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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星际动物园饲养员v文第六章 寻求刺激与控制刺激

第六章 寻求刺激与控制刺激

        快到退休年龄时,人往往梦想静静地坐着晒晒太阳。他希望放松,在闲适中颐养天年。如果他能如此圆梦,结果是肯定的:他不仅不能延年益寿,反而会少活几年。理由很简单——他放弃了寻求刺激的斗争(stimulus struggle)。在人类动物园里,我们终生在进行这样的斗争;一旦放弃了或不善于这样的斗争,我们就会陷入严重的困境。

        这种斗争的目的是从环境中获得最佳的刺激,这并不意味着最大限度的刺激。刺激过度和刺激不足都可能存在。最佳的(即令人愉悦的和适中的)程度位于两极之间,就像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佳的位置:太低就没有冲击力,太高就令人痛苦。两种状态之间的某一点就是理想水平。在我们的整个生活中,达到最佳水平的刺激是生存斗争的目的。

        对超级部落里的人而言,这一水平不容易达到。我们周围仿佛有数以百计的“收音机”,有些呢喃低吟,有些震耳欲聋。在极端的情况下,如果它们全都低吟、单调、老调重弹,人就会觉得极端无聊;倘若它们全都震耳欲聋,人就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我们的部落祖先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生存的需求使他们忙个不停。他需要投入全部时间和精力,他要生存,要寻找食物和水源,要捍卫领地,要避免敌害,要生养孩子,还要建造并维修遮风避雨的居所。即使在年景异常恶劣的情况下,挑战也是比较简单明了的。他不会遭遇复杂的挫折和冲突——那是超级部落生活里才有的典型问题。他也不会由于刺激不足而感到太无聊,过度无聊是超级部落生活强加于人的问题。野生动物或“野”人在自然环境中不会遭遇这样的问题。然而,在都市人身上,在动物园里的圈养动物身上,这两种问题我们都看到了。

        和人类动物园一样,动物园给圈养动物提供了各种条件:稳定的食物和饮水,遮风避雨的笼舍,免遭敌害。动物园保证它们的卫生和健康,在某些情况下又使它们遭遇极度的紧张。在这种高度人为的环境中,它们也被迫从生存斗争转向寻求刺激的斗争。当外部世界输入的刺激太少时,它们不得不想办法增加刺激。偶尔,在外部刺激太多(比如新捕获的动物关进来感到恐惧)时,它们就不得不想办法减少刺激。

        对一些动物而言,这个问题比较严重。从这个角度看,动物可分为两类:专食动物和杂食动物。专食动物在演化过程中形成了极端单一的生存方式,这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也是支配它们生活的唯一手段。这类动物有食蚁兽、考拉、大熊猫、蛇和鹰。食蚁兽只要有蚂蚁,考拉只要有桉树叶,大熊猫只要有竹子,蛇和鹰只要有老鼠之类的猎物,就活得很轻松。它们的食谱极端专门化;只要特殊的需求得到满足,它们就可以接受一种慵懒的但没有刺激的生存模式。譬如,关在小笼里的老鹰可以活40年,它甚至懒得啄一啄自己的爪子;当然有一个条件,它们每天能啄食刚被杀死的兔子。

        杂食动物是机会主义者,它们不那么幸运。这类动物有狗和狼、浣熊、猴子和猿类,其演化结果并不是单一、专门的生存手段。它们杂而不精,随时准备接受环境提供的任何便利。在野生条件下,它们从不停止探索研究。它们考察一切,以便寻找一切有助于生存的好处。它们不能松懈,演化使它们不能松懈。它们的神经系统讨厌静止不动,并促使它们不断前进。在一切物种里,人是最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和其他机会主义者一样,人是最活跃的探索者。人与生俱来的内嵌式的生物需求是:从环境中获得大量的刺激输入。

        在动物园(或都市)里,显然最受害的是这些机会主义的物种,生活情景的不自然是其困境的根源。即使给它们提供了非常均衡的食谱、完美舒适的居所、精心的保护,它们还是感到无聊、倦怠,最终患上神经病症。我们对这些动物的自然行为越了解,症结就越是明显,比如,动物园里的猴子只不过是野生猴子被扭曲了的漫画似的变种。

        但这些机会主义的动物心有不甘。它们用令人惊叹的聪明才智去应付令人不快的情景。同理,人类动物园里的居民当然也毫不逊色。如果我们对动物的反应和人的反应作一番比较,我们将透彻了解两种情景的相似性,它们都是非常不自然的环境。

        寻求刺激的人生斗争必须遵循六条基本原理。审视这些原理能给人启示,检视每一条原理时,我们都先考察动物园,后研究人类动物园。以下是六条基本原理。

        1.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提出一些不必要却又能解决的问题,借以增加你的行为输出

        我们都听说过省力的装置,但这第一条原理说的却是浪费精力的办法。寻求刺激的人刻意找事做,用繁复的模式去做本来可以简单完成的工作,或者做根本不必再做的工作。

        在动物园的笼子里,野猫可能把死鸟或死老鼠抛起来,然后纵身跳起,扑向老鼠。它抛起猎物,使之动起来,将生命重新“注入”猎物,自己也得到机会去完成“猎杀”的动作。同理,猫鼬也叼起肉来猛甩,把猎物“甩死”。

        我们看到的这种现象也延伸到了家畜的身上。宠物狗娇生惯养,饱食终日,它会把皮球或棍子搁在主人的脚下,耐心等待主人把皮球或棍子扔得远远的。一旦飞起来,这个物体就成了“猎物”,它就可以去追逐、捕获、猎杀并取回猎物,并希望主人再让它重复同样的动作。家犬可能不会饿肚子,但它渴求刺激。

        笼中的浣熊同样富有创造性。即使附近的小溪里没有食物,它也要去觅食,即使没有小溪,它也要去搜寻。它把喂它的食物扔进鱼池里,然后去“捕鱼”。抓到鱼以后,先在水里玩耍一阵子,然后才吃。有时,这个捕食的过程把面包搞成一团糟,不能再吃,但不要紧,它那受挫的捕食冲动终于得到满足了。浣熊漂洗食物的传说长期流行,其源头大概就是这种猎食的冲动吧。

        有一种大型啮齿类动物,像踩高跷的豚鼠,名叫刺豚鼠。在野生的环境里,它要剥掉植物的皮以后才吃。它用前爪抓住食物,啃掉皮,就像我们剥橘子皮一样,把皮剥光以后,它才开始吃。在圈养环境里,这种剥皮的冲动不减当年。即使拿到干净的苹果或马铃薯,它也要非常讲究地慢慢剥皮,然后才吃,最后却又狼吞虎咽地把剥下的皮吃掉。即使面包它也想去“剥皮”。

        转向人类动物园时,我们看见非常相似的画面。在现代超级部落里降生时,我们进入的是这样一个世界:人类的聪明才智已经解决大多数基本的生存问题。和圈养动物一样,我们发现环境很安全。大多数人必须要做一定数量的工作,但技术发展使我们有大量的时间去参与寻求刺激的斗争。我们不再一心一意去解决寻找食物和居所、养育子女、捍卫领地或避免敌害的问题。假如你不同意这个观点并且说,你从来不停止工作,那么,你就必须自问一个关键的问题:你是否能少做一点工作而生存呢?在许多情况下,你的回答必然是“可以”。现代超级部落人的工作相当于祖先的猎食,和圈养动物一样,他经常以繁复的方式去完成工作模式,他那种工作方式严格地说是不需要的。他自找麻烦。

