她会说:“说真的,母亲,我们非得这样下去吗?老是讲讲讲。我的确体谅你的立场,但难道你就不能接受纯然的真相吗?我的意思是,无论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情况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九月的一个下午,埃夫丽尔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一点,她来对他们两人说:“我想我最好告诉你们,鲁珀特和我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要一起远走高飞。我希望他太太肯跟他离婚。不过要是她不肯的话,也没什么差别。”
琼已经开始气急败坏反对起来,但罗德尼阻止了她。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琼,让我来处理。埃夫丽尔,我得跟你谈谈。到我书房来。”
埃夫丽尔露出一丝微笑说:“父亲,你还真像个校长,可不是?”
琼发作了:“我是埃夫丽尔的母亲,我坚持……”
“拜托,琼,我想单独跟埃夫丽尔谈。你不介意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下吧?”他的口吻很果断,她正转身要走出房间时,反倒是埃夫丽尔低沉清晰的声音叫住了她。
“别走,母亲。我不希望你走开。父亲跟我说的任何话,我宁愿他当着你的面说。”
嗯,起码这点显示,琼心想,母亲还是有些重要性的。
埃夫丽尔和她父亲对望的方式多怪啊!那是种很提防地打量着对方、很不友善的态度,宛如舞台上两个敌对的角色。
然后罗德尼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原来是胆怯!”
埃夫丽尔的回答很冷静,声音中带点惊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父亲。”
罗德尼突然答非所问地说:“可惜你不是男孩子,埃夫丽尔。有时你出奇的像你叔公呢!他的眼神很奇妙,有办法用来掩饰己方的弱点,或者用来激发对方的弱点。”
埃夫丽尔马上说:“我这方没有任何弱点。”
罗德尼故意说:“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是有弱点的。”
琼提高嗓门叫了起来:“埃夫丽尔,你当然不可以做出这么坏或这么傻的事。你父亲和我都不会容许的。”
听到这话,埃夫丽尔微微一笑,却不看着母亲,反而看着父亲,好像她母亲这话是针对父亲而说似的。
罗德尼说:“拜托,琼,让我来处理。”
“我认为,”埃夫丽尔说,“母亲绝对有权说她想说的话。”
“谢谢你,埃夫丽尔。”琼说,“我当然会这么做。我亲爱的孩子,你要明白,你的打算是不可能的。你年轻、浪漫,所有的事情都看得不真切。你现在冲动之下做出的事,过后就会后悔莫及。再想想你这样做会让你父亲和我有多伤心。你难道没想过这点吗?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痛苦的——我们一向都这么爱你。”
埃夫丽尔很耐心听着,却没有答话,视线不曾离开她父亲的脸。
等到琼说完了,埃夫丽尔仍然看着罗德尼,唇边浮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嗯,父亲,”她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要补充的。”罗德尼说,“不过我自己有些话要说。”
埃夫丽尔狐疑地望着他。
“埃夫丽尔,”罗德尼说,“你确实了解婚姻的意义吗?”
埃夫丽尔两眼略微睁大了些。停了一下才说:“你是要告诉我说婚姻是神圣的吗?”
“不是,”罗德尼说,“我认为婚姻可能很神圣,也可能不神圣。我要告诉你的是,婚姻是个合约。”
“哦!”埃夫丽尔说。
她似乎有一点儿——就只有一点儿——吓了一跳。
“婚姻,”罗德尼说,“是两个人之间的合约,双方都是成年人,身心及理解能力健全,对于他们所要承担的有充分认识。这是对合伙关系的规范,双方合伙人都要履行这合约的条款。也就是说,要福祸同享,不管是生病或健康的时候,不管是富有或贫穷的时候,不管是好或坏。
“因为这些话都是在教堂里面说的,有神职人员的认可和祝福,所以形同合约,就如同两人之间凭信心所达成的协议一样。尽管有些义务不是靠法庭的法律来强制执行,但这些义务还是落在那些当初许下承诺的人身上。我想你也会同意这很公平合理吧。”
谈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埃夫丽尔说:“以前可能真的是这样,可是现在对婚姻的看法跟以前不同了,而且有很多人并不是在教堂里结婚的,没有采用教会的誓词。”
“也许是这样。但是十八年前鲁珀特·卡吉尔的确在教堂里讲了这些话,许下了诺言、成立了合约,你敢说他那时候不是怀着诚信说出这些话,并真心打算履行它们的吗?”
埃夫丽尔耸耸肩。
罗德尼说:“你是否承认,虽然没有法律的强制执行,鲁珀特·卡吉尔的确是跟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定下了这个合约?他当时已经设想到未来贫病的可能,而且表明了它们不会影响这婚姻的永久性。”埃夫丽尔的面色变得苍白。她说:“我不知道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何在。”
“我希望你承认,承认婚姻除了感情和思想的因素之外,其实是一份常见的商业合约。你承不承认这点?”
“我会承认。”
“而鲁珀特,卡吉尔在你的默许下准备毁约?”
“对。”
“无视于另一方合伙人根据合约所应有的权益?”
“她会没事的。她倒不是真的那么喜欢鲁珀特,她只想着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有……”
罗德尼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埃夫丽尔,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感情用事的话,我要的是你承认事实。”
“我没有感情用事。”
“你有。你根本就不知道卡吉尔太太的想法和感受。你只是凭空想象她的一切来配合你的需求而已。我想要的是你承认,承认她有权利。”
埃夫丽尔把头往后一甩。
“很好。她有权利。”
“那么你现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你说完没有,父亲?”
“还没有。我还有一点要说。你也晓得的,对不对?你晓得卡吉尔在做的是很有价值又重要的工作,他在治疗结核病方面成就惊人,所以他在医学界里是个很卓越的人物,而很不幸的,一个人的私生活会影响到他的事业。换句话说,卡吉尔的工作、对人类的助益,非常有可能会因为你们两个现在打算做的事而受到严重影响。”
埃夫丽尔说:“你是打算说服我,让我认为我有责任放弃鲁珀特,好让他继续造福人类?”
她语气中带有一丝嘲讽。
“不是的,”罗德尼说,“我是在为那个可怜鬼着想……”
他语气突然激烈起来。
“你可以相信我说的,埃夫丽尔,一个男人要是无法做他想做的事,而且是他天生适合的工作,那他只是半个男人而已。我站在这里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要是你把卡吉尔从他的事业中夺走了,让他再也不能继续他的工作,终有一天你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你爱的这个男人很不快乐,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疲累又灰心,老得比实际年龄快,只能过着半个人生。要是你以为你的爱或任何一个女人的爱,可以补偿他这点的话,那我坦白告诉你,你就是个该死的感情用事的小傻瓜了。”他停下来,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插在头发里。
埃夫丽尔说:“你跟我说了所有这些,但我怎么知道……”她突然住口,然后又开始说:“我怎么知道……”
“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只能说,我认为是真的,而且是就我的体验知道的。埃夫丽尔,我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也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跟你讲这些的。”
“是,”埃夫丽尔说,“我明白了……”
罗德尼又开口了,声音听来很疲倦又闷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埃夫丽尔,去检验我告诉你的话,去接受这话或推翻它。我相信你有勇气,头脑很清楚。”
埃夫丽尔缓缓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手握着门柄,转过头来往后看。
当她开口说话时,突然流露出的悻悻、斗气语气让琼吓了一跳。
“你别梦想我会感激你,”她说,“父亲,我想……我想我恨你。”
然后她就出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琼作势要去追她,但罗德尼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让她去吧,”他说,“让她去吧。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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