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诺科技在西加尔工业园的车间是获了奖的,它有一套自动传输系统——一系列机器人升降机,还有使得采光面积最大化的球体形状。接待处是铬合金和灰色的金属做成的,黑色胶皮地面闪闪发亮。
接待处有保安值班,不过有人在等雷布思。当他走过自动门的时候,一个机械声音告诉他,他正在进入一个“绝对无烟区”。他看见伊恩·亨特爵士站在一个展示台边,台上盖了一块布,不过伊恩爵士已经把它拿掉了,这样能更好地看下面的模型。
“新的君旗大楼,”他解释说,“他们将在春天开始动工。”他转向雷布思,“新的工作岗位,警督。”
“另一件值得你骄傲的事。这次又会带来什么,露水庄园的亨特勋爵?”
伊恩爵士的笑容蒸发了。“他们在董事会会议室等我们。”
他们乘坐明亮的电梯上了三楼,也就是顶楼,来到一个紧凑的有三个门的走廊里。伊恩爵士在一面墙的操纵盘上按了四个数字,推开了其中一扇门。里面有三个男人在等他们,都站在窗户旁边。一架轻型飞机刚从大楼楼顶起飞,距离近到你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疲倦的飞行员。
雷布思先看看哈尔戴因,然后是J.约瑟夫·辛普森,最后是罗比·马西森。“黑手党都到齐了。”他说。
“这个笑话很差劲。”马西森走过来握雷布思的手。他穿着一套昂贵的西装,不过已经摘掉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解开了,说明他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你能来很好。”他告诉雷布思,带着某种伪装的诚意。
“你能叫我来很好。”雷布思说,加入游戏当中。
马西森朝房间四周挥挥手。米色的墙上挂着一些放大的电脑芯片的图片和十来个装在框子里的出口工业和成就奖。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巨大的椭圆形桌子,和地板一样黑。“我每个星期对这个地方的窃听装置进行一次清扫,警督。工业间谍一直是个威胁。不幸的是,这个会议安排得太匆忙了……”
“所以呢?”
“我没有任何相关的仪器可以使用。我怎么能确定你身上没有窃听器呢?”
“你要我做什么?”
马西森显得很难为情,但这只是做样子。“我希望你把衣服脱掉。”
“没人告诉我这是个脱衣舞会。”
马西森笑了,把头偏着,等着雷布思照做。
“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吗?”雷布思边说边脱去夹克。
伊恩·亨特爵士大笑着。
雷布思脱衣服的时候观察着那四个人。辛普森的表情看上去最不安,因为他是这组人中最没有分量的;哈尔戴因坐在桌子旁边玩弄着一支很粗的铬合金笔,好像已经对会议感到厌倦了;马西森站在窗户旁边,把眼睛从脱衣服的人身上移开;可是伊恩爵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
雷布思开始脱短裤和袜子了。
“谢谢,”马西森说,“请把衣服穿上吧,我为给你带来的麻烦道歉。”他用的是他的办公腔调,深沉而自信,美国式的模糊音和苏格兰卷舌音夹杂在一起。“我们都坐下吧。”
辛普森还没有坐到椅子上就开始不假思索地说,他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
“你来这里,乔,”马西森语气坚定地提醒他,“是因为你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律。我们都是。”
然后他转向雷布思。
“警督,很久以前,几乎是另外一个时代,我们都从德伍德·查特斯成立并经营的企业中受益匪浅。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当时知不知道那些利润是用欺骗的手段得来的?”他耸耸肩,“那是律师要解决的问题。你知道律师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解决公司相关法规的时候。他们可能需要几年,花几百万英镑才能得出结论。大量的时间,大量的金钱……”他摊开他的手掌,像作秀的人开始滔滔不绝,“为了什么?事实是,其中的一些利润——非法获得的那些——就是用来建这座大楼了,给几百人带来了工作岗位;相关的副产品创造和维持了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岗位。得到这些岗位的人包括——正如你自己告诉我的——你的一个朋友。现在,在法律上,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这是对的;法律是一个严厉的情妇,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微笑了一下,“但是法律,我要说,不是一切。还要考虑道德、伦理和经济秩序。”他举起一个手指强调这一点,然后把它放在嘴唇上,“道德法,警督,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干净的钱用作良好的用途,它真的能被叫做不干净的钱吗?如果一个小孩偷了一些苹果,但他长大后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外科医生,有哪个法庭会判他盗窃呢?”
