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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艮

        唐咸通六年,日本历贞观七年乙酉正月二十七日,高丘亲王从广州出发,乘船前往天竺,时年六十七岁。随行者安展、圆觉,皆为日本僧侣,在唐土侍奉亲王左右。

        阿拉伯人称交州为龙编(今河内),唐代后在此设置安南都护府。广州可与交州相媲美,彼时为南洋贸易中最为繁荣的港口。这座港口在汉代被称为番禺,大批犀角、象牙、玳瑁、珠玑、翡翠、琥珀、沉香、银、铜、水果和布匹汇聚此地,经商人贩往中原。到了咸通年间,仍旧长盛不衰,贸易横跨亚非的阿拉伯商船自不待言,江面上来自天竺、狮子国(锡兰)、波斯的商船,以及被称作昆仑船的南方诸国的船只舷舷相摩,甲板上肤色和瞳仁各不相同、半裸着黝黑肌肤的水手们东奔西跑,这景象有如人种大观。尽管大约四百乃至四百五十年后马可·波罗和鄂多立克才会航经这片海域,但如今南来北往的船上已然能够不时看到白蛮(欧洲人)的身影。单单欣赏发色不同的人往来穿梭,便是广州这座港口的一件趣事。

        亲王一行的大致计划是,乘小船从这座港口出发,沿着被称作广州通海夷道的航路向西南进发,在安南都护府所在地交州登陆,经由被称为安南通天竺道的陆路进入天竺。安南通天竺道自交州起可分二路,一路翻越安南山脉去往扶南(暹罗)方向,另一条路则经由北方地势险峻的云南昆明和大理抵达骠国(缅甸)。眼下尚不能决定走哪条路。不得已时还须走海路,沿海岸线途经占城(越南)、真腊(柬埔寨)、盘盘(马来半岛中部),绕过罗越(新加坡附近)的海角,经由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不过实际上,不论陆路还是海路,都是危机四伏、不可预测的未知区域,因而这是一趟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旅程,眼下无需多虑,唯有听天由命,尽可能向南行船便是。

        因为靠近赤道,所以即便是在一月的严冬时节也没有那么寒冷,甚至算得上熏风和煦。亲王昂首挺胸,立于船舷,双手把住栏杆,眺望着港口的喧嚣。尽管早已年过花甲,但亲王依旧雄姿勃勃、腰杆挺拔,无论怎么看都不过五十岁出头。船已准备就绪,只待船长一声令下,即可扬帆出海。正在此时,一个少年一边呼喝着让码头上的人群让路,一边拼命从往来搬运的工人中钻过,从码头一溜小跑奔向亲王的船。亲王心中诧异,与身旁的安展换了个眼色。安展与亲王同是僧人打扮,年纪四十岁上下,是个目光锐利的壮汉。

        “眼看就要出发了,这时候又闯过来个古怪的家伙。”

        “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安展把少年带到了亲王面前。只见少年面庞圆润,手脚像女孩子一般纤细,十五岁上下,稚气未脱。安展人不可貌相,通晓外语,素来担任亲王的翻译,他用当地话盘问少年,少年气喘吁吁地回答说,他是个奴隶,从主人家逃了出来,被追捕者抓到的话必死无疑,因而想要在船中躲避。即便此后船要出海,自己跟着船被送到其他国家也心甘情愿。少年还央求说,如果能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就算是在船底舀污水之类的活儿,他都将感激不尽。

        亲王回过头望着安展:

        “这岂不是穷鸟入怀?不要赶他走了。带上他吧。”

        安展面露忧虑:

        “只要不拖后腿就好。既然亲王想带上他,那就带上吧。我没有意见。”

        此时圆觉也来了:

        “即将渡海去往天竺的时候,也不宜造恶。此乃佛缘亦未可知。亲王,我们带上他吧。”

        三人意见达成一致,这时船头传来了船长洪亮的声音:

        “解缆,右满舵……”

        船缓缓驶向江心,只见码头上两三个像是追捕少年的男子,正狐疑地盯着渐行渐远的船,嘴里还在叫嚷着什么。方才命悬一线的少年喜不自禁,哽咽着扑到亲王脚边。亲王拉起少年的手:

        “今后你就叫秋丸吧。有一个名叫丈部秋丸的人前些年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他在长安因疫病去逝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秋丸二世,往后就侍奉我吧。”

        于是,高丘亲王去往天竺之路的扈从就有了安展、圆觉、秋丸三人。在这里介绍一下圆觉这位僧人,他比安展还要年轻五岁,是偷渡到唐土钻研炼丹术和本草学的才俊。他拥有日本人所不具备的百科全书般的学识,常常让亲王都另眼相看。

