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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队驮着从汽车上卸下的茶、盐和两大筐新铸的闪着蓝光的犁铧,在遮蔽日光的森林中穿行。一些青色或红色的树挂不时垂挂到肩背上。奥达告诉他,这种东西到了某种地步时,可以搪塞一下饥胃。他顺手撕下一把,团在手中,那些干燥的纠缠不清的细丝便一股股从他指缝中漏到地上了。来,他确实见过一个迷路的淘金人吃下这东西之后拉不出大便,在一条溪水中打滚。

        他们那时进入的林中的泥地很潮润。牲口走过后,留下一串串光滑而清晰的蹄迹。苔藓与松脂的气息清新香人,偶尔出现一方没有树木的草地。他们就驻马在那大块温煦的阳光里,彼此快活地戏谑几句。他在林中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大致知道已经翻过几道山脊了。他是从涉过几道溪流来判断的。他想不到走出森林,这条路也逼到自己的家门边上。

        那阵夕阳燃烧得像火一样金黄,山脚下那盆地里的小麦已经开镰了。

        他从那一群四散在麦地的人中认出了母亲。她弓着腰挥舞镰刀,立起身时揽抱着一捆麦子。那捆麦子在她手中轻快地旋舞起来,变成了一团映着阳光燃烧的金色火苗。那火苗一直冲到他胸口,冲上喉头。

        母亲擦一把汗,又弓下腰去了。

        没有人发现在山林边上的驮队。驮脚汉们却下马注视着山下劳作的人们,脸上浮起十分动人的微笑。

        “这场收割下来,我们又该运来镰刀了。就像现在运来铁铧。”

        “该死的镰刀。”

        “七零八碎的,还带有口子,驮起来多不方便哪!该死的镰刀。”

        “可我们能不驮运?”

        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就开心地大笑了。

        他想趁大家高兴,把母亲指点给三个汉子,但怕招来不干净的话语。马队走下山坡时,汉子们把帽子拿在手中挥舞,高声呼吼。山下收割的人们回应更为热烈的呼喊。

        人们拥向打麦场,把汉子们包围起来。尖声叫喊的妇人们几个一起捉住一个驮脚汉,掀翻在满地麦秸里。汉子们并不怎么认真反抗,呻吟几声,向妇人们求过情,便在一片哄笑声中站起来,去和男人们坐在一起,享用姑娘们送来的新麦面烧馍和家酿的新酒。牲口自有许多小伙子精心照料。

        母亲看到他和驮脚汉一起,先暗自吃惊,但随即又露出明朗的笑容。乡亲们也毫不惊诧地像款待其他三个驮脚汉一样款待了他。

        一个姑娘也上来劝他大口喝酒。

        场上人散尽后他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熬好茶等候许久了。

        母亲伸出双手,像是想把他揽进怀中。他瑟缩一下。母亲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泪水濡湿了皱纹密集的眼角。

        他伸手摸摸还没长毛的下巴,这是几天行程中他学来的奥达的习惯性的动作,眼下则是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最后一抹返照的阳光从低矮土屋的门首,投下一片暗红的光亮。门框里那条消失于林中的驿路,也慢慢由清晰变得模糊了。

        他一直紧闭着嘴坐到夜色四合,母亲终于忍不住饮泣失声。几次他都差点就要劝慰母亲了。但一想到班上同学叫他私生子时那种轻蔑的模样,涌到喉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但母亲的饮泣声仍使他非常难受。

        “在地中间走过时,”奥达随便地落坐在火塘边上,“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气味了,好年成了。好年成的麦香真醉人哪!”

        “托福托福。”母亲擦着红红的双眼说。

        “多好的庄稼,更好的我们山里人。”奥达说,“道路前边又是道路,一样的庄稼,一样的人群。”

        母亲突然把酒碗端到他面前:“奥达,就这样,他拜托给你了。夺朵,给师傅酒。记住师傅也就像父亲一样。”

        奥达说:“我只是把一只迷途的羔羊捎带回母羊身边。”

        “不,你只能像调教牲口一样,把他调教得跟你一样。”

        “但我想夺朵不是个经常逃学的孩子。”

        “奥达!”母亲固执地坚持说,“这是一种天性,是命数。和他父亲一样。流浪的天性,天性是改变不了的。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你丈夫也很漂亮。”

        母亲露出了动人的容颜,她解下头巾,在膝上抚平,叠好,“是很漂亮。鬈发,宽额头,大眼睛……”母亲怔忡一阵,又抖散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头巾,“可他只是孩子的父亲,而不是我的什么人。”

        这时,这个老妇人点亮油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神情认真而又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匹糟践了自己待收的庄稼的牲口,为的是记住这匹牲口的特征,好向主人索求赔偿。

        后来的事情,他就都没有怎么在意了。只觉得一株树清晰地在脑中树立起来,一直伸展到自己难以想象的深远地带。这可能是一株万年以上的老树了。

        也许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奥达那段说树木是道路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使我想到那个久已抛在脑后的场景。现在,那黄昏中的温暖土屋与母亲的面孔一齐在河面上隐约浮现,但来不及浮现得十分清晰,就又被一阵轻风荡起的涟漪把一片夺目的阳光无情地从我心头驱散了。

        我穿好靴子,回到三个伙伴中间。

        阿措躺在树阴里,脸色蜡黄,呼吸也不太平稳。显然是在尽力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目光却特别明亮而又平静。

        我叫女医生再给阿措一点药片。

        阿措说:“不要,我在端详那只鹰。它飞得又高又自在。”

        “人的灵魂一旦飞升就更高更自在,”穹达说,“小自在比不上大自在。”

        “伙计,”奥达说,眼光十分和善地转向穹达,“你好像专替人念临终的祷语。”

        穹达感到十分难为情,他低声说:“原谅我,我是心里不好受。”

        “吃饭吧,吃饭吧。”我说。

        我率先从马褡裢里掏出阿基给我装进的一壶酒和几大截血肠。几个同伴也都从包里翻出最可口的食品。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青石板上。面对一大堆食物诱人的光亮与色彩,谁都没有被激发起食欲,绕在树枝上的血肠兀自被火烤得嗞嗞响,而且还随着小小的爆烈声,那芳香便四溢开来。

        大家都勉强吃了一点儿。

        空气已被太阳烤得滚烫了,四面八方的绿色仿佛镶嵌在一种玻璃体中,而空气就是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物体,把我们凝固在其中了。在紧张的静默中屏息许久,才有一点儿风从远处的山洼腾起,又从山顶上摇曳而下,那些凝固的绿色终于流动起来。

        阿措又起身到树荫底下躺着了。

        我和女医生去帮他服下药片时,他说:“有些病有药医,有的病没有药医,要是我现在死了,那可以少受好多折磨。”

        “看,那鹰飞得真自在。”他又说。

        “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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