        在超级部落里,只有那些极端艰难困苦的阶层才在为生存而工作。但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即使这些生活困难的人也要寻求刺激,其原因是:虽然原始的部落猎人可能是“为生存而工作的人”,但他的任务多样而有趣。但在今天,不幸的、地位低下的超级部落人正是“为生存而工作的人”,他的处境并不美妙。由于劳动分工和工业化,他被迫做极其枯燥的重复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是对人类卓越大脑的嘲弄。好不容易得到片刻空闲,他和现代世界的其他人一样,也需要寻求刺激,因为人类既需要一定强度的刺激,又需要多种形式的刺激;既需要一定数量的刺激,又需要一定品质的刺激。

        至于其他人,如我所言,大量的活动是为工作而工作;如果其工作已够刺激,寻求刺激的人比如商人在工作时已经大有斩获,所以在闲暇时间里,他可以放松去搞一些轻松的活动。他可以在炉边打打盹,喝口酒提提神,或者到安静的饭店去享用晚餐。如果他的饭局还包括跳舞,那就值得看看他如何跳。问题是,我们为生存而斗争的工人也可能在晚上跳舞。初看之下,这两种人都跳舞好像有什么矛盾,但仔细观察显示,他们的跳舞真可谓迥然相异。大商人不会跳费劲的带有竞争性的交谊舞,也不会跳狂放不羁的民间舞。他们在夜总会的舞池里显得笨手笨脚(舞池很小,那是为了适合他们寻求弱刺激的需要),他们的舞蹈不带任何刺激性,更不会狂放不羁。工人可能是舞场高手,精明的商人却可能跳得很笨拙。这两种人都达到了某种平衡,当然平衡就是寻求刺激的目标。

        这样的描写也许失之过简,把这两种人的区别描绘得太像是阶级差别,其实不是。许多商人很无聊,他们办公室里的任务是没完没了的老一套,和流水线上的包装活一样单调乏味。他们也需要在闲暇时间寻求更加刺激性的娱乐。另一方面,许多简单的体力活却是丰富多样的。比较幸运的工人像成功的商人一样,晚上有时间放松,去静静地品酒聊天。

        另一种有趣的现象是刺激不够的家庭主妇的生活,这是值得观察的现象。她坐拥现代省力设施,一定要想方设法搞一些浪费劳动的事情来消磨时间。她这样做不会像听上去那样徒劳无益,至少她可以挑选自己的活动——超级部落生活的全部好处就在这里。原始部落生活是没有选择的,你不得不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当你意识到你不得不做点事情时,你可以做这做那,或者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甚至可以打破寻求刺激斗争里的金科玉律。于是,当厨具在厨房里自动运转时,家庭主妇必须做一点其他的事情,而她的选择可能无穷无尽,她的游戏可能极具吸引力。当然,那样的游戏也可能误入歧途。然,刺激不够的游戏人可能会觉得,她拼命追求的补偿性活动实在是毫无意义,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重新摆放家具、集邮、让狗狗报名参赛有什么意思呢?那能证明什么呢?有什么收获呢?这就是寻求刺激斗争的危险之一。无论你怎么看,取代为生存而斗争的活动永远是替代手段而已。幻灭感很容易袭上心头,你必须想办法对付幻灭感。

        对付幻灭感有几种办法。一种比较极端,这就是“寻求刺激斗争”的翻版——“诱惑性生存斗争”(tempting survival)。有幻灭感的年轻人不是到球场上去打球,而是用球去砸玻璃窗;有幻灭感的家庭主妇不抚弄爱犬,而是去抚弄送牛奶的工人;有幻灭感的商人不摆弄自己的汽车引擎,而是去剥掉女秘书的衣服。这种排遣引起的后果富有戏剧性。刹那间,卷入丑闻或绯闻的人就不得不为他的社会生存而斗争了。在这样的阶段,他们对摆弄家具、集邮等失去兴趣。混乱的生活复归平静以后,原有的替代活动似乎突然间又吸引人了。

        另一种不那么极端的手法是“依靠代理人的诱惑性生存斗争”(tempting Survival by Proxy)。形式之一是干涉他人的情感生活去制造混乱,让他人替代你去承受本来是你自己的遭遇。这就是流言蜚语的原理:散布流言蜚语之所以极端流行,是因为它比直接的行动安全。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失去一些朋友。如果手腕高明,相反的结果就会发生:朋友可能更友好。如果你的计谋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可能比从前更需要你的友谊。这一手法能获得双重的好处:旁观他们生存斗争的戏剧,将其作为代理人去体会兴奋,事后与他们的友谊还有增无减。

        第二种形式的“依靠代理人的诱惑性生存斗争”不那么具有破坏性。办法是认同书籍、电影、戏剧和电视里的虚构人物的生存斗争。这种办法更加流行,应运而生的庞大产业满足了它造成的大众需要。这一手法不仅既无害又安全,而且其特点是非常省钱。如果直接参与“依靠代理人的诱惑性生存斗争”的游戏,你可能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价。这第二种解决办法不过是花几文钱,它容许你欣赏诱奸、强奸、通奸、凶杀和抢掠,而你甚至可以不必离开舒舒服服的扶手椅。

        2.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对一般的刺激作出过度的反应,借以增加你的行为输出

        这是“寻求刺激的斗争”的放纵原理(over-indulgence principle)。和第一条原理不同,你不设置你能解决的问题,虽然手边的刺激不再以原来的作用令你兴奋,你还是反反复复对这种刺激作出反应。这已成为单纯解闷的办法。

        有些公园允许公众喂动物。这里的动物可能会穷极无聊,只好不断吃,直到大大超重。它们把动物园的食谱吃遍了,一点也不饿,但百无聊赖地嚼一点食物总比无所事事好。它们越来越胖,得了富贵病,甚至又胖又病。山羊吃掉成堆的冰淇淋纸板、纸张,游客喂的东西它们几乎来者不拒。鸵鸟甚至吞下尖锐的金属。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一只雌象。有人仔细观察她在动物园开放一天内的饮食,除了正常、营养充足的动物园食物外,它吞下了游客喂的很多东西:1 706颗花生,1 330个水果糖、1 089块面包、811块饼干、198瓣橘子、17只苹果、16张纸、7个冰激凌、1个汉堡包、1根鞋带、1只白色的女式手套。有记录显示,动物园的熊死于过多食物压迫而引起的窒息。这些例子就是动物寻求刺激而做出的牺牲。

        最奇怪的例子是一只雌性大猩猩。它反反复复地吞咽和呕吐,吃下去吐出来,再吃下去再吐出来,宛如罗马人赴宴。一只懒熊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常常上百次吃下后吐出来,然后又反反复复地吃下它呕吐出来的食物,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嘴巴咂得吧嗒吧嗒响。如果狂吃的行为受到限制,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动物就可能过度清理皮毛,清理干净整齐以后也不停止。这也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我记得一只凤头鹦鹉,顶冠呈硫黄色,只剩下一片羽毛和黄色的冠毛,全身脱毛,就像烤鸡一样精光了。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绝非孤例。哺乳动物可能会抓挠并舔舐自己的皮毛,直到露出一块块裸露的皮肤,形成伤口。这就是痒痒和抓挠的恶性循环。

        对寻求刺激的人而言,放纵原理令人不快的形式是众所周知的。婴儿期的例子有长期吮吸大拇指的习惯,其根源是和母亲接触太少,互动太少。年龄稍大时,我们可能沉溺于吃零食,用以解闷。我们无目的地吃巧克力和饼干,吃个不停,消磨时光,结果就和动物园的熊一样越长越胖。另一种形式是像那只凤头鹦鹉一样地清理肌肤,直到弄出毛病。我们的清理可能是咬指甲、在身上抓挠直至弄出伤口。喝闷酒又是一种形式:如果酒水甜,慢慢喝,那就长胖;如果喝得猛,烈度高,那就是酗酒,可能伤肝。吸烟也可以消磨时光,但也恶果累累。