        船离开广州港,驶向遥远的目标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就像是孤零零地漂浮在苍茫大海上的一片树叶,被往来无常的风左右着,忽快忽慢。有时灼热的南方海洋充满了潮湿的空气,水面像油一样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让人产生一种焦躁不安的幻觉,不知道船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飘荡。有时,片刻之间船又劈波斩浪,像在水面飞翔一般突飞猛进,不禁让人担心桅杆会否被风折断。水的质量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南方海洋的风和水似乎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特性,而在这里航行的船,也被完全不可预料的物理作用波及。每天,都会有仿佛是规定好了的暴风骤雨,这时视线里的一切都会被涂上暗淡的灰色,水天宛若渺渺相连,根本分不清谁在上谁在下。有时航行之人不由得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自己乘坐的船颠倒了过来,航行在苍茫无边而泡沫飞溅的天空?亲王对这片令人匪夷所思的大海感慨良多:

        “就这样南下直至尽头,也许会见到在日本近海无论如何都不可想象的、世界上下颠倒的景象。不,为时尚早,不必为这些事惊讶。此后离天竺越近,或许,还会遇到更为奇妙的事情,非做好准备不可啊。那不就是我所期盼的事情吗?看吧,天竺又近了。高兴起来吧,天竺就要来到我身边了。”

        站在小船船头,沐浴着海浪击打船只溅起的水花,亲王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诉说,而是将这些话对着幽暗倾吐。吐露的话语转瞬间被风吹散,犹如真实存在的物体般断断续续地在海上翻滚远去。

        亲王第一次听到天竺这个词,并为其陶醉得神魂颠倒,是在七八岁时。夜夜将“天竺”这个催情药一般的词语灌输进亲王耳朵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亲王父亲平城帝宠爱的藤原药子。

        早在平城帝还是安殿太子的时候,药子就和她的女儿以宣旨身份出入东宫,牢牢地把控住了年轻太子的心。不久太子即位,成为平城帝,药子不顾自己已为人妇,与平城帝的亲密关系愈发无所顾忌。那一时期的药子可谓是风光无限,频繁往返于宫中和行宫之间,日日与皇帝同床共枕。世人指责药子是在迷惑皇帝,但药子并不会为丑闻所动摇。相对于三十二岁正当年的皇帝,药子的实际年龄没有人知道。不过,考虑到当初她的目的是让自己的长女进宫服侍安殿太子,既然有一位正值妙龄的女儿,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她比皇帝年长。然而,年龄之于药子仿佛不复存在,她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妖媚艳丽的容颜。究其原因,药子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对唐土传来的药物学和房中术造诣颇高。传闻甚嚣尘上,称她或许是秘密服用丹药从而施展返老还童秘法的。

        药子,原本是一个普通名词,指的是宫中试毒的亲信。它之所以能够成为个人的名字,或许就是因为藤原药子的特质。如此说来,百卷本草学书籍《大同类聚方》的编纂恰是在平城帝的时代。尽管不为人知,但想必药物学和毒药学是这个时代争权夺势必不可少的吧。药子,可以说是这个时代一个象征性的名字。

        平城帝十分疼爱当时八岁的高丘亲王,动辄携爱子与药子一同游山玩水,或是在宫中、行宫举行宴会。亲王常常瞒着母亲,与父亲一起留宿在药子的行宫。药子虽然不是儿女情长、喜爱孩子之人,但她擅长让孩子对她着迷,这本领似乎与生俱来。出于一种共同保守秘密的同案犯似的率真和亲密,她与亲王迅速熟络起来。有时平城帝由于政务原因不能陪伴,药子独守空房难以成眠,她甚至会主动陪着孩子睡觉。听着药子讲的睡前故事,孩子心中充满了稚嫩的梦想。

        “日本大海的对面是哪个国家,亲王,你能回答出来吗?”

        “高丽。”

        “对,那高丽另一边的国家呢?”

        “唐土。”

        “没错,唐土也叫作震旦。再那边呢?”

        “不知道。”

        “不知道了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天竺的国家。”

        “天竺。”

        “是的,释迦牟尼就出生在这个国家。在天竺,有我们从未见过的鸟兽在山野跳跃,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在园中争奇斗艳,还有天人在空中飞翔。不仅仅是这些呢。在天竺,无论什么都和我们的世界是正相反的。我们的白天是天竺的夜晚,我们的夏天是天竺的冬天,我们的上面是天竺的下面,我们的男人是天竺的女人,天竺的河水向着水源流淌,天竺的山峰像一个巨大的洞穴凹陷下去。怎么样,亲王,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你能想象出来吗?”