马西森为他的演讲做了充分准备。雷布思试图不去听,可是他的耳朵却很管用。马西森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站起来围着桌子走着。
“现在,警督,如果你想旧事重提,你就这样做吧,结果会让你的良心感到不安。它们肯定不会让我感到不安。”
雷布思不知道马西森有没有查过他的资料,有没有派人监视他,和他认识的人谈话。不,这些方法不会得到最重要的真相,不会告诉马西森应该怎样周密而聪明地打动他的心。肯定不止这些;肯定是他的本能。
“有人犯了谋杀罪。”雷布思说。
马西森一直在等待争论这个问题。“这个房间里没有人知道。”他说。
“你说那是查特斯一个人干的?”
马西森点点头,抚摩着自己的胡子。雷布思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纪念艾登·戴尔基第才留的胡子。“德伍德·查特斯要失去的最多,”他解释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监狱里,如果你把你知道的公布于众,他会继续待在那里。”
“可是吉莱斯皮是被他认识的人陷害的,不然他不会到那个巷子里去。”
“为什么不?”
“因为他害怕。”
“那么是谁呢?”马西森问。
“我猜是伊恩爵士。”雷布思说。四双眼睛盯着常务官。“也许查特斯自己可以告诉我们,正如你说的,他要失去的最多。他可能愿意用一切代价来缩短他的刑期。”
“这真是荒唐。”亨特说,用手杖捶击地面。
“是吗?”雷布思说,“你喜欢枪,伊恩爵士。你有一个房间装满了枪。如果我对照检查它们会怎样?它们都还在,还是少了一支……你交给沙格·麦克奈利的那一支?”雷布思转向马西森,“我要把他带走。今天晚上我要把他带走。你们剩下的人也许以后再说。”
“等一下,”哈尔戴因打断说,“你有什么证据?告诉你我们不知道任何——”
“别再狡辩了,哈尔戴因先生。我知道这些年来伊恩爵士一直控制着你。”
马西森缓慢地摇着头:“如果任何消息泄露出去,真的将会非常不幸,你会突然陷入媒体炒作和政治问题的风云中。你为什么不能只给查特斯定罪?”
“因为那样的话你们就逍遥法外了。”
马西森看上去很沮丧:“警督,你得弄清楚一件事情:我不在乎伊恩爵士,我不在乎今晚这里的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的声音提高了,和他在其他董事会议上提高声音的时候一样,正在把自己推向胜利,“我在乎的——比你们理解或相信的都要深刻——那就是帕诺科技。”此刻他又降低了声音,“君旗将会是一个主要的增长点,警督。一个新的工厂,新的R&D部门,意味着更多的供货商、承包商,对地方经济投入巨大的现金和信心。不过还不止那些,君旗将会是欧洲的微软——苏格兰将有能力在自己生产的计算机里放入自己生产的软件。”
“难怪每个人都想让你高兴。”
“你要因为一件发生在八年前,并且当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事,就将这一切推入危险之中;那件事只伤害了一些纳税人,反正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花的。几百万只是沧海一粟,投入大海中一个涟漪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在欧洲大陆诈骗的规模有多大?那不勒斯的一个莫须有的飞行员培训项目网罗到一千七百万英镑;农产品和动物在边境上来来回回运送,每次都骗取补贴;欧洲经济共同体花了一亿英镑来摧毁葡萄园,可是每年葡萄种植面积都在增加。希腊人把葡萄枝砍下来,又插回地上,这样他们就可以拿两次钱。我再说一遍,区区几百万不会伤害任何人。”
“伤害了艾登·戴尔基第。”
“艾登自作自受。你那时不认识他。他快疯了,他会把公司跟他一起拖垮。”
“它还伤害了其他人。”雷布思想起了柯丝蒂是怎样发现她父亲不是偶像的;他想起了她的计划,一个他们都以为可以成功的计划,因为她的父亲不想让他的女儿回来——他们拿君旗的文件做交易,拿柯丝蒂对整个事情的了解做交易……威利和迪克西死了。
“我承认,”马西森说,“一个人死了。德伍德疯了,就这样解释好了。”
“还有一个问题,”伊恩爵士说,他刚刚缓和过来,“哈尔戴因先生也会承认的。还有两家美国公司已经看到把他们的欧洲业务落户在洛锡安的好处。如果我的名字,或者哈尔戴因先生的名字,要受到争议……”亨特谦虚地耸耸肩。
“看来,”雷布思说,“这正在变成比‘黄金海岸分时度假’还要强硬的推销。”他转向辛普森,“你呢,乔?”