        显然,如果寻求刺激的方式不对,就会落入陷阱。问题是,这些自我放纵的、消磨时光的办法效果有限,不可能成为很强的刺激。所以,你只好不断重复,拉长时间。追求效果的主要方式就是长时间的放纵,当然麻烦随即产生。一般地说,这些消磨时光的次要方式不会有多大的危害,但过分的放纵当然就有害了。

        3.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发明新的活动,借以增加你的行为输出

        这一条是创新原理(creativity principle)。如果熟悉的模式太乏味,聪明的圈养动物必然会发明新的模式。比如,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在周围环境中引进一些新奇的花样,它们探索新的运动方式,翻滚,拖着脚走路,玩各种体操。如果能找到一根绳子,它们会把绳子穿在顶棚上,用嘴巴咬住绳头在空中转圈,也可能用双手抓住绳头转圈,像马戏团的演员表演杂技。

        许多动物会戏弄游客解闷。如果它们对游客置之不理,游客也可能不予搭理,如果它们招惹游客,游客当然就会报复。如果你是只聪明的动物,你耍弄游客的方式真令人吃惊。如果你是猩猩或黑猩猩,你可以向游客吐口水,游客就会惊叫乱跑,这有助于消磨时光;如果你是大象,你可以用鼻子向游客喷水;如果你是海象,你可以用前肢向游客泼水;如果你是喜鹊或鹦鹉,你可以用冠羽来吸引游客,当他们抚你时,你就可以啄他们的手指。

        一只雄狮戏弄游客的本事真可谓出神入化。像公猫撒尿一样,它一般是跷起腿向直立的“路标”上横扫而去,留下自己的气味。向笼子的铁栅撒尿时,它发现撒到了游客的身上,觉得很有趣。游客后退躲避,惊叫。时间一久,它不仅瞄得更准,而且花样翻新。第一次撒尿后,第一排的游客后退,第二排的游客上前看个究竟。于是,它撒尿就不一次喷完,而是留一手撒第二次,使第二批游客尖叫不止。

        与嚼食不同,乞食不那么极端,但同样有报偿;乞食的方式则五花八门。只需要发明一种动作或姿态乞求游客,使他们相信你肚子饿就行了。猴类和猿类发现,摊开手掌就足以达到目的,熊则有所创造,各有绝招:一只熊直立,挥舞前爪;另一只熊团身而坐,张开嘴巴,用前爪拍击下颚;还有一只直立,颔首点头,招呼游客靠前。如果你是这样一只熊,“培训”你的游客,让他们慷慨施舍,那真是易如反掌。问题是,为了不让游客扫兴,你得吞下他们扔给你的东西。如果你不吃,他们就不再顺从,反而转身走,于是,你发明的令人兴奋的社会互动就失去了意义。我们看到了乞食的后果:你不得不回到那不太令人满意的“放纵原理”,结果你就发福生病了。这些“体操”和乞食动作的要害是,野生动物没有这样的行为模式;它们是动物在圈养的特殊条件下的特殊发明。

        在人类动物园里,创新原理登峰造极,令人瞩目。我已经指出,寻求刺激的生存替代活动早晚会显得毫无意义,因为可供选择的范围有限,于是幻灭感就会产生。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限,人们追求越来越复杂的表达形式,非常吸引人的形式,使人获得很高层次的体验,给人无穷无尽的报偿。在这里,我们从解闷的消遣进入了令人兴奋的世界,这就是美术、哲学和纯科学的世界。这些活动是无价之宝,不仅能有效地抗衡刺激不足的缺陷,而且能够最大限度地开发最令人惊叹的大脑。

        在我们的文明里,这些创新活动获得了重大的意义,所以我们容易忘记,它们只不过是寻求刺激的手段而已。像捉迷藏、下棋一样,它们不过是我们度过从摇篮到墓地时光的辅助手段,而且只有那些没有被生存竞争完全捆住手脚的幸运儿才能够享受到这样的创新活动。已如前述,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超级部落生活的最大好处是,我们相当自由,能选择我们从事的活动;当大脑设计出如此美好的追求时,我们应该庆幸,我们是为寻求刺激而斗争的人,而不是为生存而斗争的人。我们是具有创新精神的人,为实现自己的一切价值而奋斗。我们研究科学、听交响乐、朗诵诗歌、看芭蕾舞、观赏绘画作品,我们惊叹人类淋漓尽致、无以复加的创造能力,我们把寻求刺激的努力推向巅峰,我们在这场斗争中的机敏不可思议。

        4.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对低于正常的刺激作出正常的反应,借以增加你的行为输出

        这是外溢原理(overflow principle)。如果从事某种活动的内在冲动太大,在刺激它的外部客体缺失的情况下,它就会自动溢出。

        在凄楚的动物园环境里,野生状态下不足以引起反应的物体会受到充分的重视。猴子可能会吃粪便——如果没有食物咀嚼,粪便就权当食物。如果没有领地游走,那就在有限的笼子里踱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直到它那有节奏的、枯燥无味的漫步踩出一条路。这样的刺激也聊胜于无。

        如果没有合适的性伙伴,圈养动物就可能把任何可用的东西当作性对象。比如,一只孤单的鬣狗把它那盛食物的圆盘当作性对象,用那盘子在下体上来回摩挲、有节奏地挤压阴茎。一只孤独的雄浣熊把卧床当作泄欲的对象。它抓起一捆干草,紧紧抱在怀里,用阴茎往里插,臀部来回抽送。有时,一只动物和一只异类动物同处一笼时,可能会把异类当作性伙伴的替代品。一只雄性毛刷尾豪猪与一只树豪猪同处一笼时不断骚扰树豪猪,反复试图与其交尾。这两种豪猪亲缘不近,脊柱形状差别大,不能交配繁殖,反复的挫折使它极端痛苦。在另一只笼子里,一只小巧的松鼠猴和一头高大的跳鼠关在同一笼子里,跳鼠约有松鼠猴10倍那么大,但小不点的松鼠猴并不在庞然大物面前望而却步,相反,它跳到跳鼠的背上去睡觉,并将其作为性对象。当地报纸报道了它反复受挫的沮丧,完全误解了它的意图。报道说,小不点喜欢这种迷人的游戏,“骑在大家伙的背上,把它当作坐骑了”。

        上述性行为例子使人想起恋物癖,但我们不应该将两者混为一谈。在“外溢活动”中,一旦自然的刺激出现,动物就回归正常的状态。在上述例子中,一旦同类雌性在场,它们就立即恢复向同类献殷勤的天性。它们并没有“钩”在雌性替代物上,不像上一章里所讲的真正的恋物癖。

        一只雌树懒与一只夜猴关在一起时,发生了异常的“外溢”的活动。在自然条件下,这只猴子在树洞里安身,白天睡觉。野生状态下的雌树懒会长期紧抱幼崽。在动物园里,夜猴没有舒适的树洞,树懒没有孩子,于是两者相依为命,夜猴抓住树懒睡觉,互相需要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第四条寻求刺激的“外溢原理”与其说是“暴风雨中的避风港”,不如说是“风平浪静的港湾”。尽管人类动物园里可能会巨浪滔天,但人却发现自己身处平静的港湾。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超级部落人的情感模式时常受阻,得不到宣泄。在物质丰富的情况下,他被迫对低于正常的刺激作出反应,无论这样的刺激多么弱小。

        在性行为方面,人类胜过大多数物种,他能用自慰来解决性伙伴缺失的问题,这是最常见的解决方式。尽管如此,兽交即人与其他动物的性行为也偶尔发生。兽交罕见,但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罕见。美国人最近的一项研究显示,农场长大的美国男性在与“动物接触”时曾经有过性高潮者占到17%;更多人有过与农场牲畜比较轻微的性经验。在一些地方,这样的百分比竟高达65%。比较受欢迎的动物是牛犊、毛驴和马,有时,比较大型的家禽如鸡鸭鹅也是受欢迎的对象。