        说着,药子松开生绢衣襟,露出一侧的乳房,将亲王的手放在上面。不知从何时起,这成为一个习惯。她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一只手轻轻地送到亲王两腿之间,将孩子的两个小球握在掌中,像铃铛一般晃动。在一阵密不透风的恍惚感的侵袭下,亲王一声不响地,任由对方摆布。如果这不是药子,而是宫中不可胜数的宫女当中的一个,亲王或许会因洁癖而厌恶得浑身发抖,毫不留情地将她一把推开。之所以没有这样,是因为无论怎样猥琐的行为,当是药子所作所为时,便分毫感觉不到谄媚与不洁。亲王觉得很舒服。

        “亲王,亲王长大以后,会乘船去往天竺吧,会的吧。我想一定会的,因为我能够看到未来。不过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心中映照未来的镜子告诉我,我的死期不远了。”

        “但是,你还很年轻。”

        “你说话真中听,亲王。但是,我并不害怕死亡。三界四生轮回,我已经厌倦了做人,下一次出生我很想要卵生。”

        “卵生?”

        “是的,像鸟、像蛇那样出生。肯定很有趣。”

        说着,药子忽然站起身来,从枕边的柜橱里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亮闪闪的东西拿在手里,丢向昏暗的院子,像唱歌一般:

        “飞向天竺吧。”

        看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亲王眼睛一亮,满怀好奇:

        “什么东西,你扔了什么东西?告诉我吧。”

        药子若无其事地笑了:

        “它从这里飞到天竺,在森林中被月华润泽五十年之后,我就可以从中化鸟而生了。”

        亲王依然是一头雾水:

        “可是,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药子扔的发光的东西。”

        “是什么呢?可以说是我尚未出生的卵吧。因为是药子的卵,就叫它药玉吧。这个东西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亲王,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啊。”

        这一刻药子的身姿宛如剪影,深深铭刻在了亲王的记忆里,从此再未消失。这是一个站在榻板上,沐浴着月光,将一个小小的发光体扔向庭院的女子的身影。恰恰是因为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发光体为何物,记忆当中的印象才愈加散发出神秘的光芒,仿佛钻石一样,与岁月一同不断被打磨。甚至日后回想时都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件事?会不会是记忆出现了错误?然而,又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亲王每每回忆,都觉得若非事实,脑海中不应该浮现出如此清晰的印象。

        药子的话听上去像一个谜,然而四年过去,大同五年的秋天,突然发生动乱,上皇一派与天皇一派对立。当得知药子死于这场风波时,亲王大为震惊。为了与已经成为上皇的平城帝一同和天皇一方作战,药子与上皇同乘一舆,从当时居住的奈良仙洞御所经川口道向东进发,然而被嵯峨帝的大军拦住了去路,不得已折返御所,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辞别上皇,只身一人在添上郡越田村路边的民房里服毒自尽。虽无声无息,但对于传说是毒药学专家的药子而言,这无疑是死得其所。后世学者推断,她事先准备自杀用的毒药是从乌头中提取的附子,也就是乌头酸盐,然而真相已经无从考证。

        尽管在很早以前,高丘亲王就被立为嵯峨帝的皇太子,但这场政治斗争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在药子死后的第二天,他随即被废除了皇太子之位。亲手播下争端种子的平城上皇自然是要落发入道,亲王虽没有罪责,但仅仅因为是上皇的儿子这一个原因,就被废太子贬为没有品级的亲王,实在是可叹,因此人们常常报以同情。不过,对于当时刚满十二岁的亲王而言,废太子一事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反倒是如同与甘甜的天竺梦幻一起消逝的星辰般,倏忽间从这个世上消失的药子,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又过去大约十年,刚满二十岁的亲王毅然决心剃度,追求佛法,可以说,在亲王追求佛法的动机之中,有着年少时药子给他讲述的天竺之梦所带来的影响。世人皆言,因为药子之变后被追讨了皇太子之位,换言之也就是因为宫廷里政治的挫败感和疏离感,失意的亲王才会像他的侄子在原业平走向色道修行一样,投向了佛道修行。然而仅凭这些原因,不能够诠释亲王毕其一生似乎紧紧聚焦天竺这一点的独特佛教观。或许,在亲王有关佛教的观念中,浓缩着“exoticism”(异国情调)这个词最纯粹的含义。“exoticism”,直译的话带有一种对外部事物做出反应的感觉。自飞鸟时代以来,佛教几乎可以算是舶来文化的别称,自不必说,它也放射出“exoticism”的背光。对于亲王来说,佛教并不仅限于所谓背光,其内部也犹如纯金一样,紧密填充着“exoticism”,像洋葱一样、无论怎么剥都无穷无尽的“exoticism”,其构造的核心,就是天竺。

