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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坟场

        坟地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对逝者而言,那里时间变得不再重要,一切都化为永恒,惟有草木枯荣变化,见证那沉默的土地。我想,这并不是常人乐于踏足的地方,更别提是那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了。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获得消息,一名潜逃外地两年多的杀人疑凶秘密回到了原籍,在天津津南区某村民宅躲藏下来。这个绰号寸头的嫌疑犯曾经酒后与他人斗殴,将人捅伤致死,将近一米九的个头,是咸水沽一个惹不起的角色。两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捕,情报表明当日晚他从外地返回暂住处,研究制定出出多套抓捕方案,决定在其家附近或村外沿途设伏蹲堵。

        那时已接近深秋,晚上9点过后,风吹得人透心凉,通往村子的狭窄道路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风吹着树叶翻滚刷刷的响。我和两名同事把车停在路边一个破旧的加工厂边隐蔽起来,关闭了车灯,摸黑坐在车里,注视着前方公路零星驶过的车辆,静静的等着他到来。同时悄悄用车载对讲联系在暂住地蹲堵的另一组队员,交流着双方的情况。夜色愈来愈浓,月亮被飘过的云遮挡,时隐时现的,在昏暗路灯映衬下的树枝随风摇摆,似一个巨大的爪子在空中抓着什么。为了突击行动方便,都没有穿大衣,只是找个小毯子覆盖着腿。呼呼的风灌进车窗缝隙,在车里还是冻得哆嗦。而路的那边,就是一片坟地,夜幕笼罩着一个个的坟包,露出模糊的轮廓,好似一片巨大漆黑的锅倒扣在地上,没有任何声息的坟场弥漫着死寂,或许是错觉,偶尔有一闪的鬼火忽明,给人以不祥的征兆。心中有些忐忑,但这身警服是最好的辟邪驱秽的盾牌。想到这又紧了紧衣扣。用手摸了下配枪,更踏实了些。

        时间慢慢流逝,已经接近凌晨了,还是没有情况。这时车内一个刚毕业的年轻警员小刚坐不住了,低声对我说肚子疼,要方便下。我听了皱起了眉,问他还能憋住么?小伙子带着哭音央求,不行了。我回头吩咐让他快去解决。这个年轻的警员我并不很喜欢,他是托关系来的,平时有点散漫,说话夸大其辞的,有一次竟然把一个关键物证丢在了路上,分到哪个队都不原意要,结果领导安排到我这了,让他跟我锻炼锻炼,耐着情面就留下了。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这不,关键时刻又掉链子了。

        回头观望,发现这小子竟然就在车旁不远蹲着,嘴里还叼着烟,漆黑的夜幕下,烟头忽明忽暗的甚为醒目。我立刻急了,快速下车,上去就拍了他脑袋一下,低声问他怎么在这方便,还不躲远点,这烟头从老远就能看见了,人家看见了还敢过来吗。这年轻警员提着裤子挪草堆后边去了,还嘟囔着坟地太黑,蚊子太厉害,用烟熏熏。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有些后悔带他执行这次任务了。

        过了半小时,将近凌晨一点了,车内人疲惫不堪,看来这夜又白熬了,是否情报有误呢?这时,路灯忽然闪烁了几下全部熄灭了。心理暗暗咒骂,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点光亮都没有了。正在琢磨时候,村路远处灯光一闪,听见一辆摩托从远处驶近,心里一紧,目标正是骑辆摩托车的,并且车后边有个贩运螃蟹海货的大篓子。等摩托车开近,仔细观察,果然后边有个大篓子,驾车人个头也很高,看来正是此人回来了。等车驶近,路边埋伏的两个同事跳了出来阻挡其去路,我也立刻打开车灯,启动汽车开向公路,向其喊话,要求他立刻停车检查。驾车人并没有放慢速度,相反而是加大油门,向前方两名同事间隙冲去,临时搁置的路障也被撞开,同事随即鸣枪示警,我也马上驾车冲了过去一把轮将其抹倒,他连人带车立刻横着滚了出去,但寸头极为敏捷,翻身跑下了公路,向路边那片漆黑的坟地猛冲进去。