        相比而言,女性的兽交行为要罕见得多。每6万美国人中,只有25人有过与动物接触而达到性高潮的经验,这样的动物一般是狗。

        大多数人觉得,这样的行为既古怪又令人恶心。这种事实本身足以揭示,为了避免无所事事而寻求刺激的行为居然可以发展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超级部落和动物园的相似性是难以避免的。

        其他形式的性行为比如“聊胜于无”的同性恋也可以纳入外溢原理这个范畴。在缺乏正常刺激的情况下,低于正常的刺激就派上用场。饥饿难耐的人忍不住啃木头等没有营养的东西,而不是不啃任何东西。如果没有敌人作为发泄对象,有攻击性的个人会砸烂没有生命的物体,甚至自残。

        5.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人为放大你挑选的刺激,借以增加你的行为输出

        这是创造“超常刺激”(super-normal stimuli)的原理。其前提是,如果自然而正常的刺激产生正常的回应,那么,超常的刺激就应该产生超常的回应。超常刺激在人类动物园里司空见惯,但在动物园里则比较罕见。动物学家设计了一些超常刺激的动物实验,借以研究动物的行为,这一现象偶尔见诸动物习性,但仅限于少数几个例子,我在这里详细描述其中之一。

        这是我个人的研究所得。我在研究所房顶上的大鸟棚里养了许多鸟。有一段时间,一只猫头鹰经常晚上来骚扰,想要穿过铁丝网猎食小鸟。有几天黄昏时分,我到房顶上去观察,但猫头鹰不露面,以后也不再听说它的骚扰。虽然在这方面一无所获,但塞翁失马,我看到了鸟棚里一些奇怪的现象。

        鸟棚里有一些鸽子和小禾雀。禾雀一般挤在一起栖息,停在树枝上。奇怪的是,这些禾雀互不理睬,喜欢和鸽子做伴。每一只鸽子都有一只禾雀紧贴在身旁,这些小鸟舒舒服服地挤在鸽子身旁过夜。起初,鸽子感到吃惊,但由于太困,无力把不速之客赶走,只好与其贴身过夜了。

        这一奇怪的行为模式我完全无法做出解释。这两种鸟不是在一起养大的,所以它们身上不可能存在错误烙印的问题。它们不是在笼中长大的,从一切规律来看,它们都应该与同类挤在一起栖息。另一个问题是:在那么多鸟类中,禾雀为什么专挑鸽子做伴呢?

        回头说我接着观察的那些夜晚,我发现了更加稀奇的行为。睡眠之前,小禾雀会给鸽子梳理羽毛;正常情况下,这是同类的行为。更加奇怪的是,小家伙玩起了跳蛙游戏,它们跨越庞大伙伴的脊背,从一侧跳到另一侧,先跳到鸽子背上,然后在另一侧跳下,如此反复几次。最奇怪的是,我看见一只小家伙钻到鸽子的肚子下,拱开鸽子的两条腿。鸽子站起身来,困惑地打量自己浑圆肚子下的禾雀。禾雀站好以后蹲下来睡,鸽子也跟着它蹲下;禾雀粉红的喙从鸽子的胸部下露出来。

        我得想办法解释这种异常的关系。除了那惊人的忍耐力外,鸽子的行为并无异常之处。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禾雀。我注意到,它们在晚间睡觉前向同类发出特殊的信号,表示准备安眠。白天活跃时,它们保持距离,晚间准备睡眠时,它们挤在一起。首先,最瞌睡的一只抖松羽毛,蹲下,这就是信号,招呼同群的同伴排到它的身旁,告诉伙伴,它不会拒绝;第二只飞来停在它身旁,同样抖松羽毛;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等跟进,直到形成一排。晚来的同伴常常在那一排禾雀的背上跳来跳去,挤到中间最舒服的位置去。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全部线索。

        抖松羽毛和蹲下的动作使禾雀比活跃时显得更大更圆,这就是关键的信号:“来和我一起睡。”一只睡觉的鸽子更大更圆,发出的信号比禾雀的信号更强有力。而且,和鸟棚里的其他鸟类不同,鸽子的灰色和小禾雀的灰色是一样的。禾雀天生习惯于身体更大、更圆和灰色的体征,自然更喜欢对鸽子的超常刺激信号作出反应。问题是,鸽子不排成一列睡觉,所以,一只禾雀挤在鸽子身旁时,觉得自己是在一排同伴的末端,于是就跳到鸽子的背上,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末端时,就只好跳下去待在另一边。鸽子太大,像一排禾雀,所以它再试一次,还是找不到中间位置;但坚持不懈的禾雀在鸽子的两腿间找到了舒适的位置,把那里权当“中间位置”了。

        已如前述,这是少有的动物界超常刺激例子之一,不是在刻意的实验条件下发生的。在其他更著名的例子里,总是要用一个仿制品。以陆上孵卵的蛎鹬为例。如果一个蛋滚出巢穴,它们总要用喙把蛋衔起来,放回巢穴。如果我们把仿制蛋放到巢穴附近,它们也要把这些仿制品衔进去。如果这些仿制品大小不同,它们总要选最大的。事实上,它们要多次尝试把比自己的蛋大几倍的仿制品推进巢穴,情不自禁地对超常刺激作出反应。

        银鸥的雏鸟向父母乞食时,总要啄父母喙端一块鲜红的地方,父母呕出食物作为回应。这块红斑是视觉信号。试验发现,雏鸟对纸板上模拟父母头部的红斑画作出反应,它要啄那块红斑。反复的试验证明,成鸟头部的其他地方无关紧要,幼雏只会啄红斑。再者,如果给它一根三块红斑的棍子,它啄棍子的次数就比啄纸板画的次数多。这里的棍子也是超常刺激。

        还有其他例子,但这两例足以说明问题。显然,改变自然的天性是可能的,有人觉得这个事实恶心。其实道理很简单:每一种动物都是一套妥协习性的产物,生存的矛盾需求将动物往不同的方向拽。比如,如果颜色太鲜艳,就容易被天敌发现;如果颜色太灰暗,又难以吸引伴侣等。只有生存的压力在人为减少的条件下,这套妥协的系统才会松懈。比如,家畜家禽得到人的保护,不必再惧怕天敌。它们单调的颜色就可以让位,取而代之的就可能是纯白色、艳丽的斑驳色和其他生动的图案。但如果它们被放归自然,其颜色就可能太惹眼,很快就成为天敌的猎物了。

        和家畜家禽一样,超级部落人也可以漠视自然刺激的生存限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或放大刺激,或使之变形。他人为地增加刺激的强度,造成超常刺激,大大推进自己的回应强度。我们喜欢移动的节奏,所以我们就开发体操;我们喜欢美食,所以我们就加重食物的调味;我们喜欢某些香味,所以我们就研制很香的香水;我们喜欢躺在柔软的东西上,所以我们研制超级的弹簧床垫。

        我们可以从考察外观入手,包括我们的衣服和化妆品。许多男装都有垫肩。青春期男女肩头的差异非常明显,少年的肩头比少女宽。这是成年男性阳刚气自然而然的生物学信号。垫肩增加男子汉的超常性,最夸张的趋势出现在最男子气的军队里,这不足为奇,硬肩章进一步增加阳刚的效果。身高增加也是成年的特征,男性尤其显著,所以最富有攻击性的服装的巅峰手段是高耸的帽子或头巾,造成超常身高的印象。如果踩高跷不是太麻烦,我们无疑会乐意为之。

