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雷布思带到爱丁堡皇家医院。
他坐在一辆警车的后面。劳德戴尔躺在救护车里,还没有人知道他的伤到底有多严重。罗塞斯方面通过广播和护卫舰取得了联系,但那时船员已经找到了尸体。有人听到了他们撞在甲板上的声音。护卫舰正赶回基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使甲板恢复原形。
“我感觉就像自己被锤子打了。”雷布思对医务室的护士说。他认识她;不久以前她刚给他处理过烫伤,涂上药膏,缠上纱布。她离开小房间的时候笑了笑,留下他躺在检查用的床上。当她离开以后,雷布思变了一副模样。劳德戴尔从挡风玻璃处飞出去之前,拳头打伤了雷布思的下巴。疼痛感越钻越深,好像要传到他牙齿里的神经。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太难受,只是浑身发抖。他把手举起来放在前面。是的,他永远可以把发抖归咎于撞车,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在发抖,和撞车无关。他的手指起了很多水泡。缠纱布时,护士问他是怎么烫的。
“把手放到了滚烫的发动机上。”他解释说。
“有数字。”
雷布思看了看,知道了她什么意思:发动机型号的部分数字印在了他的皮肤里。
医生终于出现了。这是一个繁忙的夜晚。雷布思认识这个医生,他的名字叫乔治·克拉瑟,似乎是个波兰人,至少他的父母是波兰人。雷布思一直觉得克拉瑟的职位已经不适合再值夜班,但是他还是在这里。
“外面很冷,是不是?”克拉瑟医生说。
“说这个有意思吗?”
“只是为了和你说两句,约翰。你感觉如何?”
“我觉得牙疼。”
“还有别的吗?”克拉瑟正在摆弄他的工具:钢笔形手电筒和听诊器,一个有夹子的书写板和一支不管用的圆珠笔。最后他终于准备对病人进行检查了。雷布思不想抵抗。他幻想着来一杯酒:一品脱八十—鲍伯,上面覆盖着细腻的奶油色泡沫,充满麦芽酒的温暖气息。
“我的上司情况如何?”护士回来的时候雷布思问她。
“他们正在给他拍X光。”她告诉他。
“这个年纪还要玩追车,”克拉瑟医生嘀咕着,“电视看太多了。”
雷布思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个人,从来没有。克拉瑟四十出头,钢丝一样的头发,晒黑的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如果你只看到他的头和肩膀,会觉得他比实际身材要高大。他看上去很特别,这就是为什么雷布思总觉得他像一个高级顾问,或者类似的人物。
“我以为只有跑腿的和新手才在夜里工作。”雷布思说。克拉瑟的眼睛一闪。
克拉瑟放下手电筒,像推挤一个垫子一样开始挤压雷布思的背部。
“这里疼不疼?”
“不。”
“这里呢?”
“和平常一样。”
“嗯……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约翰。我注意到你也在夜间工作。是不是说明你也是跑腿的或者新手呢?”
“听了这话我开始疼了。”
克拉瑟医生笑了。
“那么,”雷布思说,慢慢穿上衬衫,“检查结果如何?”
克拉瑟找到一支能用的笔在他的书写板上快速写下一些东西:“据我估计,照你这样,你还能活一年,或者两年。”
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雷布思完全明白医生指的是什么。
“我是认真的,约翰。你抽烟、酗酒、从不锻炼。自从佩兴斯不再给你做饭之后,你的饮食习惯就糟透了。淀粉、碳水化合物、饱和脂肪……”
雷布思试图不再听下去。如今他很了解自己的酗酒问题,因为他已经学会了自我节制。于是很少人注意到他“有问题”。他在工作的时候衣冠整洁,如果需要的话他会保持警惕,甚至有时候在午饭的时间去健身房。他懒得好好吃饭,也许是吃得太多了;是的,他又抽烟了;不过没有哪个人是十全十美的。
“一个不寻常的诊断,医生。”他扣好了衬衫的纽扣,开始把它塞进腰带下面,但他又想了想,觉得把衬衫放在裤子的外面更舒服。他知道如果裤子的纽扣也不扣的话会更舒服。“你通过推推我的背就能看出来?”
克拉瑟医生又笑了笑,他正在收起他的听诊器。
“那些东西你是瞒不过医生的,约翰。”
雷布思慢慢穿上夹克衫。“那么,”他说,“等会儿在酒吧见?”