        我呼叫了那边抓捕小队过来增援后,便跳下车,与其他几名同事跟着跑进了坟地。坟地里的土路坑洼不齐,几束手电光线锁定住目标,一边高呼站住。警员小刚这时似乎像换了个人,跑得异常快,绕过一个个坟包。紧紧跟着前方的黑影,就这样,在乱坟堆中,一个人在前面拼命逃窜,后面几个人在狂追不舍,混乱中,忽然听到一声枪响,众人一愣,我听声音不对头,大声地向其他人喊着,谁开枪了?谁开枪了?身边几个同事都说没开枪,我心想坏了,那寸头手里有家伙。这月黑风高的乱坟岗里,隐藏着这恶魔般的亡命徒,抓捕行动意外而变糟,难度加大了。趁着众人错愕中,寸头在黑幕中一闪,消失在一片荒草中。

        几人小心谨慎的放慢了速度,跟着向前摸黑搜索,同时紧急联系那边的抓捕小组马上进坟场增援,因为当时考虑在其暂住地抓捕的几率高,警犬及警力相对部署的力度大些,而村边几条小路安排的人员相对少些。当时出于带着这个年轻警员立功的心态才展开了行动,但现在看来行动的难度比预期大大提高了。我们几个人分散成弧状队形,相隔空档不敢拉开太大,便于互相照应。深秋的风掠过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黄叶飘落着,簌簌杀气隐藏在这坟场中。我关切地看下小刚,问他没打着吧,他神情紧张的说没事,没事。借着灯光,我发现小刚的警服衣角在滴着殷红的东西。立刻跑过去一把揪住他,对他喊着:你中弹了!小刚疑惑的说,没有啊,没觉得阿?

        我一把撩起他的警服,只见他衬衣左肋部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正在顺着衣角流淌,小刚看到这情况才忽然意识到,继而钻心的疼痛袭来,捂住肋部慢慢蹲下。一个人在精神高度紧张亢奋下,脑垂体分泌的激素抑制了疼痛感。我撩开他衬衣,发现子弹是擦着左肋过去的,撕开了表皮,形成了一条大血璘子,再偏一点就打中内脏了,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打中要害,我用止血绷带缠了一圈,大声对他喊,只是擦伤了外皮。能坚持住么?小刚都不敢瞧自己的伤口,听我说皮外伤,咬着牙咧嘴冲我一笑:这点小伤算啥,我没事。慢慢地又站了起来,我叫他向回走接应增援去,他咬着牙说不回去,要跟着我继续追踪。我知道时间不能耽搁,来不及等警犬了,一定要快速确定他隐藏方位或者缩小包围圈,如果逃出坟地,再抓捕他就困难了。

        平日不着调的小刚,第一次和我参加任务,与平常表现得判若两人,如此的转变,我很清楚,每个男人心中都有某种情结在驱使着他,鼓励着他。当时只有我这组收留了他,平日我也总教训他,他憋着一口气,生怕别人认为他懒散,全凭走后门来的,就要做出来个样给别人瞧瞧,我心里清楚,这个倔强的孩子今夜不想给我丢脸。

        几个同事继续搜索,我回头看下小刚,他正咧着嘴,捂着腰,踉跄的跟在我后边,抬头还冲我挤出点笑容。我发现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前边一个同事突然停下脚步,猫腰蹲下,我凑过去问他什么情况,冲着他指引方向望去,前方一个坟包后面,若隐若现的出现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在冲我么招手!几个人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半夜时分,乱坟堆里追捕一个亡命枪匪,竟然此时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在坟包后挥手的诡异场景。这绝不可动能众人眼都花了吧,难道说,还有不能平息的亡魂在吸引我们注意么?仔细打量那白影子,身形僵硬,随风摆动着手。看得人头皮发麻,我把枪掏出,心一横,猫腰慢慢靠了过去,心里默默念叨着,走近仔细观察,心里石头落地,原来竟是个没有烧完的纸人,煞白的脸,猩红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插在坟头边,白袖子随风摆动,旁边还有烧毁的马架子、轿子等祭品。吐口唾沫,向后边人招手,众人一瞧哗然。

        坟场很大,荒草丛生,漆黑的荒野中孤单单的几个人的坟堆中摸索着,此时整个乡村、城市的人们正在香甜的睡梦中,使命所驱,他们无法撤退回家享受那温暖的被窝。小刚也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不离左右,过了会慢慢靠近我悄悄说:队长,后面好像有脚步声,有人跟着咱。我们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后面黑黝黝的夜幕下只有零星的坟包,没有灯光,没有任何动静,这不是后续部队。我暗示所有人关闭手电,顿时眼前一黑,所有事物笼罩在这可怕的黑夜中,几个人都相互看不到对方,只听见风声呼呼从耳边吹过,像无数的人在暗空中飞舞齐声呜咽。这时,那个所述的奇怪脚步声出现了,黑暗中出现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瞪着我们!