        如果男性想显得特别年轻,他们可能会戴假发掩盖秃顶,镶假牙以撑起干扁的腮帮,穿紧身裤以遮掩发福的肚子。反之,有人发现,有些年轻的行政官员希望看上去老成,甚至把头发染成灰白色。

        青春期的少女乳房膨大,臀部加宽,性成熟的特征使她令人注目。她可以用夸大这些性征的办法来加强性信号。她可以用托、垫、举、隆的办法来丰胸;她收紧腰围,以加大细腰和宽臀的对比。她还可以用假臀,尤其是在流行用裙撑鼓起衬裙的时代。

        女性成熟的另一个变化是双腿拔长,腿和上体的比例加大。于是,长腿就等于性感,特别长的腿就特别性感。当然,腿的长度是天然铸就(虽然高跟鞋能使之略长),本身不可能成为超常刺激物,但色情画和女体画可以人为地把腿加长。挂在墙上的美人画的比例显示,她们的腿都特别修长,有时达到女模特实际腿长的一倍半。超短裙的流行不仅是为了更多地暴露而增加性感,而且是为了使腿显得更长而增加性感,并且和长裙的时尚形成强烈的反差。

        令人眼花缭乱的超常刺激见诸女性的化妆品世界。光鲜、无瑕的肌肤具有性吸引力,世界各地莫不如此。美白粉和美白霜可以使肌肤光滑。有时,为了显示女性免于太阳下劳作之苦特别重要,于是就用化妆品使暴露的肌肤产生超白的效果。反之,为了显示她有闲暇很重要,就让她涂防晒霜晒太阳,把皮肤晒成棕褐色,这样的肌肤就成了她的资产。在这里,化妆品给她的皮肤带来超常的棕色。历史上有过另一种风尚,展示女性健康的肌肤时,重要的是给肌肤抹上超常的殷红色。另一个特点是,女性的体毛比较少,为了获得超常的效果就利用去毛的办法,把腿上的汗毛剃光,宁愿挨痛也要拔掉脸上的汗毛。女性的眉毛本来就不如男性浓,但为了获得超常阴柔美的效果,连眉毛也拔掉了。除此之外,超常刺激的眼影、唇膏、指甲油、香水甚至乳头膏都用上了。我们煞费苦心地遵循寻求刺激的超常原理,由此可见一斑。

        在第三章里,我们详细探讨了阴茎如何成为超常阳具象征的各种表现。在普通服装里,这一象征的运气不是太好,但遮阴袋流行的时候,它曾经风光一时。今天,我们能看见的阳具象征所剩无几,只剩下苏格兰裙跟前那超常展示的毛皮袋了。

        春药的奇异世界完全是用于超常性刺激的。千百年来,许多文化里的老人都用人为的辅助手段来尝试壮阳。一本春药词典收录了900多个词条,有些令人忍俊不禁:当归汤、驼峰、鳄鱼粪便、鹿的精液、鸭舌、野兔肉汤、狮子的脂肪、蛇的脖子和天鹅的生殖器。无疑,许多词条的方剂之所以有效,并不是因为春药的化学成分,而是因为其吹胀的价格。在东方,犀牛角被当作超常性刺激的春药,价格暴涨,以至于使一些犀牛濒临灭绝。并非一切春药都是口服药,有些外用,有些当香烟抽,有些用鼻子嗅,有些抹在身上。从香料浴到鼻烟,一切疯狂搜寻的春药都用来服务于越来越强烈的性刺激。

        现代制药业不再具有那么强烈的性取向,却也充斥着许多超常的刺激。安眠药片促成超常的睡眠;兴奋药使人超常机敏;通便药产生超常的通便功能;沐浴剂使人超常清爽;牙膏使人超常地咧嘴微笑。由于人的聪明才智,纯粹自然的活动十分罕见,任何活动都有某种超常形式的人为刺激了。

        热热闹闹的广告世界充斥着大量超常的刺激,每一则广告都试图出奇制胜、独占鳌头。由于竞争对手营销的产品几乎和自己的产品完全一样,超常刺激的斗争也已成为庞大的产业。每一款产品都必须包装得引人入胜,压倒对手。这就需要在外形、质地、模式和颜色上下功夫,投入无穷无尽的精力。

        超常刺激有一个基本特征:它基于某一自然的刺激,并不需要夸大其中的一切要素。蛎鹬对仿制蛋作出反应,那个蛋仅仅在一个要素上超常——特别大。但在形状、颜色和质地上,它和正常的蛋却是类似的。对银鸥的雏鸟所做的试验进一步证明,我们夸大了亲鸟喙上至关重要的红斑,其他不重要的特征则略去不见了。在此,起作用的是一个双重机制:重要刺激的放大,次要刺激的去除。在小银鸥的试验里,我们只证明一点:红斑足以促发幼雏的反应。在许多人身上的超常刺激里,这个双重机制发挥了重大的作用。这个机制可以表述为“寻求刺激的额外的辅助原理”(additional subsidiary principle for timulus struggle)。

        这一辅助原理表明,被选择的刺激人为放大后成为超常的刺激,凭借压低其他的(未被选中或无关的)刺激,超常的刺激还可以进一步增强。这样的手法造成低于常态的刺激,于是,超常的刺激就进一步加强了。这就是“刺激极端性原理”(principle of stimulus extremism)。

        如果我们想要在书籍、戏剧、电影或歌曲中寻求乐趣,我们就自动接受“刺激极端性原理”,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戏剧化的本质。真实生活里的日常行为不足以令人兴奋,我们必须夸大这样的行为。“刺激极端性原理”的运行可以确保两种效果:无关的细节被压抑,相关的细节被拔高,更加铺张。但即使在最写实主义的表演流派、非虚构文艺和纪实性影片里,相反的机制也要起作用。无关的东西被删削,以产生间接形式的夸张。在更加程式化的表演比如歌剧和情节剧里,直接形式的夸张更加重要,其唱腔、服装、手势、动作和情节可能会远离现实,然而它们还是对人脑产生强大影响。倘若这样的手法和效果显得奇怪,回顾那场银鸥雏鸟试验就可以给人启示。雏鸟作出反应的替代品与其父母风马牛不相及,其中一种替代品是一根涂抹了三块红斑的棍子。与之相比,我们对歌剧高度程式化的仪式作出反应也不足为奇了。

        儿童的玩具、布娃娃和木偶非常生动地说明了这一原理。比如,布娃娃的脸蛋放大了一些特征,省略了其他的特征。眼睛特别大,眉毛却没有;嘴巴咧开笑,鼻子却只剩下两个小点。走进玩具店,你就走进了一个超常刺激和低于正常刺激的强烈反差的世界。稍大儿童的玩具才会减少反差,增加写实性。

        儿童的绘画也说明了这一原理。画人体时,他们把重要的特征放大,把不重要的特征缩小甚至省掉。一般地说,头部、眼睛和嘴巴被放大的比例是最不协调的。这些部分是对幼儿最有意义的部分,因为它们是形成面部表情和交流的部位。耳朵不给人深刻的印象,也不那么重要,所以常常被省略了。

        这种视觉上的极度夸张在原始人的艺术里也普遍存在。和人体其他部位相比,头部、眼睛和嘴巴一般大得超乎寻常,其他部分则大大压缩,这一点与儿童画无异。不过,被选中放大的因素则依据表现的对象而有所不同。如果是奔跑的人体,两腿就异乎寻常地又长又粗;如果是静止不动的人体,其四肢无动作,则四肢短小,甚至完全消失;如果史前人体表现生殖崇拜,其生殖器就极度夸张,超常之大,其余一切,均予忽视。这样的人体可能是肚子极度膨胀的孕妇,后翘的屁股、肥大的臀部、巨型的双乳等部位都非常夸张,却没有大腿、手臂、脖子或头部。