        十五年前从大唐回国、已名扬四海的空海上人,于弘仁十三年在东大寺修建了真言院灌顶堂,那时亲王年二十四岁,而早在这之前,亲王便已经与上人相交。因喜欢天竺,亲王追随风靡一时的真言密教导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亲王在这座灌顶堂领受了两部灌顶,成为阿阇梨,名居上人高徒之列。在上人入定后的四十九日法会上,亲王与五位高徒一同将遗骸置入高野山中的院落,那时亲王年三十七岁。因为不是在写年谱,所以不再一一赘述,但修建东大寺大佛一事仍需一表。齐衡二年五月,大佛的头部坠落于地,亲王与藤原良相时任修理东大寺大佛司检校,耗时约七个年头终于完成了修缮工程。据闻,贞观三年三月举行的大佛开眼仪式的盛况无以言表,那时亲王年六十三岁。

        相传亲王在京时除东寺之外,还曾住在东边的山科和醍醐小栗栖,也曾幽居于西边西山的西芳寺、北面远方的丹后东舞鹤的金刚院。西芳寺虽然后来成为临济宗的寺院,但在镰仓时代之前一直是真言宗的教院。也有迹象表明,他曾在毗邻父亲平城帝陵寝的奈良佐纪村的一座名叫超升寺的大寺做过住持,而且经常从那里出发攀登高野山,或是去南大和、南河内附近的真言寺院巡游。

        也许是因为厌恶凡尘钟爱幽居,亲王的别称之中,甚至多了一个“头陀亲王”的尊号。所谓头陀,指的是置身于云水之间,托钵行脚的一种苦行生活。说到别称,后世的称号通常来自法名,却鲜有人有这样多的别称。例如高丘亲王是本名,别称有真如亲王或真如法亲王,此外还有禅师亲王、亲王禅师、入道无品亲王、入唐亲王、池边三君,等等,甚至还有“蹲太子”这样古怪的名号。所谓“蹲”,意指乍一看上去畏首畏尾、优柔寡断的性格,很有意思。然而正是拥有这种性格的一个人,才能将古代日本最大的“exoticism”发扬光大的吧。

        亲王的经历之中还有一件不可忽视的事情,就如同等候大佛开光仪式结束一般,同样是在贞观三年三月,已经年过六旬的亲王亲笔上书,希望得到行脚诸国的许可。“出家已四十年有余,余生无多。唯愿跋涉诸国山林,瞻仰抖擞之胜迹。”看到《东寺要集》当中的上书文,时至今日的我们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亲王毅然决然遍行日本全土、至死方休的决心。这篇上书还提到,这次诸国行脚的同行人员有僧人五人、沙弥三人、童子十人、从僧童子各两人,周游山阴山阳南海西海道。不过,这个巡国修行的计划很可能没有实现。若问缘由,似乎是一度中意的日本国内计划已经无法满足亲王的内心,同年三月,他又再度上书,这次奏请的是入唐的敕许。

        大佛开光法会于贞观三年三月举行,不到五个月后的八月九日,亲王便登上了从难波津去往九州的船,来到了太宰府的鸿胪馆。眨眼之间,工作进展干脆利落,这时哪里顾得上诸国行脚,亲王心中只有入唐一个念头。贞观四年七月,此前下令让唐通事张友信建造的船一竣工,亲王便率领总计六十人的队伍登上新船,自然是直奔大唐。在这支六十人的队伍中,就有后来一同前往天竺的僧人安展。

        船曾在五岛列岛外围的远值嘉岛等待顺风,而后继续进发,驶入波涛汹涌的东海,最终在九月七日抵达明州的扬扇山。从明州去往越州,然后等待办理进京许可的手续,终于在一年零八个月之后,许可下达,亲王于贞观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经洛阳进入长安城。随行者大半已经返回日本,因此与出发时相比这时人数已是极少。据《头陀亲王入唐略记》记载,留学僧人圆载向唐懿宗表奏亲王入城一事时,皇帝曾颇为感慨。