        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内心惊恐!几乎同时打开手电照去,一个似黄鼠狼样的动物嗖的钻进草里。又是虚惊一场,这片深不可测的人生终极旅馆,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这时风向变了,我们处于迎风位置,在那边飘来若隐若无的鱼腥味,我们知道那个狡猾的歹徒藏身不远了。前方草丛似乎一动,我们立刻成分散开来慢慢靠拢,缩小包围圈,小刚这孩子走在最前,我一把将他拉在身后。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度过这样一个夜晚,心想当初怎么没带防弹衣呢。这时身后很远处的公路上警笛响起,灯光一片,增援终于来了。

        这个信号强烈的刺激着歹徒,猎人需要等待猎物惊慌中自动跳出来,鱼腥味道更浓了,几个人慢慢绕过坟堆,举着枪对着坟头后面的草堆,喊话过后没有动静,小心的靠了过去,发现那是一件丢弃的外套,挑起来摸摸还带有体温,似乎刚脱下不久。我蹲着察看脚印时,眼神无意扫到身后一棵树的后面一个黑影一闪,心头一个念头闪过,暗叫不好,大喊一声:快卧倒!话音未落,两声急促的枪声响起,几个人同时下意识侧身翻滚,手电光束集中照去,随后枪声响起,连续还击,七、八声枪响过后,经过了片刻短暂的寂静,几人猫腰慢慢过去,一个高个男子扑倒在树后,手边摔出去一把手枪,仰面躺着,身中几枪,腿在抽搐着。对照下通缉照片,基本认定就是寸头了。这个多行不义的疯狂歹徒终于毙命在这乱坟堆中。

        忙碌中,突然觉得似乎少个人,回头寻找,发现小刚正倚着大树坐在地上,我赶紧过去,忙拉他起来,问他刚才受伤了么?小刚想努力的站起来,可我怎么使劲也拉不起这个快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我却发现他嘴角流下了细细的一行血迹,顿时心凉了,这决不是刚才外伤造成的,这是已经有内伤了!慌乱中察看伤情,看到他腹部警服上有个微小的弹孔,血如细泉一样涌出。我叫他不要动,用止血纱布使劲按住腹部伤口,纱布立刻就浸透了,血顺着指缝继续流出。小刚对我难过的说着:队长,为什么我总这么倒霉,又是打到我呢。我大声训斥他别再说话了。

        狗叫声,人喊叫声由远及近,后面的弟兄赶到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小刚抬起来,一路小跑,搭上车送往医院。在车上,小刚声音已经微弱了,神志开始不清晰,我眼圈红了,紧紧攥住他的手说:再坚持会,兄弟!马上到医院了!我不该让你跟着来!咳,早点回去就好了。

        小刚嘴唇蠕动,凑近才听清楚:因为我……我怕你们瞧不起我,……我没……给……此时,我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手术连夜紧张的进行,我语无伦次的对护士说: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护士平静的说:你放心,对待任何生命,我们都会全力以赴。

        在医院抢救室外等候到早晨,裤子上沾染的鲜血慢慢干涸,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图案,新的一天开始了,一轮朝日冉冉升起,发出柔和的光,照进走廊里,风吹过树梢哗哗作响,秋叶纷纷飘落,满天飞舞,这样一个深秋的黎明,又有谁知道昨夜刚刚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再次去医院探望小刚,正看到他的女朋友在病床边给他喂水果吃,小刚看到我,露出灿烂的笑脸,像个大孩子般的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我拦住了,我示意他不要动,她女朋友带着自豪的神情问我:小刚一直说自己是最优秀的警察了,是真的么?我笑着说:是么,我可以肯定地是,他还是最优秀的警察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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