        常常有人认为,如此处理题材的绘画手法产生丑陋的畸形,仿佛人体美受到恶意的伤害和侮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这些批评家看看自己身上的装饰,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外观并不完全是“造化的意图”。和儿童艺术家及原始艺术家一样,他们的身上也遍布“畸形”的超常要素和低于正常的要素。

        “刺激极端性原理”的艺术魅力在于,这些夸张手法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而且夸张的结果形成了新形式的和谐与平衡。在现代世界,动漫电影是视觉夸张的主要媒介,一种专门的视觉夸张见诸漫画艺术。漫画家挑选五官里特别突出的特征,再进行超常的夸张,同时缩小不引人注意的特征。比如,原本就大的鼻子可能被夸大两三倍,但那张面孔还认得出来,事实上更容易认出来。奥妙在于,我们辨认面孔时,都将其与心中理想化的“典型”面孔做比较。和这种“典型”的面孔相比,一张面孔的某些五官可能会有强弱、大小、长短、肤色的差别,这些差异就是我们记住的特征。漫画家必须要有本能的直觉,能够把握如此选中的特征,然后用超常的手法强化长处,弱化不足。这个过程和儿童绘画及原始人的绘画基本相同,唯一的差别是漫画家首先关注的是个体的差异。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极度的夸张手法广泛渗透到视觉艺术中。超常和低于正常的修饰在早期的艺术形式中比比皆是,但千百年以后,写实手法在欧洲艺术中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画家和雕塑家背负着尽可能准确记录外部世界的重任。到19世纪末,由于摄影技术的发展,当科学接过这令人生畏的任务时,艺术家才能够比较自由地处理题材。起初,艺术家的反应迟钝,虽然锁链在19世纪就砸断了,但到了20世纪,他们才完全挣脱这样的枷锁。在过去的60年里,一浪又一浪的反叛此起彼伏,极度刺激的夸张越来越张扬。“刺激极端性原理”在此成为创作信条:放大选中的要素,剔除其他的要素。

        用这种手法处理的面孔在绘画中出现时,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些作品被讥笑为堕落的疯狂,反映的是20世纪生活的新瘟疫,而不是回归艺术更基本的追求,即寻求刺激的努力。在戏剧、芭蕾和歌剧里,情节剧式的动作夸张被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歌曲和诗歌里情感的极度夸张也被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但人们适应视觉艺术里类似的极度夸张却花了一段时间。完全抽象的绘画作品出现时,受到猛烈的抨击,被斥为荒诞不经,但正是这些批评者却乐意欣赏完全抽象的音乐表演。不过,音乐从来就没有被强制套上审美的紧身衣,没有人强制音乐去表现自然的声音。

        我把超常刺激界定为人为夸张的自然刺激,这个概念可以被用来解释“人为制造的刺激”(ied stimulus)。我举两个明显的例子。姑娘粉红的嘴唇无疑是完美的自然、生物刺激;如果她用唇膏把嘴唇涂得更红,显然是在将其改变成超常刺激。这个问题比较简单,是我迄今重点介绍的例子。然而,锃亮的新汽车是什么样的刺激呢?其刺激性可能非常强烈,但它完全是人为制造的刺激。在与之比较的东西里,没有自然、生物的模特,无法在比较中寻找汽车身上被超常化了的自然刺激。但我们观赏各种汽车时,很容易就找到一些似乎是超常的特征。这些汽车更大,更富有戏剧性。事实上,汽车制造商专注于创造一些超常的刺激,这一点和唇膏制造商无异。汽车制造商的处境更灵活,因为不存在他不能逾越的自然的、生物的基线,但这两种制造商遵循的机制基本相同。新的刺激一旦被制造出来,它就会形成一条基线。在汽车制造史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上,描绘一张草图,表现那个时期典型、常用和“正常”的车型,都是可能的。描绘那个时间点上的豪华车型也是可能的,豪华车型就是超常的汽车。汽车和唇膏的差异是,汽车的“正常基线”随着技术进步变化,而天然的粉红嘴唇是不会变化的。

        超常原理的应用十分广泛,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几乎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从生存的需要解脱出来以后,我们通过双手和眼睛触及的任何东西去最大限度地获取一切刺激,有时造成刺激过剩而不消化。加强刺激时遇到的障碍是,我们可能会冒反应过度的风险,并因此而精疲力竭。我们就会同意莎士比亚笔下的思想的睿智:

        为亮闪闪的金子镀金,为百合花着色,

        然而同时,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对王尔德而言,“过度之举,一帆风顺;任何事情,难以相比”。(Nothing succeeds like excess.)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答案是,我们引入另一项寻求刺激的辅助原理。

        这就是说,由于超常刺激很强大,我们的回应就可能耗尽,所以我们有时必须改变那些被选中来予以放大的要素。换言之,我们要寻求变革。这样的变化一般富有戏剧性,因为整个潮流为之一变。不过,这不妨碍某一类寻求刺激的工作成为追逐的目标,它只不过改变了超常重点的部位。时装和饰品千变万化的时尚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辅助原理。

        女装的至上原则是展示性感,导致时装专家所谓的性感区的移动律。如果从技术上定义,性感区的神经末梢丰富,对触摸和直接刺激做出回应,容易引起性唤起。主要的性感区有会阴、乳房、嘴巴、耳垂、臀部和大腿,有时再加上脖子、腋窝和肚脐。当然,女性时装的性感区和触摸无关,女人用时装展示(或遮掩)这些敏感区。极端情况下,一切性感区都可能同时展露出来,或者像阿拉伯女袍那样全部遮蔽。但在大多数超级部落里,女装展示某些性感区,同时又遮掩另一些部位。另一种情况是,有些部位虽然遮掩却更显突出,其他部位则完全不予重视。

        性感区移动律关注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尚的变化,一个部位的突出让位于另一个部位的突出。如果现代女性强调一个部位的时间太久,其吸引力就耗损,她需要一个新的超常震撼来唤起持续的注意。

        近来,女性的两个主要性感区多半是遮蔽的,但又用各种办法来使之凸显。一是加衬垫或收紧以夸张其形状;二是尽可能暴露这些部位的肌肤。当暴露的部位上移到胸部时,领口异常低,因为暴露的部位远离臀部,裙子就加长。当人们感兴趣的部位变化时,裙子就变短,领口就上升。露脐装流行时,其他部位就遮蔽,甚至用裤子来遮掩大腿。

        时装设计师的难题是,他们的超常刺激与基本的生物学特征相关。因为重要的性感区数量有限,他们的创新就受到严格的限制,他们不得不冒险搞一连串的轮回。唯有伟大的才俊方能克服这一轮回的困难,但头部总是可以发挥才干的地方。耳坠可以使耳垂突出,脖子可以挂项链,面部可以化妆。性感区移动律在这里也适用;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眼影特别突出,是浓妆,那么嘴唇就略淡而不那么突出了。

        男装的轮回走的是另一条道路。近代男性关心的是展示地位,而不是展示性征。地位意味着休闲,最典型的休闲装是运动服。研究时尚的专家揭示了一个给人启示的事实,今天的一切男装都可以纳入“昔日运动服”的范畴。即使我们最庄重的礼服也可以找到运动装的根源。

        男装的体制大概是这样运行的。在近代历史的每一时刻,总是有一种功能性突出的时装与上层社会的运动相联系。这种服装发出的信息是:你有闲暇和时间去从事这样的运动。把这种地位展示改变为超常刺激的办法是,不运动时,你也把这种时装当作日常服装穿,你通过多穿时装而强化你的地位。运动装发出的信号是:“我很休闲。”没有能力从事这种运动的人穿上这样的休闲装以后,几乎也能发出这样的信号。过了一段时间,当这种服装完全成为日常服装以后,其影响力就不复存在。于是,另一种运动就成为追逐的目标,一种异常的服装随即出现。