        令人惊讶的是,五月方才进入长安的亲王没有休整,同年夏秋便委托圆载办理去往天竺的手续。看来从一开始亲王真正的目标就是天竺,不论是诸国行脚还是入唐,不论是洛阳还是长安,都不过是为了抵达天竺的踏脚石而已。所谓亲王是为了追求在洛阳、长安,与当地高僧几经论道也未能得到解答的佛法真谛,而不得不赶赴天竺,事实也未必如此。没有漫长的故事,亲王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进入长安城后旋即想方设法办理去往天竺的手续。

        同年十月,亲王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可以去往天竺。他意气风发,从长安启程,取捷径去往广州。引用杉本直治郎所论,详细情况应该是从长安南下经过蓝关,横穿秦岭诸峰之一的终南山来到汉水流域,再从襄阳取道虔州大廋岭或是郴州路,然后抵达广州。从长安到广州的距离有四千至五千里,据说亲王一行很可能是骑马行进了两个多月才走完这一段路。当然,安展、圆觉都在这一行人之中。

        抵达广州之后,恰逢东北季风的末期,因而亲王一行未作停留,直接搭船向南进发。此时是贞观七年正月二十七日。

        一穿过雷州半岛和海南岛之间的水道,大海逐渐变成青黑色,像胶质物一般黏稠,加之名不虚传的季风,船速迟缓。混沌的天色下,终日浓雾低垂,像是被水汽形成的幕布包围,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潮热难耐。到了夜晚,黏糊糊的水面上会出现像萤火虫般星星点点的光亮,原来是夜光虫。虽然在南方的海上并不少见,但对于无聊到厌烦的亲王一行人而言,也算是赏心悦目的一时消遣。

        亲王坐在舷边,难以排遣极度的空虚,他打算吹一吹在长安得到的一支笛子。笛声出乎意料地动听。笛声从船舷流淌入大海,宛若烟云弥漫开来,这时水面的某处翻滚起来,一个从未见过的光头生物忽然从那里探出头来,似乎是被笛声吸引。亲王并未察觉,但同在舷边的安展注意到了,并将这一情况报知船长。船长往水下一看,说道:

        “啊,那是儒艮。这一带海域很常见。”

        无聊至极的水手们协力将通体淡粉的儒艮拉到了甲板上,它吃了船长拿出来的肉桂馅儿点心,喝了酒,心满意足,开始昏昏欲睡。很快,一粒霓虹色、肥皂泡似的粪便从它的肛门飞了出来,一粒接着一粒,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一转眼便破裂消失。

        秋丸好像很喜欢这头儒艮,自告奋勇说要照顾它,小心翼翼地恳求亲王,能不能养在船上。亲王笑着同意了。于是,此后这头儒艮就大摇大摆地在船上和一行人同吃同睡了。

        安展悄悄观察后发现,有时候秋丸会坐在索具上一本正经地对着正在啪嗒啪嗒拍着鳍的儒艮说话。像是在教它说话似的,一句一句掰开揉碎,仔细教导。

        “索——布,阿吉梅特,尼——”

        安展不由得笑出声来,回头一看,正好圆觉也来了。圆觉问:

        “那不是唐音。是哪个蛮族的语言?”

        安展也悄声答道:

        “嗯。刚才我也注意到了。我觉着像是乌蛮的语言。”

        “乌蛮?”

        “是的。居住在云南深处的罗罗人。这么说来,那个秋丸的扁平圆脸,多少能让人联想到罗罗人。”

        或许是秋丸精心的语言教育收获了良好的效果,令人惊讶的是过了不到十天,儒艮清清楚楚地从口中说出了类似人类语言的词句,尽管不过只言片语。当然,那是只有秋丸才能听懂的鴃舌,但兽类能够发出类似人语的声音已经是不可小觑。亲王满怀欣喜,认为这是祥瑞之事。

        从那时起,此前消失的风又迅猛地吹起来,船也随即开始在海上急速地航行。风一旦起势便没有了适度一说,不分昼夜,狂风大作,待一行人因恐怖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四下里已完全呈现出暴风的景象。风暴持续了差不多十天,小船无计可施,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不断向南飘去,或许早已经飘过了交州。尚未沉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有藏身在船舱之内,祈祷着不论到哪里都行,但求快一点看到陆地。亲王一行人因晕船都已是气息奄奄,唯独秋丸和儒艮泰然自若。

        风终于停了,云彩的缝隙间露出了久违的蓝天,这时人们已经神志不清地一路向南飘了十天。忽然,瞭望的水手在桅杆上放声大叫:

        “看见陆地了!”