辛普森几乎从椅子上滑下来。“我怎么了?”
“在这个关于道德‘垄断’的游戏中你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或者只是选择进监狱?”
“我不能进监狱!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提供一个地点。这不是违法的!”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雷布思注视着马西森,他嘴唇抽动着。
“提供地点?”他说。
“听见了吗,乔?”
辛普森听见了,他颤抖地站了起来。
“你永远可以作证指控他们。”雷布思告诉他。
“用什么?”哈尔戴因说。
“哈尔戴因先生说的对,警督。”马西森又坐下了,坐在桌子顶端那张执行总监的椅子上。圆形的桌子使人人平等,可是马西森的椅子是皮制的宝座。到现在为止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完全镇定,而雷布思感觉自己的头好像要爆炸了。
几百个工作岗位还有它们的副产品;快乐的笑脸;索提·杜加利这样的人,重拾了尊严,有了第二次工作机会。雷布思能够厚颜无耻地觉得自己有权为这些人的将来判刑吗?人们不介意是谁做了坏事,只要他们在月底的时候拿到工资。
吉莱斯皮死了,可是雷布思知道这些人没有杀死他,不是直接杀死的。同时他恨他们,恨他们的自信和冷漠,恨他们确信自己所做的是“好事”。他们知道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他们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在主宰一切。不是警察也不是政客,不是任何一个愚蠢地把自己送上前线的人。是秘密地、安静的人在操纵这个世界;在必要的地方行贿,打破规则,但是不为人知;以“进步”的名义,以“系统”的名义。
沙格·麦克奈利死了,可是没有人伤心。特蕾莎在花他的钱,和梅齐·芬奇一起过得很好。奥德莉·吉莱斯皮也一样,也许刚开始真正享受自己的生活,也许和她的情夫一起。一个人死了——在恐惧中被残忍地谋杀了——那就是雷布思天平左边的全部了。而右边则是其他所有的东西。
“怎么样,警督?”马西森从雷布思的眼中可以看到变化——红色的光变成了琥珀色。他从宝座上站起来:“我们喝点东西。”
雷布思刚才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墙是一排凹进去的橱柜,橱柜的门是平滑的,没有手柄。马西森按了一下其中的一扇门,门自动开了。
“我希望麦芽威士忌适合每个人。”马西森说,轻松得好像他们刚刚打完几局桥牌。
“你一点杜松子酒都没有?”乔·辛普森大声抱怨说。
“没错,乔,没有。”
“那么我就喝威士忌。”
“是的,乔,你要喝。”
“警督,”哈尔戴因用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我们在你手上。现在随便你怎么决定。”
“让这个人先喝点东西。”马西森责备道。
伊恩爵士直视着雷布思,他的嘴里充满了仁义道德。正当雷布思最不需要的时候,他头脑中出现了一首歌的歌词:你不可能总是得到你想要的,但是有时如杲你尽力而为,你会得到你需要的。
我需要一杯酒,他想。罗比·马西森带着考虑周全的微笑递给他一杯。
“无论怎样你都没事,”雷布思告诉哈尔戴因,“你享受外交赦免,有‘无罪释放卡’。”
哈尔戴因像猪一样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我也是这里唯一让德伍德·查特斯骗去五千英镑的人,在艾伯咨询的事情上。”
“你本来可以跟它没关系的。”伊恩爵士咆哮道。
“嘿,”哈尔戴因说,他的眼镜片闪着光,“过去它是有用的,不是吗?”
“你知道吗,警督,”马西森说,“任何其他警察,任何其他警局官员,我可能都会试着提供一点经济帮助。”
他们都闭了嘴听着。雷布思从他的水晶平底酒杯里喝着酒。
“但是对于你,”马西森继续说,“我想那样可能会收到与预期相反的结果。”
“我对你来说值多少钱,马西森先生?”