        18世纪时,英格兰乡绅喜欢打猎,借以炫耀自己的地位。他们穿一种适合打猎的前短后长的燕尾服,放弃了那种低平的软帽,换上像头盔的高顶大礼帽。这套服装成为上层社会的运动装备以后,它就迅速流传开来。起初,年轻人(赶时髦的人)把这套略加修改的猎装当作日常的服装,他们这样的装束即使不被认为是地道的丑闻,至少被认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但随着时尚青年年龄的增长,这一时尚逐渐成为潮流,到19世纪中叶,高筒礼帽和燕尾服就成为普通的日常装束了。

        高筒帽和燕尾服成为日常装束后,大胆者就要用新东西取而代之,他们想炫耀自己的超常休闲信号。其他可以追求的高级休闲运动有射击、钓鱼和高尔夫球,于是圆顶礼帽取代了圆顶高帽,花呢猎装取代了普通西服,软运动帽取代了软毡帽。20世纪以来,西服成了比较正式的日常装束,颜色更加灰暗。高筒帽和燕尾服配套的“晨装”转为正装,只留到婚礼等特殊场合了,也用作晚装了;但在晚间正式场合,普通西服也赶上正式晚装;燕尾略去,晚装就成为夹克套装。普通西服失去大胆的色彩以后,反过来必须让位给更加醒目的运动装。狩猎可能不再时尚,骑马仍然是炫耀高尚地位的运动,于是一轮新的时装潮又来临,骑马的夹克衫不久就被命名为“运动夹克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等它失去运动功能以后,夹克衫才获得这样的名字;它成了日常休闲的装束,直至今天。它正在静悄悄地潜入商务主管的服饰,在最大胆的着装者中,它入侵了最神圣的场合,夹克衫伪装成无尾礼服去赴晚宴了。

        运动夹克衫成为普通服装后,圆领马球衫随即时髦起来。马球也是高级休闲运动,穿马球衫打马球感觉高人一等。不过,这一典型的高级服装已经失去其泼辣的魅力。于是,近年有人推出了一款丝绸版的马球衫,和正装的晚宴夹克衫搭配。年轻人闻风而动,猛攻时尚商场,争抢这款对正装发起攻势的运动衫。白天穿它也许已经失去冲击力,但晚上穿它还是能令人震撼。于是,这款丝绸的马球衫就流行起来了。

        在过去的50年间,其他类似的潮流接踵而至。穿铜纽扣游艇衫的人也许从未离开陆地上过船;穿滑雪衫的人也许从未见过雪山。只要哪种运动高级、昂贵,这种运动的服装就会成为抢手货。在20世纪,休闲运动已不再时髦,取而代之的是到温暖的海滩去度假。第一波是到法国南部的里维埃拉,度假者开始模仿穿起类似当地渔民等穿的汗衫和衬衣。回家以后,他们将这些款式略加修改,借以炫耀他们昂贵的高级度假方式。旋即,各种新款的休闲服就撑破了市场。在美国,有钱有势的人购置乡间农场成为一时之尚,他们喜欢穿略经修改的牛仔服。于是,牛仔服立即成为时髦,从未踏足农场的年轻人穿仿制的牛仔服招摇。有人说,这是从西部片学来的,其实这不大可能,因为这样的打扮至今很时髦。然而,一旦上流社会的男性把牛仔服当休闲服穿,这一波时尚就到了巅峰,另一波新潮就要来临了。

        然而,你可能觉得,这一切都不能解释年轻男子的奇装异服:他们打领巾、留长发、戴项链、扎头巾、戴手镯、蹬搭扣鞋、穿喇叭裤和袖口镶边的衬衫。

        这些年轻人“修改”的究竟是什么时尚呢?少女穿超短裙没有任何神秘之处:除了性感区的转移外,这超短裙只不过是从男性时尚书里撷取的大胆解放的一页,她“偷”了男性日常运动服的时尚。20世纪30年代的网球裙和40年代的溜冰裙本来就是地地道道的超短裙,只不过有些大胆的设计师将其修改为日常的超短裙罢了。然而,招摇过市的年轻男性那一套奇异的打扮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回答似乎是,由于近年兴起的“青年亚文化”,需要一套与之相搭配的全新服饰,它要尽可能与令人讨厌的“成人亚文化”截然不同。在“青年亚文化”里,地位和金钱没有多大关系,和性感及男子气的关系显得更重要。结果是,青少年的服饰更像女装,这不是因为他们更女性化(那是老一辈的讥讽),而是因为他们更喜欢展示性感。不久前,展示性感主要是女性,如今男女两性都炫耀性感了。实际上,男性这一波新潮是向18世纪以前男装的回归,即使护阴袋回潮,我们也不应该大惊小怪。我们还可能看见男性化妆品的回归。很难说年轻男性用化妆品的时尚会流行多长时间,因为年龄稍长的男性不久也会起而仿效,他们已经对年轻人过分的张扬感到不满。年轻人回归孔雀展翅的傲慢,“青年亚文化”触痛了长者。男人性能力最旺盛的年龄是十六七岁。放弃休闲装,启用展示性能力的时装,这是年轻人最理想的武器。然而,正如我上文所言,大胆和赶时髦的年轻人也受制于岁月的沧桑。20年后,他们或许当上了董事,已经开始谢顶,另一种“青年亚文化”又兴起了。届时,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那倒是蛮有趣的。

        总之,我们今天穿的衣服几乎都是花样翻新以寻求刺激,都是用突然的新奇时尚以求震撼效果的尝试。今天大胆的服装,明天就普普通通,后天就陈旧过时了。我们很快就忘记了,今天的服装是从何而来的。穿晚礼服、戴高筒帽时,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他们的服装是18世纪晚期的猎装呢?有多少穿深色西服的商人意识到,他们追求的是19世纪初期的运动装呢?有多少穿运动夹克衫的年轻人认为自己是骑手呢?有多少穿超短裙的少女认为自己是在打网球或溜冰呢?

        震撼效果转瞬即逝。新款式迅速被广泛接受,需要另一个时尚取而代之并提供新的刺激。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今天时尚里最大胆的革新明天会受人尊敬,但新的反叛蜂拥而至来取代它时,它很快就僵化为纯粹的排场和架子了。凭借这个不断花样翻新的过程,时尚的极端样式、设计的超常刺激才能够维持强大的冲击力。或许可以说,需要是创新之母,但就时尚的超常刺激而言,我们还可以说,新奇是需要之母。

        至此,我们考虑了寻求刺激的五条原理,其共同特征是增加个人的行为输出。此外,我们有时还需要反向的潮流。反向的潮流出现时,第六条即最后一条原理就起作用了。

        6.如果刺激太强,你可以减少对输入感知的反应,借以减少你的行为输出

        这是一条削减刺激的原理。有些圈养动物觉得囚禁的生活可怕,感到压抑;新到的、换笼的动物感到紧张,与敌对的或不适合的动物同处一笼的动物尤其感到紧张。它们难以逃亡,也无法躲避,此时,它们就不得不堵塞外界输入的刺激。一个办法是蜷缩在墙角、闭上眼睛,这个办法至少可以关闭视觉刺激的通道。关闭外来刺激通道的更加极端的办法是过分、过久的睡眠(此乃生病时堵塞外来刺激的办法,人和动物均如此)。问题是,它们总不能永远蜷缩在墙角,也不能永睡不起。