        紧接着,无精打采的一行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生气,乱哄哄地聚集在甲板上,激动地望着浮动在远方海面上岛屿的影子。不对,那不是岛屿,那是向左右无限延伸的漫长海岸线,被郁郁葱葱的绿树覆盖,是无边大陆的一部分。

        “那是哪里?应该比交州要靠南吧。”

        “怎么可能是交州,我觉得那里应该是越人居住的日南郡象林县,或者是最近被称为占城的土地。哎呀,没想到被吹到了这里了。”

        “占城这个地名,应该和出自《维摩经》的植物瞻葡有关。这种树的花香能传出很远,所以会吸引金翅鸟。梵语称之为‘champaka’。”

        “不愧是圆觉,引经据典啊。这一带很有可能生长着很多芳香四溢、开满金色花的瞻葡树,可以去看看。连海滩上都密不透风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的不知名热带树木。走,上岸。”

        船几乎像是要搁浅一样,开进了红树林盘根错节的海湾,沐浴在数十天未曾闻到的、浓郁到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苍郁植物的气息中,一行人感觉又重新焕发了生机,终于靠岸了。儒艮也用鳍摇摇晃晃地走着,勇敢地登上陆地,表现出要跟随一行人的意愿。

        在密林之中,有人类走过的细微痕迹,像是一条路。一行人勇敢地踏过羊齿植物和树根,穿过幽暗的林间,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长着荒草的开阔地,而且,这里有人类。

        可能是住在这一带的越人,四五个男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边吃边喝。仔细看去,他们徒手抓着鱼和肉大口吞咽,还不时把吸管插到小陶碗里,然后把吸管的另一头插进鼻子,用鼻子吸食碗里的液体。每个人都是这样。

        在荒草后面观察的亲王惊疑不定,小声问道:

        “举止怪异啊。圆觉,你怎么看?”

        “我也是第一次见,不过那可能就是传说中越人鼻饮的风俗。像那样用鼻子吸食酒、水,似乎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妙不可言的滋味。”

        就在此时,亲王不留神在荒草里放了一个声音异常响亮的屁,正在吃喝的男人齐刷刷向这边看过来,一边吵嚷着不知所以的土语,一边起身向这边走来。顿时一行人惊慌失措。即便是自诩为外语通的安展,也并不掌握这一带的土语,不能担任翻译,只得和圆觉一起一头雾水地站起身。

        然而这些男人却没看亲王、安展和船长等人一眼,而是将异样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一行人中最年轻的秋丸,其中一个人突然将秋丸拦腰抱起拔腿就跑。秋丸挥舞手臂,双腿乱踢,拼命挣扎,但对身高两倍于自己的大汉而言毫无效果。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眼看着秋丸被掠走,安展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安展年轻时性如烈火,曾经因为惹是生非被逐出寺院,他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信,大步流星追将上去,不由分说,从身后对准抱着秋丸的大汉飞起一脚。大汉随即一个踉跄,秋丸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安展又从正面一头撞向对方胸口,那人仰面朝天应声倒地。安展的动作一气呵成,那个人的同伴未及出手,就已经被他的气势压倒,狼狈而逃。虽然不知何时还会出现,但至少这会儿看不到那帮男人的身影了。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秋丸还保持着摔倒在荒草上的姿势,失去了意识,亲王第一个快步跑到他的身边。接着,亲王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情形。他从秋丸自肩膀到胸口撕裂的衣服缝隙里,看见了虽然算不上丰满,却真真切切的女性乳房。

        那个夜晚,一行人不得已在森林中间的空地露宿,众人入睡之后,亲王、安展和圆觉三人面对面围坐在篝火边谈话。

        “佛门弟子偕女人出行,成何体统?既然已经知道了真身,只能把秋丸赶走了,再怎么可怜她也不行。”

        “一开始我就担心她是一个累赘。接下来去往天竺,倘若是要穿越云南,高山险路无处不在。以女人孱弱的双腿,连一座山也翻不过去。”

        亲王听着,沉默不语,看两人都已经各抒己见,他平静地笑了:

        “不,无须如此在意,亦不必纠结于男女之别。大家也都知道,秋丸一开始是个男人,直到如今才变成了女人。离天竺更近一些,她又变成男人也未可知。如果连此般奇迹都不能相信,又何必奔赴天竺?秋丸能走到哪里,我们就把她带到哪里,没什么不合适。”