“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但是如果说到拯救帕诺科技……哦,我当然不会做现金交易。现金很麻烦,你不会希望国家税务局找上你。”
“不要这样想。”
“但是在自己的地皮上盖一幢新房子,女儿的信托基金,和一个在未来几年里会发展得相当好的公司的股份……然后还有一些较少但同样重要的有形回报:在合适的位置上的朋友,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晋升的时候在恰当的人面前说几句话……”他递出最后一杯酒给乔·辛普森——少得可怜,然后自己拿了一杯。这时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他站在他的宝座后面,身后的夜空中有架飞机在轰鸣。
“听起来有点像贿赂,呃?”雷布思说。
伊恩·亨特爵士往前坐坐,看上去好像很快失去了耐心。他说话的时候用手杖敲打着地面:“贿赂有钱的外国公司到经济不发达的地方有错吗?我要说,警督,从道德上讲,任何一个那样做的人都是对的。”
“敲诈者的敲诈。”雷布思说。
“我不同意。”
“告诉我,里面没有人中饱私囊?”
伊恩爵士品尝着威士忌。“应该有奖励。”他平淡地说。
雷布思大笑着。他喝过酒之后有点不受控制。“一点都不错。所有这些对国家的热爱和对工作人员的责任都是胡扯。告诉我,那天为什么把我和副局长弄到一起?”
伊恩爵士在他的座位上扭动了一下:“我看到查特斯的处境变得多么危险了。我想让他收手,但是我所处的位置不允许我……我觉得最好只是指给你正确的方向,而不是把你带到那里。”
雷布思再次大笑:“你的老花招。我们到这里是为了给马西森一个下马威,让他连想都不要想说出实情。”他转向马西森,“你像待宰的猪在圈里汗流浃背。”然后他又回过头看着伊恩爵士:“你利用我们的方式,就像查特斯利用麦克奈利一样。而且你还敲诈哈尔戴因,让他把公司引到这里来。这算什么,贪赃舞弊也是你职业中的一部分?”
亨特什么也没说。他太愤怒了,说不出话。
“回答我这个问题:查特斯有个顾客叫奎伦,他是一个建筑承包商,通过和SDA里的某个人做非法交易赚钱。查特斯出卖了奎伦,于是这样他们可以认真地考虑关闭SDA。你们那时候就都认识查特斯,是不是?你们都知道如果SDA消失了,所有的账户都会关闭,各种各样的骗术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那么你们了解奎伦吗?”他看着伊恩爵士,“查特斯是不是告诉你这个故事,然后让你去选择怎么讲给其他人听?”
“这纯粹是胡扯,”伊恩爵士说,“我拒绝讨论这个问题。”
“好,让我们试试这个——查特斯通过皮包公司赚了几百万,足够让他在监狱里待上一阵子。这就是他认罪的原因。当他出来的时候,钱在外面等着他。你们都知道,而你们打算什么都不做;你们也知道他是个杀人犯,对此你们同样打算保持沉默。”
“警督,”哈尔戴因说,“我们不是吸血鬼。”
“我知道——水蛭可以用于医疗。你们知道吗?”他对着所有在场的人说,“汤姆·吉莱斯皮什么也没跟我说。他告诉我,我在犯一个错误。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威胁,但是它不是——这是绝对的事实。我以为他肯定隐瞒了什么非法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冤枉了他;他只不过是害怕了,恐惧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所有的感觉只有害怕。”亲爱的上帝呀,雷布思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没有人会为他哀悼!”伊恩爵士突然说。
雷布思转向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他有个遗孀;你认为她不曾哀悼?”
伊恩观察着他的手杖的手柄。“我忘了。”他说。
“不,你没有。”雷布思平静地说。
“那么,事情是怎样的,警督?”马西森开始不耐烦了。他知道他赢得了争论,但是可能仍然会失去这场战斗。他把他的酒杯举起一半,如果雷布思说出了正确的答案他就准备碰杯,这个答案应该是每个人都想要的。“只是记住,如果你想要,就会有一个位置给你的。”
雷布思还在盯着伊恩·亨特爵士。他一口气喝完了威士忌,然后把酒杯放下。他的双手撑在桌子上,然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答案,马西森先生。”他说。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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