        活跃的时候,做一些“老一套动作”可以缓解紧张情绪。这是一些痉挛似的动作、反反复复的模式,包括摇晃、跳跃、摇摆或转圈。这些不断重复、相当熟悉的动作有纾解紧张的作用。重要的是,对刺激过度的动物而言,环境太陌生、可怕,所以任何熟悉的动作都有镇静的作用,即使毫无意义的动作也是如此。这就像在陌生人成堆的聚会时,突然遇见一位老朋友。在动物园里,你能随处看见这种“老一套动作”。大象有节奏地摇晃;黑猩猩幼崽左右摇摆;松鼠跳来蹦去,就像在铁笼里表演的摩托车手;老虎在铁栏上摩擦鼻子,直至破皮流血。

        有时,这些刺激过度的行为模式也可能在极端无聊的动物身上出现,这绝非偶然现象,因为刺激不足引起的紧张基本上和刺激过度引起的紧张是一样的。两个极端都引起不快,不安引起“老一套动作”的回应,动物拼命回到过去适度刺激的快乐生活,这就是寻求刺激的目标。

        动物遭遇过度刺激时,同样依靠关闭原理。许多不同的刺激蜂拥而至、互相矛盾时,情况就难以忍受。如果能逃跑并躲避起来,那当然好,但我们在超级部落生活的责任相当复杂,这些责任成为我们逃避的障碍。我们可以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但这不足以解决问题。

        最后,我们诉求人为的辅助手段,我们服用镇静剂和安眠药(服药过量时,我们就永远与世隔绝了),过量饮酒,还用其他药物。这是寻求刺激的一种变异形式,我们称之为“化学助梦法”。为了理解这种辅助手段为何能起作用,我们不妨仔细看一看自然成梦的机制。

        常态的、夜晚做梦的机制大有好处,使我们能够分类储存前一天混乱的信息。试想办公室忙得一塌糊涂的情景,堆积如山的文件,文书和便笺纷至沓来,终日不断。写字台上成堆的文件无法清理。人们跟不上输入的信息和材料。没有时间在下班之前把文件归档,下班以后办公室还乱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上午,新一轮的文书和信息洪流又扑面而来,局面很快就难以收拾了。

        如果白天的刺激过度,大脑就塞满了新的信息,而且这些信息互相矛盾、难以分类;于是,我们就寝时的心烦意乱就像下班时的办公室一样乱糟糟。不过,我们比白天过度劳累的机关人员幸运。夜间,有人进入我们的大脑来清理信息,分类归档,准备迎接第二天汹涌而至的信息。大脑的这个工作机制叫做梦。睡眠可以使身体休息,但辗转反侧就得不到休息,如果清醒,就不能入梦。由此可见,睡眠的首要功能是做梦,而不是休息肢体。我们睡觉是为了做梦,我们晚间多半在做梦。如果新的信息分类归档完毕,我们一觉醒来时就头脑清醒、精神抖擞,准备迎接新的一天了。

        如果白天太忙乱,刺激过度,普通的做梦机制将经受严峻的考验。这就可能导致对麻醉剂的依赖,以及危险地依靠化学药物的安眠。在化学药物诱发的昏睡里,我们朦朦胧胧地希望药物可以模拟类似梦境的睡眠。药物对关闭混乱的信息通道有用,但似乎不能给信息分类归档,药物没有这样的积极功能。药效过后,暂时的消极解脱荡然无存,问题如故,甚至还可能产生化学依赖的负效应。

        另一种变相的做梦是“禅定助梦法”,靠禅定、瑜伽等手段达到类似梦境的状态。瑜伽、伏都巫术、催眠术以及某些巫术和宗教活动都可以关闭信息,使人进入恍兮惚兮的状态。这类活动常常是有节奏地重复动作,或口中念念有词,或肢体反复运动,由此进入脱离外部刺激的境地。如此,大量矛盾的信息输入就减少,刺激过度的情况就得到舒缓。这种禅定式梦境与化学药物诱发的梦境颇为相似,但迄今为止,我们对其机制知之甚少,它们如何与正常做梦一样有积极的好处,我们并不了解。

        如果人类动物不能逃离长时期过度刺激的状态,他就会生病,身心的疾病。抑郁症、神经衰弱的幸运者可能会不治自愈。由于他失去了活跃的能力,他被迫封堵大量的信息输入。他的病床可能会成为他避害的藏身之地。

        有些人知道,自己特别敏感于刺激过度,他们体内常有一种预警信号。旧伤、扁桃体炎、牙痛、皮疹、痉挛都可能复发。他们有这些轻微的老毛病,其实,这些信号是老朋友,而不是老冤家,因为它们发出的警报是,你做事情“过分热心”,如果想避免生病,最好是放慢节奏。但人们常常接受忠告去“治愈”这些小毛病;不过即使接受治疗,他们也不用担心会失去这些预警的好处,新的预警信号不久就可能代替旧的预警。在医学界,这一机制有时被称为“转移综合征”。

        现代超级部落人难以承受刺激过度的状况,这不难理解。作为一个物种,起初我们非常活跃,非常喜欢探索,这和特殊的生存需要有关系。我们的狩猎猿祖先承担着艰难的角色,我们特殊的天性即由此而来。如今,虽然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已受人控制,但我们承载着祖先古老的习性,那就是高度活跃和探索的生活。到了如今的社会发展阶段,我们可以更多过久地躺倒休息了,但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卸下身上的担子。相反,我们不得不去寻求刺激。于是就出现这样的局面:每当我们觉得刺激过度、活跃过度时,或者感觉刺激不足、活跃不足时,我们就转向,就偏离这个那个痛苦的极端,并回归令人愉快的中庸之境,那就是最佳刺激与最佳活动相结合的境界。成功者坚持走中间路线,其他人在两侧来回摇摆。

        一个缓慢的适应机制有助于我们在超级部落里生活。乡间人过着安静与平和的生活,能忍受活跃程度低的节奏。如果繁忙的都市人突然过这种安静与平和的生活,他很快就可能感到沉闷得难以忍受;如果乡间人突然进入忙乱的城市生活,他很快就会感觉到令人压抑的痛苦。城市人最好到乡间去度一个平静的周末,那是减少刺激的好办法;乡间人最好到城里去玩一天,那是很好的刺激因素。这符合寻求刺激的平衡原理;但如果他们换环境生活的时间太长,平衡也可能被打破。

        我们比较同情不适应过度忙碌的人,却不太同情过分清闲的人,这一点很有趣。我们讨厌穷极无聊、无所事事的人,却不大讨厌疲惫不堪、负担过重的人。两种人都未能有效地解决寻求刺激的问题。他们都可能容易动怒,对劳累过度而发脾气的人,我们是很体谅的。原因在于,把忙碌的程度提高一点是推进我们文化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富有强烈探索精神且略微过分的人将成为伟大的革新者,他们将改变这个世界的面貌。那些虽努力寻求刺激但寻求更加平衡、更加成功方式的人当然也有探索精神,但他们推出的往往是旧主题的新变异,而不是全新的主题。他们可能是比较愉快、比较适应环境的人。

        你也许还记得,我在绪论里就开宗明义地指出,游戏的赌注会越来越大。我们拿生活的幸福来做赌注,在极端的情况下,我们所下的赌注是我们精神的健全。根据这一标准,我们可以说,探索过度的革新者相比而言并不那么幸福,他们甚至有精神疾患的趋势。如果记住寻求刺激的目标,我们就应该能够预料,虽然这些革新者的成就比我们大,但他们的生活并不轻松,他们不会感到满意。历史为我们证明了这个道理。有时,我们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表现为特别的宽容,我们原谅他们的喜怒无常和古怪行为。我们的直觉是,这是他们寻求刺激失衡时的必然结果,他们没有找到使刺激强度平衡的生活方式。然而,我们在下一章将要看到,我们并非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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