        亲王的这番理由,安展和圆觉都不是很理解。但亲王的话掷地有声,极有威严,两人皆如同拨云见日,为自己竟然在如此小事上纠缠不休而感到惭愧。

        最初,一行人并未感到不适,但在森林中度过一晚之后,大家都切身感受到这个地方的高温。这种炎热是在日本想象不到的,让人萎靡不振。天明,一行人再度走入森林之中,然而临近正午,烈日炎炎,没有斗笠根本无法行进。于是在一片茂密的蓑衣草丛中,大家都制作了斗笠,戴在头上继续前行。秋丸不仅给自己做了一个斗笠,也给儒艮做了一个。然而,儒艮单是离开水就已经苦不堪言,再加上酷暑难耐,急剧地虚弱下去,尽管在秋丸的帮助下没有掉队,但当天下午,它最终还是力竭身亡。临死之前,它用清晰的人类语言对秋丸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很快乐。但此刻,在终于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却马上就要死去了。我将和语言一起死去。即便生命终止,儒艮的灵魂不会就此消散。在不远的未来,我们还将在南边的大海相见。”

        留下这样一句谜一般的话语之后,儒艮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大家在森林一隅挖了墓穴,将儒艮的尸体细心安葬,三位僧人在墓前虔诚地诵念经文。亲王想起,儒艮最初从海中出现时自己是在吹笛子,于是再度吹响了笛子,为死去的海兽祈祷冥福。在热带森林中,笛声宛如清冽的泉水涓涓流淌,在树木之间穿梭,清亮悠扬。

        突然,一个怪模怪样的生物窜了出来:

        “啊,吵死了,吵死了。我最讨厌笛子了。难得睡个舒服的午觉,结果被恼人的笛声吵醒了。哎呀,真可恶。”

        这个生物一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一边上蹿下跳,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嘴是细长突出的管状物,尾巴长着蓬松的长毛,像扇子一样,四条腿像是打着草绳绑腿,又像是穿着毛袜子般乱蓬蓬的,长长的舌头不时从尖嘴里探出来舔来舔去。每当它急急忙忙地行走,尾巴的长毛就像拖着袴的下摆似的扫着地,卷起一阵风。

        亲王慢慢把笛子收进锦囊,目瞪口呆,问道:

        “圆觉,你应该知道吧,这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叫什么?”

        圆觉挠了挠头:

        “哎呀,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就算在里也未曾记载,如此匪夷所思的怪物。看来它应该是懂人话的,姑且让我打探一下它的底细吧。”

        圆觉向前一步,盯着那个生物:

        “喂,怪物,尔胆敢妄称亲王所奏笛声嘈杂。放肆!尔若不知,且听之,此乃平城帝第三皇子,剃度为僧,得获传灯修行贤大法师位之真如亲王是也。尔若有名号,不必胆怯,报上名来。”

        那生物满不在乎:

        “我叫大食蚁兽。”

        圆觉盛怒之下愈发满面通红:

        “休得胡言!给我好好回答。这种地方怎会有大食蚁兽?不可能!”

        双方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眼看就要扑向对方了,亲王看不下去:

        “喂,圆觉,没必要这么生气。即便这里有大食蚁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圆觉反驳道:

        “亲王有所不知,这才会无动于衷地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我也不怕犯下时空错乱的错误,就斗胆直言了,原本大食蚁兽这种生物,应该是在距今六百年之后,哥伦布的船抵达新大陆才第一次发现的生物。这样一种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如今出现在这儿,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有悖常理。请您想一想,亲王。”

        这时大食蚁兽插嘴说道:

        “不,不对。我们一族的存在怎么会为哥伦布之流发现与否所左右呢?真是荒唐。发现不发现都无所谓。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比人类还要早。蚂蚁能够生存的地方,我们没道理生存不下去。想要将我们的生存场所限定在新大陆,这只不过是狭隘的人类本位想法罢了。”

        圆觉没有畏惧:

        “如此请问,尔何时、缘何自新大陆来到此处?如尔不可回答,尔之存在即为虚妄。”

        大食蚁兽毫不退让:

        “我们一族发祥的新大陆亚马孙河流域地区,从这里来看,恰好是地球的背面。”

        “那又如何?”

        “也就是说,我们是相对于新大陆大食蚁兽的antipodes。”

        “什么?antipodes?”

        “正是。就像是物体倒立在水中的影子一样,在地球的背面,在我们的脚下正相对的地方,存在着与我们一模一样的生物。这就是antipodes。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和新大陆的大食蚁兽孰先孰后。如你所见,我们破坏蚁冢并以蚂蚁为食,而且这个地方与新大陆一样,有不可胜数的蚁冢。蚁冢,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保障了我们在这里生存的权利吗?”