“我六点左右到。”
“好的。”
雷布思走出医院,做了一个深呼吸。
凌晨两点半,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候。他想要不要去看看劳德戴尔,但是他知道那要等到天亮以后。穿过草坪公园就是他的公寓,但是他不想走路。雨夹雪还在下,逐渐变成了雪花,还有刺骨的寒风,就像你在狭窄的巷子里遇到的一个流氓,怎么也不放你过去。
汽车鸣笛声响起。雷布思看到了一辆樱桃红的雷诺5,车子里面是高级警员希欧涵·克拉克,正向他挥手。他几乎是跳着冲向汽车。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听说了。”她说。
“怎么听说的?”他打开乘客那一侧的门。
“我很好奇。我没有值班,但是和局里保持着联系,想知道交手的情况。当我听说撞了车以后,就穿上衣服来到这里。”
“哦,看到你我牙疼了。”
“牙疼?”
雷布思抚摩着下巴:“听起来很怪,但是我想是撞击引起的。”
她发动了车子。车子里很温暖,雷布思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
“有点恐怖吧?”她说。
“有点。”他们出了医院大门,朝托尔十字路
“总警督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们正在给他照X光。我们去哪儿?”
“我送你回家。”
“我应该回局里。”
她摇了摇头。“我打电话问过了,他们早晨才需要你。”
雷布思放松了许多,也许是止疼片在发挥作用。
“什么时候验尸?”
“九点半。”他们到了劳里斯顿路。
“你回去的时候可以抄那边的小路。”雷布思告诉她。
“那是单行道。”
“是的,不过晚上这个时候路上没人。”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天哪。”他低声说道,揉了一下眼睛。
“那是什么?”希欧涵·克拉克问道,“我的意思是,是场意外,还是他们想逃跑?”
“都不是,”雷布思平静地说,“如果让我打赌,我认为是自杀。”
她看了看他:“两个都是自杀?”
他耸耸肩,然后颤抖了一下。
在托尔十字路他们安静地等待着红灯变成绿灯。有几个喝醉了的人在往家走,身体被风吹得歪斜。
“可怕的夜晚。”克拉克说着,开动了车子。雷布思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会参加验尸吗?”
“是的。”
“我实在不能说我喜欢这样。”
“局里认出他们的身份了吗?”
“我不知道。”
“我太健忘了,你不当班。”
“是的,我不当班。”
“那辆汽车怎么样?我们跟踪到了吗?”
她看了看他然后笑了。他觉得别扭,在那辆拥挤的,暖气开得过热的汽车里,在夜里的那个时候,在发生了所有的事情之后,突然的笑声像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奇怪的声音。他摩擦着下巴,试探着把一个手指伸进嘴里。他碰到的牙齿好像很坚固。
然后他看到两具年轻的身体,突然抬起脚倒向空中,然后消失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意外,没有计划逃脱;这是命中注定的,是他们之间达成的某种协议。
“冷吗?”
“不,”他说,“我不冷。”
他示意她离开梅尔维尔大街。在左边,他可以看到草坪公园被一层薄雪覆盖着。右边是曼彻蒙特,还有雷布思的公寓。
“她不在汽车里。”他平淡地说。
“那种事情总是有可能发生的,”希欧涵·克拉克说。“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失踪了,没有任何证据。”
“是的,”他同意她的说法,“我们不知道。”
“只是两个傻孩子。”她用了这句俚语,不过她有意模仿的美式口音让她听起来怪怪的。雷布思在黑暗中笑了。
然后他到家了。
她在他的公寓门前让他下车,拒绝了他不太热心的喝杯咖啡的邀请。雷布思不想让她看到他垃圾场似的家。学生在十月份搬出去了,这个地方变得不太像他的。有些东西好像不太对劲,有些东西不是他所记得的样子。刀叉餐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陶器也是一样。当他从佩兴斯那里搬回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东西放进了箱子里。大部分箱子还在客厅里,没有拆封。
很累。他爬上楼梯,打开房门,走过箱子,径直走向起居室和他的椅子。
他的椅子差不多还和以前一样,贴合着他的体形。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检查暖气是否正常。那个东西几乎不热,里面还有噪声。他需要一把特殊的工具来打开阀门,让水流出来。其他房间的暖气也是一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饮料,把一盘磁带放进录音座里,把床上的羽绒被拿下来。回到椅子上,他脱下几件衣服,盖上了羽绒被。他向下探出手,拧开一瓶麦卡伦酒,倒一些在他的咖啡里。他喝完了半杯,然后又加满威士忌。
他能够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声音,和周围风的呼啸声。他能够看到脚,廉价运动鞋的鞋底,还有似乎是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嘴角的微笑。可是后来微笑变成了黑暗,一切都消失了。
慢慢地,他蜷缩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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