        这时亲王走到了两者中间:

        “到此为止吧,由我来了结这场争论吧。大食蚁兽确实言之有理。圆觉也不要太激动。都说了是antipodes。不夸张地说,我正是为了一睹这antipodes,才计划要乘船去往遥远的天竺。因而在此地偶遇大食蚁兽,可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记得方才提及蚁冢,我还从未见过。如若方便,大食蚁兽可否为我们领路?顺便也可以观看你进食蚂蚁。一并谢过。”

        大食蚁兽转怒为喜,马上站在了一行人的先头,一边摇晃着颀长的身体,一边缓缓地走向密林深处。喜爱生物的秋丸兴高采烈地紧跟在大食蚁兽的后面。

        走了一里地,豁然开朗,当高高耸立的圆锥形蚁冢映入眼帘,一行人呆若木鸡。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东西。怎么形容呢?将松塔形状的东西拉伸到异乎寻常的大小,从地下钻破地面,矗立在半空当中,仰视它的高度,很难想象这竟然是昆虫制造出来的东西,其魁伟程度甚至让人怀疑这些是当地古代文明的遗迹。

        亲王无意中发现,在这个蚁冢粗糙的表面上,恰好在人向上伸手能够摸到的高度,镶嵌着一个桃核大小的东西,像是光滑的绿色圆石头,不知道是什么。既然注意到,亲王就无论如何也想要弄清楚。这只能问大食蚁兽。大食蚁兽这时刚用爪子在蚁冢的一角掏出一个洞,然后把细长的嘴伸进洞里,用它的长舌头灵活地捕食蚂蚁,当亲王问它时,它这样回答道:

        “根据我们一族流传下来的传说,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块石头从大海另一边的国家飞来,异常迅猛地撞在了蚁冢上,然后便像这样嵌进了外壁,想摘也摘不下来。据说石头是翡翠,在月光澄明的夜晚,会闪耀着清透的光芒,能够看到里面有一只鸟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石头里的鸟吸收月的华光,渐渐长大。也有人担忧,有朝一日石壳被打破,初生的鸟振翅飞向那边的天空,那时我们antipodes的一族将会荡然无存。尽管不合逻辑,但传说确实如此。”

        这个传说深深地震撼了亲王的心灵,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向精通历学的圆觉询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下一个满月之夜是什么时候?”

        “上弦月已经凸起了,我觉得就在这两三天。”

        等到那个满月之夜,亲王确认露宿的众人都已经熟睡,便悄悄起身,只身一人蹚着草木行走在森林之中,来到了那座蚁冢面前。月亮正在缓缓向夜空升起,月亮下面是黑魆魆雄伟的蚁冢,看上去比白天太阳光下更加怪异。

        屏息凝神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月上中天,蚁冢被照射得分外明亮,与此同时,镶嵌在蚁冢外壁的小石头,也显得格外分明。何止能看清楚的程度,石头放射出让人头晕目眩的明亮光芒,简直无法直视。亲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有鸟。石中鸟沐浴着四溢的光芒,眼睛尤为闪亮,那架势看上去就要打破石壳展翅而飞。

        这时,亲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自己也觉得非常意外,这个想法是如此匪夷所思,甚至一时间自己都难以理解。如果在这只鸟破壳而出之前,自己果断地用全力把这块石头扔向日本,那一瞬间时间是否会倒流?过去是否会在眼前重现?真是个荒诞的想法。显然,这个念头之所以会涌入亲王的大脑,是因为亲王心中浮现出了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发光物体扔向幽暗庭院的女子剪影,浮现出了六十年前药子的身影。

        “飞向天竺吧。”那时药子的话语仍然像音乐般回荡在亲王耳边。

        亲王和诱惑战斗着。一方面,他并非不想一睹鸟从石头里飞出来的景象。但另一方面,他又强烈期盼着鸟就这样被封存在石头里,而他能够重新沉醉在过去甜美的岁月之中。他还怀揣着一丝希望,如果将石头丢向日本让时间倒流,他或许能够见到怀恋的药子。诱惑最终胜利了,亲王伸长手臂,从头顶上方粗糙的蚁冢外壁上,用力抠下了熠熠生辉的石头。石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就在此时,光芒消散,它变成了普通的石头。

        这天晚上,亲王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一行人露宿的地方。他将这件事藏在了自己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后来,偶然在一行人面前聊到大食蚁兽的事,但无论是安展,还是圆觉、秋丸,都一脸茫然。亲王愈发觉得当时中邪了,或许谁都不曾遇到过那样的生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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